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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二十四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一字不落地阅读一遍,至少也得花上二十四个小时吧。尽管本猫提倡写生文,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绝不是猫类所应企求的技艺。因此,尽管我家主人十二个时辰里的奇谈怪行完全值得精描细述,本猫也并无逐一向各位汇报的能力和耐心。对此,本猫只得深表遗憾。然而,遗憾归遗憾,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即便是猫,休息也是必不可少的。

铃木君和迷亭君走后,四周陡然归于沉寂,犹如飒飒寒风戛然而止,漫天白雪静静飘落之寒夜一般。

我家主人照例缩进了书房。

两个大孩子在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并枕而眠。

隔着一道一间半长隔扇的朝南房间里,夫人正躺着给虚岁三岁的小女儿勉子喂奶。

花阴 时节,暮色匆匆,金乌早落。大街上行人一过,清脆的木屐声,在饭堂里仍可听得真真切切。邻街寄宿处有人在吹奏明笛 。笛声悠扬,时断时续,时不时无力地刺激着本猫那昏昏欲睡的耳根。外界,想必已是夜色朦胧了吧。晚饭时,本猫将猫食盆里的鱼肉饼连汤带水地吃了个干净,肚子鼓鼓的,非得好好安歇一下不可了。

隐约听得世人有以“猫恋 ”为题而吟咏俳谐 的爱好。据说早春时分,街区里的猫族同类会睡不安枕,半夜三更的外出游逛。可本猫却尚未领略过如此心底波澜。按说这恋爱本是宇宙间之基本活力。上至天神朱庇特 ,下至少蛰鸣于土中之蚯蚓、蝼蛄,一旦身坠此道,定然形销骨立,精神恍惚,此乃万物天性之使然。故而吾辈猫类春心朦胧,行些风流放浪之举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的。

回首往事,本猫也曾苦恋过小花妹妹。就连主张做生意要运用“三不函数”的金田君的千金,那个安倍川年糕不离口的富子小姐,也传出过倾慕寒月君的八卦新闻。有鉴于此,当此千金一刻之春宵,本猫绝无将普天下所有雌猫雄猫之躁狂迷走蔑称为自寻烦恼之意。然而色诱虽烈,怎奈本猫春心未萌,一切也仍是徒然啊。眼下,本猫只想安歇。如此昏昏欲睡的,哪能谈什么恋爱呢?于是,本猫慢吞吞地踱到小孩子盖的被子边,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忽然睁眼一看,只见主人不知何时已从书房来到了寝室,并不知何时钻入了铺设在夫人身边的被褥之中。我家主人有个习惯,睡觉时定要从书房带一本小洋书过来。然而,躺下后,他就从未连续读满过两页。有时带来后就往枕边一撂,碰都不再碰一下了。既然一行都不读,何必要特意从书房将其带来呢?这可就是我家主人之特色了,不论夫人如何嘲笑,如何阻止,他依然我行我素。也就是说,他每天晚上都费心吃力地将不读之书从书房搬至寝室。有时还十分贪心,一抱就抱来三四本。前一阵子更是变本加厉,竟然每晚都将韦伯斯特 的大辞典也抱了来。想来主人已坐下毛病了,就像有些讲究人不听着龙文堂 铁壶的“松风之声” 睡不着觉一样,我家主人不在枕边放些书籍便难以入睡。由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籍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用来催眠的,是一种活字印刷的催眠剂。

今夜他又带了本什么书来呢?——本猫瞟了他一眼,只见一本红色的薄薄的小书打开了一半,滚落在枕边,几乎就要碰到主人的唇须了。从主人左手大拇指仍夹在书中的情形来看,今晚他是破天荒地读了五六行的。红色小书的边上是一块镀镍的怀表,静静地放出与融融春夜颇不协调的凛冽寒光。

夫人将吃奶的小孩子抛在了一尺开外,张着嘴巴大打呼噜,枕头也被拱在了一边。要说人类什么模样最难看,本猫以为莫过于张着嘴睡觉了。至少吾辈猫类是一辈子也不会出这个丑的。本来嘛,嘴巴乃发声器官,鼻子乃吞吐空气之用具。倘若你往北方去,便会发现那里的人因为懒惰不愿意张嘴,说起话来走鼻音,齆声齆气的。然而,关闭了鼻子用嘴巴来代行呼吸功能,那就比“齆声齆气”更不像话了。别的暂且不说,天花板上倘有老鼠屎掉落,岂不危险?

再看看小孩子们的睡相,竟然也是横七竖八的,一点也不输给她们的父母。姐姐惇子像是要主张做姐姐的权利似的,伸展右臂搁到了妹妹的耳朵上,而妹妹胜子则以牙还牙,一条腿压倒了姐姐的肚子上。与刚睡下时相比,她们两人的身体都已经转过了九十度。并且,她们俩都无怨无悔地保持着这种别扭姿势而呼呼熟睡着。

春夜之灯火果然别具情趣。它优雅地闪烁在这一派天真烂漫又极不雅观的场景之中,仿佛在提醒人们莫负良宵。

几点了?——本猫环视室内,只见四下里一片寂静,所能听到的只有挂钟的嘀嗒声、夫人的呼噜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女佣的磨牙声。该女佣从不承认自己磨牙。要是有人说她磨牙了,她总是矢口否认,还说什么“自我出生长这么大以来从未觉得自己磨过牙”。她从不肯说句“去瞧大夫治一下”或“打搅你们了”之类的话,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己没觉得磨过牙。当然了,磨牙是睡着时的行为,本人无疑是不会“觉得”的。而问题就在于尽管本人不“觉得”,此事也确实存在呀。世上有些人做了坏事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呢。要说相信自己无罪是一种天真,当然也未尝不可,可给人带来的麻烦却并不会因其“天真”而有所减轻的。本猫以为,这一类“绅士淑女”其实与那女佣也是同属于一个类别的。

——夜,似乎已经很深了。

就在此时,厨房的套窗 上“嗒嗒”地轻轻响了两声。怪哉!如此深夜怎会有人前来?多半是老鼠吧。要是老鼠的话,本猫是铁定不抓的,任其折腾胡闹好了。——“嗒嗒”,又响了两声。不像是老鼠啊。若是老鼠,那就过于谨慎了。主人家的老鼠跟主人任教之学校里的学生一个样,只会不分昼夜地一味胡闹,尽是些以惊破可怜主人的好梦为天职的家伙,怎会如此小心呢?刚才的响声决非出自老鼠。前些天还有老鼠闯入主人寝室,在主人那不高的鼻尖上咬了一口之后,高奏凯歌,扬长而去。所以说,要是老鼠的话,那么今晚来的老鼠也太胆小了吧。绝不是老鼠。

此时又“吱——”的一声传来了将防雨窗自下往上抬起的声响。与此同时,低腰隔扇 也顺着沟槽极为缓慢地移动了起来。这就完全可以断定不是老鼠了。

是人!

