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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的天!

如此之热,即便是猫也受不了啊。

据说英国有个叫作西德尼·史密斯 的,也是由于不堪暑热之苦,竟说出“真想扒了皮,甩了肉,就留一副骨架凉快凉快”的话来。本猫寻思着倒也未必非要折腾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可至少也要将身上这件淡灰色条纹“皮袍”脱下来好好拆洗一下,或者送到当铺里去存放一段时间才好呀。

从人类的眼里看来,吾辈猫类一年到头都是这么一张面孔,不论春夏秋冬总靠这么一套行头撑场面,似乎简简单单,无声无息,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度过一生一世的。殊不知,即便是猫,对于冷暖寒暑也同样是有着自身感受的。偶尔也会想要冲个凉,只是由于这身“皮袍”着了水后很难当天便干,所以本猫一直强忍着汗臭味,长这么大还一次都没进过澡堂子呢。还有,时不时的本猫也想摇摇团扇,可没法握住扇柄,故只得作罢。由此想来,人类真是奢侈无度。本该生吃的东西,非要煮着吃、烤着吃、蘸了醋吃、蘸了酱吃,多费了许多手脚还乐此不疲,皆大欢喜。

衣着也是如此。对于有着天生缺陷的人类来说,若要他们像猫一样整年都穿一件衣服,或许是勉为其难的,可也用不着在皮肤上乱七八糟的添加那么一大堆东西吧。受惠于羊,得益于蚕,甚至还欠着棉花田的人情,本猫可以断言,他们如此穷奢极侈,其实就是无能所导致的结果。衣、食这两方面本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马虎虎地也就不予深究了,可他们在一些与生存并无直接利害关系的地方竟也是如此做派,本猫就绝不认可了。

就说这头发吧,原本就是个自然生长的东西,顺其自然便是最为简便也有益于本人的做法。可他们偏不,非要费尽心机搞出种种没用的花样来,并因此而自鸣得意。一些自称为和尚的家伙一年到头头皮都剃得青魆魆的。觉得热了,就在头顶上打把伞;觉得冷了,就包块头巾。可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要将脑袋瓜剃得这么青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无独有偶,还有人乐颠颠地用一种叫作梳子的像锯子一般的工具将头发左右均匀地分开。也有人不均分的,而是人为地在头盖骨上划出三七开的区域来。还有人使该分界线通过发旋,一直延至后脑勺。整个脑袋就像一张假冒的芭蕉叶一般。

还有人将头顶剃平,左右则笔直地削落,就像给圆圆的脑袋套了个四角方方的方框一般,只能当作是一幅花匠修剪过的杉树篱笆墙之写生来看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五分平头、三分平头、一分平头之类的发型。或许以后还会流行剃到脑袋里面的负一分平头、负三分平头等稀奇古怪的发型呢。他们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呢,总之是搞不懂。

别的暂且不说,明明有四条腿却只用两条,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浪费嘛。用四条腿走路,无疑能够走得更快,可他们却只用两条腿走路,剩下的两条像是别人送的鳕鱼干似的空自闲晃着,你说傻不傻?由此也可看出,人类比猫类空闲得太多了,所以他们要想出这许多恶作剧的玩意儿取乐。而更为滑稽可笑的是,这些闲人,只要一碰头就“忙死了!忙死了!”地乱嚷嚷。还不仅是口头说说而已,其脸部表情也变化万端,忙得不亦乐乎,简直令人担心他们是否真的会忙死。他们中的有些家伙看到本猫后,有时还会说什么“要是能像它这么清闲就好了”。想清闲变成猫不就得了嘛,事实上也没谁叫你将自个儿弄得这么忙呀。你们自己鼓捣出许多事情来,结果连自己都应付不了了,于是就叫苦连天。这跟自己燃起了熊熊大火,却嚷嚷着“好热呀!好热呀!”又有什么区别呢?即便是吾辈猫类,如果哪一天想出了二十多种发型,也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清闲了。要想享清闲,那就好好修炼一番吧,修炼到跟本猫一样大热天也穿得“皮袍”就行了。——可话虽如此,毕竟还是有点吃不消的。“皮袍”也真是太热了。

如此热法,连原属本猫专利的午觉也睡不成了。

有什么新情况吗?——近来本猫偷懒,好久没观察人类社会了,今天有兴,想看看他们所热衷的那种蝇营狗苟的营生,可不巧的是,在偷懒方面,我家主人的性情竟与猫类十分相近。睡午觉的事是绝不会落在本猫后面的,尤其是放暑假之后,更是没做过一件人类该做的事情,故而不论本猫怎么观察,也总是扫兴而归。这种时候,只要迷亭先生一来,主人那具有胃病特色的皮肤或许会有一点点反应,至少能暂时性地摆脱猫类性情吧。正当本猫寻思着迷亭先生该来的当儿,忽听得有人在浴室里“哗哗”地泼水。还不仅仅是泼水声,时不时地还传来搭话的声音。“够了,够了。”“啊,真舒服啊。”“再来一盆。”嗓门之大,响彻了整个屋子。来到主人家里竟敢如此大声喧哗,并做出如此不成体统之事的,除了迷亭,还能有谁呢?

噢,他老先生到底还是来了。这下子够本猫消磨半天的了。——本猫刚转念及此,迷亭先生已擦干了汗水,重新穿好了衣服,大模大样地走进客厅了。

“哎呀,夫人你好啊。苦沙弥君呢?”

他大呼小叫地打着招呼,将一顶帽子扔到了榻榻米上。

夫人此刻在隔壁的房间里,趴在针线盒的旁边睡得正香,迷亭那响亮的嗓音撞击着她的耳膜,将她一下子就惊醒了。等她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见身穿麻布衣服的迷亭已经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一个劲儿地扇着扇子。

“啊呀,您来了。”

夫人嘴里应付着,却多少有点狼狈相。

“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啊。”

说着,也顾不上擦鼻尖上的汗便施了一礼。

“我也是刚来嘛。这不是刚才在浴室里让下女给我泼了些凉水,才缓过神来嘛——这天也太热了,你说是不是?”

“就是嘛,最近这两三天,一动不动地待着身上也冒汗,热得不行啊。——您身体还好吧。”

夫人还没擦掉鼻尖上的汗珠。

“我没事。多谢你惦念着。再说了,不就是热点儿吗?还能把我怎么样?不过,要说今年这暑热可有些邪乎劲儿啊。热得人浑身无力,软绵绵的。”

“就是嘛。就拿我来说吧,是从不睡午觉的,可热成这样,竟也不知不觉地……”

“也睡上午觉了,是吧。挺好的嘛。白天能睡,晚上也能睡,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迷亭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老腔调,可说过之后又觉不过瘾,于是又加了几句。

“我是不爱睡觉的。像苦沙弥君那种每次来都在睡觉的人,真是羡煞人啊。有胃病的人在这大热的天里原本就是受不了的嘛。就连身体强健的遇上今天这样天气,光是肩膀上抗着个脑袋就已经觉得很受累了。可既然扛上了也不能将它摘下来呀。”

与往常不同的是,迷亭今天似乎对于自己的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再说夫人你还在脑袋上顶了些东西,怎么坐得住呢。光是这发髻的重量,就叫人不得不躺下了嘛。”

想到头发凌乱的样子暴露了刚才睡午觉的实情,夫人应了句:“呵呵呵,瞧你说的。”

便摆弄起自己的发髻来了。

迷亭对于这些细节是毫不在意的。

“夫人,昨天我在房顶上煎蛋来着。”

他说了件新鲜事。

“怎么个煎法呢?”

“我看到房顶上的瓦片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心想就这么着也太浪费了,于是就在那上面抹了些黄油,打了个鸡蛋。”

“啊呀呀。”

“可光靠太阳光这么晒着到底还是不行的,连个半熟都没煎成。我等不及就下去看报纸了。一会儿客人来了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天早晨突然想起,心想这下子总该差不离了吧。”

“怎么样了?”

