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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好似故人来

夜晚将近十一点的工夫,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连日来阴雨绵绵的凉城总算正式入了秋,老旧的工业式装修将二楼的办公室呈现得别有一番复古风味。从窗口缝隙穿堂而过的冷风将顶上的灯泡晃得灯光摇曳,雨停了后的夜里,静得仿佛只剩下墙壁上大钟的奔走声。

办公桌前的女人对着手里的照片久久失神,突然,像是终于不耐烦了,啪地将一沓照片重新扔回桌上,紧接着抱紧双臂,满足地把自己蜷缩进宽大的皮质软椅内。

远处的男人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思忖片刻,也不担心是否会惊动到她,懒懒地放下手里的工作第一百零一次地揶揄她:“你说你一个艺术史毕业的高才生做什么不好,非跑来当什么私家侦探,你怎么想的?”

阮愉闭着眼睛含混不清地说:“你每天都问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你问得不累我听着都累。”

“阮愉,我是为你好,你每天尽做这些昧着良心的事儿早晚会出事。”顾南皱着眉头,这架势,颇有几分说教之道。

阮愉听了却有些嗤之以鼻。她和顾南是通过某次相亲认识的,当时顾南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一眼就看上了阮愉,阮愉对他倒也算不上排斥,两人一来二往也就熟稔了起来,但跟所谓的爱情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她从软椅里坐起来,顺手抄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对他下了逐客令:“下班时间到了,工作室要关门了。”

“我说的话你究竟听进去没有?”

“顾南,你明明这么看不惯我的职业,干吗还对我死缠烂打不放?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咱俩不是同道中人,走不到一块儿,做朋友可以,爱情免谈。”

顾南有片刻愣怔,这话怎么听怎么熟悉,阮愉对他一贯都是铁石心肠不留情面的,认识将近一年时间,他依旧走不进她心里去。都说水能穿石,但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了。

在他出神的空当,阮愉已经走到了门口,啪嗒一下关了电源,房间内忽然一片漆黑,她就站在门口等着他离开。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不用了,我家离得近,走走就到了。”

阮愉几乎不留任何余地,或者说想尽办法不让顾南对她产生一丝丝希望,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可以勉强,但唯有爱情是强扭不来的。

晚风吹过二楼挂着的那块写有“阮氏私家侦探”六个字的招牌,顾南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身影,一股巨大又熟悉的沮丧感随之而来。

腕间手表的指针指向十二点,阮愉走到家门口,忽然有些不想上楼,于是找了个可以靠的地方,从包里摸出烟来,可翻遍了整个包包和大衣口袋都没能翻到打火机,她顿时有些心烦意乱,扭头四下张望。她所在的这栋住宅只有独栋高层,这个点,周围寂静无声,偶尔有猫叫声响起,三三两两地穿过马路便不见了踪影。她细细一看,只有不远处的台阶上似乎坐着一个人。

阮愉二话不说便朝那人走去,高跟鞋的脚步声顿时打破夜的宁静。

她走到那人面前,路灯隔得有些远,凭借夜色才能看到他,可依旧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先生,不好意思,可否借个火?”她声音清脆,礼貌地询问对方。

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让阮愉堪堪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人,发型梳得一丝不苟,穿一件黑缎长衫,手边放着一个老式的浅棕色公文包,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他长相清俊,眉宇间却尽是疲态,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打扰并未显出一丝不耐。

阮愉见他在公文包里捣鼓了半晌,最终掏出一盒被压得有些干瘪的火柴,火柴划下燃起的火花瞬间照亮两个人的脸,阮愉怔了怔,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用火柴这种东西?而眼前这个男人的五官比她以为的要更加好看。

“小姐,火要灭了。”男人不禁出声提醒。他的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温文,像海水的波纹一般连绵不断。阮愉猛地回过神来,甩开心里的某种异样,叼着烟凑近他掌间的火光。

烟圈吐出的一刹那,她瞧见这个男人几不可见地微微蹙眉,便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边抽烟边和他聊天:“这么晚了,等女朋友?”