如此深更半夜,竟然一声不吭地撬门而入,定然不是迷亭先生或铃木君。来者或许就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吧。既是“君子”,本猫倒想尽早一睹尊容。此刻“君子”似乎已将不脱鞋的大脚踏进了厨房,并前进了两步。在他跨出第三步的当儿好像在活络地板 上绊了一下,静静的黑夜里发出了“哗啦啦”的清脆响声。吓得本猫背上的毛根根倒竖,就像被人用鞋刷倒刷过一般。

脚步声稍停。本猫回头看了看,见夫人依旧张嘴一个劲儿地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的大拇指还夹在小红书里,好像还在做梦。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出了划火柴的声音。看来“君子”并不像本猫一样拥有一双夜光眼,在黑暗中不能行动自如,一定十分不便。

本猫蹲坐着心中暗想:“君子”会从厨房到饭堂然后现身出来吗?还是左转经过玄关再穿过书房呢?——脚步声和拉动移门的声响都表明“君子”来到了檐廊上。然后,“君子”进入了书房。接着就鸦雀无声了。

本猫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应该尽快叫醒主人夫妇,可是怎样才能叫醒他们呢?本猫不得要领,只是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风车般地旋转着,却仍是一筹莫展。想到可以叼住被角摇晃一下,可试了两三下依旧毫无效果。想到用本猫那冰冷的鼻子去擦擦主人的脸或许有用,可本猫刚走到主人的脸蛋儿旁,主人便在睡梦中伸出手臂一下打在了本猫的鼻头上。对于猫来说,鼻子可是个致命的部位。遭此一击,本猫便疼痛难耐。

没奈何,想要“喵——喵——”地叫上了两声,可不知为何,喉咙中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声来。好不容易低低地发出了一点沙哑嗓音,反将自己吓了一跳。要命的是主人毫无苏醒迹象,“君子”的脚步声却响了起来,“咔嚓、咔嚓”的,从檐廊处不断地靠近。终于来了。到了如此地步,本猫也就死心了,只得暂时藏身于隔扇与柳条箱之间,静观其变。

“君子”的脚步声来到寝室移门处便戛然而止了。本猫屏住了呼吸,静待其下一步的行动。本猫当时双眼圆睁,如同灵魂出窍一般。事后回想,要是抓老鼠时也有如此状态,岂不是手到擒来?拜“君子”所赐本猫才有此领悟,实属难得。

突然,移门第三道格纸的中央处开始变色了,像是被雨淋湿了一般。透过薄纸可以看到一个淡红色的东西越来越清晰,终于薄纸破了,一条红红的舌头伸了进来。不一会儿,舌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破洞中出现了一个发亮的可怕玩意儿。毫无疑问,那是“君子”的眼睛。可奇怪的是那眼睛不看屋里别的东西,偏偏紧盯着藏身于柳条箱后面的本猫。尽管前后一分钟都不到,可本猫依然觉得这样子被人盯着是会短寿的。正当本猫忍无可忍,决定要从柳条箱后面跳将出去之际,寝室的移门“刷——”的一声被拉开,恭候多时的“君子”终于现身了。

若按正常的叙述顺序,本猫此刻应该十分荣幸地向读者诸君介绍一下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然而,在此之前,本猫想首先陈述一下一己之陋见,有劳各位高虑。

古代的神向来是被尊崇为全知全能的。尤其是耶稣教的神,也即上帝,直到二十世纪之今天仍戴着全知全能的面具。然而,俗人眼中的全知全能,有时也完全可以解释为无知无能。这样的说法无疑是一个悖论。而能解开此悖论者,自开天辟地以来也唯有本猫,由此,本猫难免生出自己已非猫类的虚荣心,故而本猫定要在此讲明其中原委,将不可蔑视猫类的道理印入高傲的人类诸君的脑中。

据说天地万物都由上帝所创造,那么,人类也是上帝所创造的了。据说一本叫作《圣经》什么的书上就明明白白地记载着这事。

就人类而言,积其自身数千年来的观察,在感到玄妙无比,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越来越倾向于上帝乃全知全能之神的论断。其理由就是:世上之人熙熙攘攘,如此众多,竟无一人相貌相同者。脸部构件,也即五官,自然都是一定的,其大小也大同小异。换言之,他们都是用相同的材料制成的,尽管如此,却并未形成相同的结果,连一个也没有。考虑到运用如此简陋的材料而能制造出如此多样化的脸蛋儿,自然不能不钦佩制造者技艺之高超。若无丰富而独特的想象力是无论如何也营造不出如此丰富多彩的变化的。一般而言,一名画家穷尽其毕生精力,顶多也只能画出十二三张不同的脸蛋儿,由此看来,仅凭一己之力而创造了人类的上帝的技艺确实是非同小可,令人叹为观止的。由于这种高超技艺在人类社会中是无缘得见的,故称之为全能恐怕也不为过。人类似乎也因此而对上帝敬畏有加,当然了,就人类的视角而言,对上帝如此敬畏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就猫的立场来说,据此同一事实,却也可证明上帝的无能。或者说,即便不是绝对的无能,大致也能得出不具备超越人类之能力的结论吧。所谓上帝给每个人都制造了一张不同的脸蛋儿,到底是他老人家在动手前便胸有成竹,从而显示出如此丰富多彩的变化呢?还是原本想制成相同的脸蛋儿,结果搞砸了才形成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呢?不得而知。因此,人类的脸部构造既可认为是上帝成功的纪念,也可以看作是造人失败的痕迹,难道不是吗?称其为全能也行,判他为无能也全无挂碍。他们人类的两只眼睛并排在一个平面上,故而无法同时看到左右两侧,任何事物都只是片面地进入眼帘,真是可怜之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他们的社会里日夜不停地呈现着如此简单的事实,只因他们头脑发昏,慑于上帝之威严而没有领悟罢了。制造时要体现变化自然是不易的,可要做到拷贝不走样也同样是十分困难的。

譬如说,要拉斐尔 画两幅一模一样的圣母像,就如同要求出示两张一组的圣母双幅画,而上面的两个玛利亚又截然不同一样,这简直就是在为难拉斐尔。甚至可以说,画两幅一模一样的画或许更困难些吧。再如要求弘法大师用与昨天相同的笔法写“空海 ”两字,或许对方会觉得比要求换一种字体来写更困难。

人类所运用的语言,就是完全根据模仿主义而得以传承的。人类在向母亲、奶妈或其他人学习实用性语言时,只是一味地重复所听到的东西,除此之外就别无野心了。也即竭尽全力模仿他人而已。这种完全建立在鹦鹉学舌般的模仿基础上的语言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发音自然会发生变化,而这一点恰巧证明他们并不具备绝对模仿的能力。同时也说明,纯粹的模仿是极其困难的。

因此,如果上帝在制造他们人类时,能将他们的脸蛋儿如同女丑角面具 一般制造得千篇一律,则能表明上帝之全能;而如今这样让随意捏造的脸蛋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只能成为其无能的证据。

说到此处,本猫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对此大发议论了。忘本之事即便在人类那里也是常有的,在猫类这里更是理所当然的了,还请诸君高抬贵手,免予追究为盼。

总之,本猫瞥见梁上君子打开寝室之拉门在门槛上方露出脸来时,内心就极为自然地冒出了如此感想。为什么会冒出?——既然要问“为什么?”那本猫倒也不得不重新回忆一下了。——嗯,其中的道理应该是这样的:

