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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妹妹已死,阿黑也难以为伴,寂寥之感固然难免,所幸的是于人类之中获得了知己,故而本猫倒也并不太过失落。几天前,就有人写信给我家主人,说是希望寄本猫的照片给他。前一阵子则有人特意给本猫寄来了冈山的名产吉备团子 。来自人类的关心日甚一日,以至于本猫逐渐忘了自己乃一介草“猫”的事实。于不经意间,本猫已开始了“脱猫入人”,故而纠集同类与那二足先生决一雌雄的念头近来从未有过。非但如此,本猫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人类社会之一员了。进化如此神速,怎不叫人豪情万丈呢?然而,本猫也并无鄙视同类之意。仅仅是将一身之所安置于性情相近的一方而已。

这原是势所必然之事,倘若因此而苛评为变心、轻薄或背叛,本猫是碍难接受的。事实上,世上以如此言语辱骂他人者往往自身就是顽固死板,不通权变的刻薄之徒。而一旦摆脱了猫之陋习来看待一切,自然就不必老为小花与阿黑而心事重重了。也就是说,还得以与人类同等的气度来评判他们的思想、言行。此乃时势使然,并无半点勉强之处。只是对于拥有如此高超见识之本猫,主人依旧觉得只比泛泛之猫略胜一筹而已,并无真切之认识,故而他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将吉备团子当作是给他的一样吃了个干净,实乃遗憾之至。与此同时,也不像有要给本猫拍照送人的打算。对此,要说有所不满,自然是极为不满的,可主人是主人,本猫是本猫,双方的见解难以统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由于本猫一味地以人类自居而疏于同类间的交际,故而没什么可诉诸笔端的事迹,只得以迷亭、寒月诸先生之名声形状来敷衍塞责,还望诸位看官见谅。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极佳,主人出得书房,在本猫身旁摆好了笔砚,铺好稿纸,匍匐在地板上,嘴里哼哼唧唧的。想来他是在为打草稿而热身吧。本猫定睛一看,只见他稍稍顿了一会儿便粗笔重墨地写下了“香一炷”三字。

他是想作诗呢?还是想写俳句呢?本猫心中暗忖,不管他想要怎样,这“香一炷”三字于我家主人来说似乎太过风雅了吧。写完“香一炷”之后,他另起一行走笔写道:“余欲记天然居士 事亦久矣”。

写完这一句之后,笔就停住不动了。

主人举着笔,歪着脑袋做搜肠刮肚状,然而眼见得佳句难觅,他竟舔起了笔尖,直舔到嘴唇一片乌黑之后又提笔在稿纸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在圆圈中点上两点算是眼睛,在圆圈的正中央画一个鼻翼张开的鼻子,鼻子下面画一条横线算是嘴巴。这么一来就既不是文章也不是俳句了。随后,主人像是自己也厌烦了,便草草地将脸蛋儿给涂抹掉了。接着,主人又另起了一行。似乎他觉得只要另起了一行就能写出诗或赞或语或录 或别的什么东西来的,可事实上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罢了。不一会儿,他以一气呵成之气势,言文一致 之文体飞快地写道:“天然居士是一个研究空间、读《论语》、吃烤白薯、流鼻涕的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写完之后,主人毫无忌惮地大声朗读了一遍,随即又从未有过地“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地大笑了一通。接着又嘟囔道:“流鼻涕云云太刻薄了点,删去吧。”

按说画一条线也就足够了,可他两条、三条地画起了整齐的平行线,连线条已经侵入下面一行也不管。平行线画了八条,可下面句子依旧想不出来,于是他便扔了笔捻起胡须来了,仿佛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一般,一会儿往上捻,一会儿往下捻。正当他极为刚猛地捻动胡须的当儿,夫人从饭堂走来,一屁股坐到了他的鼻子跟前。

“喂,我说——”夫人叫他。

“什么事?”

主人的声音就像是在水里敲铜锣,齆声齆气的。夫人对此极为不满,重又说了句:“喂,我说——”

“什么事吗?”

主人将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猛地拔出了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不够用了……”

“怎么会不够用呢?医药费付过了,书店的赊账上个月也付过了,这个月应该有盈余才对嘛。”

主人一面敷衍着一面将拔下的鼻毛当作天下奇观一般瞻仰着。

“可你又不肯吃米饭,非要吃面包,抹果酱啊。”

“哦,那么,总共吃了几罐果酱呢?”

“这个月已经八罐了。”

“八罐?我可不记得吃那么多啊。”

“又不光是你吃,小鬼们也吃的。”

“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个大洋嘛。”

主人不动声色地将鼻毛一根一根地“种”在稿纸上。由于鼻毛是带“肉”的往纸上一“种”,便像针一样竖得笔直。主人似乎对这个意外的发现十分好奇,还“呼——”地对着鼻毛吹了口气。鼻毛的黏着力很强,竟然没有飞走。

“还真顽固啊。”

主人又拼命地吹了起来。

“也不光是果酱,非买不可的东西还有的是呢。”

夫人的两颊上泛起了不平之色。

“或许有吧。”

说着,主人又将手指伸进鼻孔去拔鼻毛。有红的,有黑的,在各种颜色的鼻毛中竟还夹杂着一根白色的。主人大惊小怪地盯着白色鼻毛看了一会儿后,将其夹在指丫处直递到夫人的面前。

“啊呀,讨厌!”夫人皱起眉头,将主人的手推了回去。

“你看呀,鼻毛都发白了。”

主人显得很激动。饶是夫人“来者不善”,可见他这样也只得笑着回客厅去了。可见对于跟丈夫探讨经济问题一事,夫人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于是,主人则将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天然居士的身上。

用鼻毛赶走了妻子的主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随即他又摆开了要边拔鼻毛边写作的急迫姿态,可事实上却总也下不了笔。

“‘吃烤白薯’也纯属画蛇添足,割爱了吧。”将这一句也砍掉了。

“‘香一炷’也过于唐突,删了吧。”又将其毫不怜惜地枪毙了。

剩下的就只有“天然居士是一个研究空间、读《论语》的人”这么一句了。主人觉得这样也太过简单了,可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啊啊,真麻烦。文章就算了,光留个碑名吧”,挥动毛笔纵横交错地在稿纸上画起了蹩脚的文人画之兰花。好一番苦心孤诣终于落得个不着一字的下场。接着,他又将稿纸翻过来写了一句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话:“生于空间,研于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噫!”

这时,迷亭又像往常一样不期而至了。迷亭这家伙总拿别人的家当作自己家看待,登门也不请人通报,冒冒失失地径直往里闯,非但如此,有时候他还会从后门飘然而入,什么担心、客气、顾虑、辛劳之类似乎在他出生之时就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又是巨人引力吗?”他站着问主人道。

“哪能老写巨人引力呢?我在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啊。”

主人夸大其词地说道。

“所谓天然居士,就是跟偶然童子一样的戒名吧?”迷亭依然不改他那信口雌黄的老毛病。

“偶然童子?有这样的戒名?”

“怎么会有呢?不过也就那么回事罢了。”

“你说的什么偶然童子我不得而知,可这位天然居士你也认识的哦。”

“到底是谁呀?弄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神神道道的。”

“就是曾吕崎嘛。大学毕业后读研究生,研究什么《空间论》的课题,用功过度得腹膜炎死掉了。不管怎么说,曾吕崎可是我的好友啊。”

“行啊,好友就好友吧,没什么不好的。可到底是谁将‘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的呢?”

“我。就是我给起的。因为和尚给起的戒名总是那么俗不可耐。”

主人为自己能想出“天然居士”这样文雅的戒名而自豪。

“好吧,你那墓志铭拿来我看。”

迷亭笑道,随手抄起了稿纸。

“啊,这是什么玩意儿……‘生于空间,研于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噫’。”

他大声地念了出来。

“不错,不错。与天然居士十分般配。”

“不错吧。”

主人也颇为自得地说道。

“嗯,将此墓志铭刻在腌萝卜用的镇石上再如同力石 一般往正殿后院一扔就行了。有了如此高雅的墓志铭,天然居士也该瞑目了吧。”

“我也正有此意。”

主人一本正经地答道。可他随即又说:“稍稍失陪一会儿,马上回来的。你逗猫玩会儿吧。”

说完也不等迷亭答复竟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尽管有些出乎意料,可既然主人要本猫来接待迷亭先生,本猫倒也不好冷冰冰地不理不睬了,于是便“喵——”地热情招呼了一声爬上了他的膝头。迷亭说了声“啊呀,好肥啊”,便极为粗鲁地揪住本猫的颈毛提溜了起来。

“后腿这么耷拉着,看来是抓不到老鼠的,……怎么样,夫人,这猫会抓老鼠吗?”