他侧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长发及肩,夜色下的侧脸弧度有些坚硬,烟雾缭绕之间,女孩唇边的笑意显得越发深刻。

“很少见到有好人家的姑娘抽烟。”半晌,他的声音仿佛带着露水,清冷地响起。

阮愉扑哧一笑:“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他面色如常,只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见阮愉吐出最后一口烟圈,起身拍了拍大衣,约莫是要走了的意思,便也没再开口。

“谢谢你的火。”阮愉冲他眨了眨眼睛,将包包甩到肩上,渐渐地走远了。

刷卡开了门禁,不知为什么,阮愉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没借火前的那个样子。

阮愉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确切地说,往常虽然睡眠也浅,可昨晚却意外地做了一整夜的乱梦,起来的时候头疼得天旋地转。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走到窗边往下看,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昨夜那个男人所在的位置,只不过此刻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依旧是阴天,乌云黑压压的一层悬在空中,好像随时都能撕破。

阮愉戴上墨镜,刚要伸手拦车,一辆眼熟的车便停在了自己面前,从车窗里露出顾南的脸,他打开副驾驶的位置示意她上车。

待她落座,顾南才忧心忡忡地说:“阮愉,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觉得这个丧礼你还是不要出席为好。”

“我妹妹的丧礼我怎么能不出席?”阮愉瞥了他一眼,一副你在讲笑话吗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你妈妈,你这个妹妹即使是同母异父的,可你们好歹也有血缘关系,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去给你妈妈的伤口上撒盐了。”

阮愉懒得再听顾南说教,解开身上的安全带作势就要下车。顾南知道她听不进去,叹了口气,发动车子。

等他们赶到墓地的时候丧礼已经结束了,墓碑前只余两人,阮愉远远看着,那两个相互扶持的背影越发刺眼。

阮愉还记得,那时她同母异父的妹妹陆苑躺在病床上岌岌可危,母亲下跪央求她捐献骨髓的表情,那种绝望和痛苦的情绪真真切切地传达到了阮愉身体里,然而那个“不”字还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骨髓配对成功的概率未曾发生在身为亲生父母的他们身上,反而降临到了阮愉。阮愉永远无法释怀,当自己得知母亲对父亲背叛时的那种深恶痛绝,在她十岁那年,母亲抛家弃子离开她和父亲的时候,她的恨就已经根深蒂固。

她的母亲林巧萍显然伤心过度,双眼哭得红肿,在丈夫陆权的搀扶下才能堪堪站稳,可一转身,三个人对峙而立,阮愉清清楚楚地从林巧萍的脸上看到了埋怨。

她假装没注意,走上前弯腰将手里的花放到墓碑前,然而花还没落地,就被林巧萍一把拦下:“你没有资格来看望她。”

林巧萍平时是个十分温婉的女人,可此时此刻却异常强势。阮愉想,林巧萍的强势大概只会用在她和父亲身上,毕竟对外,林巧萍一直都是温柔贤淑的陆太太。

阮愉弯着腰,手僵硬在空中,听到林巧萍这么说,也没太大的情绪波动,继而把花随手摆放在了旁边的墓碑前,洒脱地耸了耸肩,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使人看不真切。

远处的乌云黑压压一片压过来,山峦间尽是看不透彻的雾气,起风了,阮愉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镜,转身欲走。

“阮愉,你这样跟杀人凶手有什么分别?”

阮愉的步子突兀地顿住,扭头看向林巧萍,这个世界的颜色就像阮愉透过墨镜所看到的颜色,灰暗一片,没有彩虹。她嘴角溢出一抹凉薄的笑,轻悠悠地反问:“你当初亲手把我爸爸送进监狱,害他莫名其妙死在里面,那你和杀人凶手又有什么分别?”

林巧萍气得浑身发抖,肩膀一上一下地颤着:“他是咎由自取。”

“陆太太。”阮愉淡漠的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总有一天我会还我爸爸的清白。在此之前,你和陆先生可要好好地过日子,这样摔下来才会痛。”

这下连一旁沉默着的陆权都变了脸,阮愉觉得自己仿佛出了一口恶气,从未有过的舒爽。为了不让这种舒爽消失得太快,下山的时候她刻意避开了顾南等着的正门,转而从边上的小道穿了出去。

回到市区时,阴沉沉的天空像是终于憋不住了,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起雨,阮愉穿过人行横道路过某条巷子,手腕蓦地被人一拽,紧接着一股力量将她往巷子里一拉。她一头撞到那个人身上,紧张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她反手就想挣脱,谁知那人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反应迅速地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别动,有人跟踪你。”

这声音……她手上的动作狠狠一收,视线所及之处,果然是昨晚那个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复古的男人。

阮愉错愕之余迅速理清思路,手腕上传来他掌心的热度,他的长袍上尽是雨水留下的痕迹,眉眼间有一股阮愉从未见过的内敛和桀骜。

她轻声笑笑,仰头望进他的眼里:“这位先生,跟踪我的人是你吧?”