看到悠然出现在本猫眼前的“君子”之脸后,发现此脸——虽说平时本猫总怀疑人类的脸蛋儿是无能上帝的败笔,而此脸却具有足以打消此疑虑的特征。要说特征倒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此人的五官相貌竟与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君一般无二。

本猫在小偷之中自然是没什么朋友的,可想到他们行为之卑劣凶顽,平日里倒也在胸中描绘过他们的长相:小鼻子左右展开、一文铜钱般的小眼睛、一头毛栗子般的短发。然而,眼前所看到的这位却与过去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可见想象是不可任其自由发挥的。

只见该“君子”身材高挑,长着黑黑的一字眉,是个极精神的小偷。年龄约在二十六七岁,简直就是寒月君的翻版。既然上帝能造出这么两张如此相像的脸,那就决不能称其为无能了。事实上本猫就曾大吃一惊,以为寒月君发了什么神经深更半夜地闯进来了呢——就这么像!只是此人没在鼻子底下贴些小胡子,从而能使本猫断定他不是寒月君。寒月君是个严肃端庄的美男子,上帝精心打造的杰作,足以吸引住被迷亭称为“活动邮票”的金田富子小姐。然而,仅从相貌而言,此“君子”对于女性的吸引力也绝不输于寒月君。倘若金田小姐迷恋于寒月君的眼锋、嘴角,而不以同等热度迷恋上这位小偷君,那就太不合人情了。人情不人情的先不说,首先逻辑上就说不通啊。既然金田小姐那么有才气、那么聪明,这点事根本不用别人提醒。如此看来,倘若取寒月君而代之并将这位小偷君隆重推出,金田小姐定将献上所有的爱情,从而成就琴瑟调和的美满婚姻。因此,万一寒月君受到迷亭等人的蛊惑而错过了此次千古良缘,那么,只要这位“君子”尚健在,依然是太平无事的。将事情的发展趋势推演到如此地步后,终于可以为金田小姐松一口气了。也就是说,该小偷君是否存活于天地之间,乃是事关金田小姐一身幸福之大事。

“君子”的胳肢窝里夹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原来就是主人刚才扔进书房的旧毛毯。“君子”上身穿一件条纹布的短上衣,屁股上方系了一根青灰色的博多带 ,膝盖下方露出苍白的小腿。现在,他提起一条腿踏上了榻榻米。可就在此时,主人翻了个身大喊了一声:“寒月。”吓得“君子”胳肢窝里的毯子掉了下来,刚刚伸出的脚又急忙缩了回去。在移门的阴影里,可以看到有两条细长的小腿在微微地颤动。主人嘴里哼哼唧唧的,并将那本小红书甩出老远,还在黑黑的胳膊上“哗哗哗”地一阵狂挠,就跟生了疥癣似的。之后便一切归于平静,脑袋没再放回到枕头上,主人便沉沉睡去了。由此看来,高喊“寒月”也仅仅是一句有口无心的梦话而已。

“君子”在檐廊上站了一会儿,留心着室内的动静,见主人夫妇依然熟睡未醒,又将一条腿踏上了榻榻米。这次没有“寒月”这样的喊声了。不一会儿,他便将另一条腿也跨了进来。如穗的春灯照耀着这个六铺席大小的房间,而“君子”的身影无情地将其分成了两半,从柳条箱处到本猫头顶之上,半面墙都变成了漆黑一片。本猫回头一看,只见“君子”的脸部阴影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高度处漠然地晃动着。即便是美男子,仅看其影子的话,其姿态也如同八头芋 怪物一般,显得滑稽可笑。“君子”俯视着夫人沉睡中的脸蛋儿,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了怪笑,而其笑模样竟然也跟寒月君一模一样,令本猫惊诧不已。

夫人的枕头旁郑重其事地放着一个四寸见方一尺五六寸长钉着钉子的箱子。箱子里面放的是一个住在肥前国 唐津 的朋友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回老家时带来的土产——山药。虽说将山药放在枕头边睡觉的事情闻所未闻,可夫人原本是个放东西没有“适得其所”概念的人,她甚至会将用于煮炖菜用的绵白糖放进西式衣橱里。因此,别说山药了,就连将萝卜干放在寝室里,她也同样是若无其事的。但是,“君子”不是神仙,自然不可能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见她既然如此郑重其事地放在身旁,就断定里面的东西一定是十分贵重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君子”将箱子拿起来掂了掂分量,发现其重量完全符合预期,显得极为满意。看来他要偷山药了,而一想到如此美男子竟会偷山药,本猫便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可眼下如果闹出动静来将是十分危险的,于是本猫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君子”便用旧毛毯小心翼翼地将装有山药的箱子裹了起来,随即,他又四下里察看有没有可用来捆扎的东西,碰巧的是主人睡觉时解下了一条绉绸的兵儿带 ,于是“君子”便用这袋子将装有山药的箱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并轻轻松松地背到了背上。不过,这模样可不是女性所喜欢的。干完这些事后,他又将小孩子的两件短袄塞进了主人的针织细腿裤,结果其裤裆处便鼓了起来,就像一条吞了大青蛙的青蛇——或许形容为将要临盆的青蛇更为确切吧。总之其模样十分滑稽可笑。不信的话您可以自己试一下。“君子”将针织细腿裤一圈圈地绕在了脖子上。下一步他会怎么办呢?本猫想到这儿,就见他将主人的䌷丝上衣像包袱布一般摊开,然后将夫人的腰带、主人的外褂以及汗衫都整齐地叠放在其中。其熟练和灵巧的程度叫人不得不佩服。之后,他又将夫人的腰带背衬和细腰带接起来,将包裹系紧后单手提着。再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顺手牵羊的——环顾四周后,他发现了主人脑袋跟前的“朝日”牌香烟,便拾起来扔进了袖管里。可马上他又抽出一支来,对着油灯点着了火,美美地吸了一口之后将烟吐了出来。在烟雾依然笼罩着乳白色的玻璃灯罩尚未散去之时,“君子”的脚步声已经在檐廊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了。

此刻,主人和夫人依然睡梦正酣。要说人类也真是出奇的马大哈啊。

本猫此刻也该休息一会儿了。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身体可吃不消啊。

待本猫美美睡上了一觉再睁开双眼时,只见阳春三月的天空万里无云,而主人夫妇正在厨房后门口与巡警说话呢。

“如此说来,窃贼就是从这儿进入,然后绕到寝室里去的了。你们在睡觉时一点也没觉察到,是吧。”

“嗯,是啊。”

主人略带窘色地答道。

“那么,盗窃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巡警提了一个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倘若知道了盗窃发生的时间,也就不会被窃了。可主人夫妇却并未意识这点,还在一个劲儿地合计呢。

“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是啊,什么时候呢?”

夫人陷入了沉思。似乎她以为只要认真想想就能想明白的。

“你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我吗?反正在你睡觉之后嘛。”

“是啊,我是睡在你的前头的。”

“几点钟醒的呢?”

“大概是七点半吧。”

“那么,窃贼是几点钟入室的呢?”