“那还是什么半熟呀,都淌没了。”

“啊呀呀,你看看。”

夫人皱起眉头感叹道。

“要说今年三伏天里那么凉快,可前几天起又突然热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就是这么说嘛。前几天穿单衣还嫌凉,可从前天起却又突然热起来了。”

“要说这螃蟹嘛,倒是横着走路的,可今年的天气已经不是横行,而是倒退了。似乎在表明‘倒行逆施并无不可’呢。”

“那是什么意思呢?”

“啊,没什么意思。要说这倒退的天气呀,简直就是赫拉克勒斯 之牛了。”

迷亭先生来劲了,说得越发地不着边际。果不其然,夫人听了个一头雾水。可她接受了刚才问“倒行逆施”的教训,这次仅“哦——”了一声,没问是什么意思。可她不问,迷亭也就落空了。

“夫人,你知道这‘赫拉克勒斯之牛’是咋回事吗?”

“谁知道那是什么牛呢。”

“啊呀,原来你不知道啊,那就让我来给你讲解一番吧。”

既然他这么起劲,夫人倒也不好说“不用了”之类的话,只得“嗯”了一声。

“却说从前,有一天,赫拉克勒斯牵了头牛回来。”

“那个赫拉克勒斯是放牛娃吗?”

“可不是放牛娃哦。既不是放牛娃,也不是伊吕波 的掌柜。那会儿,全希腊连一家牛肉馆子都没有呢。”

“啊呀,是希腊的事情吗?你早说嘛。”

希腊这个国名夫人还是知道的。

“那人不是叫赫拉克勒斯嘛。”

“赫拉克勒斯就一定是希腊吗?”

“是啊,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的英雄嘛。”

“怪不得我不熟呢。那么,那家伙怎么了?”

“那家伙跟夫人你差不多,犯困了就呼呼大睡——”

“啊呀,讨厌。”

“睡得正香的当儿,乌尔喀努斯 的儿子来了。”

“这个乌尔喀努斯又是干吗的。”

“乌尔喀努斯是个铁匠。这铁匠家的小子是来偷牛的。可他是用力拉着牛尾巴走的。赫拉克勒斯醒来一看,牛不见了,‘牛呢?’‘牛呢?’他四处寻找也摸不着头脑。他当然摸不着头脑了,即便他顺着牛蹄印找也找不到,因为那小子不是牵着牛往前走的,而是一步步往后退的。对于一个铁匠家的孩子来说,这还真是大智慧呢。”

迷亭已经忘了天气这档子事了。

“哎,我说,你先生在干吗呢?还在睡午觉吗?虽说睡午觉也是件风雅之事,在支那 人的诗中也时有吟咏的,可像苦沙弥君这样当作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未免落了俗套了。看起来就跟每天都死掉一点点似的。夫人,有劳你将他叫起来吧。”

迷亭这么一催促,夫人便深表同感地说道:“就是嘛。真叫人受不了。别的不说,老这么睡会伤身子的呀。这不是刚吃过饭嘛。”

夫人说完刚要站起身子,迷亭先生便道:“夫人,你不说吃饭倒也罢了,说起吃饭,我倒想起我还没吃饭呢。”

这种事本该由别人来问的,可他倒好,毫不客气地自己讲了出来。

“啊呀呀,到了这个钟点,你看我竟没想到这一点。——家里虽然没什么好款待的,茶泡饭总该——”

“茶泡饭什么的就不用了。”

“是啊,反正有什么也不合您口味的——”

夫人的话里多少也带了些刺。迷亭可是个玲珑角色,马上接过话头道:“不,不。茶泡饭、开水泡饭之类的就不必张罗了。我来时半路上已经叫了吃的了,等会在这儿一吃也就完了。”

这一手可是没点道行就玩不来的。

夫人二话不说,仅“噢”地应了一声。

可这一声“噢”分明是将惊讶之“噢”与不快之“噢”以及因省事而庆幸之“噢”合为一体的“噢”。

恰在此时,我家主人晃晃悠悠地从书房里踱了出来。外间那未曾有过的喧嚣硬生生地将正要坠入梦乡的他给拽了回来,心中懊恼异常。

“你还是这么闹。我刚要美美地睡上一觉就让你给吵醒了。”

他哈欠连天地说道,脸上冷如冰霜。

“噢,你醒啦。惊扰了你的好梦,真是天大的罪过呀。不过呢,偶一为之,也无伤大雅,是吧。快坐吧。”

光听他这一通敷衍,简直搞不懂谁是主人谁是客人。我家主人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从采用拼木工艺制成的烟盒中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点火“吧嗒吧嗒”地抽上了。忽然,他看到了迷亭那顶滚落在对面角落里的帽子,便问道:“你买新帽子了?”

迷亭赶紧回一句:“怎么样?”

颇为得意地将帽子递到了主人和夫人的跟前。

“哎呀,真漂亮啊。编得又细又软的。”

夫人不住地抚摸着,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夫人,这顶帽子可是个宝贝啊。要它怎样它就怎样的。”

说着他便捏紧拳头朝着巴拿马草帽 的横侧面猛地揍了过去,帽子上果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凹坑。夫人才“啊!”地惊叫了一声,迷亭又将拳头伸进了帽子的里侧用力一顶,帽子的顶部立刻尖凸了起来。接着他又从两侧将帽檐往中间这么一夹,把帽子夹得又扁又平,就像用擀面杖擀薄的荞麦面饼 似的。然后他又像卷席子似的将帽子卷了起来。

“怎么样?”

说着,他随手将卷好的帽子塞进了怀里。

“真是不可思议啊。”

夫人就像是在看归天斋正一 表演西洋魔术似的,桥舌不下。迷亭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卖弄的感觉。他故意将刚才自右边塞入怀中的帽子从左边的袖子口给拽出来。

“一点也没坏哦。”

说完,便将帽子恢复了原状,用食指戳起帽顶滴溜溜地旋转起来。

大家以为他的表演到此为止了,可谁知他又将帽子往身后一扔,猛地一个屁股墩坐了上去。

“喂,别胡来啊。”

这下连主人都掩饰不住担忧之色了。不用说夫人自然也十分担心,竟忍不住申斥道:“好好的一顶帽子,弄坏了多可惜呀。你就别胡闹了好不好?”

只有帽子的主人依旧得意扬扬。

“妙就妙在怎么弄也弄不坏。”

他从屁股底下取出被压得皱巴巴的帽子往头上一戴,奇怪的是那帽子立刻就恢复了原状。

“这帽子可真结实啊。怎么会这样的呢?”

夫人愈发惊叹不已。

“没什么怎么的,原本就是这样的帽子呗。”

愈发得意的迷亭头戴着宝贝草帽答复夫人道。

“我说,你也买顶这样的帽子戴戴吧。”

过了一会儿,夫人跟主人建议道。

“苦沙弥君不是有顶很帅的麦秸草帽吗?”

“你不知道,那草帽前几天让孩子给踩坏了。”

“啊呀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我寻思着,这回要买一顶跟你一样的,既结实又漂亮的草帽嘛。”

夫人并不知道巴拿马草帽的价格,故而一个劲儿地劝自己的丈夫。

“就买这种帽子吧,好不好?”

这时,迷亭从右边的袖兜里拿出一把装在红色盒子里的剪刀来给夫人看。

“夫人,帽子的事先放一边,你来看看这把剪刀吧。这家伙也是个宝贝啊,有十四种用途呢。”

倘若不出现这把剪刀,我家主人势必惨遭夫人那“巴拿马草帽”之攻击,受益于夫人那女性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总算是幸免于难了。不过本猫看得明白,这与其说是迷亭先生的随机应变,还不如说是偶图侥幸而已。

“怎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呢?”