他静默不语,视线从她身上移至巷口。阮愉也跟着看过去,等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时,身体猛然间僵住。兴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他终于放开她退了一步,与她保持了些许距离:“从你的反应来看,你应当认识那两个人?”

阮愉迅速恢复如常,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只是同行而已。”

阮愉整理好身上的套装,双手抱胸像审视犯人一般打量他。

白天看得更清楚些,所以阮愉的目光在触及他的脸后便有些移不开了。她得承认自己的确是个标准的颜控,更可耻的是,眼前人的这张颜,正是她喜欢的类型。

“实不相瞒,从小姐出门以后我就紧随其后,还请小姐见谅。我其实……想去一趟小姐家里,看一幅画。”

阮愉眉心一蹙,那种本能的防备突然间筑起,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她家里有一幅画的?

她戒备地盯着他,街上的车水马龙仿佛成了背景,雨渐渐大了,从一旁经过的摩托车碾过路上的水花,溅了阮愉一脚。这人是谁?想干什么?小偷?还是别有居心?

他在雨里耐着性子同阮愉解释:“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并非别有企图,小姐家里那幅画可是旧时北平胡同里的四合庭院?画于民国十六年,落款人可是祝伊城?”

阮愉闻言,瞳孔慢慢放大,若不是对画极有兴趣之人,很少会对一幅画记得这么仔细。她家中那幅油画的确如他所说,一字不差,那年她在巴黎花重金买下这幅画,后来想再珍藏这位画家的其他作品,却被告知这位画家产量极少,得亏他并非名家,所以画作的价钱也没高到阮愉无法接受的地步。

可祝伊城既非名家,而且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知道他的人恐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这个人又怎么知道?

“你是谁?”阮愉问道,却看见他的脸色越凝越深,满是倦意的脸上又格外认真。

他似乎在思忖什么,沉默了片刻,终于看向阮愉,温文的声音透着儒雅,沙沙地传进阮愉耳里:“也许说出来小姐会觉得十分荒唐,就连我自己都甚觉荒唐,可我的确就是祝伊城,小姐家中那幅画,是在我的那个时代,我在巴黎求学时因思家深切所作。”

阮愉脑袋里轰的一下,她听到了什么?他说他是祝伊城?以祝伊城的年龄推断,即使他如今尚且还在世,也已经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头子了,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我知道这让小姐觉得匪夷所思,可现如今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能否请小姐带路?”

阮愉看到他紧蹙的眉心,那双透亮的眼睛隐隐显现出焦急,雨水打湿他的发,他原本被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此刻也垂了下来挂在额前,很奇怪,明明该是狼狈的样子,可他看上去却仍旧气宇轩昂、玉树临风。

这是一个听上去太过荒唐的故事,阮愉一点都不想相信他,可当视线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正挡在她头上,虽然这样的行为对于越来越大的雨来说遮挡能力微乎其微,但他还是绅士地为她挡着雨。

蓦地,她深吸一口气,闭眼思索了片刻,再睁眼,换成她抓住他的手腕,跑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没有人会用这样荒唐的事情去欺骗人,即使他是一个再高明的骗子。

他在阮愉家门口的地毯下取出自己的公文包。阮愉记得这个公文包,当时因为他在包里掏了好一会儿的火柴,所以她也多看了几眼。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祝伊城侧目望着她,眼里有海水一般的清冷,光辉在刹那间隐去,他拍了拍公文包,侧过身请她开门。

门开了,他径自走到卧室里的那幅画前,阮愉跟在他后头,从进门时开始心头的那股怪异更加浓重,他好像对她家里的格局非常熟悉,难道在她不在家的时候他曾悄悄潜入过她家?