“总是在半夜里吧。”

“知道是在半夜里,我是问几点钟?”

“准确的时间嘛,这需要好好想想了。”

夫人又要想了。

其实巡警这么问无非就是走个形式罢了,根本不关心窃贼入室的准确时间,心想你们随便瞎报个钟点也就完了,见主人夫妇在那里毫无要领地一问一答,不免略显焦躁。

“这就是说,盗窃发生时间不明,是吧?”

他这么一问,主人便用其一贯的腔调答道:“嗯,可以这么说吧。”

巡警倒也没发笑,继续说道:“这样吧,你们递交一张书面诉状,上面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关门安睡之后,有窃贼撬下某处套窗,潜入室内某处,盗去物品若干,特此申诉。’注意,是诉状,不是报告,不用写抬头的。”

“被盗物品都要一一写明吗?”

“嗯,写成外褂几件价值多少的形式,列出清单来。——呃,我进不进屋去已无关紧要了,因为盗窃已经发生了嘛。”

巡警满不在乎地这么一说就回去了。

主人将笔墨纸砚搬到了客厅正中间,又将夫人叫到跟前,用吵架一般的口吻说道:“我要写盗窃诉状了,你将被窃物品一一报来。快说!”

“讨厌!‘快说’什么呀?你这么盛气凌人的,我才不说呢。”

夫人腰里扎着窄幅腰带,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看你什么模样,简直就是个蹩脚的客栈女郎嘛。为什么不系上腰带?”

“你要是看不顺眼,就给我买正经腰带啊。什么客栈女郎?这不是腰带被偷了,没办法吗?”

“连腰带都偷去了?真是个恶贼啊。好吧,那我就从腰带开始写起吧。是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什么样的腰带’?难道我还有许多腰带吗?不就是黑缎面绉绸里子的那条嘛。”

“黑缎面绉绸里子腰带一条——价值多少?”

“六元 左右吧。”

“你竟然系着这么贵的腰带啊。以后系一元五十文的吧。”

“哪有那样的腰带?所以说你这人没人情味儿。不管老婆穿得有多邋遢,只要自己好就行了,是不是?”

“别胡说八道了,还被偷了什么?”

“捻丝绸的外褂,那可是河野婶婶的遗物,如今的捻丝绸根本不能比啊。”

“不用讲解。价值多少?”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外褂,与你身份不符啊。”

“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你买的。”

“还有什么?”

“黑色地袜一双。”

“你的吗?”

“你的。价值二十七文。”

“还有呢?”

“山药一箱。”

“连山药都偷啊。他是想煮着吃呢?还是捣山药汁呢?”

“我怎么会知道。你自己去问小偷吧。”

“价值多少?”

“山药的价格我可不知道。”

“那就写十二元五十文吧。”

“你这不是信口开河吗?就算是从唐津挖来的山药,也不至于十二元五十文吧。”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是不知道,可十二元五十文也太离谱了吧。”

“你说你不知道,又说十二元五十文太离谱,完全不合逻辑嘛。所以说你就是猪脑筋·帕里奥洛格斯 。”

“你说什么?”

“猪脑筋·帕里奥洛格斯啊。”

“什么意思?猪脑筋·帕里奥洛格斯。”

“没什么意思。还有呢?——对了,我的衣服还一件也没说呢。”

“还有什么都无关紧要。你先解释下猪脑筋·帕里奥洛格斯。”

“那有什么意思呢?”

“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你在拿我开涮,欺负我不懂英语,用洋话骂我。”

“你看你都说些什么呀。还有什么快点说啊。要不,东西就回不来了。”

“反正现在写什么诉状也已经来不及了。你还是先讲讲猪脑筋·帕里奥洛格斯吧。”

“真烦人呐。不是跟你说没有什么意思吗?”

“你要不说,那我也不说了。”

“真是顽冥不化啊。好吧,那就随你的便吧。我也不写什么失窃诉状了。”

“反正我不说偷掉的东西了。诉状什么的原本就是你要写的,你不写,我也无所谓。”

“那就作罢了吧。”

主人站起身来,跟往常一样缩进了书房。夫人则退到了饭堂里,在针线盒前坐了下来。他们两人都一声不吭地紧盯着拉门,足足有十来分钟。

正在此时,大门被猛地打开,那个曾寄赠山药的多多良三平君进得屋来。这位多多良三平君在做学生时曾寄宿在主人家里,如今大学法科毕业,受雇于某公司矿山部。可见他也是棵资本家之幼苗,铃木藤十郎之后继者。三平君感念以前的交情,时常趋访老师之草庐,若是在星期天甚至会玩上一天再回家,故而与主人一家的关系是熟不拘礼的。

“师母好。今天响晴白日的,天气真好啊。”

他操着唐津方言跟夫人打招呼,穿着西装裤在夫人跟前支起一条腿坐了下来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多多良君啊。”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里呢。”

“我说师母,老师这么个用功法可伤身子啊。难得一个星期天嘛,是不是?”

“跟我说没用,你还是跟你老师说去吧。”

“倒也是……”

话说到一半,三平君扫视了一周后又道:“今天怎么不见小姐们的人呢?”

他刚这么一问,惇子和胜子就从里间跑了出来。

“多多良叔叔,今天带寿司来了吗?”

姐姐念念不忘先前说好的事情,一看到三平君就催他。三平君挠了挠脑袋坦白道:“你记性真好啊。我今天忘了,下次一定带来。”

“讨厌!”

姐姐刚说完,妹妹便学样道:“讨厌!”

夫人此刻已回嗔转喜,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寿司虽没带来,可我寄来了山药呀。你们没吃到吗?”

“山药?那是啥玩意儿?”

姐姐这么一问,妹妹又学样道:“山药?那是啥玩意儿?”

“还没吃到吗?快叫妈妈做呀。唐津的山药可好吃呢,东京的根本不能比啊。”

三平君一夸起自己的家乡,夫人才终于想起了此事。

“多多良叔叔前些天寄给我们好多山药。该谢谢他。”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怕折断了,特意定做了箱子塞得严严实实的,收到时,应该还是整条整条的吧。”

“倒霉的是,你好心好意地送了来,昨晚却叫小偷给偷走了。”

“偷走了?真是个傻瓜蛋啊。天底下还有这么喜欢山药的?”

“妈,昨晚有小偷来过吗?”

姐姐问道。

“嗯。”

夫人淡淡地应了一声。

“来了小偷——呃——来了小偷——小偷长什么样啊?”

这么个异想天开的问题连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反正很可怕吧。”

说完,她就看了看多多良君。

“可怕?长得跟多多良叔叔差不多吗?”

姐姐毫不客气地追问道。

“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哈哈哈哈,我的脸蛋儿有那么可怕吗?糟糕啊。”

说着他便挠了挠头皮。

多多良君的后脑勺上有一块直径一寸大小的秃斑,是一个月之前才出现的,也看过医生了,但似乎不容易治好。而第一个发现此秃斑的就是姐姐惇子。

“啊呀,多多良叔叔的脑袋跟妈妈一样会发亮的哦。”

“叫你闭嘴啊。”

“妈妈,昨晚来的小偷脑袋也发亮吗?”