似乎光是本猫接待他还不满意,他开始跟隔壁房间里的夫人搭话了。

“抓老鼠就别提了,倒是会吃年糕跳舞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夫人不失时机地出本猫的丑。本猫吊在半空中也多少有些脸上挂不住,可迷亭依然不肯放本猫下来。

“哦,看它的脸还真像是个会跳舞的呢。夫人,这猫的相貌可非同一般,可不能掉以轻心哦。跟从前草双纸 上画的猫又 十分相似。”

他满嘴胡说八道,一个劲儿地跟夫人搭话。夫人颇感为难,只得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来到了客厅里。

“让您这么干等着,真是对不住。估计他也快回来了吧。”

夫人给他换了杯茶。

“他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不论去哪儿,他总不肯事先说一声。或许是去看医生了吧。”

“哦,是去甘木医生那里吗?被这样的病人缠上,甘木医生也真够呛啊。”

“嗳。”

夫人没法接他的话头,只能简单应付一声。然而迷亭却毫不在意。

“最近怎么样?他的胃还好吗?”

“谁知道好不好呢,就算有甘木医生照料着,可像他那样拼着命吃果酱,胃病怎么会好呢。”

夫人也借机悄悄地对迷亭发泄了一下刚才遗留下来的积怨。

“哦,他这么喜欢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小孩子了。”

“还不光是果酱呢,前一阵还大吃特吃萝卜泥,说那是能治胃病的……”

“真新鲜啊!”迷亭惊叹道。

“说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萝卜泥中含有淀粉酶。”

“哦,原来如此。其趣向在于抵消果酱所带来的损害,是吧。想得可真周到啊,哈哈哈。”

听了夫人对自己丈夫的抱怨后,迷亭十分愉快。

“前些天他还让小毛头吃呢……”

“果酱吗?”

“不,是萝卜泥。说是‘来,阿爸给你吃点好吃的’,我心想他倒会疼孩子了,谁知道尽干些傻事。两三天前还将二女儿抱到了衣柜上……”

“这又是什么趣向呢?”

也不论是什么,迷亭全用“趣向”来解释。

“什么趣向也没有,他只是叫女儿自己跳下来,你想想,三四岁的女孩子,哪做得来这种疯丫头的举动呢。”

“嗯,这可真是太没有趣向了。不过呢,他可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好人啊。”

“他要是再有坏心眼儿,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夫人的气焰也高涨起来了。

“唉,你又何必如此牢骚满腹呢?能够这样衣食无忧地过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嘛。再说苦沙弥 君既不吃喝玩乐,也不讲究穿着,老实巴交的,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啊。”

迷亭十分起劲地展开了与他的身份极不相宜的说教。

“我说,您这就大错特错了……”

“啊?难道他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难怪,这世道原本就是大意不得的。”

迷亭的话说得虚无缥缈,模棱两可。

“别的嗜好确实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买书,买来了又不读。如果是仔细斟酌后,适可而止地买一些书,那是没什么可说的。可他倒好,一走进丸善 就非得带几本书回来,到了月底不闻不问的,跟没事儿人一样 。像去年年底,书款积了几个月,一次要付清可真是够呛啊。”

“什么呀,书这种东西,只管拿来就是了。伙计来收账,就跟他说‘快了,快了’,打发回去也就完了。”

“可也不能老这么拖欠着不付吧。”

夫人略显不悦。

“那你就讲明事理,让他削减一点购书开销嘛。”

“你说得倒轻巧,我倒是愿意讲啊,可他愿意听吗?前一阵子我还被他数落了一顿,说我不像个学者夫人,一点也不懂得书籍的价值。还说‘古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你听着点儿,会有长进的’。”

“哦,这倒有点儿意思。什么故事?”

迷亭来劲了。不过与其说是出于对夫人的同情,倒不如说是被好奇心所驱使的。

“说是什么古罗马有一个叫作塔墩 的国王……”

“塔墩?这个塔墩倒听着新鲜啊。”

“啊呀,这些洋人的名字都很难读,我是记不住的。好像是第七代国王 。”

“哦,第七代国王,塔墩?好奇怪啊。那么,这位第七代的塔墩又怎么样呢?”

“啊呀,连您也这么取笑我,叫我这脸还往哪儿搁呀。别使坏,您要是知道,告诉我不就完了吗?”

夫人跟迷亭较上真儿了。

“哪有取笑你呢?这种恶作剧的事情我是不做的。只是觉得第七代塔墩之说太过离奇了点……慢来,慢来。让我想想。古罗马的第七代国王,是吧。嗯,虽说我记不真切了,好像应该是Tarquin the Proud 。嗨,管他呢。那位国王怎么了?”

“说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九本书来见国王,并要国王买下来 。”

“是这样啊。”

“国王问她要卖多少钱,那女人开出了一个天价。国王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一点。那女人二话不说就将九本中的三本扔进火堆里烧掉了。”

“啊呀呀,真可惜啊。”

“说是书上写的是预言什么的,都是些在别处看不到的内容。”

“噢——”

“国王见九本书变成了六本了,心想价格该降一点了吧。就问六本书多少钱,可女人开的价跟原先竟是一模一样的,连一文钱都没降。国王说这不是胡来吗,女人听了立刻又将三本书扔到了火堆里。国王还不死心,又问三本书多少钱,可女人依然要按照九本书的价钱卖给他。九本变成了六本,六本又变成了三本,可价钱却一分不降的。如果再砍价的话,说不定那剩下的三本也要被扔进火里了。最后,国王还是出了大价钱将烧剩下的那三本书 买了下来……讲完后他还说‘怎么样?听了这故事,对于书籍之珍贵多少有些理解了吧’。尽管他说得十分起劲,可我依旧不明白那些书有什么可宝贝的。”

夫人阐述了自己的见解后便催促迷亭表态。

饶是迷亭能言善辩也陷入了理屈词穷的困境,他从和服的袖兜里掏出了手绢来逗弄本猫。

“夫人!”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说道:“就是因为他一个劲儿地买书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进脑袋,人家才以为他是个学者啊。前一阵子看文学杂志,我还看到关于苦沙弥君的评论呢。”

“真的吗?”

夫人端正了坐姿问道。到底是夫妇啊,对于丈夫的名声还是极为上心的。

“那上面是怎么写的?”

“也没什么,只有那么两三行。说苦沙弥君的文风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夫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这么点吗?”

“还有——,‘稍纵即逝,逝而忘返’,别的就记不住了。”

夫人讶然问道:“这是夸赞的话吗?”显得心中很没底的样子。

“嗯,应该算是夸赞的吧。”

迷亭敷衍着又将手绢垂在了本猫的眼前。

“他是靠书吃饭的,不买当然不行。可他这人也太乖僻了。”

迷亭心想夫人要改变进攻方向了,于是便既像附和又像辩解,以一种不即不离的姿态答道:“要说乖僻多少是有点乖僻的,可是呢,做学问的嘛,都是这样的。”

“前些天,他从学校回来后说是马上就要出去的,嫌换衣服麻烦,竟穿着外套坐在桌子上吃饭。放饭菜的托盘搁在了被炉架上——我抱着饭桶坐着,别扭极了……”

“哦,这倒像是别开生面的摩登验头仪式 。不过呢,也正是这种地方才能显示出苦沙弥君与众不同之处啊——总之,他可不是什么‘月例’。”

迷亭以某种较为纠结难解的方式称赞道。

“是不是‘月例’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的,不管怎么说,他那种做法也太粗鲁了吧。”

“可是,比起‘月例’来还是要好得多哦。”

见迷亭一味地固执己见,夫人颇为不满,脸色一变,问起了‘月例’的定义来。

“‘月例’‘月例’的,你们老说什么‘月例’。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月例’呢?”

“什么?你问‘月例’吗?嗯,这个‘月例’嘛,倒不是一下子就能讲清楚的……”

“既然如此暧昧,那就说明这‘月例’还是不错的嘛。”

夫人发挥出一流的女性逻辑步步紧逼。

“一点也不暧昧哦,我心里明白着呢。只是不太容易讲清楚罢了。”

“反正就是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都说成‘月例’,是不是?”