“上个月的十八号,千钧一发之际我出现在小姐的房间里,当时小姐家中无人,为避免冒昧打扰到小姐,故我先行离开了。这一个月来我总想不通为何我会来到这里,思来想去,这个世界与我唯一有些许联系的,可能就只有小姐家中这幅画了。”

阮愉的眉头越皱越深。

上个月十八号,阮愉和林巧萍因捐献骨髓一事大吵一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所谓的妹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父亲死去时最后一刻的那张脸。有些恨仿佛深入骨髓,连理智都能被吞噬。她的亲生母亲哭着哀求,那一刻阮愉觉得自己的心冰冷得可怕。

上个月十八号,祝伊城在北平最有格调的茶馆天香馆内与人喝茶谈画,不料误闯入三楼某间雅阁,里面血流成河,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他被指认为杀人凶手,百口莫辩,巡捕房的人来时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所在的雅间,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认罪,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体一沉,不省人事。

“你说……这幅画是你在民国十六年时所画?”阮愉迟疑地问。

“不错。”

“那现在是几几年?”

祝伊城仿佛被问到了,一时间竟无法回答。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有着某种相连的熟悉感,却又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个月来,他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里,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才勉强能去酒店洗漱休息,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回到这里,想方设法地让自己能够回去。

阮愉的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知道这些对话有多荒谬,可潜意识里居然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她微微往前踱了一步,突然,原本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电子钟的报时声。

——十二点整。

阮愉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柜,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心里狠狠一颤。

眼前一片空白,整个房间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人。

手脚刹那间冰冷,她的瞳孔猛地放大,房间里静谧得可怕,她颤抖着双脚走到方才他站着的位置,努力抑制住发颤的身体,触手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就这样在她面前凭空消失了。

祝伊城的身体不过只有一瞬间的悬空,而后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便从耳边刮过,他捏紧手里的公文包环顾四周,正是一个月前天香馆出事的那间雅间里,地上用笔画了个大概的人形,想必是当时死者的位置,房门外隐约有路过的人影,但这个雅间却自始至终未曾有人进来。待到天黑,茶馆已然关门打烊,趁着夜深人静,祝伊城才暗自离开了天香馆。

已是深秋,萧瑟的道路上只余祝伊城一人,他穿过大半个城市,在即将踏入祝公馆的那一刻,有人在身后轻轻一拍他的肩,他扭头旋即瞧见了姐姐的贴身丫头香兰。香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查看四下无人,将祝伊城带到了离祝公馆不远的另一处别院。

这别院是当初姐姐祝天媛生日时祝老爷子买下来赠予她的,这些年她只偶尔过来,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着的。

香兰来得快去得也快,安顿好祝伊城后不一会儿工夫便没了踪影。

红棕桌上橘黄的灯光摇曳,他忽然想起那个世界,声色犬马,仿佛永远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以及那个在深夜里独自抽烟的女人。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祝天媛便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祝伊城一夜未合眼,见到姐姐心下松了口气,在祝家,若说除了母亲之外还有谁是真心待自己的,那便只有姐姐了。

祝天媛见到他,心里又急又喜,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戳戳他的脑袋:“你还知道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走了之?你不知道这叫畏罪潜逃吗?说吧,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祝伊城面上始终带着笑意,心里却在想该作何解释。说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吗?祝天媛八成会以为他疯了。

“大姐,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胆子小,当时看到现场乱成那样,哪还顾得了那么多,何况人又不是我杀的,我留在那儿做什么?正巧有友人约我出游我就去了呗,我以为这阵风头过了就好了,谁想这事儿竟然能闹得这么大。”祝伊城脸上露出一丝惯常的纨绔笑意,语气里竟是全然的不在意。

祝天媛深吸一口气,她这个弟弟的性子她是知晓的,从来觉得天塌不下来,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往常仗着祝家还能到处游戏,可这回这事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摆平的。

“你大哥对你已经相当不满,伊城,这回是死了人,可不是你平常那些花花柳柳的事儿,你可知死在天香馆里的人是谁?”