这是妹妹的提问。

夫人和多多良君听了都不禁笑了起来。看到两个小孩在一旁打岔都没法正经说话了,夫人便道:“好了,你们两个到院子里去玩会儿吧。妈妈等会儿弄好吃的点心给你们吃。”

将两个小孩赶走后,夫人又认真地问道:“多多良君的脑袋怎么了?”

“叫虫子蛀掉了。治不了了。师母头上也有吗?”

“看你说的,我可没被虫子蛀掉。那是梳发髻拽的。女人嘛,都有些秃顶的。”

“秃顶不都是细菌闹的吗?”

“我这个可不关细菌什么事。”

“那就是师母您固执己见了。”

“反正不是细菌。哦,对了,英语管秃顶叫什么来着?”

“是‘波鲁多’。

“不是的。还要长一点呢。”

“您问一下老师,不就明白了吗?”

“你老师不肯告诉我,所以才问你的嘛。”

“我知道是叫‘波鲁多’,更长一点的?那是什么呢?”

“是‘猪脑筋·帕里奥洛格斯’。估计‘猪脑筋’是‘秃’的意思,‘帕里奥洛格斯’是‘脑袋’吧。”

“或许是吧。等会儿去老师的书房查一下《韦伯斯特大辞典》。要说老师也真是的,这么好的天气还一直闷在家里——师母,这样子的话,他的胃病可好不了啊。您劝他去上野看看樱花什么的。”

“你带他去吧。你老师是从不听女人的话的。”

“近来还吃果酱吗?”

“嗯,还是老样子嘛。”

“前一阵子,老师还抱怨呢,说:‘你师母怪我果酱吃太多了,可我也没觉得吃那么多啊。估计是弄错了吧。’我说:‘那肯定是府上小姐和夫人一起吃的吧——’。”

“啊呀,多多良君,你怎么会说这种话呢?”

“这个嘛,看看师母的脸就知道了。”

“看我的脸怎么就能知道呢?”

“虽然说不清楚——可师母您多少总也吃点的吧。”

“那当然,是吃过一点点的。这有什么呢?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吗?”

“哈哈哈哈,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对了,要说这家里遭了贼,可不是闹着玩的。被偷的光是山药吗?”

“光是山药就好了,家常穿的衣服都给偷走了。”

“这不是马上就成问题了吗?又要借钱了吗?这猫要是条狗就好了。——真遗憾啊。师母,您要养一条大狗啊。——猫咪是没用的,光吃饭不干活。——这猫捉老鼠吗?”

“一只也没捉过啊。真是只没用的懒猫。”

“这可不行啊。快点扔了吧。要不送给我,煮来吃了算了。”

“啊呀,多多良君,你吃猫?”

“吃过的。猫肉可是美味啊。”

早就听说在下等寄宿生中有吃猫肉的野蛮人,可本猫到今天为止做梦也没想到承蒙其平生眷顾的多多良君竟然也是此类中人。更何况此君如今已非寄宿生,尽管毕业后时日尚浅,可好歹也是个堂堂的法学士,六井物产 之要员啊,故而本猫之惊愕也是非同小可的。“见人就当以小偷看待”这句格言已由寒月第二 的行为得到了验证,而“见人就当以吃猫者看待”倒是多亏了多多良君才感悟到的真理。

活在世上自然就会明白事理,而明白事理虽然令人欣慰但也叫人觉得危机四伏,且与日俱增,每天都马虎不得。说是狡猾也好,卑劣也罢,身穿表里不一的护身服,其实就是无所不知的结果。事理明白太多实乃年齿之罪也。所谓老奸巨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本猫缩在屋子角落里,正寻思着或许趁着年岁尚幼就在多多良君的汤锅里与洋葱一起升天成佛才是上策。而就在此时,刚才与夫人吵嘴后退回书房的我家主人闻听得多多良君的声音后,慢吞吞地踱进了客厅。

“老师,听说您家里遭贼了。真是愚不可及啊。”

多多良君劈头盖脸地就来了这么一句。

“来的贼才是愚不可及呢。”

不论何时,我家主人向来是以贤者自居的。

“即便来偷的家伙愚不可及,可被偷的一方也不见得如何聪明啊。”

“如此说来,一无可偷的多多良君才是最聪明的,是吧?”

夫人这次倒是帮自己丈夫的。

“说到底,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啊。真是的,这算个什么玩意儿呢?既不抓老鼠,小偷来了也只当没看见。——老师,您能把这猫给我吗?您留着也一点也没用啊。”

“给你可以。你打算怎么处理它呢。”

“煮来吃啊。”

听到刺激性如此之强一句,主人登时露出了肠胃不好之人所特有的微笑,十分瘆人,但他未做具体的答复,故而多多良君也没说自己非吃不可之类的话——实乃本猫不幸之中的大幸啊。

“猫的事情就算了,只是要穿的衣服被偷走了,冷得不行啊。”

主人显出了一副寒酸落魄模样。

看来受冻也是真的。因为到昨天为止他还穿着两件棉袄呢,今天却穿着夹袄加短袖衬衫,一大早起来后就枯坐不动,原本就不充分的血液就光护着胃了,根本照顾不到手和脚。

“所以说老师您当教师什么的到底还是不行的。遭了一次贼,马上就陷入困境了嘛。——您是否重新考虑一下,也做做资本家怎么样?”

“你老师讨厌资本家,所以你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夫人在一旁替丈夫答复了多多良君。夫人倒是巴不得丈夫成为资本家的。

“老师大学毕业几年了?”

“到今年是第九年吧。”

夫人说着望了一眼主人。主人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干了九年也不给涨工资。再怎么用功也没人说句好,真是‘郎君独寂寞 ’啊。”

多多良君给夫人背了一句上初中时学的汉诗,可夫人听得一头雾水,故而没答复他。

“当教师我自然不喜欢,可我更讨厌资本家。”

主人似乎正在寻思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你老师是什么都讨厌的……”

“只有师母是不讨厌的,是吗?”

多多良君开了句与自己身份不符的笑话。

“最讨厌了!”

主人的回答也极其简单明了。夫人脸扭向一边,只当没听见,不一会儿又冲着主人说道:“连这么活着你也讨厌的,是不是?”

夫人满以为这句话可将主人噎住了。

“倒也不怎么喜欢。”

主人满不在乎地答道。这倒大出夫人的意料,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

“老师您应该多活动活动,散散步什么的,不然可是会伤身体的呀。——还有,您还是做资本家吧。要说赚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简直是小菜一碟啊。”

“你还没赚到什么钱就这么说了?”

“我嘛,是去年才进公司的嘛。不过尽管这样,存的钱也比老师您多啊。”

“存了多少了?”

夫人十分关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元了。”

“你每个月工资到底是多少呢?”

这也是夫人问的。

“三十元。其中每月拿出五元存在公司里,以备不时之需。——师母,您是不是拿些零花钱出来买些外濠线 的股票啊。三四个月后会翻倍的。只要花一点点钱就可以了,马上就会两倍、三倍地增长的。”

“要是有这样的闲钱,遭了贼就不发愁喽。”

“所以说一定要做资本家嘛。老师您要是也学法科,也进了公司或银行的话,如今肯定每月工资三四百元了,多可惜啊。——老师,您认识那个叫铃木藤十郎的工学士吗?”

