Chapter
4
城南的陆家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同祝家关系虽说没那么紧密,但也算交好,因阮愉执意要去看看,祝伊城只得作陪。可他心底是不愿意阮愉去冒险的,阮愉的性子就像是烈日下的玫瑰,倔傲又带着刺,祝伊城知道这刺并不是随意就能拔的。
祝家的车就停在巡捕房的门口,司机一见着祝伊城忙迎上来,像是大大松了口气。阮愉已经自顾自上了车,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吩咐司机:“去陆家。”
司机有一瞬间的错愕,眼珠子从阮愉身上再转到祝伊城身上,心想这姑娘可真把自己当成自家人,颤悠悠地问祝伊城:“小少爷,哪个陆家呀?”
“还能是哪个陆家?就城南那个陆家。”阮愉已经率先抢了话,并不在意祝伊城投来的目光。
司机见祝伊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遂回过头去发动了车子。
阳光从窗外打进车里,照得阮愉的发顶一层金色的柔光,她坐在老式轿车里,身体颠儿颠儿的,总算有了身在旧时北平的感觉,早前那种不真实感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也不知过了多久,轿车开过热闹的市集,总算驶上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路,祝伊城的声音才低沉地响起来:“阮小姐,这里的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我本不欲将你牵扯进来,你又何必非要弄个明白?”
“祝先生,事已至此,就算你不愿我过问你的事情,在这里我也已经同你绑在了一起,只有你好我才能安全,这点道理我懂,你应当比我更懂。”阮愉看事情一贯先把自己放到局外人的角度,这样才能看得清楚看得透彻。
祝伊城知道无法说服阮愉,低叹一声,再也无话。
轿车开到陆家门口,看热闹的人将陆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探头探脑的,恨不得进门看个清楚。
祝伊城的出现又是另一个骚动的开始,人群里不知是谁爆发出了一句:“看,是祝家那位小少爷。”
于是众人回头,阮愉就这样变成了许多人围观的对象,人多嘴杂,祝伊城握住阮愉的手,将她稍稍拉向自己。在司机的保护下,两人进了陆家的大门,间隙间,阮愉仿佛听到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声:“他怎么还有脸来这里?”
阮愉听到了,祝伊城自然不可能听不到。她偷偷地抬头看了眼近在眼前的祝伊城,只见他面无表情,眉梢挂着她从未见过的凛然,全身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凉意,偏偏握着她的那只手却是热的。
陆家早已乱成一团,从二楼传来的哭声连绵不绝。巡捕房的人将陆家搜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具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搜到。中堂的首座上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人,阮愉猜想这应该就是陆家的主人。陆老的身边是正掩面低啜的陆夫人,反倒是另一个看似跟阮愉同龄的女子引起了阮愉的注意。陈老大正在问她的话,从两人的对话里阮愉知道了这位被问话的正是陆家唯一的小姐,而死者则是这位陆小姐成婚还未满一年的丈夫。
阮愉正想上前,不想祝伊城手上力道却紧了紧,他眯着眼,什么都没说。
被陈老大问完话,陆静妍视线终于得空,恍惚间扫到不远处的祝伊城,再瞥见他身边的女人,眸子微微一沉,刚想过去问候,陈老大却抢先了一步。
“呦,小少爷,你这刚从巡捕房里出来,来这儿凑什么热闹?赶紧走,这血腥地儿可不是你这种金贵的小少爷能待的。”陈老大话里的讽刺不言而喻,他挥一挥手就让手下赶人。
“陈老大,你这办案能力可让人不敢恭维,上一次的案件还悬而未决,这又出了新案子,我看你这资质,恐怕十天半个月也破不了案,我们只是来瞧瞧你的热闹,热闹瞧完了,我们也就走了。再说了,这外面的人能看得,我们就看不得了?没这个道理吧?”阮愉的视线扫过身后指指点点的人群,又看向陈老大瞬间铁青的脸色,心里一口气总算是出得差不多了,转而抬头看祝伊城。
“祝先生,这热闹恐怕还有些时日能看,不急于这一时,我们走吧。”
远处的陆静妍心里蓦地一动,那两个人彼此眼神相交,祝伊城虽看上去无害,可她与他认识数十载,怎会看不出他言语动作之间的那种维护。
等那两人走了,陆静妍才状似不经意地问陈老大:“祝少爷身边的那位小姐是谁?看着有些眼生。”
“不知是谁,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一点也不讨喜,也不知祝小少爷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护她护得可紧。”陈老大忽地想起曾听过的传闻,猝然闭嘴,犹疑地看向陆小姐,却见这位陆小姐淡笑着离开了。