祝伊城手里掂着一个橘子,摇头。

“是你大嫂的堂兄,林清平。”

祝伊城手上一顿,眉梢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冷,身上依旧是那件许久未换的黑缎长袍,整个人上下仿佛沾着露水,一身的风尘仆仆。

“大哥听说你身在案发现场却落荒而逃,气得大发雷霆,你总该回去同他解释清楚吧?”祝天媛为这个弟弟真是操碎了心。

“人又不是我杀的,我自当去跟大哥说清楚。”祝伊城霍地起身,说着便要出门。

祝伊城年少时虽然有些不服管教,离经叛道,但为人一贯光明磊落,祝天媛年长他几岁,几乎和他一起长大,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可他再心胸坦荡,也敌不过旁人的恶意揣测。

他一下就看出祝天媛的担忧,总算是收起了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倒宽慰起祝天媛:“大姐放心,我没杀人,我坦坦荡荡的,不怕巡捕房的调查。”

只是祝伊城没有想到,形势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早已密密地织上。

这天祝家的大门敞开,里头显得格外热闹。祝家姐弟一进厅堂,才发现巡捕房的人早已候在了那里,祝伊城眼睛一眯,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大哥祝天齐站在了哪一边。

“看来大哥一早就知道我已经回来了,这下正好,趁着巡捕房的人也在,我把话和大家说说清楚,省得背上这不明不白的罪名。”祝伊城径直走到厅内离祝天齐最近的位置坐下,转手端起一杯茶。

祝天齐冷冷地瞧着他:“你平时没有规矩也就算了,竟然给我惹上了命案,你当真认为祝家这个招牌能护你一世胡作非为?”

“大哥这是认定了命案与我有关?”

“伊城,这世上女人多的是,为兄我也料想不到,你居然会因为一个风尘女子惹下命案,你知道现在外头是如何传你的吗?说你为人师表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我祝家的颜面都要被你丢尽了。”祝天齐冷哼一声,他对这个弟弟是半点都看不上,祝伊城虽是二房所出,但自小受到父亲喜爱,因此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年少的时候从巴黎留学归来,更是风流不羁,没有一点规矩可言。

祝伊城对大哥的冷脸视若无睹,似笑非笑:“大哥口中所说之人可是柳絮?若我没记错,这柳絮和大哥可有些交情,大哥用风尘女子这样的词恐怕不妥吧?”

祝天齐双眸一紧。

“半个月前,天香馆内,你为了柳絮同林清平大打出手,为兄我可是印象深刻。”语气里尽是讽刺,听来已经不想和祝伊城多说废话。

“林清平当众羞辱柳絮,我打得还算轻了。”祝伊城放下茶杯,直言不讳。

“是吗?你要充当大英雄替人打抱不平,可人家领你的情吗?巡捕房一问,人家就把你给招了。”

祝伊城心里一沉,总算收起了笑意:“这是什么意思?”

巡捕房的人这时大概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存在感,上前一步,道:“那柳絮说,前些日子你醉酒时曾大骂林清平,虽然她与你关系深厚,可思来想去,仍觉得你嫌疑最大。祝小少爷,话不多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该不是你们对她用了刑吧?”

“有什么话,我们去巡捕房说。”那人说着就要上来抓祝伊城,可见早就经了祝天齐的同意,否则谁敢在这祝公馆造次。

祝伊城扬手拂开了那人,站起来,一身气场。那人猛地一愣,早听说祝家这少爷平日里风流倜傥少有正经,真真的一个富家公子哥,没想到这一下竟把在场的人都唬住了。

“没有真凭实据就敢来抓本少爷?这日后若是查出真凶并非本少爷,你们是不是准备在我祝公馆门口跪地谢罪?”声音分明不大,甚至还透着几许调侃,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一时间竟真的没人敢上前动他一下。

“祝大少,这……”巡捕房的人一看形势不对,立刻为难地转头向祝天齐求助。

没想到祝伊城却率先抢了话:“看我大哥做什么?我大哥跟我顶的可是同一个姓,难道我被认定为杀人凶手被带出祝公馆他脸上有光?我大哥总不能和你们这帮吃着空饷的人同流合污吧?”