夫人一语道破了真相——尽管她自己也并未察觉。

话说到这份儿上,迷亭就不得不对“月例”做个了断了。

“夫人,所谓‘月例’,就是指经常混迹于多愁善感之二八佳人之间,遇上好天气便提着酒瓶上墨堤 游玩的那些家伙。”

“有这样的家伙吗?”

夫人不明就里,只得胡乱应付。

“怎么有点乌七八糟的,我是搞不懂的。”她终于让步了。

“那就在马琴 的躯体上安个潘登尼斯少校 的脑袋,再到欧洲去呼吸一两年空气。”

“这就能成为‘月例’了吗?”

迷亭笑而不答。一会儿他又说:“不用这么麻烦也行。只要将初中生和白木屋 掌柜加起来除以二,也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月例’了。”

“是吗?”

夫人侧着脑袋反问道,完全是一副碍难接受的神情。

“哎,你还在这儿呢。”

不知何时,主人已经回家。他一屁股坐到了迷亭的身旁。

“什么‘还在这儿’?亏你说得出口。不是你说马上就回来的,要我在这儿等着的吗?”

“看到了吧,他这人总是这样。”夫人转脸对迷亭说道。

“你不在的时候,你的趣事逸闻可全给抖搂出来了哦。”

“妇道人家多嘴多舌的成何体统。要是人也能像这猫一样坚守沉默该多好啊。”

主人亲切地抚摸着本猫的脑袋。

“听说你给小毛头尝了萝卜泥,是吧。”

“嗯。”主人笑道,“如今的小毛头也机灵着呢。从那以后,只要问‘宝贝,哪儿辣?’就马上会吐出舌头来,好玩极了。”

“这不跟驯狗一样了吗?你也太不人道了。对了,寒月大概也快来了吧。”

“寒月要来吗?”

主人疑惑地问道。

“是啊。我给他寄了张明信片,说是‘请于下午一点之前到苦沙弥家’。”

“你这人也真是,做事也不问问人家方便不方便。你把寒月邀来干什么呀?”

“你知道什么呀?这回可不是我的趣向,是寒月先生提出的要求。他要在理学协会上发表演说。为此,他要先排练一下,并要我给听一听。于是我就说‘既然这样,就让苦沙弥也听一下吧’。所以就召集到尊府上来了嘛。你嘛,闲着也是闲着,他又碍不着你什么事儿,你就给他听听吧。”

迷亭自说自话地全给安排好了。

“物理学方面的演讲,我也听不懂啊。”

对于迷亭的独断专行主人略显愤懑。

“可他要讲的题目又不是‘镀镁喷嘴’那一类枯燥乏味的东西。他演讲的题目是《上吊的力学》 ,可谓是超凡脱俗,值得一听啊。”

“你就是个上吊没上成的家伙,听听当然有益了。可我……”

“也得不出‘是个要去歌舞伎座就浑身发冷的人,所以听不懂’的结论吧?”

迷亭一如既往地说起了俏皮话。夫人“呵呵呵”地笑着回头瞟了丈夫一眼就退回隔壁房间去了。

主人闷声不响地抚摸着本猫的脑袋。只有在此情形下,他的抚摸才特别用心。

大约过了七分钟,寒月君如约而至。由于今晚要发表演讲,他一反常态地穿了一身长礼服,刚刚浆洗好的白领子高耸笔挺,凭空增添了男人风采两成左右。

“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招呼。

“喂,我们两个已经等了你老半天了,别磨蹭了,快开始吧。”

迷亭催促道,又扭头看了看主人。主人也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然而,寒月君却是不慌不忙的。

“请先给我一杯水。”他说道。

“呵,还挺有模有样的嘛,过会儿还要求我们鼓掌,是吧。”

迷亭一个人在那里起劲地鼓噪着。寒月则从西服的内侧口袋里掏出演讲稿,不急不慢地说了句“此次仅是练习,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然后,终于开始了演讲排练。

“将罪人处以绞刑主要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做法,而再往前追溯,缢首主要是作为一种自杀的方法而为人所用。据说在犹太人中有通过投掷石块来处死罪人的习俗。研究一下《旧约全书》便可知,hanging 一词的意思是将罪人的尸体悬挂起来使其成为野兽或食肉猛禽之食物。根据希罗多德 的说法,犹太人在出埃及之前,就极其忌讳夜间曝尸。而埃及人在将罪人斩首之后,会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间曝尸。波斯人……”

“喂,寒月君,离上吊越来越远了,不要紧吗?”迷亭插嘴道。

“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请少安毋躁。……那么,波斯人是怎么处理的呢?他们也是将罪犯钉死的。然而,是在罪犯还活着的时候将其钉起来的,还是在其死后钉起来的,关于这一点,就不甚明了了。”

“这种事情‘不甚明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主人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无聊。

“要讲的事情还很多,要是觉得麻烦的话……”

“比起‘觉得麻烦’来,‘添麻烦’的说法让人听着更受用一些,是吧,苦沙弥君?”

迷亭再次吹毛求疵,主人只懒洋洋地答了一句:“怎么着都行啊。”

“好吧,那就言归正传吧。”

“‘言归正传’是说书腔,作为一个演说家,出言吐语应该高雅一点才是啊。”

迷亭又开始打岔了。

“要是‘言归正传’没品位,那你说该怎么讲才好?”

寒月君气鼓鼓地反问道。

“迷亭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来听演讲的还是来捣乱的。寒月君,这种瞎起哄的家伙你不用管他,只管讲你的就是了。”

主人只想尽快地挨过难关。

“正所谓‘气鼓鼓,“言归正传”似摆柳,方知听讲道’ 。”

迷亭依然说着不着边际的风凉话。寒月听了倒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根据我的调查,绞杀真正作为一种刑罚而加以使用,乃出现在《奥德赛》 之第二十二卷。即那位忒勒玛科斯 绞杀帕涅罗帕 的十二名侍女那段。我可以用希腊语来朗读这一段文字,但这么做稍有卖弄学问之嫌,故而作罢了。大家只要从其四百六十五行读到四百七十三行,自然就能明白的。”

“用希腊语朗读那句还是不说为好吧。好像专为告诉大家自己会希腊文似的。是吧?苦沙弥君。”

“嗯,赞成。话要说得含蓄才显得高雅嘛。”

主人一反常态地给迷亭帮腔道。事实上只因为他们两个都对希腊语一窍不通。

“好吧,既然这样这几句今晚就省略掉吧。言归——,我继续讲下去。

“如今想来,这种绞刑执行起来不外乎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忒勒玛科斯在欧迈俄斯和菲洛提奥斯的帮助下首先将绳子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在绳上各处打好一个个活扣,将侍女的脑袋一个个地塞进活扣里,最后用力拉起绳子的另一端,将她们全都吊起来。”

“也就是说,像西式洗衣店里挂衬衫那样将那些侍女成串地吊着,是吧?”

“正是。而第二种方法是,首先跟第一种方法一样将绳子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从一开始就将另一端高高地挂到天花板上。紧接着再从高挂着的绳子上垂下好多根别的绳子,并打上绳圈将侍女的脑袋塞进去,行刑时将侍女脚下的踏脚凳抽掉。”

“将其想象为在绳帘子底下挂一排灯笼球的景象,估计错不了吧。”

“你说的灯笼球我没见过,故而无从评判,如果真有那么个玩意儿,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儿吧。——接下来,我将从力学的角度来证明第一种方法事实上无法成立的。”

“有点意思。”迷亭说道。

“嗯,有点意思。”主人也与他保持一致。

“首先假定侍女是等距离悬挂的。并且假定最靠近地面的两个侍女之间的绳索处于水平状态。我们可以用α 1 α 2 ……α 6 来表示绳子与地平线所形成的角度;以T 1 T 2 ……T 6 来表示绳子各部分所受的力,而T 7 =X则为绳子最低部分之受力。W自然就是侍女的体重了。怎么样?能听懂吗?”