他们没有再回祝公馆,祝伊城将阮愉安置在了祝天媛的别院里。到了傍晚,院里忽而起了风,有种山雨欲来的架势,阮愉倚在回廊上,望着这旧时的天空,乌云黑压压地挤在远山处,看上去和几十年后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如果不是祝伊城亲口告诉她,他是来自几十年前的人,或许她只会觉得他只是做派有些复古,也仅此而已了。
肩上忽地多出一件长外套,阮愉蓦地回头,正巧对上祝伊城的目光,他的眼睛里仿佛氤氲着水汽,一股淡淡的歉意传入她眼底。
她抬起手挡住祝伊城的眼睛,掌心的温度若有似无地触在祝伊城冰凉的脸上。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感觉我就像是只可怜虫。”
风沙沙地吹过,伴着阮愉的声音,在下一刻消散在空气里。
“不管如何,我仍然对你感到抱歉,你原本不需要被卷进这些事。阮小姐,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送你回去。”
阮愉嫣然一笑,拢了拢肩上的外套,冲他眨了眨眼:“如果我说,我很乐意和祝先生一起经历这些事情呢?”
像是有什么,轻轻划过祝伊城的心里。祝伊城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阮愉的身影,她歪着头巧笑嫣然,连风雨都停了下来。
那天他们终究再没说什么,两人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第一次让她觉得这样安心。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阮愉是被一阵争执声吵醒的。
大厅内,祝天媛双手抱胸,神色凝重,祝伊城神情自若,旁若无人。
“祝伊城,你现在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祝天媛见祝伊城手里一直在摆弄着早餐,半分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家这位小少爷十分讲究她是知道的,可这早餐一贯都是下人送上来他便开动的,什么时候会像现在这样,仔仔细细地擦拭过盘子,再一一将食物叠放得整整齐齐。
“大姐,我听着呢,可现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急又有什么用?”
“死的可是陆静妍的丈夫,早前陆静妍成婚的时候关于你们俩的传闻就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本以为她成了婚你们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这可好,还不到一年,她就死了丈夫,死了也就死了,你偏生还去凑热闹,伊城,人言可畏啊。”
祝伊城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笑自家大姐太过多虑:“大姐,所谓清者自清,何况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在乎外人的看法?他们怎么说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祝天媛要说出口的话被他生生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好半晌才又把话题转到了阮愉身上:“好,那我们不说你,我们来说说住在你隔壁的那位阮小姐。祝公馆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往常你身边莺莺燕燕总也没个正经的我也就不说你了,可这若非是要娶进门的姑娘,你怎么敢往家里带?”
祝伊城总算布好了餐具,似笑非笑道:“大姐怎知我没有求娶之心?”
祝天媛蓦地愣住。
“只可惜阮小姐这样的姑娘,岂是一般人可以并肩的。”他面色温和,甚至连语气都含着笑,他低垂着眼,脸上是什么表情却让人看不真切。
这个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弟弟,何曾说出过这样的话来?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贯都是意气风发的,旁人钦羡攀附都来不及,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怎会让他生出这般无奈?
这时,祝伊城发现了在廊柱后头的阮愉,嘴角沁上笑意:“阮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阮愉一点也没有偷听别人谈话被抓包了的窘迫,大大方方地进了厅内,向祝天媛微笑问好,随即转向祝伊城:“祝先生今日有什么安排?”