一旁的祝天媛狠狠为祝伊城捏了一把冷汗,再去看祝天齐,脸色已经铁青。她深知祝伊城只是想将祝天齐一军,可这种做法未免有些冒险,若祝天齐真不顾兄弟之情,祝伊城也只能就范。

“难道大哥希望祝家不明不白地出一个替死鬼?”祝伊城遂又将话锋转向了祝天齐,身上褪去了方才那股戾气,反倒多了几分无害。

两人对峙,这种时候一个不慎就能使两兄弟从此反目。半晌,祝天齐突然冷冷一笑,眼睛盯着祝伊城,话却是对巡捕房的人说的:“是啊,万一抓错了人,我祝家以后颜面何存?小少爷要真凭实据,你们就给小少爷找出来,可别随意诬陷了他。”

祝伊城看着祝天齐,挑眉笑道:“还是大哥明察秋毫。”

祝天齐最终拂袖而去。

祝公馆里的热闹一下便散了,祝天媛忍不住上前埋怨:“你跟你大哥这样说话,这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你难道不明白,这个节骨眼只有你大哥才帮得上你吗?你呀,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收一收?”

“大姐还看不出来,大哥是铁了心要把我往牢里送?否则巡捕房的人怎么进得了祝家的门?我看啊谁都帮不上我,还是我自个儿去探个究竟。大姐不用忧心,我自有分寸。”祝伊城说着拍了拍祝天媛的手,扭头就出了祝公馆。

这两兄弟从小就不对盘,明着暗着斗了不少回,只不过两人都未捅破这层纸,祝伊城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骨子里却十分尊敬自己这个大哥,渴望得到祝天齐的肯定。祝天媛暗暗地想,祝伊城这一去,可千万别再惹出更多的事端才好。

夜深,天香馆迎客满堂。

祝伊城找了一圈,终于在后院的柴房找到了柳絮。柳絮见到祝伊城,下意识地慌了,脸上露出片刻的失措,但好歹是看尽了人间百态之人,很快便恢复如常。

祝伊城双手抱胸,轻松地斜靠在柴房外粗粝的墙壁上,玩笑似的说:“柳姑娘,我跟你可是无冤无仇,只不过平时闲暇听你唱几首曲的情分,你何至于把我往火坑里推?”

柳絮立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露为难:“祝少爷,你也知道巡捕房那些人的做事风格,我要是不说这些话,这会儿还被关在暗房里呢。你有祝家这块护身牌,我可没有。”

“所以你就同他们说,我看着像是凶手?”

柳絮一脸歉意,伸手想去扯一扯祝伊城,却被祝伊城轻巧地躲开:“柳姑娘,你的那些事我可是全当不知道,谁都没说,怎么反而到头来被你咬了一口?你这做人不厚道啊。”

柳絮闻言脸色一变,眼里千变万化之间被祝伊城尽收眼底。

“祝少爷,你今儿来应当是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你看这也不是说话的地儿,你随我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祝伊城立刻跟上了她。柳絮乃是天香馆的头牌,唱得一手好曲,所谓卖艺不卖身,在这圈子里有些名头,待遇自然不比那些富家小姐差,只不过歌姬终究是歌姬,出身就输了旁人一大截。

两人甫一进门,柳絮就关严实了房门,这个时候祝伊城还有心思开玩笑:“这要是让别人看了去,又该说我祝伊城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传到我大哥耳朵里,可不好听。”

“你用不着总拿你大哥来威胁我。”

“柳姑娘,虽然我平日里懒得多管闲事,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清平如何会死在天香馆,我想你应当清楚一二,我生平从不相信任何巧合,能威胁得了你的人也不止一个我。这件命案,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一石二鸟的高明之计,以柳姑娘的心性怕是想不出来,难道是背后有高人相助?”祝伊城一步步逼近,因高出柳絮一个半头,迫得柳絮越发紧张。

“祝少爷这爱瞎说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林清平可是我大嫂娘家的人,他你也敢动?如果没有人点头,我不信柳姑娘你有这个胆子。”祝伊城字字见血,眼看柳絮就要招架不住,蓦地,柳絮伸手抓住了祝伊城的手臂,换上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笑脸。

“祝少爷,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得太多会出事吗?”

祝伊城心里一凛,突感身后异样,一个转身,柳絮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臂拖住了他,一道白光在他眼前闪过,腹部猛地一痛。

模糊之间,他仿佛看到柳絮由扭曲到震惊的脸…… oyUBm5L8mJDw24qvc0/DYNt0AogFTwboZY+aD2xGwqVdrF2SUoc+/LM9diTnlZ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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