迷亭与主人对视一眼答道:“八九不离十吧。”

然而,这“八九”的程度是他们两人随意定的,对于其他人或许就未必通用了。

“好!根据你们都知道的有关多边形的平均性理论,可列出以下十二个方程式。

T 1 cosα 1 =T 2 cosα 2 …… (1)

T 2 cosα 2 =T 3 cosα 3 …… (2)

……”

“方程式说这么几个也就够了吧。”主人蛮横无理地说道。

“可这些方程式才是本次演讲的核心啊。”寒月君恋恋不舍地说道。

“那么,核心部分就改日再领教吧。”迷亭也有些惴惴然。

“可是,省略掉这些方程式也就谈不上什么力学研究了嘛……”

“不用顾忌,尽管略去好了……”主人无动于衷地说道。

“好吧,那就谨遵尊意,尽管有些勉为其难,还是省略掉吧。”

“明智之举啊。”

迷亭竟在这么个微妙的关头“呱呱”地鼓起掌来。

“下面谈谈英国方面的情况,在《贝奥武甫》 中我们便可看到绞首架,也即‘嘎而嘎’ 一字,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绞刑就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的。按照布莱克斯通 的学说,罪犯在执行绞刑时,由于绳子的原因而万一没被绞死,应该再次受到同样的刑罚。而有趣的是,在《农夫皮尔斯之幻想》 中,却有‘纵使恶棍也绝无受两次绞刑之理’的句子。到底哪种说法符合事实,已不得而知,然而,受一次绞刑而碰巧没死的实例确实比比皆是。

一七八六年,对臭名昭著的坏蛋菲茨·杰拉德实施了绞刑。然而,不知怎么搞的,第一次行刑时,他从台上往下跳后绳子断了。重新施刑后,却又由于绳子过长而使他双脚着了地,也没有死掉。据说在第三次施刑时,还是在围观之民众的帮助下才让他去见了上帝。”

“你看看,你看看。”

讲到这种地方迷亭忽然又来了劲了。

“真是死也死不成啊。”连主人也活跃起来了。

“好玩的事情还有呢。人被吊死之后,身体会长出一寸光景来。这是有医生实际测量过的,如假包换。”

“这可是个崭新创意啊。怎么样,苦沙弥君要不要也去吊一下?说不定真能长出一寸来就与平常人一般无二了。”

迷亭转向主人问道。谁知主人竟一本正经地问寒月道:“寒月君,长出了一寸光景后,还能起死回生吗?”

“这怎么可能呢?那是因为上吊后脊髓伸长了。简单点讲,不是身体延长了,而是被拉垮了。”

“哦,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主人这下子死心了。

演讲的下文应该还很长,寒月原本是要一直讲到上吊的生理作用的,然而,迷亭老是插科打诨说怪话,我家主人则时常毫不遮掩地打哈欠,因此他也只得草草收场,怏怏而去了。至于那天晚上寒月君是以何种风采,何种雄辩之口才发表演讲的,由于此事之发生地遥不可及,本猫也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的二三日,过得风平浪静,而在某日下午二时许,迷亭先生照例如“偶然童子”一般,十分“偶然”地飘然而至了。屁股刚刚坐定,他立刻就爆出了这么一句:“我说,越智东风之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

完全是来通报攻克旅顺之大捷的气势。

“没有。近来未曾谋面。”

我家主人则是一如既往的阴沉。

“今日,在下特为通报该东风子之‘失策物语’而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的。”

“还不是大惊小怪,夸大其词的老一套?说到底,你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

“哈哈哈,别‘不靠谱’啊,说‘无谱可靠’多好。这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事关在下清誉啊。”

“有甚区别?都一样!”

主人装傻充愣,一副天然居士再世的派头。

“上个礼拜天,东风子去了趟高轮泉岳寺 。大冷的天,何必呢?——别的先不说了,如今是什么时代了,除了头回来东京的乡巴佬,谁还去参拜泉岳寺这种破庙呢?”

“他爱上哪儿上哪儿。你有什么权力干涉他?”

“这权力么,我自然是没有的。嗨,权力什么的,见鬼去吧。那庙里有个什么义士 遗物保存会的展览。你知道吗?”

“嗯哼?”

“什么?你不知道?那么,泉岳寺你总是去过的吧?”

“没有。”

“没去过?这倒是奇闻啊。怪不得你这么帮着东风呢。老江户哪有不知道泉岳寺的,说出来也不怕丢人啊。”

“不知道又怎么了?也不妨碍我做教师啊。”

主人越来越像天然居士了。

“好吧,好吧,这一点姑且不论。且说东风子入那展馆看得正好,来了一对德国夫妇。他们先是用日语问了句东风什么。可是,东风不总想试试他的德语吗?面对如此良机,他又岂肯轻易放过。他一开口叽里咕噜地来上了一段,出人意料的是效果还真不错——可日后想来,灾祸正由此而起啊。”

“后来怎么了?”主人终于上钩了。

“那德国人看到了大鹰源吾 的泥金印笼 就说想买下这个物件,问他展览方卖不卖。当时东风的回答那可真叫绝,说我们日本人都是清廉君子,不会贪图钱财而出卖义士遗物的。到此为止,局面还相当不错,可德国人以为无意间得了一名好翻译,于是就问东问西地问个没完了。”

“都问了些什么?”

“问什么倒无所谓,只要能让人听懂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可他们机关枪似的说得飞快,把人听了个云里雾里。偶尔听懂了一两句,可人家问的又是鹰嘴钩 和大榔头。鹰嘴钩和大榔头西洋人是怎么说的,可从未学过,所以他老先生一下子就傻眼了。”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主人出于自己的教师身份,深表同情。

“然而,一干闲人异常好奇,不断地聚拢过来,最后东风和德国夫妻就被他们铁壁合围了。东风涨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手足无措。相较于刚才的挥洒自如,简直是判若两人。”

“结果怎么样呢?”

“最后,东风实在是招架不住了,就用日语说了句‘沙衣那拉’ 一路逃回家了。我说:‘“沙衣那拉”可就怪了,你老家是将“沙哟那拉”说成“沙衣那拉”的吗?’他说:‘倒也是“沙哟那拉”。因为对方是洋人嘛,为了跟他们调和一点,我才说成“沙衣那拉”的’。你看看,他老先生当时就少个地洞钻了,还想着要调和一点,真是服了他了。”

“‘沙衣那拉’就算了,那对洋人夫妇怎么样呢?”

“事出突然,洋人呆若木鸡,一脸茫然。哈哈哈哈,好笑吧。”

“也没什么好笑。倒是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事的阁下你,要好笑得多啊。”

说着,主人将香烟灰磕进了火盆。

就在这当儿,大门口铃声大作,惊心动魄一般,随即便传来了一嗓子尖厉的女声:“有人吗?”

迷亭与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

看来主人家里是少有女客来访的。本猫正寻思着,那尖利女声之拥有者已然进得屋来了——两套穿在一起的绉纱礼服拖在榻榻米上,“唰唰”作响。看她年龄,估计也就四十刚过吧。额头微秃,前发于发际线处如同河堤一般高高耸起,似乎将近三分之一左右脸部都是朝向天空的。双眼以汤岛切通坂 的坡度直线上吊,左右对峙着。而所谓“直线”云云,是形容其双眼比鲸鱼眼还细。然而,她的鼻子却大得出奇,简直就像是将别人的鼻子偷来后安在脸部正中的一般。就好比将靖国神社里巨大的石灯笼移到了一个只有三坪大小的小院子里一般,尽管独得八面威风,却给人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该鼻子就是所谓鹰钩鼻,其造型先是尽力拔高,而中途似又有所反省而谦逊地收住了势头,再往前便迥异于最初的冲劲而往下垂落,呈一窥下方嘴唇之态。由于该鼻子太抢眼了,故而她在说话时,似乎不是嘴巴在说话,而是鼻子在说话。为了对那个伟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本猫决定今后用“鼻子” 一词来称呼该女士。

打过了初次见面的招呼之后,“鼻子”扫视了一下客厅,开口道:“房子不错嘛。”

“胡说八道。”——主人肚子里嘀咕着只顾抽烟。

迷亭望着天花板说:“啊呀,这花纹真古怪啊。是漏雨的痕迹呢?还是木纹?”

迷亭不露声色地催促我家主人快说话。

“还用说吗?当然是漏雨了。”

主人回答后,迷亭便若无其事地说了声:“哦,是吗。”

“鼻子”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怎么偏偏遇到这么两个不懂社交的人。”三人坐成一副鼎足之势,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今天,我是有事请教,才前来打扰的。”

“鼻子”再次提起了话头。

“哦。”主人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声。

“鼻子”心想老这么着可不行啊,便开口道:“其实,我就住在这附近——就是对面拐角处的那幢房子。”

“你是说那幢带库房的大洋房吗?怪不得挂着‘金田’姓氏牌呢。”

主人总算弄清楚了金田西洋馆以及库房的主人,但对于金田夫人的尊敬程度与之前依然是一模一样的。

“按理说,是应该由外子前来请教的,可他公司方面的事情实在是太忙了。”

这么说的话应该管用了吧?——“鼻子”以这样的眼神望着主人。可主人一点也不为所动。由于“鼻子”刚才的言谈作为初次见面的女性来说太过粗鲁,主人早已憋了一肚子气了。

“况且,公司还不止一家,兼着两三家呢。而且不论在哪家,他还都身居要职——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吧。”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着?还不买账吗?