祝伊城将热过了的牛奶递到阮愉手里,想驱驱她身上的凉意。
“案件没水落石出之前,少不得被束缚自由,这几天要委屈阮小姐了。”
阮愉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从喉咙滑入胃里,一扫昨夜因难眠而带来的倦意:“祝先生,这陆家死了女婿,和你又脱不了干系了,你说说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每桩命案都能和你扯上关系?”
阮愉这话听着像是揶揄,祝伊城倒并不在意,可听到祝天媛耳里又是另一番意思了。祝天媛护弟心切,上前一步挡在他们二人中间,对阮愉说道:“阮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伊城虽然干过不少荒唐事,可从未触及底线,这命案和他有关,实则他才是受害者才对,怎么听阮小姐话里的意思反而他才是罪魁祸首似的?”
阮愉愣了一下,天地良心,她话里可没有半分这个意思。
“大姐,阮小姐不是这个意思。”
“伊城,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姑娘?你平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姑娘厮混,我当你只是玩心太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倒好,把人都带进家里来了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你觉得这像话吗?”
祝天媛话音刚落,许多天未见的管家曾叔忽而从前院而来,瞧他神色紧张的样子,怕又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
“大小姐,小少爷,陆小姐在门外求见。”
阮愉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祝伊城,发现祝伊城也正盯着自己,他眼底漆黑一片,波澜不惊,看不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阮愉端起牛奶又喝了一口,陆小姐……就是方才祝天媛口中所说的和祝伊城早前闹得满城风雨,昨天又刚刚死了丈夫的陆静妍?
真有趣。
陆静妍就立在门外,素黑色的长裙衬得她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阴天透着光,她站在那里,在阮愉眼里倒像是一幅动人的画,只不知在祝伊城眼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阮愉忙放下手里的热牛奶,屁颠屁颠跟上正欲往外走的祝伊城。祝伊城蓦地停下脚步,阮愉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后背,吃痛地揉一揉自己的额头,皱着眉抬头去看祝伊城,却见祝伊城眉目温和,说:“阮小姐,牛奶要凉了。”
阮愉眉心一挑:“我喝饱了。”
祝伊城又看了她一会儿,想是觉得和她说再多,两个人的思维也无法跳转成一致,于是转身朝门口走去。
陆静妍一眼就瞧见了祝伊城,眼前忽地一阵恍惚,算起来,他们大约有一年没见了,从她嫁人之后,他们的距离就如天地一般看着近,实则越来越远。当初在巴黎求学时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可现实却将回忆冲击得溃不成军,那个时候,她放下一切女孩子家的矜持求嫁,换来的只是祝伊城一句:“静妍,我不知道哪里让你误会了,可是,我对你从来没有一丁点男女之间的想法啊。”
她至今仍记得祝伊城那时的模样,他英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如星辉明月一般,谁都知道祝家少爷一身倜傥,偏她一人吊死在了他这棵树上。谁都劝她放下他,偏偏她从北平到巴黎,跟了他那么多年,在他眼里却只是一场误会。那一年,陆家小姐成了北平的笑话。
出嫁那日,陆家府外,祝伊城一身西式西装,一收往日的不羁纨绔,同她说了一声祝贺。从此陆静妍将爱埋葬在了心底,孩子气似的在心里赌气,若他不来找她,她便再不见他,可一年过去,他真的再未找过她,纵使偶尔在一些场合见着,他们也疏离成了点头之交。
待祝伊城在身前站定,陆静妍才如梦初醒,她对他轻轻一笑:“昨天在家里见到你,才发现我们已经有那么久没有见面了。伊城,最近一年,你还好吗?”