夫人这么一问,迷亭便得意非凡地讲解起来了。

“听好了,让我来给你一一加以说明。这里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是不是,将雪茄烟放到这儿,‘咔擦’一下便剪开了。再看这儿,这根部有些特殊加工的,对吧,铁丝放在这儿毫不费劲地就能铰断。还有,将它平放在纸上就能当尺子来画线。刀口的里侧有刻度,可以量尺寸。面上带有锉刀,可以锉指甲。怎么样?听好了。将这前端插入螺钉头便可旋转,而能够拧螺丝钉,也就替代了用锤子钉钉子的功能。用它来撬箱子的话,一般钉着钉子的木箱都能轻轻松松地撬开。还有,这一片的刀尖做成了锥子形状。这儿是用来刮去写错的字的。将它拆开来就能当小洋刀使。最后——夫人,这最后的用途可有意思了。这里有个小小的圆球,跟苍蝇的眼珠似的,是不是?来,你来看一下。”

“我不看。你又想耍我了。”

“我就这么没信用吗?真伤脑筋啊。好吧,你就当是上一回当,瞧上一眼怎么样?啊?不瞧?就瞧一眼。”

说完他便将剪刀塞给了夫人。夫人将信将疑地接过了剪刀,将自己的眼珠对上那“苍蝇眼珠”十分认真地瞧了起来。

“怎么样?”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啊。”

“漆黑一片可不行啊。你朝着拉门的方向看,剪刀别平放着呀,对,对,这样子看得见了吧。”

“啊呀,是一张照片啊。这么小的地方,照片是怎么贴上去的呢?”

“有趣就有趣在这儿嘛。”

夫人和迷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十分热闹。从刚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主人,这时也想看照片了。

“让我也看一眼。”

可夫人将剪刀紧贴在脸蛋儿上,不肯撒手。

“真漂亮,是个裸体美女 啊。”

“我说让我看一下。”

“你等会儿。头发很美,很长,一直到腰部啊。微微地仰着脸,个子高得吓人。不过,还真是个美女哦。”

“喂,我说给我看,就给我看嘛。”

主人有些发急地对夫人怒吼道。

“怎么着?等不及了?好吧,拿去看个够。”

夫人说罢便将剪刀递给了主人。

正在此时,厨房女佣跑来说“客人叫的外卖来了”,随即将两屉荞麦冷面端进了客厅。

“夫人,这就是我自备的午餐。借用尊府进食,有扰了。”

说完,他便中规中矩地深施一礼,态度异常恭敬,以至于夫人吃不透他是真讲究还是在戏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轻飘飘地说了句:“请用吧。”

便默不作声地看他吃面。

我家主人此刻刚将眼珠子从裸体美女上移开,看到迷亭要吃面,便道:“喂,这么大热的天,吃荞麦面可容易吃伤身体哦。”

“没事儿。喜欢吃的东西是很少有吃伤的。”

说着,他便取下了蒸笼盖。

“刚做得就吃才好啊。这荞麦面闷烂了就跟人变懒了一样,靠不住。”

说完,便将芥末、葱花等调料倒入卤汁里,用筷子胡乱搅和了一通。

“你放了那么多的芥末,太辣了吧。”

主人颇为担心地加以指出。

“吃荞麦面靠的就是这卤汁和芥末呀。看来你是不喜欢吃荞麦面的。”

“我喜欢吃乌冬面。”

“乌冬面是赶马人吃的。要说这世上再没比不懂荞麦面滋味的人更可怜了。”

说着,便将杉木筷子随随便便地插入面条,尽可能多地将荞麦面高高挑起二尺来高。

“夫人,这吃荞麦面也有各种讲究的。外行人吃荞麦面,只知道多蘸卤汁,然后放嘴里‘吧嗒吧嗒’一通乱嚼。这种吃法是吃不出荞麦味道的。你看,要这样,先挑起一绺来。”

说着,他提起筷子来,长长的面条在他的筷子下聚集起来,吊在空中有一尺来高。迷亭先生觉得差不多了,可往下一看,发现还有那么十二三根尚未脱离笼屉,仍在竹帘子上纠缠不休。

“这面条还真长啊。怎么样?夫人,你看这长不长。”

他还是要求夫人应承他。夫人则颇为惊叹地回了一声:“是啊,真长啊。”

“要将这长长一绺的三分之一蘸上卤汁,然后一口嘬进去。注意,不能嚼。一嚼就没了荞麦味了。要让它‘呲溜溜’地从喉咙里滑下去。”

说完,他便猛地将筷子往上一举,面条这时才终于离开了蒸笼底。接着,他举着筷子移到左手端着的茶碗上方,慢慢落下。这时随着下部面条不断地浸入卤汁,根据阿基米德的浮力理论,卤汁的液面也在不断地升高,并且是面条浸入多少,液面就相应地升高多少。然而,由于茶碗里的卤汁原先就有八成满,迷亭筷子上的荞麦面只浸入了四分之一,卤汁就已经溢到杯口了。迷亭的筷子在茶碗上方五寸处便停住不动了。是不能动了。因为再往下浸入茶碗一点,卤汁就要溢出来了。到目前为止,迷亭的做派多少还是有模有样的,可随即他便以动若脱兔之势,将嘴巴凑到筷子上,喉咙里发出“呲溜溜”声响,喉结十分勉强地上下活动了一两下,筷子上夹着的荞麦面便不见了踪影。

这时,有一两滴像是眼泪的东西从迷亭君两眼的眼角处流了下来。到底是被芥末辣出来的,还是由于这么着将面条嘬下肚去太累人了,本猫一时也难以判定。

“啊呀,佩服,佩服。一眨眼的工夫就吃下肚去了?”

我家主人表示钦佩之后,

“了不起!”

夫人也对迷亭这一手绝活赞叹不已。

迷亭先生一声不吭地放下筷子,在胸口拍了两三下。

“夫人,你知道吗?这冷面就得这么着用三口半到四口吃完。那种慢条斯理,瞎耽误工夫的吃法,就吃不香了。”

说完,他掏出手绢抹了一下嘴角,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寒月君来了。但不知为何,这么热的天,他头上竟戴着一顶冬天戴的帽子,怪累人的,两腿上还尽是灰尘。

“啊呀,我们的美男子来了。不过我正吃到一半,请允许我全部吃完。失礼了。”

迷亭君在众目睽睽之下镇定自如地将另一笼荞麦面一扫而光。不过,这次他并未采用刚才那种叫人瞠目结舌的吃法,也没露出借用手绢抹嘴来喘气接力的狼狈相。总之,轻轻松松地就将两笼荞麦面解决掉,还算得上干净利落。

“寒月君,你的博士论文脱稿了吗?”

主人这么一问,迷亭紧接着起哄道:“金田家的小姐等不及了,你快呈递上去吧。”

寒月君一如既往地怪笑着。

“真是罪过啊,其实我也想早日交稿,早日让人放心的。可这课题是明摆着的呀,非得花大力气研究不可嘛。”

一看便知他口不应心,可他偏偏说得跟真的一样。

“就是嘛,课题明摆着嘛,哪能像大鼻子说的那么简单呢?老实说,那个大鼻子也只有真正‘仰其鼻息’那么点价值。”

迷亭的腔调跟寒月君一般无二。较为认真的还得说是我家主人。

“你论文写的是什么课题?”

“《论紫外线对青蛙眼球之电动作用的影响》。”

“啊呀,这可真是奇思妙想啊。到底是寒月先生,青蛙眼球什么的,惊世骇俗啊。怎么样?苦沙弥君,在论文脱稿之前先将这课题告知金田家吧。”

主人没接迷亭的这个碴儿,依旧问寒月君道:“研究这事儿,费劲儿吗?”

“是啊。这是个极其复杂的课题。别的不说,光是青蛙眼球的水晶体构造就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做许许多多的实验,所以我想先制成了圆形玻璃球再说。”

“玻璃球什么的到玻璃店去买来不就是了吗?”

“哪有这么简单哟。”

寒月君身子微微后仰,继续说道:“要说这圆啦、直线啦原本就是几何学里面的概念,完全符合其定义的圆和直线在现实世界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就别搞了嘛。”

迷亭插嘴道。

“我考虑先做个能凑合着做实验的玻璃球。已经干上了。”

“做出来了吗?”