我家主人对于博士或大学教授之类是十分买账的,可奇怪的是,他对于资本家所保持的敬畏程度极低。他相信,比起什么资本家来,中学校长要伟大得多。即便不相信这一点,基于他那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脑筋,也认为要想得到资本家、大财主的眷顾是极其渺茫的,早就死了这条心了。因此,对方再怎么有权势、有金钱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的。认定了这一点,也自然就觉得对方如何如何是于自己没有半点利害关系的。因此,除了学者圈子,在其他方面他都表现得极为迂阔,尤其是对于资本家,更是连有些什么人、都在干些什么也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一点,也丝毫产生不了敬畏之心。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怪人与自己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之下,这对于“鼻子”来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老实说,活到今天,接触过的人也不算少了,只要自己亮出“金田夫人”的名头,对方就一定会另眼相看的。不管出席什么样的场合,也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高贵,“金田夫人”的名头都是照样通行无阻的。所以“鼻子”本以为这么个酸不拉唧的穷秀才,只要自己说出“我家就是对面街角处的那所房子”来,不等问具体职业一定早已大惊失色了。

“金田?你知道这么个人吗?”

主人满不当一回事地问迷亭道。

“知道啊。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好友嘛。前一阵子,还参加了游园会呢。”迷亭的回答十分认真。

“哎?你的伯父是哪位呀?”

“牧山男爵啊。”

迷亭愈发地认真了。主人想说什么,可还没等他开口,“鼻子”就猛地转过头来,打量起迷亭来。这天,迷亭在大岛绵绸 的礼服外罩了一件不知是用古渡更纱 还是别的什么料子做的外褂。

“啊呀,原来您就是牧山男爵的——嗯,什么来着?我真是一无所知,极其失礼了。常听外子说,一直得到牧山男爵的关照的。”

“鼻子”的口吻立刻庄重了起来,甚至还对着迷亭深施了一礼。

“啊呀呀,不必如此。哈哈哈。”迷亭笑道。

主人愣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们俩。

“听说就小女的婚姻大事,也曾有劳牧山男爵多多费心的……”

“啊,还有这么回事啊。”

这事对于迷亭来说似乎也太过意外了,他不禁低声惊呼了起来。

“当然了,来给小女提亲的人是络绎不绝的,可我们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家嘛,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将她打发了呀……”

“这是自然。”迷亭终于放心了。

“我就是为了这事,才来这儿问问你的。”

“鼻子”转向我家主人后,出言吐语也立刻回到粗俗模式了。

“听说有个叫作水岛寒月的人会经常到你这儿来,那个人到底怎么样啊?”

“你要问寒月,所为何事?”主人十分不悦。

“想来也是与贵千金之终身大事有关,而想得窥寒月君性情行为之一斑吧。”

迷亭的心思转得倒是挺快的。

“是啊,若能请教一二,真是于心甚慰。”

“如此说来,你是要把女儿嫁给寒月君了?”

“谁说把女儿嫁给他了?”

“鼻子”突然朝主人发难道。

“除他之外也还有许多选择呢。不见得非要他来娶我女儿。”

“既然这么说,又何必来打听寒月的事呢?”

主人也被激起了斗志。

“可是,你也不必为他隐瞒吧。”

“鼻子”摆出那么一点吵架的姿态。

迷亭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将银烟管如同裁判扇 一般高高举起,心里则高喊着“上啊!快上啊 ”。

“那么,寒月说过非你女儿不娶的话吗?”

主人使出了“排山倒海”的平推招数

“说倒是没说过……”

“那么就是你以为他要娶你女儿了?”

主人似乎领悟到对付这妇人尽管用“排山倒海”就是了。

“事情虽然还没到这个地步——可寒月君也未必就不乐意吧。”

一直退到擂台边后,“鼻子”展开了绝地反击。

“那么,可有事实说明寒月爱上了你家女儿?”

主人昂首挺胸,那气势似乎在说:“要是有的话,你就说来听听!”

“嗯,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吧。”

主人这次的“排山倒海”并未见效。刚才一直以裁判自居而津津有味地观战的迷亭,似乎也被“鼻子”的这句话挑起了兴头。他放下了银烟管,往前探出了身子。

“寒月给贵千金写了情书了吗?啊呀,这可真是令人愉快之事,足以给新年增添一件趣闻啊。”

就他一个人兴高采烈的。

“没有情书,可比情书更猛烈呀。你们两人难道不知道吗?”

“鼻子”冷嘲热讽道。

“喂,你知道吗?”

主人问迷亭道,脸上的神情如同中了邪一般。

迷亭也用傻乎乎的口吻回答道:“我是不知道的,要知道也是你知道。”

他竟然在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谦虚了起来。

“说什么呢?你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这时只有“鼻子”一个人扬扬自得。

“啊——”

其他两人一起目瞪口呆。

“好吧,你们要是忘了的话,我就给提个醒吧。去年年底,阿部先生家举办演奏会,寒月君也去的,对吧?晚上回来时,他在吾妻桥出了点事,是吧?——细节我就不讲了,因为说不定会给本人惹麻烦的——有了这个证据也就足够了吧,怎么样?”

说完,她将带着钻石戒指的手指整齐地放在膝盖上,泠然端正了坐姿。她那只出类拔萃的鼻子更是愈发地大放异彩,迷亭和主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存在感。

一时间,我家主人自不必说,就连能言善辩的迷亭先生似乎也被她这一招出人意料的“黑虎掏心”吓蒙了,如同发疟疾的病人突然退烧了一般,失魂落魄地呆坐着。然而,随着惊愕之波渐渐退去,本来面目逐渐恢复之后,滑稽可笑的感受一下子化为内心的呐喊喷涌而出了:两人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哈哈哈哈”地笑了个前仰后合。

这次轮到“鼻子”期待落空,直愣愣地瞪着他们俩,似乎在说:此时大笑真是极端无礼。

“噢——,那就是贵千金呀,原来如此。您说得不错,苦沙弥君,这么看来寒月君爱上人家的小姐,是千真万确的了,嗯……你再隐瞒也无济于事了,还是赶紧招了吧。”

“哦。”主人只是这么哼了一声。

“真的是不可隐瞒哦,因为已经东窗事发了嘛。”

“鼻子”又扬扬得意了起来。

“是啊,这是自然。有关寒月君的事情理应知无不言,以供您参考。喂,苦沙弥君,你是这儿的主人啊,老这么傻笑着不开口算是怎么回事呢。秘密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哦,不论你隐瞒得有多紧,总会露出马脚的。——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事儿也还真有点不可思议啊,金田夫人,您是怎么打探到这一秘密的呢?真是令人吃惊啊。”

迷亭自顾说个不停。

“我也不是吃素的哦。”

“鼻子”一脸的得意神色。

“是啊,简直是太不吃素了。您到底是听谁说的呢?”

“就是住在这后街的车夫老婆讲的。”

“就是那个养着黑猫的车夫家吗?”

主人将双眼瞪得溜圆。

“是啊,为了寒月君的事,我可没少破费。每次寒月君来这儿都说了些什么,我都让车夫老婆一一禀报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

主人拔高了嗓门抗议道。

“怎么了?我又不打听你的言行举止。仅仅是寒月君的事情而已嘛。”

“寒月君的事也好,谁的事也好,总之车夫老婆本身就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主人发火了。

“可是,悄悄地到你家墙角根这么站着,不也是人家的自由吗?你要是怕人家听见,那就小点声啊。要不然,你就搬大一点的屋子住呀。”

“鼻子”毫无脸红的迹象。

“也不光是车夫家,从胡同里二弦琴师傅那儿我也听了不少呢?”

“寒月君的事吗?”