祝伊城面上照旧是陆静妍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北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好不好,难道你还会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祝家小少爷现在可是巡捕房重点怀疑的杀人犯,陆小姐家刚刚出事,还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为好,免得我这轮罪名还未洗清,又被人落下话柄。”祝伊城剑眉飞扬,语速飞快,甚至有种盛气凌人,听不出他这番话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但听在阮愉耳里,却觉得这真不像是温文儒雅的祝伊城会说出来的话。
陆静妍垂下头,不免有些难过:“看来你并不想见我。”
“我认为我们没有叙旧的必要。”祝伊城未给陆静妍一点面子,直接下了逐客令,刚想转身回去,却见阮愉忽然从他身后蹿出来,笑眯眯地挡到了他身前。
“陆小姐,北平有没有什么喝咖啡的地方?我想请陆小姐喝一杯咖啡。”
陆静妍微微错愕,盯着阮愉,半晌才笑开来:“不知小姐怎么称呼?”
“我叫阮愉。”阮愉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接着朝一脸不赞同的祝伊城伸一伸手,“祝先生,可以借我点钱吗?”
祝伊城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劝道:“这里不比阮小姐的家乡,阮小姐若无什么紧要的事还是少出门为好。”
“祝先生的意思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冲祝伊城眨了眨眼,手往前又伸了一些,似在催促。祝伊城最终无奈,仔细叮嘱阮愉注意安全,等她们离开后,又派人在远处暗中跟着。
阮愉和他不一样,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世道,她所在的那个世界井然有序,哪像这里,也许处处都存在着危险。
天香馆对街的街角就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叫米歇尔咖啡馆,听陆静妍说,咖啡馆的老板是从法国而来,米歇尔便是老板的名字。
旧时北平的咖啡馆里,阮愉对这一切都异常新奇,进门的转角处就摆着一台留声机,正播着音乐。等坐下,阮愉才发现从窗口就能将天香馆一览无遗,她看向正为自己点咖啡的陆静妍,突然问:“陆小姐经常来这里吗?”
服务生是个性格活泼的姑娘,不等陆静妍回答便大大咧咧地说:“陆小姐可是我们这里的熟客,每次来都坐这个位置。”
陆静妍瞪了服务生一眼:“就你话多。”
“陆小姐,你今天特意找上门,是为了你丈夫的事情吗?”阮愉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
“本只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伊城说说话,结果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想见我。”
“陆小姐心里还喜欢着祝先生是吗?”阮愉不着痕迹地瞥过陆静妍放在桌上不断摩挲着的双手,她的十根手指洁白光滑,除了腕间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值钱的镯子之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首饰。
闻言,陆静妍神情猛地一顿,而后苦笑开来:“连你都看出来了,偏偏他却从来视若无睹。”
“陆小姐,你丈夫尸骨未寒,这样合适吗?”阮愉笑眯眯地说着,搅了搅服务生送上来的咖啡,眼角的余光瞥到街角那头天香馆敞开的大门。
大约是因为丈夫已死,陆静妍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不妥之处,目光直指阮愉:“我知道阮小姐不是那种乱嚼舌根的人,看阮小姐的谈吐也是新式人,应该不会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陆小姐,太自信可不是什么好事。”阮愉笑笑。
陆静妍微怔,抿了一口咖啡,不动声色地将阮愉上下打量了个遍。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总觉得阮愉同这个场景有些格格不入,再加之刚才祝伊城对阮愉那样小心翼翼的态度,那个在祝家即使被人在背后说成身份卑微,却从来也意气风发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祝伊城,怎么会对一个女人这般细致?
“恕我冒昧,请问阮小姐与伊城认识多久了?”