主人不知轻重地问道。

“哪里做得出来啊。”

寒月君答道。可他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了,便解释道:“十分困难。有时磨着磨着就觉得这半边的半径太长了,要将其稍稍磨掉一点,可不料一不小心就磨过了头,变成对面半边的半径过长了。而费了老大的劲儿将对面那部分磨掉后,整个球体又变形了。好不容易将形状矫正过来后,直径又出问题了。就这么着,一开始有苹果大小的玻璃球慢慢地就变成草莓了。锲而不舍地继续磨下去后,最后就成了一粒大豆了。可问题是变成了大豆仍不是真正的圆球。尽管我磨得十分卖力——从春节到现在玻璃球已经大小磨掉了六个了。”

寒月君滔滔不绝地叙述着,看不出是真是假。

“你在哪儿磨着来着?”

“当然是学校的实验室了。从一大早就开始磨,午饭后稍稍休息一会,然后一直磨到断黑,艰苦着呢。”

“如此说来,你近来老嚷嚷忙呀忙的,连星期天都去学校,就是去磨玻璃球了?”

“是啊。最近我从早到晚就光磨玻璃球了。”

“这真是‘磨球博士混入殿堂’啊。可是,要是知道了你如此用功,那大鼻子多少也会感到欣慰的吧。话说我前些天有事去了趟图书馆,出来时走到大门口遇见了老梅君。那家伙毕业之后仍会跑图书馆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便对他说‘你真用功啊’,谁知他神态怪异地说:‘用什么功?我又不是来看书的。我路过这门口,想要撒尿了,是进来借用一下厕所的。’说完他竟哈哈大笑起来。所以说老梅君跟你正好是一对反例,一定要写入《新撰蒙求》 的。”

迷亭君的解释依旧是那么冗长饶舌。

主人倒有些当真了,问道:“你天天磨玻璃球倒也没啥,可大概要磨多久呢?”

“呃,看这样子,怎么着也要十来年吧。”

寒月君的性子似乎比主人更为疲沓。

“十年?就不能快点吗?”

“十年已经算快的了。遇到点什么情况,花二十年也保不定啊。”

“这可真够呛啊。这么说来,当不当得上博士还两说着呢。”

“嗯,我是想尽快当上博士好让人家放心的,可这玻璃球要是磨不出来就做不了实验啊……”

寒月君说到这儿稍稍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扬扬得意地说道:“不过也用不着太过担心。金田那边对于我磨玻璃球的事也是十分理解的。前两天我过去时,已经解释清楚了。”

此时,一直在倾听他们三人谈话——尽管没怎么听懂——的夫人颇为不解地插嘴问道:“金田家的人不是一个不落地上个月就去了大矶 了吗?”

被夫人将了这么一军,寒月君有些措手不及,支支吾吾道:“这就奇怪了嘛。怎么会这样呢?”

这种时候迷亭君就显得不可多得了。因为无论是冷场、尴尬、犯困还是犯愁的时候,他定然会从半道上杀出来的——如同程咬金一般。

“上个月就去了大矶而两三天之前又在东京相会了,这就是所谓的具有神秘色彩的离奇事件啊。是心灵感应。为相思所苦之人,据说情到深处就常常会发生类似现象的。乍一听仿佛是痴人说梦,可要说这梦也是比现实更为真实的梦。当然了,像夫人你这样没经历过要死要活的相思之苦就让苦沙弥君得着的人,是一辈子也不懂爱情为何物的,故而不理解这种神秘现象也是情有可原的……”

“您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怪小看人的。”

夫人出其不意地打断了迷亭的话头。

“你不是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相思之苦吗?”

主人也正面出击,毫不犹豫地为夫人助阵。

“要说我的风流韵事嘛,早就没了新鲜劲儿了,所以你们是不会记得的——事实上我到如今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其实就是失恋的结果嘛。”

说完,他便十分公平地将目光在各人的脸上扫了一通。

“呵呵呵呵,有意思。”——说这话的是夫人;

“胡说八道!”——说这话的是脸冲着院子的主人。

“可否让晚辈后学一闻先生之怀旧感念?”——只有寒月君依旧是一脸的怪笑。

“我的故事也同样具有十分浓郁的神秘色彩,要是说给小泉八云先生听定然是十分受欢迎的,只可惜先生早已长眠地下了。所以说我本不想旧事重提了,可既然你们这么想听,那我就公开发表好了。不过你们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听完哦。”

他叮嘱了这么一句后才开始转入正题。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距今——呃,多少年来着?——嗨,算起来也挺麻烦的,不管了。就当它是十五六年之前的事吧。”

“好没正经!”——主人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

“记性真差呀。”——夫人冷言冷语道。

只有寒月君谨守前约,一声也不吭,摆出一副静待下文的姿态。

“总之是某年冬天,我穿过越后 之国的蒲原郡筍谷,前往蛸壶 岭,快要进入会津 地界的时候。”

“你听这地名就稀奇古怪的。”

主人又打岔道。

“别插嘴呀。好听着呢。”

夫人赶紧制止道。

“却说那时天色已晚,我迷了路,腹中又饥饿难耐,没办法,只得敲开了山坳中一户人家的大门。如此这般地诉说了一番之后,请求留宿一宵。‘这有何难,快进屋吧。’一位手持蜡烛的姑娘照了照我的脸,我也偷眼撇了那姑娘一眼。谁知姑娘的美貌立刻让我心头‘怦怦’乱跳,浑身战栗不已。到了那时,我才终于领教了爱情这一妖魔的魔力。”

“慢来,慢来。这大山之中会有那么美丽的姑娘吗?”

“管他什么大山大海呢,那可真是个美人啊。夫人,我真想让你也看上一眼。头上还梳着文金高岛田 呢。”

“啊——”

夫人被他说愣了。

“进去一看,是个八铺席大小的房间,正中间有个大被炉。于是那姑娘、一个老头、一个老太还有我这么四个人就围着那被炉坐了下来。他们问我:‘肚子一定是饿了吧?’我就说:‘是啊。随便什么都行,胡乱给些吃的吧。’可那老头却不答应,说是‘贵客临门,怎么着也要煮上一锅蛇肉饭啊’。仔细听好了,快到失恋那段了。”

“仔细听着呢。可是,不管它是越后之国还是其他什么国,冬天里哪来的蛇呢?”

仔细听讲的寒月君问道。

“嗯,这个问题问得好。但是,既然是富有诗意的故事,就不能抠死理,钻牛角尖了。镜花 的小说里还有雪地里爬出螃蟹来的情节呢。”

经他这么一说,寒月君应了声“说的也是”便不再多说,重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那会儿的我可是什么都吃的,蚂蚱、蜒蚰、赤背蛙什么的我都吃腻了,吃个蛇肉饭那就是换口味了。于是我就对老头说:‘好啊,那就快做吧’。老头将一口锅放到了被炉上,倒了些米在里面就“咕噜咕噜”地煮开了。可令人不解的是锅盖上有大大小小十来个窟窿眼儿,热气从窟窿眼里“呼呼”地往上冒。我心想:‘荒山野岭的,想不到他们还真有一手啊,’倒也是叹为观止。说话时那老头站起身来,也不知去哪儿转了一圈,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肋下夹着个大簸箩。坐下后,他不动声色地将簸箩往被炉旁一放,我朝那簸箩里瞅了一眼——来了!长长的东西,由于太冷了,相互纠缠在一起,都成了一大坨了。”

“啊呀,快别说了,好恶心。”

夫人将眉毛皱成了八字形。

“这可是导致我失恋的重大原因,不能跳过的。不一会儿,那老头左手揭开了锅盖,右手则胡乱抓起那些长长的纠缠成一坨的东西猛地扔进锅里,随即便马上盖上了锅盖。即便我见多识广,见此情景也不禁惊得喘不过气来了。”

“快别说了。太恶心了嘛。”

夫人怕得不行了。

“马上就失恋了,再坚持一小会儿。过了一分钟,锅盖的窟窿眼儿突然冒出个蛇脑袋来,将我吓了一大跳。‘啊呀’惊魂未定之际,只见旁边的窟窿眼儿里也钻出了一个蛇头。‘又出来了一个,’我的话音未落,只见这儿那儿地各个窟窿眼儿都钻出了蛇头。一眨眼的工夫,整个锅盖上就全是蛇脑袋了,摇摇晃晃的一大片。”

“为什么要将脑袋钻出来呢?”