“不仅仅是寒月君的事。”

“鼻子”话里有话,暗藏杀机。

本猫以为主人这下该吃瘪了,可谁知他反倒破口大骂了起来:“那师傅就知道瞎清高,好像就她是个人似的。真是个混账小子。”

“啊呀,不巧得很,她是个女流之辈,骂她‘小子’什么的可就对不上号了。”

“鼻子”的话语愈发地粗鲁,将老底暴露无遗。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金田夫人就好像是特为吵架前来的。然而,不管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迷亭依然稳坐钓鱼台,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两个斗嘴,那架势就跟铁拐李看斗鸡一样。

觉得自己在对骂方面并非“鼻子”之对手的主人,不得不转攻为守,以“坚壁清野”一般的沉默来与之相抗衡。可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开口道:“你只说寒月他怎么迷恋你女儿,可我听到的却有所不同哦。是吧,迷亭君?”

他开始向迷亭求援了。

“嗯,那时好像说贵千金先是身染贵恙——还满嘴胡言乱语的。”

“断无此事!”

金田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还有,寒月君说是从××博士夫人那里听说的呢。”

“那就是我的安排,是我让××博士的夫人去接近寒月君的。”

“××夫人是在知情的前提下接受您的委托的吗?”

“是啊。不过她也不是轻易就答应的,我给了她不少东西的。”

“如此说来,关于寒月君的事,你今天是下定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不打听到一点什么是不肯回家了,是吗?”

迷亭似乎也有点失去耐心了,与往常不同,出言吐语也粗俗起来了。

“行啊,说说又何妨呢?苦沙弥君,你就说说吧。——夫人,关于寒月君的事,只要不违背事实,无论是我还是苦沙弥君,都会知无不言的。对了,请您有条不紊地,一一提问吧。这样子说起来比较顺畅啊。”

“鼻子”终于认同并开始提问了。一度粗俗不堪的谈吐也有所收敛,至少在面对迷亭时,恢复了一开始的庄重和文雅。

“听说寒月君是一位理学士,那么,他到底是研究什么专业的呢?”

“在研究生院研究地球磁场。”

主人很认真地答道。不幸的是,“鼻子”没听懂,“哦——”地应了一声后就露出了一脸的诧异。

“学这个,能成为博士吗?”她问道。

“成不了博士就不将女儿嫁给他了吗?”主人不悦地问道。

“嗯,仅仅是个学士的话,世上多的是啊。”“鼻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主人望着迷亭,厌恶之情愈发浓重了。

“能不能成为博士我们可不敢担保,您还是问些别的事吧。”

迷亭的心情也不见得好。

“最近,他也在学习那个地球——什么吧?”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上就《上吊的力学》之研究成果发表了演讲。”主人一点也不看风云起色。

“啊呀呀,上吊什么的,他可真是个怪人啊。研究上吊什么的,是绝对成不了博士的吧。”

“要是自己上了吊自然就难说了,可研究《上吊的力学》的话倒也未必就成不了啊。”

“是吗?”

这次“鼻子”偷偷地望了一眼主人的脸色。由于不懂“力学”是什么意思,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安——可怜见的。或许她觉得请教这么浅显的问题有碍她那金田夫人的脸面吧,故而希望能从对方的脸色上轧出一点苗头。然而,主人的脸,冷若冰霜。

“除此之外,他还学习点什么好懂的东西吗?”

“嗯,前一阵子,他写了一篇名为《论橡子的稳定性以及天体之运行》的论文。”

“在大学里也学习橡子这类东西吗?”

“这个嘛,我也是外行,不太清楚。既然是寒月君搞的这个,应该是有些研究价值的吧。”

迷亭语带讥讽,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鼻子”似乎觉得这些学问方面的问题自己有些吃不住,于是就转变了话题。

“说说别的事吧——听说他在新年里吃香菇撅了两颗门牙,有这事吧。”

“有啊,那空缺处还黏着空也饼呢。”

迷亭觉得这个问题可谓是正中自己的下怀,一下子来劲了。

“好不知体面,没用牙签 吧。”

“嗯,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一定要批评他。”主人嗤嗤地笑道。

“吃个香菇也会把牙给撅了,可见他的牙齿有毛病啊。是这样的吗?”

“嗯,反正不能说牙齿好吧——迷亭,你说呢。”

“虽然不好,却也讨人喜欢。撅了以后也不去补好,这一点也很奇怪啊。直到今天仍是个钩挂空也饼的所在,真是奇观啊。”

“是因为没钱才没去补呢?还是他喜欢这么空缺着呢?”

“他也不可能一辈子自称‘前齿欠成’ 的,您放心好了。”

迷亭的心情渐渐恢复了。

“鼻子”又换了个问题。

“府上有没有他写来的书信之类的东西?能否让我拜读一下呢?”

“明信片多的是,你看吧。”

主人从书房里拿了三四十张出来。

“用不了这么多,看上两三张也就……”

“好吧好吧,挑几张我喜欢的给你看吧。”

迷亭先生说道。随即他便“哦,这张有点意思”地抽出了一张明信片。

“哎?他还会画画呐。真是多才多艺啊。让我好好看一下。”

说着她便端详了起来。

“啊呀,讨厌,画的是山狸。什么都好画,为什么偏偏要画山狸呢?——不过你也别说,看起来还真像山狸。”

口气之中又不无欣赏的意味。

“你读读那上面的文字吧。”主人笑道。

于是“鼻子”便像女佣读报一般读了起来。

旧历除夕,山中山狸举办游园会,载歌载舞的。其歌曰:来吧,来吧 ,除夕之夜,是没人进山的哦。哧嘣谷嘣喏嘣。

“这写的都是什么呀。拿人开涮吗?”“鼻子”很不满意。

“这张天女中你的意吗?”

迷亭又抽出了一张。那上面画着一个身穿羽衣的天女在弹琵琶。

“这天女的鼻子好像太小了吧。”

“什么呀,这才是正常的鼻子呢。别关注鼻子了,读读文字吧。”

文字是这样的:

从前,在某处有一位天文学家。一天夜里,他一如既往地登上高台,专心致志地观察起星星来。这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天女,并传来了世上没有的美妙音乐,这位天文学家听得出了神,忘了彻骨的寒冷。到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天文学家已经死去,身上落满了白霜。这可是真事——那位满口胡言的老爷爷说道。

“这是什么呀?有什么意思呢?这也是理学士该做的事吗?拿到文艺俱乐部去念念还差不多。”

寒月君遭到了重大打击。

“这张怎么样?”

迷亭半开玩笑地又抽出了第三张。

这张明信片上印着一艘帆船,下面则照例是寒月的信手涂鸦。

昨晚码头上,二八小姑娘,没了爹和娘,独对海边小白鸻,梦中醒来的小白鸻,哀哀哭泣长,爹娘本是老船家,如今长眠白浪底。

“这个不错啊。很感人。都能够用来说唱了,不是吗?”

“能说唱吗?”

“是啊,配得上三弦的调子了。”

“哦,能配上三弦那是真不错了。这张怎么样。”

迷亭一个劲儿地抽出明信片。

“不看了。看了这几张就够了,剩下的虽然还很多,不过已经知道都不那么寒碜的。”

“鼻子”自以为已经够了解的了。

接着,“鼻子”提出了一个十分自私的要求,表示她关于寒月君的提问结束了。

“今天真是打扰了。不过呢,我来这儿的事情请不要告诉寒月君。”

也就是说,关于寒月的事情自己是无论大小都要知道的,但自己的事情是一点也不能让寒月知道的。

“哦——”迷亭和主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后,“鼻子”又说了句“改日定要表示谢意的”就站起了身来。

送客之后重新入座的这两位,立刻就嘟囔起来了。

“什么玩意儿?”迷亭说道。

“什么玩意儿?”主人说道。

他们各自向对方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像是再也忍不住了,里屋传来了夫人的嗤嗤笑声。

迷亭闻听便大声说道:“夫人,夫人,‘月例’的标本来过了。‘月例’到了这种程度,也够奇葩的了。您就尽情地放声大笑吧,别不好意思了。”

“别的先不说,那张脸就不中看。”

主人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迷亭立刻接过话头补充道:“那鼻子独霸脸部中央,模样可真别致啊。”

“还弯钩钩的。”

“嗯,有点弓背。弓背鼻子,太神奇了。”迷亭开心地笑道。

“那是一张克夫脸。”

主人心中的窝囊气似乎尚未出尽。

“那是一副十九世纪卖剩的,二十世纪也滞销的相貌。”

迷亭尽说些怪话。

此时,夫人从里屋出来了,她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提醒道:“坏话说多了,小心车夫老婆又去告状哦。”

“告一点状,有时也能成为苦口良药的,夫人。”

“可对人家的相貌说三道四的,也太低级了吧。谁也不是自己愿意长那么个鼻子的吧——再说,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嘛,这么说人家可有些过分了。”

在为“鼻子”的鼻子辩护的同时,夫人也顺带着为自己的容貌间接辩护了一下。

“什么过分不过的?那是妇人吗?根本不是妇人,是蠢人。对吧?迷亭。”

“是蠢人,这或许不假,可也是厉害角色啊。刚才不就大闹了一场吗?”