阮愉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握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咖啡杯,像是在数数似的掰着手指头:“大约有段日子了。”
她没有说具体时间,陆静妍也就无从猜测祝伊城和阮愉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但看祝伊城对阮愉的态度也知道,他对阮愉紧张得很,坦白说,她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
“对了陆小姐,你怎么看祝先生纠缠在身的那桩命案?”阮愉状似无意提起,但看陆静妍的表情,一点也不意外,像是知道她一定会问。
“阮小姐,你对祝伊城此人了解多少呢?”陆静妍将散下来的发丝捋向耳后,笑起来让阮愉有种莫名的寒意。
“还请陆小姐指教。”阮愉自然不落下风,陆静妍的确漂亮,别说是男人,就是连身为女人的自己都忍不住感叹陆静妍的美,她想在这个时代,大约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陆静妍这样长得漂亮又有家世的女孩子。可她再如何掩饰,扔无法盖住骨子里那种攻击性,一个人的美丽若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些攻击性,要么激起男人的征服欲,要么熄灭男人的热情,而对于阮愉来说,多多少少有些索然无味了。
“阮小姐,你认识祝伊城的时间不长,不了解他并不奇怪,在阮小姐眼里他温和儒雅,身上总透着一股书卷气吧?可在北平,但凡和祝家有些交情的,谁都知道祝家小少爷祝伊城为人肆意、性格张狂,且仗着祝老爷的疼爱目中无人,从前就连他大哥都拿他没办法,也就是这一年祝老爷失踪了,祝伊城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他这个人啊,在外人面前总装得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可他做的那些事却没有一件是读书人该做的事,惹了一身桃花债不说,对谁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阮愉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陆静妍,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好看:“看来陆小姐对祝先生的评价并不高,那为何陆小姐即便是嫁了人还对祝先生念念不忘?”
陆静妍微微蹙着眉,低头叹了口气:“有些人住进了心里,想忘掉又谈何容易。”
“那依陆小姐所看,祝先生像是会杀人的吗?”
“阮小姐,人性这东西谁又说得准呢?你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干糊涂事吗?”
顶上的旧式吊灯闪着橘黄的光,外头不知何时已经乌云满天,像是一场大雨即将赴约,陆静妍的脸在灯光摇曳里忽明忽暗,阮愉忽然之间便有些明白陆静妍想对自己表达的意思了,这时陆静妍之于她,比刚才更加索然无味。
人性或许难测,可懂得隐忍的人必定能够把控所谓的人性。难怪祝伊城看不上这陆静妍,她不懂他。
阮愉在陆静妍些微的错愕里起身同她告别。阮愉将咖啡杯喝了个底朝天,朝陆静妍微笑致谢:“这里的咖啡口感不错,谢谢陆小姐分享好地方。”然后将祝伊城给的钱大方地拍上桌子,她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慷他人之慨。
对面的天香馆仍旧开着门,这样的地方,按道理来说,直到午后才会陆续开展生意,这大早上门口格外冷清,她走到门口,果不其然被里面打扫卫生的丫头拦住了去路:“不好意思,我们还没开始营业。”
“我找祝大少,烦请通报一声。”
那丫头古怪地看了眼阮愉,像是在思忖阮愉话里的真假,这时蓦地从楼上传来一阵夜莺般的声音:“祝大少可不在我这里,这位小姐恐怕找错地儿了。”
阮愉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二楼廊道上一位身穿殷红旗袍的美娇娘,她皮肤白皙,勾着红唇,似笑非笑地冲阮愉摆手。
“我亲眼见着祝大少进了这个门,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便让旁人知道?”阮愉说话直接又犀利,她可不管这祝伊城的大哥是什么人物,对她来说也只能算是个几十年前的旧人罢了。
柳絮靠在栏杆上,笑脸盈盈:“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可不是来交朋友的。”
柳絮还想再说什么,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静谧中猝然响起:“请阮小姐上来。”
阮愉挑了挑眉,心里冷笑,就凭祝天齐对祝伊城那般态度,知道她的名字也在意料之中。
柳絮似乎心有不甘,在祝天齐的命令下才无趣地挥了挥手,让丫头将阮愉带上了二楼东边最里面的雅间。阮愉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在北平颇有名声的天香馆,这里环境极好,一物一木都十分考究,乃是北平达官显贵光顾最为频繁的茶馆,说是茶馆,但实际做着什么生意,大约来这里的人都已经心照不宣。
阮愉在雅间门口突然停了步,指着北边被封条封了的那房间问:“那里就是祝伊城杀人的地方?”