“当然是锅里太烫,受不了了嘛。那老头见此情景,说了声:‘嗯,动手吧’,老太应了一声:‘嗯’,那姑娘也应了一声:‘好哩’,那三人便一齐动手揪住蛇脑袋往外抽出。结果,蛇肉统统留在锅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骨头随着脑袋长长地被抽了出来。”

“这便是蛇的抽骨失魂 了?”

寒月君笑着问道。

“名副其实的抽骨失魂啊。他们这手活儿干得可真是心灵手巧啊。之后,老头便用饭勺将饭跟蛇肉搅和在一起,说:‘好了,吃吧’。”

“你吃了吗?”

主人冷冷地问道。可夫人愁眉苦脸地抱怨道:“行了。别再说了。太恶心了。以后叫人还怎么吃饭呀?”

“夫人你是没吃过蛇肉饭,所以才这么说。你吃一次试试,那滋味管保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哼!我才不要吃呢。”

“如此这般,我饱餐了一顿,身上也不冷了,姑娘的脸蛋儿也被我看了个够,正当我感到心满意足之时,人家说你赶紧休息吧,于是我便很听话地和身躺下。或许是旅途劳累的缘故吧,刚一躺下,我便堕入黑甜梦乡,睡了个人事不知。”

“后来呢?”

这次是夫人在催他往下讲了。

“后来?后来就是,第二天睁开眼睛后失恋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不,倒也没出什么事。早上起来后,我抽着烟朝后窗望去,只见有个秃头在引水用的竹筒旁洗脸。”

“是老头,还是老太?”

主人问道。

“老实说,当时我也没认出来,于是就多看了一会儿。后来那秃头转过脸来了,差点没把我吓死啊。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昨晚激发我初恋的那姑娘啊。”

“你不是说那姑娘头上梳着文金高岛田吗?”

“头天晚上是梳着文金高岛田的呀,漂亮着呢。可到了次日清晨就变成秃头了。”

“你这不是糊弄人吗?”

说着,主人照例两眼往上一翻,视线射向了天花板。

“我也感到十分诧异,心中不免有些打鼓。于是就继续偷眼观瞧,只见那秃头洗完脸后,从一旁的石头上拿起高岛田的假发髻往头上一套,若无其事地进屋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可当我恍然大悟之后,也就始终摆脱不了失恋这一无情的宿命了。”

“要说失恋,这也便是无聊至极的失恋了。寒月君,你看,正因为这样,他失恋了也仍是这样活蹦乱跳、精神抖擞的。”

主人对着寒月君评论起迷亭君的失恋,可寒月却答道:“可是,倘若那姑娘不是个秃头,迷亭老师将她带回东京的话,或许就更加精神了。这个暂且不说,单说那么美丽的姑娘竟是个秃头,还真是千秋恨事啊。好端端的一个年轻女子,头发是怎么掉光的呢?”

“嗯,这个我也考虑过。我认为定是蛇肉饭吃太多的缘故。因为那玩意儿火大、上头啊。”

“那你吃了怎么不痛不痒的呢?”

“我虽然没有秃顶,可从那时起眼睛就开始近视了呀。”

说着,他便摘下眼镜用手绢仔细擦拭起来。

过了一会儿,主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追究道:“这故事到底有什么神秘色彩呢?”

“她那假发到底是在哪儿买的?要不,是在哪儿捡到的?事到如今我依旧不得而知,难道不神秘吗?”

说完,迷亭君将眼镜重新戴到了鼻梁上。

“简直就是听说书人讲故事嘛。”——这是夫人的评价。

既然迷亭的胡扯已告一段落了,那就该闭嘴了吧,可他老先生是不给人勒上套就不肯不说话的主,紧接着又发表了一通高论。

“我的失恋自然是一种痛苦的经历,可当时倘若懵懵懂懂毫不知情地将秃头姑娘娶回家,那就要眼晕一辈子了。想想也真是危险啊。所以说,结婚也就那么回事。冷不防地就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隐秘缺陷的。我劝你寒月君也不要时而憧憬时而失望,愁肠百结,黯然神伤了,还是定下心来磨你的玻璃球吧。”

听迷亭这番奇谈怪论之后,寒月君说道:“是啊。我倒是想安下心来专攻玻璃球的,可人家不让啊,真伤脑筋。”

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遇到的情况是对方来势汹汹,不过也有十分滑稽的实例的哦。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去图书馆小便的老梅君,他的恋爱史就十分奇特。”

“闹出什么事来了吗?”

我家主人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

“没那么严重。是这么回事。他从前曾在静冈一个叫作‘东西馆’的旅馆住过。——仅仅是一个晚上哦——可他当天晚上就向那里的侍女求婚了。虽说我也是没正经的,可与他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要说这事儿也不能怪他。那客栈里有名叫小夏的侍女,貌若天仙,正好是负责照料老梅君那个房间的。”

“这就‘不能怪他’了?与你过什么岭时的情况不是如出一辙吗?”

“嗯,是有些类似的。老实说,我跟老梅君原本就是半斤八两。闲话少叙。且说老梅君向小夏求婚了,可在等对方答复的当儿,他突然想吃西瓜了。”

“你说什么?”

主人一脸的迷惑。也不光是主人,就连夫人和寒月君也都不约而同地歪着脑袋寻思了起来。不过迷亭根本不管听众的反应,只顾一气往下说:“老梅君叫来了小夏,问她静冈有没有西瓜。小夏说:‘即便是静冈,西瓜总还是有的呀。’随后便切了满满一大盆西瓜端了来。于是老梅君便甩开腮帮子大嚼了起来,将一大盆西瓜吃了个底朝天。他继续等小夏的回信,可回信没等来,他的肚子却疼起来了。哼哼唧唧地强忍了一会儿还是疼得不行。没法子,只得再叫小夏过来。这次他问的是‘你们静冈也有医生吗?’小夏回答说:‘即便是静冈,医生总还是有的吧。’于是她便去找了个名字中带有从《千字文》‘天地玄黄’中盗来某字的大夫 来。多亏了那位大夫,第二天早晨老梅君的肚子就不痛了,可谓是有惊无险。在临出发的十五分钟之前,老梅君又将小夏叫了过来,问她是否答应自己昨天的求婚。小夏说:‘咱们静冈这儿也有西瓜,也有医生,可就是没有才认识一晚就定终身的新娘。’说完转身便溜,再也不露面了。从那时起,老梅君便与我一样,失恋了。除了要小便再也不去图书馆了。细想起来还真是红颜祸水啊。”

听到这儿,主人竟一反常态地顺着迷亭说道:“嗯,此话不假。前些天我读缪塞 的剧作,那里面就有人引用了罗马诗人的名言,说了这么几句话。——比羽毛更轻的是尘埃;比尘埃更轻的是清风;比清风更轻的是女人;比女人更轻的是虚无。——一语道破天机,是不是?所以说,女人真是不可救药啊。”

说起这种奇谈怪论,主人竟然十分投入。可一旁的夫人听了,就不答应了。

“你说女人‘轻’不好,那男人‘重’就好了吗?”

“‘重’?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 呗,就跟你似的。”

“我怎么‘重’了?”

“还不重吗?”