“嗯,昨天他还来过呢。”

“是吗?前一阵子在某个宴会上遇到他提起老师您后,他说:‘哦,原来你以前在苦沙弥君家里寄宿过啊,我以前也与苦沙弥君在小石川的寺庙一起开过伙的,下次你见到他替我问好,我最近也会去拜访他的’。”

“听说他近来回东京工作了。”

“是啊,之前一直在九州的煤矿里,前一阵子留在东京了。他可真是八面玲珑啊。跟我说话,也当朋友似的。——老师,您知道他拿多少工资吗?”

“不知道。”

“每个月二百五十元,逢年过节的还有分红呢,平均下来怎么着也有四五百元一个月吧。就那种家伙就拿那么多钱,老师您专教英语阅读竟是十年一狐裘 ,您说傻不傻?”

“确实有点傻。”

超脱如我家主人者,其实对于金钱的观念也是与普通人一般无二。不,应该说由于贫困,或许比普通人更渴望金钱。

多多良君吹嘘了一通资本家之后,好像已无话可说了,于是便转向夫人说道:“师母,有个叫作水岛寒月的人来老师这儿吗?”

“来啊,经常来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是非常有学问的。”

“是个美男子吗?”

“呵呵呵呵,跟你多多良君也差不离吧。”

“是吗?跟我差不多啊。”

多多良君显出很认真的样子。

“你怎么会知道寒月的名字呢?”

主人问道。

“前些天有人托我打听的。怎么样?这人还值得打听吗?”

多多良君还没开始打听就已经将自己凌驾于寒月之上了。

“比你有出息哦。”

“是吗?比我有出息吗?”

多多良君答道——既不笑,也不恼。这就是多多良君的特色。

“他最近会成为博士吗?”

“听说正在写博士论文呢。”

“还是个想不开的傻瓜蛋嘛。原以为是个值得一谈的人物呢,没想到竟然会去写什么博士论文。”

“你的见识还是那么超凡脱俗啊。”

夫人笑道。

“听说是当了博士就会有什么人将女儿嫁给他,哪有这样的傻瓜蛋,为了娶人家女儿而当博士。我对人家说,与其将女儿嫁给那种傻瓜还不如嫁给我呢。”

“你听谁说的?”

“托我打听水岛的人呀。”

“是铃木吗?”

“不是。在他面前我可不会说得这么绝的。人家来头大嘛。”

“多多良君也是个窝里横,到我们这儿来挺威风的,在铃木君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对吧?”

“嗯,不这样,可有点危险啊。”

“多多良君,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主人突然说道。只穿着一件夹袄的他一直觉得很冷,心想出去活动一下兴许会暖和一些的,故而他史无前例地主动提出了建议。行事没准脾气的多多良君对此自然是不会犹豫不决的。

“好啊。去上野怎么样?到芋坂吃几个米粉团子吧。老师,您吃过那儿的米粉团子吗?师母也得去尝尝啊。那里的团子又糯又便宜。还有酒喝呢。”

多多良君还在语无伦次地瞎聊时,我家主人已经戴好了帽子,下地穿鞋去了。

本猫又需稍稍休息一下了。至于主人与多多良君在上野公园干了些什么勾当,在芋坂吃了几碟米粉团子,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打探,再说本猫也并无跟踪他们的胆量,故而在此统统略去,还是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吧。休息是天下万物本该要求上天赋予的权利。凡是有义务生存于该世上之活物,为了完成存活之义务,必须得到休息。倘若上帝有言:“尔等实为劳作而降生,非为睡觉而降生也。”那么本猫将做如此答复:“诚如斯言,吾等为劳作而降生,然正是为了劳作而要乞求休息。”

就连犟得如同注满牢骚之机器一般的我家主人,不也时不时地在星期天之外自作主张地偷闲休息的吗?更何况多愁善感、日夜心劳如吾辈者,即便是猫,自然也需要更多的休息啊。

只是刚才多多良君那厮斜乜着本猫说本猫是个只会休息,别无所能之赘物,令人不免有些耿耿于怀。那种受役于物象之俗人,除了五感刺激之外无所用心,评价他人也只拘泥于肢体之行为,实在是令人头疼。他们以为不撩衣摞袖,汗流浃背的就不算劳作。他们可知道有个叫作达摩的和尚坐禅坐到双脚腐烂,即便墙缝中钻出的爬山虎封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他也依然岿然不动,既没睡着,也没死掉,脑袋瓜里活跃异常,时常思考些廓然无圣 之类的玄妙佛理。

据说儒家之中也有一门叫作静坐的功夫。可这也不是因闲得无聊而幽居一室,做什么半身不遂式的修行。其大脑活动是炽热非凡,倍于常人的。只是由于其外表极端的沉静端肃,普天下那些肉眼凡胎之辈竟将这些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之庸人,称其为无用之长物或酒囊饭袋,无聊的诽谤之声甚嚣尘上。

那些肉眼凡胎之辈都是些只见其形,不识其心,视觉有天生之缺陷者。——更何况那多多良三平君是那“只见其形,不识其心”等辈中的一流人物,故而该三平君见到本猫而当作干屎橛 倒也不足为奇,遗憾的是连多少读了些古今书籍,粗谙事物之真相的我家主人,竟然也会不假思索地赞同那浅薄的三平君,对于“猫肉火锅”云云居然毫无阻拦之表示。

然而,退一步来想,他们如此蔑视本猫,也不见得特别过分。毕竟“大声不入于里耳 ”“阳春白雪,和者盖寡 ”之类的比喻是自古就有的。对于看不到形体之外活动的人,非要他看到灵魂的光辉,则无异于逼和尚束发、请金枪鱼演讲、要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叫三平别老想着金钱,完全是强人所难之事。

然而,话又要说回来,猫也总算是一种具有社会性的动物。既是社会性动物,那么不管你自己如何清高脱俗,在某种程度上也必须与社会协调一致。主人和夫人还有厨房女佣、三平等辈不能给本猫以恰如其分的评价自是极为遗憾且无可奈何之事,可倘若由于其愚昧无知而乱搞一通,使本猫落得个剥了皮卖给三弦铺 ,割了肉以果三平之腹这样的悲惨下场,那就不堪设想了。本猫是一只以理性来指导行为的,受天命而降生于此娑婆世界 的古往今来绝无仅有之猫,本猫的身体自然是极为金贵的。常言有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的说法,倘若本猫好高骛远,舍身冒险,则不仅仅祸害自身,同时也是有悖天意的。

猛虎一入动物园则难免与粪猪为邻,鸿雁为猎人捕获后往往与鸡鸭同俎。本猫既与庸人为伍,也只得降格而为庸猫了。既为庸猫,就不得不捕鼠。——本猫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据说从前一阵子起,日本就与那俄罗斯国大战不绝。本猫既然是日本国之猫,自然是偏袒日本的。甚至设想过,若有可能,编一个猫兵混成旅奔赴前线去挠死俄国兵。诸位,本猫的斗志竟如此旺盛,抓它一两只老鼠还不是闭着眼睛也手到擒来吗?