柳絮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阮小姐究竟是哪边的人?”
阮愉拧眉佯装沉思:“除了祝伊城这一边,还有哪边可以靠?”
“柳絮,阮小姐是贵客,不可无理。”祝天齐的声音从雅间传来。
阮愉耸了耸肩,越过柳絮直接进了雅间,雅间内环境清雅,祝天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对阮愉点头示意:“阮小姐远道而来,原该是我祝家招待才是,可不巧家里发生了一些事,还请阮小姐多多见谅。”
“祝大少客气了,伊城是我的朋友,我最喜欢为朋友排忧解难了。对了祝大少,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北边那个雅间被封了,我想进去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
祝天齐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悠悠道:“阮小姐,这浑水你还是别蹚的好。”
“难道祝大少是等着自己的家弟坐实凶手之名?”
“阮小姐,你也看到了,那封条是巡捕房封的,我也奈何不了。”
“以祝家在北平的名望和地位,区区这么一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何况我也就是看看,我一个姑娘家还能做什么不成?”
祝天齐面上虽笑着,略一沉思,朝柳絮看了一下。柳絮立刻心领神会,领着阮愉就去了北边被封了已有多时的雅间,自从出事后,除了巡捕房的人之外,就没人再进过这里,后来就连巡捕房的人都不来了,可没得到通知,这两张白条子也不是随便就能揭下来的。柳絮动作娴熟地小心从底部轻轻往上一带,封条立刻开了。
柳絮轻轻推开门,尘埃扑面而来,阮愉皱着眉捂住嘴,好一会儿才踏进去。屋子被封了许久,台面上早已布了一层灰,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人形框,大约就是当时死者的位置。她再往里头仔细瞧去,死者的位置就在中间的圆桌边上,可桌上放置的茶壶等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圆桌边的圆凳也井然有序,她蹲在人形框边上看了一会儿,回头去看柳絮。
柳絮倚靠在门口,一手托着腮,柳眉轻扬。
“这里有人来打扫归整过吗?”阮愉问她。
“出了命案后这里就被封了,阮小姐现在看到的样子就是当时命案发生时的样子,谁那么大胆子敢进封了的屋子里啊?”
阮愉假装听不出柳絮话里的别意,站起来走到窗口。天香馆靠北的这头连接的是一条河,河面不宽,常有游船经过,对面则是北平最为热闹的游街。若是懂水性会游泳的人,从二楼跳下去再游至安全的地方也不是一件难事。再回头看整个雅间,空间并不大,至多十几平方米,屏风倒是做得相当别致,将后头那张软榻隔离开来,红木圆桌质感十足,与四张圆凳配为一套,圆桌边沿处的花纹极为考究,看得出这天香馆的老板也是个有品位的人,在这些细节方面一点也不含糊,可见也是个有些家底的人物。
再到屏风后头,十足可算是间迷你卧室,软榻、衣柜、洗漱架一应俱全,以方便醉了的客人留宿,想得不可谓不周到。阮愉弯腰敲了敲床,软软的,坐上去一点也不硌人,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随意在边沿摸了摸,手指卡在缝隙时忽然碰到个什么东西,因卡得紧,半晌才将东西从缝隙里弄出来,拿起来一看,是枚粗布盘扣。她隔着屏风看门口才发现,这屏风能从里头大约看清外面的景象,可从外面却一点也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有点像现代的单面镜,她一边将盘扣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一边低头看个究竟。
高跟鞋嘚嘚的声音猝然响起,柳絮那张标致的脸上笑意融融,却也清晰地透着不耐:“阮小姐,看够了吗?巡捕房随时会来人,这要是让他们瞧见我私自让你进来,只怕我也吃不了兜着走,还以为我也是祝小少爷的帮凶呢。”
阮愉眯起眼笑:“也?”