两人展开了一场十分奇特的口角。

迷亭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不一会儿开口道:“你二人吵了个面红耳赤,倒也展示了夫妇关系的真相。要说那从前的夫妻关系,简直就是毫无意义。”

他这话说得十分暧昧,到底是在赞赏呢,还是在冷嘲热讽呢?不得而知。如果到此为止,倒也罢了。可他改不了铺陈敷衍的老毛病,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据说从前是没哪个女人会跟自己丈夫顶嘴的,可要是这样不就等于娶了个哑巴老婆了吗?对于像我这样不说话要死的人来说,娶这样的老婆又有什么意思呢?倒还是希望像夫人这样会说‘还不重吗’的。既然娶了老婆,不偶尔吵这么一两次架也太枯燥了吧。就说我母亲吧,在我老爸跟前总是唯唯诺诺的,除了‘是’或‘嗯’之外就不会说别的了。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除了去庙里拜佛、上坟就没出过门,这也太可怜了吧。当然了,有赖于此,倒将我们家祖宗八代的法名记了个一清二楚。男女之间的交际以前也是十分古板的,我小时候就绝对不可能像寒月君这样与中意之人一起演奏啦、通过心灵感应与心上人在朦胧恍惚间相会的。”

“可怜见的。”

寒月君说着对他低头致意。

“太可怜了。不过那时的女人也未必就一定比如今的女人品行端正哦。夫人,估计你也听到有些人的瞎嚷嚷了吧,说现在的女学生堕落啦什么的。其实从前还厉害呢。”

“是吗?”夫人当真了。

“当然是了。我可不是瞎说的,铁证如山,无从抵赖嘛。苦沙弥君,或许你也还记得的吧。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人挑着担将女孩子当南瓜一样地沿街叫卖呢。”

“我可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

“你老家那边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静冈那儿是有的。”

“怎么会呢?”夫人小声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老爸还跟人砍价呢。那会儿我也该有六岁了吧。我跟着我老爸从油町往通町那边逛过去,听得前面有人在高喊‘卖女娃喽’‘卖女娃喽’。我们正转过二丁目的转角,在一个叫作伊势源的绸缎店的门口,遇上了那个卖女娃的家伙。那伊势源可是静冈第一大的绸缎店哦,门面十间宽,光库房就有五个。保存得好着呢,你们现在去还能看到,是个气派很大的店铺。掌柜叫作甚兵卫,整天哭丧着脸坐在账台里面,就像三天前刚死了老娘似的。甚兵卫的身边坐着一个名叫阿初的小伙计,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阿初脸色青魆魆的,活像皈依了云照律师 三七二十一天都只喝荞麦面糊似的。阿初的身旁是阿长,这家伙总是趴在算盘上,满脸的愁容,就像昨天家里着火刚逃出来似的。阿长的身旁是……”

“打住,打住。你到底是要介绍绸缎店,还是要讲贩卖女娃?”

“哦,对了,我原本是要讲贩卖女娃来着的。其实,这家叫作伊势源的绸缎店也有许多奇闻逸事的,只能割爱了,今天就专讲这贩卖女娃吧。”

“连贩卖女娃也割爱了吧。”

“那怎么可以?这可是二十世纪之今日与明治初年之女子品行比较的重要参考资料啊,怎么能说不讲就不讲呢?——却说我跟我老爸来到了伊势源绸缎店的门口,那个卖女娃的家伙见了我老爸就说:‘老板,这两个女娃是卖剩的,便宜一点,您老买了去吧。’说完便将担子歇下来擦汗。我们一看,见前后两个筐,每个筐里都有一个两岁来大的小女孩。我老爸问那家伙:‘便宜的话,买了也行。可是,就剩这么两个了吗?’那人答道:‘是啊。您不巧了。今天销路好,就剩这么两个了。不过,哪个都很不错的,您就得着吧。’说着便双手托起女娃像卖南瓜似的递到我老爸的鼻子跟前。我老爸‘砰砰’地敲了两下女娃的脑袋,说:‘嗯,声音不错。’接着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好一通杀价之后,我老爸说:‘买也可以,这货靠得住吗?’那人说:‘这个嘛,前面的那个我一直看着,是错不了的;后面的那个就不敢担保了,毕竟我后脑勺上也没长眼睛啊。是不是有些破损也很难说。当然了,由于货好坏不敢担保,再便宜些也无妨。’他们说的这些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而在当时,我那幼小心灵里就种下了对于女人不可掉以轻心的根。——不过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已经没人沿街叫卖女娃了,更听不到什么放在后面箩筐里的不担保质量之类的话了。所以我认为,可以断定:得益于泰西之文明,日本女性之品行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尊驾以为然否?寒月君。”

寒月君在回答之前首先气派十足地咳嗽了一声,之后,便故意压低嗓音,从容不迫地讲述自己的观点。

“近来有些年轻女子会在上下学的路上、合奏会、慈善会、游园会等场合自己叫卖自己,‘您要了我吧,怎么样啊?’根本没必要雇了卖菜的来喊什么‘卖女娃喽’。人家早就不搞这种低级的委托销售了。人的独立精神发展之后,自然就会出现这种现象的。老人们或许会杞人忧天,大摇其头,说这说那,可其实这就是文明之大趋势。对于我辈而言,这是可喜可贺的好现象,正暗自庆贺不已呢。就买方而言,也没人会做出敲脑袋确认质量的又土又俗的举动的,这方面也同样是令人放心的。再说如今的社会纷繁复杂,如果还采用那种极费工夫的老办法,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恐怕活到五六十岁都嫁不出去,找不到老公的。”

寒月君不愧是二十世纪的新青年,发表的意见极具时代气息。说完之后他便吸了一口“敷岛”香烟,并将烟喷到了迷亭先生的脸上。不过,迷亭先生又岂是被喷了一口“敷岛”烟就肯偃旗息鼓的主呢?

“老兄所言极是。如今的女学生,骨头、肉甚至连皮肤都是基于自尊自信的理念长成的,不论什么都一点也不输给男人,这一点令人佩服之至。我家附近那所学校里的女学生就十分了不起。能够穿着窄袖衣裤练单杠,令人叹为观止。每当我从二楼窗口看到她们练习体操就不禁缅怀起古希腊的妇女来。”

“又是言必称希腊?”

主人冷笑道。

“这有什么办法呢?大凡具有美感的事物都源自希腊嘛。美学家是怎么也离不开希腊的。——尤其是看到那些黑魆魆的女学生专心致志地练体操,我总是会联想起Agnodice 来的。”

迷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夸夸其谈,滔滔不绝。

“又搞出个难懂的人名来了。”

寒月君依然是一脸的诡笑。

“Agnodice可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哦,我是极其敬佩的。根据当时雅典的法律,女性当助产士是被禁止的。这真是太不人性化了。估计Agnodice也觉得这事极为别扭吧。”

“你都说些什么呀?呃——那个叫什么来着?”