听说从前有人问一位有名的禅师“如何才能悟道”,禅师说“只需像猫捉老鼠那样就行了”。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抓老鼠那样去做,就没有不成功的。世上只有“聪明女人卖不了牛 ”这样的谚语,可从来没有“聪明猫儿抓不了老鼠”的说法。如此看来,即便聪明如本猫,也不可能抓不了老鼠的。不要说抓不了,甚至都不可能抓不到的。以前没抓,仅仅是不想抓罢了。

春日已黄昏,一如往日。凉风阵阵之中落花飞舞犹如吹雪,花瓣自低腰隔扇之破洞中灌入后,漂浮于桶中水面,在昏暗的厨房洋灯照耀下现出点点苍白。

本猫已下定了决心,今夜定要立下奇功,让全家人都震惊不已。为此,必须首先察看战场,使地形地貌统统了然于胸。

战线自然也并不算长。以榻榻米数量来论的话,也就四个榻榻米左右吧。其中有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地方被分割了开来,一半用作水池,一半用于接待卖酒卖菜的小贩。

灶台很大,与这个寒酸的厨房极不相称,上面明晃晃地坐着一把烧水的铜壶,其后与护壁板之间二尺来宽的空隙处便是鲍鱼壳——本猫食盆之所在地。靠近饭堂的六尺空间是放杯盘碗碟的碗橱,将原本就很狭小的厨房分隔得更加狭小了,其高度几乎要碰到横向凸出的存物架了。下面,仰面朝天地放着一个擂钵,钵中有一只小桶,桶底正对着本猫。在擦萝卜泥的擦板、擂杵的旁边一只灭火罐悄然而立。已被熏得漆黑的椽子交叉处垂下一个自在钩 ,钩上挂着一个平底大筐,不时地被风吹得直晃荡。为什么要吊这么个筐呢?刚来时本猫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得知那是为了防猫而特意存放食物的所在后,本猫才切身感受到人类用心之险恶。

接下来就要制定作战计划了。

若要问在哪儿与老鼠大战一场比较好,那自然是鼠辈们出没的地方了。尽管地形于己方绝对有利,可仅仅是死守傻等,又如何能称其为战争呢?于是,研究鼠辈们来自何方的必要性也就油然而生了。会从哪方面来呢?——不知为何,本猫此刻还真有点东乡大将 的感觉呢。

女佣去洗澡尚未回来。小孩子们早就睡了。主人在芋坂吃了米粉团子回来后照例缩进了书房。夫人——夫人在干什么呢?不知道。多半是在打瞌睡,做她的山药梦吧。

大门前不时有人力车跑过,可响声过后让人倍感冷清。此时此刻,无论是就本猫之决心、本猫之气魄而言,还是看厨房内之光景、四周之枯寂清冷,整体氛围可谓是极为悲壮。不管怎么说,本猫也是猫中之东乡大将啊。

一入如此境界,无论是谁,在感到惶恐的同时都还会感到一种愉悦,而本猫却发现在此愉悦之底部深处还横亘着一大忧患。与鼠辈们的战争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不管来多少只也毫不畏惧,问题是敌人从何而来,尚不明了。只此一点,是于本猫十分不利的。综合一下经过周密观察所得到的情报,可以发现敌鼠之现身有三条途径。

它们若是沟鼠,定是沿着下水管爬到水池,然后再迂回到灶台背后去的。此时,本猫只需隐蔽于灭火罐背后,断其归路,将其一举歼灭即可。

或者是从往水沟里排放洗澡水的洋灰洞溜进浴室,然后出其不意地窜入厨房亦未可知。如此,则本猫只需在锅盖上严阵以待,待它来到眼皮底下,便飞身扑下,将其一把擒获。

还会从哪儿冒出来呢?——本猫环视四周,发现碗柜门的右下角被咬出了一个半月形的小洞,有老鼠为便于出入而为之的嫌疑。将鼻子凑近了一闻,多少有些鼠嗅。倘若彼等从此处呐喊着冲出,本猫便以柱子为掩护先放它们过去,然后再横向截杀,一爪毙命。

万一它们从顶棚上下来呢?——本猫抬头观瞧,只见上方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在灯光照耀下发着乌光,宛如将地狱翻过来吊在上方一般,就本猫的能力而言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的。老鼠难道还真的会从那么老高的地方空降下来吗?——本猫决定解除该方面的警戒。

可尽管如此,仍有受敌三路围攻之担忧。

倘若只有一路进攻,本猫闭着眼睛也能将其解决掉。

两路进攻,本猫也有苦战后将其歼灭的信心。

但要说到受三路围攻嘛,就连被期许为有着天生捕鼠能力之本猫,也是无能为力的。即便如此,本猫也不会求援于车夫家阿黑的。因为这毕竟有关本猫之威严啊。

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考虑再三依然无计可施之时,将其定为“此事绝不会发生”就是最能让自己安心的捷径。

凡事无法可想的时候,吾辈总是愿意将其当作不会发生的。

诸位不妨看看现实社会。昨天刚过门的新娘子不是也难保今天不死吗?可新郎官照样满嘴“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地说着吉祥话,脸上并无半点忧色。不担忧,并不是这样的事情不值得担忧,而是无论你怎担忧也无济于事。就本猫所面临的局势而言,也并无可断言不会受到三面围攻的依据,但断定不会发生此事后自己就安心了。这是一种方便法门。天地万物都需要安心。本猫自然也需要安心的。因此,本猫断定不会发生三面受攻之局势。

然而,即便如此,担忧也不能完全消除。经过仔细考虑后,其间之缘由也终于分明了。问题在于在三个战略之中到底选哪个才最为有利。这个问题难以获得清晰明了的答案。敌人来自碗柜时本猫自有对策;来自浴室时本猫也有所准备;即便是从水池里爬上来本猫也有迎头痛击之胜算。但是,要确定其中的哪一种,便大伤脑筋了。

据说东乡大将也曾为波罗的海舰队 取道对马海峡,还是出津轻海峡,甚至迂回至宗谷海峡而忧心忡忡。如今,基于自身境况来加以想象,本猫切实体会到东乡大将当时所面临的困惑。眼下,不仅整体状况与东乡阁下所面对的极为相似,就本猫所处之特殊地位而言,其苦心焦虑之心境也是与东乡阁下一般无二的。

正当本猫运筹帷幄,推敲巧计奇谋之际,残破的低腰隔扇突然被拉开,厨房女佣的脸蛋儿冒了出来。所谓脸蛋儿冒出来云云,自然不是说不带着手和脚的。只是其他部分由于黑咕隆咚的看不太清,只有脸蛋儿色彩分明故而映入了本猫的眼帘,因为该女佣那原本就较红的脸蛋儿洗过澡后变得更红了。或许是接受了昨晚遭贼的教训了吧,她洗澡回来后,想顺便早早地将厨房的门窗关死。

书房里传来了我家主人的声音,说是要将文明棍拿出来放到枕头边上。为什么要将文明棍放在枕头边上呢?本猫不得其解。难道他竟狂热到要效仿“易水壮士 ”,听什么匣内龙鸣 吗?昨天枕头边放的是山药,今天放的是文明棍,明天又会放什么呢?