“阮小姐不知道呀?昨儿刚死了丈夫的陆小姐前阵子也央着我要进来瞧瞧,看能不能帮得上祝小少爷。要我说,这祝小少爷脾气虽说不小,可女人缘却让别人望尘莫及。”柳絮有意无意地提及了陆静妍,可阮愉脸上没有一点点变化。
“那陆小姐进来了吗?”
“我哪敢擅自做主啊,要不是今日祝大少开口,我也是不可能让阮小姐进来的。”
阮愉耸了耸肩,淡然开口:“也是,明哲保身也是一项生存技能。”
她边说边跟着柳絮往外走,仔细地看着柳絮锁上房门,再熟练地将封条封成原样,这动作之利落,要说没人进过这房内,她当然不信。
她又回到祝天齐所在的那个雅间,与刚才不同的是,他身后站了一个人,看上去像是跟班。因为窗户开着,外面雨水哗哗地流淌,阮愉这才发现大雨已至,像是要将城市颠倒一般,隔着雨声,她固执地站在门口与祝天齐对视。与祝伊城相比,祝天齐的确显得成熟老练许多,他那一双眼睛精明地在她身上打量,不动声色,却满是城府。
这两兄弟长得真是一点也没有相像之处。
“阮小姐找出替我小弟开脱罪名的东西没有?”祝天齐悠悠地问向阮愉,话语里全是探究。
阮愉不是不知道这个人此刻正思忖她的来历和身份,她坦荡地立在那里,无奈地一耸肩:“想来也只是无用功而已,若是真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祝大少早就替自家小弟做主了,是吧?”
虽然隔着几步距离,可两人的眼神交会,却是谁都不让谁,阮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根本叫祝天齐无法看透。祝天齐身边的女人大多依附于他,很少会有这样敢于和自己直视打嘴炮的女人,小弟身边忽然出现的这一个,可真是有些趣味。
雨肆无忌惮地下,刚才拦着阮愉那丫头噔噔地踏上二楼,对柳絮汇报:“柳小姐,祝小少爷在门口,说是来接阮小姐回去。”
门内的祝天齐微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对着阮愉揶揄:“难得也有我那弟弟上心的时候,阮小姐,你不简单啊。”
“多谢祝大少夸赞,既然伊城来了,那我就先告辞了。”临走前她眼波扫过祝天齐和柳絮两人,唇边的笑意更开了,饶是一个外人也能看出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精明如这两人,怎会不知避讳?
祝伊城手里撑着一把伞站在雨里,静静地望着阮愉由远及近,其实再近几步便有躲雨的地方,再者进天香馆内等也是可以的,偏生他心里存着一丝执拗,宁愿在雨里让雨水打湿了长衫的尾摆也不愿再踏进这是非之地。
阮愉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
他举着伞的手微微往前一伸,另一只手抓过阮愉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罩在大伞之下。
“等一会儿,阿忠去前面买些糕点,马上就来接我们了。”祝伊城对阮愉微微笑道,声音温润儒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阮愉却和他岔开话题,眨着眼睛玩笑似的问。
“我派人跟着你。”他答得坦白,一点也没有要避讳的意思。
“你不放心我?”
“阮小姐,是我把你拖到这乱象之中,我有责任保护你。”
阮愉歪着脑袋仰着头去看他,没有高跟鞋在脚,她和他差了足有十厘米,他下颌弧度显得异常柔,眉梢仿佛总挂着一丝冷意,可没有拒人于千里的漠然,这一张英俊的脸,也不知蛊惑了多少个陆静妍这样的女孩子。
她忽然伸出手,握住祝伊城垂在身侧的手,十指交握,然后满足地再去看他,发现他也正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晕染着水汽,一望无底。
“祝先生,这样等车子才不会无聊。”她挑了挑眉,说得理所当然,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而后别过头,假装看别处的风景。
不经意瞥过米歇尔咖啡馆,雨帘里,橱窗内陆静妍的身影看得有些不真切。
他们握着手并肩而立,阮愉没有发现祝伊城眼里那抹冷淡悄然晕开,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笑意。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何时,可掌心间的温度却仿佛能温暖迎面而来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