“哼,她将教师当成什么了?”

“当作后街的车夫一般吧。她那种人心里只敬重博士。你没成为博士,就是你最大的失策,对吧?夫人。”

迷亭笑着回头看了看夫人。

“他还博士呢?别指望了。”

连夫人也对主人不抱希望了。

“你怎么知道我成不了博士呢?别小看人好不好。伊索克拉底 在九十四岁高龄还写出了伟大著作呢——谅你也不知道吧。索福克勒斯 写出惊世杰作,也在将近百岁之高龄啊。西摩尼得斯 在八十岁写出了绝妙好诗。我才……”

“荒唐!你有胃病,能活那么久吗?”

夫人对主人的寿命做出了预估。

“亏你说得出口啊——你倒是去甘木大夫那儿问问——再说了,都是你让我老穿这种皱巴巴的黑棉布外褂和补丁摞补丁的和服,才被那女人瞧不起的。从明天起,你拿迷亭身上那样的出来给我穿。”

“什么拿出来给你穿?那种上等绉绸的礼服,我们家可没有。再说金田夫人对迷亭先生恭敬,是在听了他伯父的大名之后啊。你拿衣服撒什么气呢。”

夫人巧妙地回避了自己的责任。

听到“伯父”云云,主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迷亭道:“对了,你有伯父这事,今天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真有这么位伯父吗?”

迷亭一听,就像早就等他来问似的说道:“嗯,你说我那伯父吗?我那伯父可是个老顽固啊——也是个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的人物。”

说着便对主人和夫人各看了半眼。

“呵呵呵呵,您看您,尽开玩笑。他如今在哪儿活着呢?”

“在静冈县活着呢。不过可不仅仅是这么活着而已啊。他脑袋上的丁髻死活不肯剃掉,大家都拿他没办法。人家说‘您就戴个帽子吧’,他说‘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没觉得脑袋冷得非戴帽子不可呢’,神气得很啊。人家说‘天冷,您就多睡一会儿嘛’,他说‘人只要睡四个钟头就足够了。超过四个钟头就是懒惰’。他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了。对此,他说‘我也是经过好多年的修炼,才把睡眠时间压缩到四个钟头的。年轻的时候总想懒床,到最近才终于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为此,他十分得意,十分自豪。活到了六十七岁睡不着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跟修炼或者修脚毫无关系,可他真以为是他的克己之功。还有呢,外出的时候,他是一定要带上一柄铁扇 的。”

“干吗用呢?”

“不知道。反正是必须携带的。或许是替代文明棍吧。前一阵子,还闹出了一件趣事呢。”

这话,迷亭先生是只对着夫人一人说的。

“哦——”夫人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今年春天,他写信来说是‘赶紧寄圆顶硬礼帽和长礼服来’。我吃了一惊,写信去问,回信说是老人自己要穿。说是二十三日静冈县要开什么祝捷大会,他老人家命令紧急调配的。可笑的是,‘命令’中竟有这样的话:‘帽子拣大小差不多的买来就是了,礼服也估算了尺寸去大丸定做……’。”

“近来大丸也做西服了吗?”

“哪里?应该是白木屋,是他搞错了。”

“那‘尺寸估算一下’什么的,叫人怎么把握呢?”

“这就是我那伯父之独特风格啊。”

“那你怎么办呢?”

“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估算’一下,做了给他寄去啊。”

“你也真是胡闹。那么,赶上祝捷大会了吗?”

“嗯,好歹总算是赶上的吧。我看了一下老家的报纸,见上面写道:‘是日,牧山翁极为罕见地身穿着西式大礼服,手持一柄从不离身的铁扇……”

“看来不管到哪儿,这铁扇是他不肯丢下的了。”

“嗯,他死后,棺材里别的可以不放,铁扇是一定要给他放进去的。”

“不管怎么说,帽子和礼服穿戴得挺好,你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错了!问题就出在这儿。当时,我也以为太平无事了,正暗自庆幸呢,没料想不久之后就寄来了一个小包裹。我还以为是谢礼呢,打开一看,就是那顶圆顶硬礼帽,还附了一封信呢。信上写道:‘该礼帽承蒙劳驾购置,惜乎尺寸偏大,故不得已而寄回,烦请帽店改小尺寸。改制费用,余将以邮政汇票奉上’。”

“哦,果然是迂阔得紧啊。”

主人似乎因发现了天底下尚有比自己更为迂阔之人而大为满意。不一会儿,他又问道:“那么,后来又怎样了呢?”

“还能怎样?就我自己戴着了呗。”

“那帽子吗?”主人幸灾乐祸地笑道。

“那位老先生是男爵吗?”夫人有些不解地问道。

“谁?”

“你那位铁扇不离身的伯父呀。”

“他哪是啊。他是个汉学者,年轻时在圣堂 专攻朱子学什么的艰深学问,所以如今坐在电灯底下头上也依然顶着个丁髻。没办法,改不了了。”

说完,迷亭便一个劲儿地捋下巴。

“可你刚才明明跟那个女人说是牧山男爵的呀。”

“对,你说过的。我刚才在饭堂里听得真真的。”

这次,夫人完全支持自己的丈夫。

“是吗?我说过吗?哈哈哈哈。”

迷亭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那是瞎说的。我要是真有一位男爵身份的伯父,估计现在已经当上什么局长了吧。”

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就说嘛。我那会儿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主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又似乎有些担心。

“啊呀呀,亏你能一本正经地撒这么个弥天大谎啊。你还真是个吹牛高手。”

夫人表示极其佩服。

“哪里话来,要说高,那女人可比我高多了。”

“你比她也毫不逊色哦。”

“可是,夫人,我吹牛,仅仅是即兴吹牛而已。那女人可是有备而来的,她的自吹自擂可都是有说道的。您要是将那种源自小聪明的计谋和天生的幽默感混为一谈,那么,恐怕连喜剧大王也不得不感叹明珠暗投,世上没有识货之人了。”

迷亭辩解道。

“嗯,这个嘛,怎么说呢?”

主人垂下了眼帘。

“嗨,还不是一回事吗?”

夫人“咯咯”一笑道。

迄今为止,本猫还从未踏入过对面的那条胡同。所谓街角处的金田家到底是一副如何模样,自然也是从未见过的。事实上不要说看了,就连听,今天也还是头一回呢。由于资本家的话题在主人家里是从未出现过的,故而连吃主人家饭的本猫,不仅于该方面完全无缘,且持极为冷淡之态度。然而,适才“鼻子”突然造访,本猫旁听了他们的谈话之后,不禁因其令爱千金之美貌、殷实家底所带来的富贵权势而浮想联翩,觉得自己虽是一介之猫也没法再无动于衷地闲躺于檐廊了。更何况本猫于寒月君寄予了莫大的同情。就对方而言,不惜收买了某博士的夫人、车夫老婆,甚至于二弦琴“天璋院”,连寒月君撅了门牙的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可寒月君这边呢,只是嘿嘿傻笑着摆弄外褂丝绦说他只是个刚毕业的理学士,也显得太过无能了吧。话虽如此,由于对方是个脸部正中安着个伟大鼻子的女人,能够对付得了的人自然也是极为有限的。而对于这样的事件,我家主人自是漠不关心的,更何况经济上也缺乏支撑。迷亭倒是不缺钱,可他是飘忽不定的“偶然童子”,指望他来给寒月君出头撑腰也是渺茫的。因此,那位演讲过《上吊之力学》的先生就只得陷入孤立无援之可怜境地了。这太不公平了!本猫定要挺身而出,深入敌境而一探彼方之动静。吾辈是猫,这不假,可本猫毕竟是读了爱比克泰德之著作后会将书摔在桌上的学者之家的猫,岂是世上一般之痴猫、蠢猫可比的——根本不是同一族类嘛。敢于做如此冒险之举的侠义之心,原本就潜藏于本猫之尾巴梢里的。

本猫要这么做也并非是由于寒月君于本猫有恩,说到底,这原本就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所做的热血沸腾,好勇逞强之事。说大一点,这是充分体现了热爱公平,热爱中庸之天性的辉煌义举。