夜色未深,鼠辈们尚不会出现。大战在即,本猫自要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的。

我家主人的厨房是没有拉绳天窗的。客厅里有楣窗,一尺来宽,代替拉绳天窗,便于冬夏之季通风。眼下,早开的樱花纷纷凋落,仿佛于此尘世已毫无留恋。随风飞舞的花瓣“哗哗”地自楣窗飘入,而本猫也在此风声中惊醒了。

不知何时,朦胧的月光已经普照大地,灶台的影子斜斜地落在活络地板上。本猫有没有睡过头呢?本猫扇了两三下耳朵,窥探了一下屋里的动静,只见四下里寂静无声,跟昨晚一样,所能听到的只有挂钟的“嘀嗒”声。眼下该是鼠辈们出动的时刻了。它们会从哪儿冒出来呢?

碗柜中传出了“咔嗒咔嗒”的声响。好像是老鼠用脚踩住了小碟子的边在偷吃碟子里的东西。噢,要从这儿钻出来啊——本猫缩紧身子守在洞口旁。可事实上一点也没有要出来的迹象。不一会儿,碟子的声音消失了,接着好像是对大碗下手了,不时传出“咣当咣当”的沉重声响。并且,动静就发生在厨门里侧,就实际距离而言,估计离开本猫的鼻尖还不到三寸吧。虽说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踅近洞口,可马上又跑远了,一只也没有露面。只隔着一层门板,敌人就在里面肆无忌惮地横施暴虐,而本猫只能一动不动地候在洞口,这可真是个拼耐心的活儿啊。鼠贼就在这旅顺碗 中举办着盛大的舞会。要是厨房女佣打开厨门放本猫进去就好了,可她是个毫无眼力见儿的乡巴佬,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此刻,处在灶台阴影之中的本猫的食盆也发出了“咯噔”一下的声响。噢,这方面也出现了敌情!——本猫蹑手蹑脚刚一靠近,就见一条小尾巴在水桶间一闪,逃到水池下面去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里的茶碗和金属洗脸盆“当啷啷”地碰撞了一下。这次从后面来了——本猫一回头,见一只将近五寸来长的大家伙撞下了一个牙粉袋,转身就朝地板下窜去。“哪里走!”——本猫紧追不放,猛扑下去,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厮已踪迹全无了。看来捕鼠确实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啊。抑或本猫原本就不具备先天性的捕鼠能力?

本猫移师浴室,敌人便从碗柜中跑出来;本猫戒备碗柜时敌人便从水池子里往上蹿;本猫坚守厨房正中央时,则三个方面都有骚乱。称其为嚣张也好,卑鄙也罢,总之这些鼠辈确非“君子之敌”。本猫这儿那儿劳神费力地往来奔跑了十五六个来回,可全都无功而返。这自然是十分遗憾的,但要说与这些小人为敌,即便是东乡大将亲来想必也是无计可施的。

刚开始时,本猫还有充沛的勇气、高昂的斗志,以及可称之为悲壮的崇高美感,可弄到最后就只觉得麻烦、犯傻、犯困和极度的疲劳了。于是,本猫就决定坐镇厨房正中央岿然不动了。身体尽管不动,本猫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更何况来犯之敌尽是些小人,料他也难有什么作为的。由于敌人过于卑劣猥琐,战争的荣誉也随之消失殆尽,心中除了厌恶就没有别的感觉了。厌恶之念一动,劲头也就散了,感觉也就麻木了。感觉一麻木,就会产生“随你们的便吧”“谅你们也闹腾不出什么花样来”的轻蔑心,而轻蔑到极点后人就犯困,要睡觉了。本猫也是这样。经历了上述程序之后,本猫终于困得不行了。本猫要睡觉了。即便是身陷敌群,休息也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朝着屋檐的横向楣窗处又有一股花瓣随风涌入,凛冽的夜风刚刚吹到本猫身上,自碗柜洞口处便有一只老鼠快如弹丸般地窜出,呼啸着朝本猫扑来并一口咬住了本猫的耳朵。紧接着又有一个黑影朝本猫身后迂回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住了本猫的尾巴。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宛如电光石火一般。本猫毫无目的地蹦跳了起来。将浑身的力量注满每一个毛孔,极力要将这两个怪物抖落掉。

经本猫如此折腾之后,咬住本猫耳朵的那厮便失去了重心,挂到了本猫的脸上,它软如橡皮管一般的尾巴出人意料地进入了本猫的嘴巴。机会难得,本猫咬住其尾巴猛地左右一甩,欲将其甩死。结果那厮的尾巴留在了本猫的门牙缝里,身子却撞到了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弹回来后掉到活络地板上。本猫不给它翻身的机会,“呼”的一声猛扑了上去,可谁知那厮竟如同被人踢了一脚的皮球一般,从本猫的鼻子尖掠过,蹿上了储物架,缩起小脚站到了搁板边缘。它在架子上俯瞰本猫,本猫在地板上仰望着它,相距约有五尺光景。其间有明亮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宛如一条拉在空中的横幅。本猫前腿运力,十分勉强地跳上储物架。可只有前爪搭上了架子,两条后腿悬在空中乱蹬。刚才吊住本猫尾巴的那个黑家伙,依然挂在那儿,死也不肯松口。

本猫危矣。

本猫双爪交替用力往上爬,力争更深入一些,可事实上由于尾巴上那厮的拖累,爪子每交替一次就滑落得更浅一点,再滑下那么两三分非掉下去不可。

本猫越来越危险了。

爪子挠在搁板上发出“咯吱吱”的声响。本猫心想这可不行啊。可左前爪抬起往前挠时一下子没挠住,本猫只靠一只右爪吊在架子上了。自身的重量加上叼住尾巴那厮的重量使本猫的身体扭转到了极限位置。而就在此时,原本一动不动蹲在搁板上紧盯着本猫的那个怪物,瞅准了时机,朝本猫的额头直扑下来,快捷如飞,如同扔下的一块石头一般。本猫的右爪终于丧失了最后一个着力点。我们三个并做了一团,掠过明亮的月光,笔直地坠落了。不仅如此,摆放在下一层搁板上的擂钵以及钵中小桶、空果酱罐也并在一起往下掉,砸翻了下面的灭火罐后一半掉进水缸里,一半滚落在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深更半夜里发出巨响,就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本猫也吓得魂飞魄散。

“有贼!”

我家主人扯开破锣嗓子大叫一声,从寝室里蹦了出来。只见他一手提着个洋油灯,一手执文明棍,睡眼惺忪的眼中放出符合其身份的炯炯目光。见此状,本猫便乖乖地蹲在鲍鱼壳旁。那两只怪物则钻入碗柜,不见了身影。主人可谓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尽管眼前空无一人,他依然怒气冲冲地喝问道:“是谁?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此刻,月亮已经西斜,白色的光带也收窄至刚才的半幅模样了。 nIdLZ5QMyMy8ROi2SNeHNAJV0ny/+j1al+GkF3u0KlAjhnXzq1UcGu9RWR72Tf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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