“那是个女人,是女人的名字。这位妇女考虑再三,总觉得妇女不能当助产士这事太不近人情,太不方便了。她怎么着也要当上助产士,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她足足想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凌晨,听到隔壁婴儿落地的‘哇哇’哭声后,她一下子便恍然大悟了。于是她马上剪掉了长发,换上了男装,去听Hierophilus 的医学课程了。学完了整套课程,她觉得自己能行了,于是就开业当起了助产士。夫人你猜怎么着,她的生意竟然十分兴旺啊。这儿‘哇’的一声生了一个,那儿也‘哇’的一声生了一个,而这些全都是Agnodice的生意,所以她一下子就发了。然而人间万事总是难以一帆风顺,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七跌八起沉浮不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那女扮男装颠倒阴阳之事终于败露,触犯了国家法度,差点遭受重责。”

“还真像是说书啊。”

“怎么样?曲折生动吧。然而在雅典妇女的共同请愿之下,当局倒也不能一意孤行,最后便将她无罪释放了。甚至还发出布告说即便是女性也能自由经营助产行业了。整个事件最后便以这种皆大欢喜的方式了结了。”

“您知道的事情还真多啊。佩服,佩服。”

“嗯,一般的事情我都知道。不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自己到底傻在哪里了。不过多少也知道一点点的。”

“呵呵呵呵,您看您尽说笑话……”

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可就在此时,大门口的门铃猛地响了起来,惊心动魄的,那声音就跟刚安上时一样清脆。

“啊呀,又有客人来了。”

夫人说完走出了客厅。

夫人前脚刚走便有一人进了客厅。谁呀?——本猫定睛一看原来是越智东风君。

东风君一到,虽不能说日常出入主人之家的怪人具已聚齐,至少其人头数也足以抚慰本猫之穷极无聊了。倘若还有牢骚,那就是太不知足了。作为一只猫,要是时运不济,被豢养在别人家里,或许到死都不会遇见这几位先生中的任何一位的。所幸的是我有缘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儿,得以伺候在先生之虎驾尊前,先生本人自不用说,就连迷亭先生、寒月君乃至东风君等即便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也纯属不可多得的,万夫莫敌的豪杰,本猫都能以横躺斜卧之姿态瞻仰其行为举止,真乃千载一遇之荣光也。得益于此,本猫竟然忘了如此酷热之时仍身处毛袋之中的苦楚,得以津津有味地消磨半日时光,真是不胜感谢之至。如此雅集胜会,定然是非比寻常的。那么,今天又会谈论些什么呢?——本猫躲在隔扇之后,毕恭毕敬地观摩起来。

“久疏问候,失礼之至。先生,好久不见了。”

本猫瞟了一眼正在鞠躬行礼的东风君的脸蛋儿,只见他跟上次来时差不多,头光面滑的,倘若单以脑袋论,这家伙跟草台班子里的戏子也差不太多,可要看他下身所穿的小仓料子的棉布裙裤,见棱见角,一本正经的,那就只能以为他是榊原健吉 的入室弟子了。因此,东风君的身体与常人相同之处仅限于从肩膀到腰部那么一段。

“啊呀,这么热的天你还出来,真是难为你了。快进来坐吧。”

迷亭先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招呼着东风君。

“啊,先生您也好久没见了。”

“是啊。我记得上次还是在今年春天的朗读会上与你见过面的。说起朗读会,近来还真是热门得很啊。自那以后,你还演过阿宫吗?那回你演得真好啊。我在下面使劲鼓掌来着,你看到了吗?”

“是啊,托您的福,那次总算是撑到了最后啊。”

“下次什么时候再举办呢?”

主人插嘴问道。

“七八两月休息,打算在九月份再热热闹闹地办他一回。有什么好题材吗?”

“这个嘛——”

主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东风君,我的作品你愿意采用吗?”

寒月君接过了东风君的话头。

“哦,您的作品一定是十分精彩的了,具体是什么呢?”

“一个剧本!”

寒月君鼓足气势说出此话后,其他三人果然矮了半截,不约而同地紧盯着他的脸蛋儿。

“剧本?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

东风君一深入探讨,寒月君就越发地装模作样起来了。

“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近来不是旧剧、新剧 地争论得难解难分吗?我也独树一帜,编了个俳剧剧本。”

“俳剧?什么是俳剧?”

“具有俳句趣味的戏剧,简称俳剧。”

寒月君这么一解释连主人和迷亭也被他搞懵了,只好不作声。

“那么,其趣向 又是什么呢?”

问这话的还是东风君。

“由于俳句趣味才是其根本,所以不想使其冗长、拖沓,是个独幕剧。”

“言之有理。”

“先从道具开始讲起吧。也很简单。在舞台的中央种上一棵粗大柳树。一根树枝朝右边伸出。树枝上蹲一只乌鸦。”

“乌鸦肯老老实实地待着才好啊。”

主人颇为担心地自言自语道。

“这个容易。用细线将乌鸦的脚系在树枝上就是了。然后在其下方放一个洗澡盆。一名美女侧身坐在澡盆里,用手巾擦拭身子。”

“这就有些颓废派的味道了嘛。别的暂且不说,谁来演这个洗澡美女呢?”

迷亭问道。

“这个也容易。去美术学校雇个模特儿来就是了。”

“这下子警视厅要出面干涉了吧。”

主人又担心起来了。

“只要不公演不就行了吗?连这个都要干涉的话,那么学校里还怎么搞裸体写生呢?”

“可那是为了练习绘画呀,跟光眼这么看着还是有所不同的。”

“哼!要是连先生们都这么说,那么日本也就完蛋了。绘画也好,演剧也罢,不都是艺术吗?”

寒月君的气焰一下子蹿出老高。

“讨论一下也未尝不可。不过,接下来又怎样呢?”

东风君似乎是真想演这个俳剧的,所以他十分想了解其情节。

“却说此时俳人高浜虚子 从花道 上场。只见他手持文明棍,头戴用白色灯芯草制成的遮阳帽,上穿薄绢外褂,萨摩碎白点深蓝棉布的大褂撩起衣襟掖在腰带上,足蹬一双西式短靴。他这身行头有点像陆军的军需供应商,可他毕竟是个俳人,台步要慢,从容不迫,优哉游哉的,好像心里正在推敲诗句的样子。当他走完花道正要登上中央舞台之时,忽然抬起俳意迷蒙之双眼,看到前方有一棵大柳树,柳荫之下有个白白的女人正在洗澡,陡然一惊之后又抬头看到长长的树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呆呆地看女人洗澡。于是虚子先生俳兴大发,沉吟五十秒钟左右,朗声诵出一首俳句:

美人入浴兮惊艳天地

枝头乌鸦兮意乱情迷

以此为暗号敲响梆子,落下帷幕。——怎么样?这个趣向可谓是神来之笔吧。合你的意吗?我看你演虚子要比演阿宫强多了。”

东风君带着不怎么尽兴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答道:“太不过瘾了。希望能再添加一些动人的情节。”

到目前为止,迷亭还是老老实实的,不过他是不可能一直不开腔的。

“只有这么点内容的话,这俳剧也真够惨的。上田敏 说过,什么俳味啦、滑稽啦,统统都是消极的亡国之音。不愧是上田敏君,说出话来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你这种无聊至极的东西倒是演来试试,只会笑掉上田君的大牙。首先你这玩意儿也太过消极了,简直叫人看不明白是正剧还是闹剧,或者是别的什么。恕我冒昧,你寒月君还是待在实验室里磨玻璃球吧。俳剧什么的就算你写上一百个或两百个,也总是亡国之音,终究是不行的。”

寒月君多少有些恼火了。

“有那么消极吗?我的本意倒是相当积极的。”

他开始为“消极”“积极”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展开辩解。

“虚子先生吟出‘美人入浴兮惊艳天地/枝头乌鸦兮意乱情迷’的俳句来,就是让乌鸦对美女意乱情迷,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是极为积极的。”

“啊呀呀,这倒真叫别出心裁啊。愿闻其详。”

“作为一名理学士,一般认为乌鸦爱上美女是不合理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

“然而,如此不合理的事情大张旗鼓地讲出来,却让人并不觉得别扭。”

“是这样的吗?”

主人用颇为怀疑的语调插了一句,可寒月君理都没有理他。

“为什么听着并不觉得别扭呢?关于这一点,只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一下,就十分清楚了。老实说‘爱上’‘不爱上’仅仅是俳人所具有的感情,跟乌鸦没有一点关系。因此,所谓‘啊呀,那只乌鸦爱上了美女了’的感受,说的其实也不是乌鸦,而是他自己爱上了美女。也就是说,是虚子先生自己看到美女洗澡,一惊之后立刻就爱上她了。他用自己那双已经意乱情迷的眼睛看到树枝上那只乌鸦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于是就产生了‘哈哈,那小子也跟我一样,意乱情迷了’的错觉。是的,这无疑是一种错觉,而这也正是文学性之所在,也是极为积极的地方。将自己感觉到的事情擅自推广到乌鸦身上并且还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难道不是积极主义吗?怎么样?先生以为然否?”

“嗯,其论之高,真是出类拔萃啊。让虚子听到了也定然会大吃一惊的。然而积极的只是你的高论而已,观众看了此剧只会变得消极起来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我也总觉得太过消极了。”

东风君又是一本正经地答道。

像是为了打破谈话的僵局,主人问东风君道:“东风先生,您最近有何佳作吗?”

“没什么值得让您过目的作品,不过呢,近日想出个诗集——对了,底稿我正带着呢,请您指教。”

东风君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紫色的绸巾包袱,从中取出一本约有五六十页稿纸的本子,放在主人的面前。主人煞有介事地说了声“拜读了”便翻开了第一页。

只见第一页上分两行写着:

奉献于娇柔异常

与众不同的富子小姐

由于主人面色诡异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页,迷亭便问道:“什么玩意儿,是新体诗吗?”

说着便从一旁探头偷窥。

“啊呀,是献给别人的呀。东风君,真有你的,竟敢豁出去献给富子小姐。”

他口中啧啧称赞。

我家主人似乎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道:“东风先生,这位富子小姐,真有其人吗?”

“是啊,她跟迷亭先生一起应邀参加了上次的朗读会。就住在尊府附近。事实上我今天是想给她看一下这个诗集的,也到她家去了,可不巧的是从上个月起,她就去大矶避暑了。”

东风君说得十分恳切。

“苦沙弥君,如今已是二十世纪了。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愁眉苦脸的。还是快点朗读一下东风君的大作吧。可是,话又要说回来,东风君,你这献词可写得不咋地啊。你知道‘娇柔’这个雅词的本义是什么吗?”

“是‘纤弱’‘柔美’之意吧。”

“果然是这样啊。当然了,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可它的本义却是‘靠不住’的意思。所以说,要是我的话,是不会这么写的。”

“该怎么写才富有诗意呢?”

“要是我的话就这么写:‘奉献于娇柔异常与众不同的富子小姐鼻下。’虽然仅相差两字,但有没有‘鼻下’这两字,给人的感觉可是大不相同的哦。”

“所言甚是。”

东风君强迫自己做出理解了难解之事的样子。

主人依旧沉默不语。他终于翻过了第一页,读出了卷首第一首诗:

你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相思之烟

在懒洋洋的熏香中缭绕

啊啊,在这辛辣的红尘中

我所要得到的

唯有你那甘甜的热吻

“这样的诗我看不太懂。”

主人长叹一声之后将诗集递给了迷亭。

“嗯,这样的诗有点过了。”

迷亭说着将诗集递给了寒月。

“嗯,确实如此。”

寒月说着将诗集还给了东风君。

“先生您看不懂也不足为怪,因为诗坛本身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十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近来的诗歌您要是躺在床上读,或蹲在车站读,是不可能读懂的。就连作者本人也常常回答不了别人的询问。完全是靠一时的灵感来写作的,除此之外,诗人是不负任何责任的。至于注释啦训义 啦什么的,那是学者的事情,我们诗人是不管这些的。前一阵子,我有个名叫送籍 的朋友,写了一个名为《一夜》的短篇,由于写得太朦胧了,谁读了也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我遇到他时便问他这篇东西的主旨是什么,可他却说‘我怎么知道?’没搭理我。就这点而言,完全是诗人风采啊。”

“说他是诗人或许不假,可他也是个十足的怪人哦。”

主人说道。

“他是个笨蛋!”

迷亭极为粗暴地将那位送籍君给毙了。

东风君似乎觉得自我辩解尚不够充分,于是又说道:“虽说送籍君在我辈同道之中也是个另类,可我的诗也请各位多少要用他那种心态来读的。尤其希望关注的是‘辛辣的尘世’与‘甘甜的热吻’所形成的对仗,这正是我苦心妙用之处啊。”

“嗯,是留有苦心推敲之痕迹。”

“‘甘甜’与‘辛辣’对仗,正所谓‘十七香配辣椒粉’ ,有趣得紧。完全是你东风君之戛戛独造,令人佩服之至。”

迷亭不断地插科打诨,拿老实人开涮取乐。

正在此时,我家主人忽地站起身来朝书房走去,不一会儿又捏着一张纸片回来了。

“东风君的大作已然拜读,下面我念一下自己的一篇短文,请诸君批评指教。”

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不会又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吧,那个的话,我已听过两三遍了。”

“少废话!东风先生,这绝非什么得意之作,只是一助雅兴而已,请听一下。”

“定要请教的。”

“寒月君也顺带着听一下。”

“不‘顺带着’也是要听的。文章不长吧。”

“区区六十余字而已。”

苦沙弥君终于开始朗读他那篇自制的名文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毕肺痨似的咳嗽着。

“起句突兀,出人意表。好!”

寒月君称赞道。

大和魂!报贩如此说。大和魂!小偷如此说。大和魂一跃而飞渡万里波涛。在英国,举办大和魂之主题演讲。在德国,上演大和魂之戏剧。

“不错,不错。这要比天然居士的那个好多了。”

迷亭先生也摇头晃脑地赞上了。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卖鱼的阿银也有大和魂。投机者、诈骗犯、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老师,这儿请添上‘寒月君也有大和魂’。”

你若问人什么才是大和魂,‘大和魂就是大和魂’——那人撂下这句扭头便走,走过十五六步还会重重地‘哼’上一声。

“这一句精彩至极。老兄你真是文采斐然啊。下面呢?”

大和魂是三角形的吗?大和魂是四边形的吗?正如其名所示,大和魂乃魂也。既是魂,则总是忽忽悠悠,飘忽不定的。

“先生您风趣至极,可‘大和魂’三字是否用得太多了一点呢?”

东风君提醒道。

“同意。”

说这话的自然是迷亭。

谁都将其挂在嘴边,可又谁都没见过。谁都听说过,可又谁都没遇见过。大和魂,大和魂,虚无缥缈,荒诞不经,其天狗 之类哉?

主人以铿锵之声调读完了全文,期待着余韵袅袅不绝于缕的效果,然而他的这篇名文也实在是太短了,搞不清其重点到底在哪儿,故而那三个听众以为后面还有,依然一声不吭地干等着。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他老先生“哼”一声,“哈”一下,最后寒月君忍不住问了句:“就这点吗?”

主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可一声也“嗯”得未免太轻描淡写了一点。

奇怪的是迷亭先生对于这篇名文并不像往常那样大肆攻击,只是转过身来问主人道:“你将这些短篇汇成一集,然后也献给某人,如何?”

主人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献给阁下,如何?”

“敬谢不敏!”

说完,便掏出先前向夫人夸耀过的多功能剪刀,自顾“咯吱咯吱”地剪起了指甲。

寒月君面向东风君问道:“你了解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邀请她出席朗读会之后,就跟她比较熟悉了,一直保持交往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一来到那位小姐的面前,就会感到某种冲动,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无论是写作新体诗还是吟咏和歌,总会极为亢奋并有神来之笔。这个集子中之所以爱情诗占了大多数,也完全得益于这位异性朋友带来的灵感。正因为这样,为了对这位小姐表示诚挚的谢意,我要借此机会将我的诗集献给她。自古道:‘没有红颜知己便写不出好诗’,还真是这样啊。”

“是这样的吗?”

寒月君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虽说今天是难得的饶舌汉大聚会,可也不可能是无休无止的,眼见着瞎聊胡扯的火候已趋于奄奄一息,更何况本猫也并无终日聆听他们平淡无味之闲聊的义务,故而挨到此刻本猫便起身失陪,到院子里去找螳螂去了。

夕阳西斜。阳光穿过碧绿的梧桐树叶之间隙,洒下了点点光斑。树干之上,秋蝉正声嘶力竭地鸣叫着。说不定今夜将有阵雨来袭亦未可知。 9WeDFfFXx5to1yO0WJq0AuwdiULSqwZCvpgPdnG6XpcgQY1QSS0ipVIJHrzT8zV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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