既然对方不经本人同意便将吾妻桥事件等到处乱讲、既然派遣走狗到人家屋檐下偷听并扬扬得意地将得到的禀报逢人就讲、既然不惜动用车夫、马夫、无赖、不良学生、短工婆、产婆、妖婆、按摩瞎子、痴呆神经来困扰一个国家的有用之才——哼哼,那就别怪本猫也有所打算了。

所幸的是天公作美,尽管地面融霜不便行走,但为了心中的正义也只能奋不顾身了。因足底粘泥而会在檐廊地板上印上梅花脚印这样的小事,或许会给厨房女佣带来些许麻烦,而于本猫是毫无苦痛可言的。别说明天不明天的了,要去立刻就去——本猫下定了决心,便以勇猛精进之气势窜到了厨房。

“慢来!”——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作为猫咪来说,本猫不仅已进化到了极致,就智力而言自忖也是不输于初三学生的,然而,可悲的是,咽喉之构造依然是属于猫类的,无法说人类的语言。因此,即便巧妙地潜入金田家,将敌情摸得一清二楚,既不能向当事人寒月君报告,也不能跟主人和迷亭娓娓道来。那么,既然不能付诸言辞,还不与埋入土中而不得发光的钻石一般无二了?再多的聪明才智也形同无用之长物,岂不愚哉——本猫伫立于后门口不禁心中暗叹:还是算了吧。

然而,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而中途放弃,不就跟盼望阵雨之人眼睁睁地看着乌云飘往别处一样了吗?那该是多么的遗憾,多么的令人惋惜啊。再说了,倘若自身有什么不是倒也罢了,这可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之义举啊,明知要做出无谓之牺牲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不就是好男儿之英雄本色吗?什么白费力气,什么弄脏脚掌之类的,这些对于吾辈猫类来说算得了什么呀。出于前世因缘生而为猫,本猫自是不具备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等诸先生沟通思想之术,可要说起“忍术” 来,吾辈猫类天生要高出诸先生许多的。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这本身就是件十分令人愉快之事啊。哪怕了解金田家内情的只有本猫一个,那也比谁都不了解令人愉快啊。即便无法告诉别人,可让敌方知道事情已然败露,这也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啊。如此这般,“愉快”不断地涌上心头,想不去也不成了。最终本猫还是决定:去!

来到对面的胡同一看,只见那西洋馆跟听说的一样,以一种唯我独尊的姿态占据着街角。想来这屋子的主人也同样以唯我独尊之姿态睥睨世人的吧。然而,进入了大门一望,见这幢二层楼的建筑毫无意义地戳在那儿,除了给人以压抑感之外没有任何出奇之处。或许这就是迷亭所说的“月例”吧。

自玄关右转穿过树丛之后,本猫便绕到了厨房后门口。要说这厨房可真够宽敞的,估计有苦沙弥先生家的十倍左右吧。不仅大,还异常的整洁光亮,比那前一阵《日本新闻》详细报道的大隈公 家的厨房一定也是毫不逊色的。

“真是个模范厨房啊。”本猫暗自赞叹着爬了进去。

只见车夫老婆正站在两坪左右大小的水泥地上,跟厨师、车夫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

“这婆娘可不是好惹的。”——本猫十分识相地躲到了水桶背后。

“看来那个教书的,还不知道我家老板的名头呢。”

厨师说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住这一带的要是连金田公馆的主人都不知道,那不是没长耳朵没长眼睛的废物了吗?”

这是包车夫的声音。

“这可难说哦。那个教书的,可是个除了书其他什么都不懂的怪人啊。他要是知道那么一点老板的事情,或许就会买账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家连自己的小孩几岁了都不知道的嘛。”

车夫老婆说道。

“连金田老板的账都不买,也真是个可恨的怪物。不管了,我们一起去吓唬吓唬他怎么样?”

“这敢情好。谁叫他说什么夫人的鼻子太大了,长相难看啦,也太过分了嘛。他自己也不照照镜子,那脸跟今户烧 的山狸似的,自己还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呢,真叫人受不了。”

“还不光是脸蛋儿呢,他那提着毛巾去澡堂的样子,简直是目中无人啊。好像天底下就他了不起似的。”

可见苦沙弥先生在厨师这儿也很不受待见。

“我们一齐到他家的墙角根去,将他痛骂一顿吧。”

“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买账的。”

“可是,刚才夫人吩咐过,被他看到我们就不好玩了,要让他只听得到我们的声音看不到人,叫他书也看不成,干着急没办法才好呢。”

“这还用说吗?”

车夫老婆气势汹汹地说道,表示她一个人便可承包三分之一的骂人话。

原来是这样啊。这帮家伙要来找苦沙弥先生的碴儿啊——本猫心中暗忖着悄悄地从他们三人身边经过,径直朝里屋走去。

吾辈猫类的脚,虽有似无,无论走在何处都不会冒冒失失地弄出声响。犹如空中漫步一般、腾云驾雾一般、水中击㲈一般、洞中鼓瑟一般。又好比尝珍知味,不落言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月例”西洋馆——何足道哉;

模范厨房——又岂在话下。

什么车夫老婆、下人女佣、厨师、小姐、大鼻子夫人、金田老爷等辈,统统不在本猫眼里。本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完事儿之后便吐吐舌头、摇摇尾巴、翘翘胡须优哉游哉地打道回府而已。更何况本猫于此道乃日本第一之高手,连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继承了草双纸之猫又的血统。人说癞蛤蟆的额头上有夜明珠,而本猫的尾巴里包罗万象,人类的什么神、佛、情、死诸事自不必说,还秘藏着大可鄙视天下众人之家传妙药。故而对于本猫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横行于金田家的走廊,简直就比大力金刚一脚踏烂一方琼脂还要容易。

说实话,此时就连本猫自己也对自己的本领大感钦佩。本猫注意到这一切都是托了平时爱护备至之尾巴的福。而既然注意了这一点,就不能毫无表示了。本猫一定要郑重其事地礼拜一下这位“尾巴大明神” ,以恭祝“‘喵’运长久” ,可低头一看,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既然要礼拜,自然一定要看着“尾巴大明神”礼拜的,可为了看到尾巴而转动身体后,尾巴也就自然而然地转过去了。想要追上它而扭过脖子去的时候,尾巴也保持着相同的间隔跑到前面去了。到底是将“天地玄黄”收入三寸来长之中灵物啊,岂是本猫所能轻易企及?故而在追了“尾巴大明神”七圈半,累得气喘吁吁之后,本猫只得作罢了。

此刻,本猫多少有些头晕眼花,不知身处何处,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管他呢——本猫一通乱跑。此时,从隔扇门里面传出了“鼻子”的说话声。就是这儿了——本猫站定身躯,斜斜地探出双耳,凝神静听。

“一个穷教书匠,也太不知好歹了吧,你说是不是?”

她照例扯开了大嗓门。

“嗯,是太不知好歹了。要稍稍地教训一下他。那个学校里有我的老乡。”

“老乡?谁呀?”

“津木针助和福地细螺,可拜托他们去修理他一下。”

本猫不知道这位金田君的老家是哪里,只觉得他们那里的人名字都很怪,不由得暗自诧异。随后,金田君又问了一句:“那小子是教英语的,是吗?”

“是啊,听车夫老婆说,好像是专教英语阅读什么的。”

“反正不灰是什么正经教师的。”

这个“不灰” 也令本猫暗自捧腹。

“前一阵子遇到针助时他说‘我们学校里有个怪人。学生问他“番茶” 用英语怎么说,他便一本正经地说是Savage tea ,在老师间传为笑谈’。还说有这样的教员,尽给别人添麻烦,真叫人头痛。我估计他说的大概就是那小子的事儿吧。”

“肯定是那小子了。看他那长相就像是说那种话的人。还留着小胡子呢,真恶心。”

“真是个岂有此理的家伙。”

要是留胡子就“岂有此理”的话,那么吾辈猫类岂非没一只“有理”的了?

“还有啊,那个叫作迷亭还是酩酊的,还真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醉鬼,胡说什么他伯父是牧山男爵,瞧他长那样,怎么可能有一位男爵伯父呢?”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一个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乱说一通你就相信了?”

“我的不是?那家伙的骗人功夫也太高了嘛。”

“鼻子”心中愤愤不平的。

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的谈话中却没一句提到寒月君。是本猫来打探之前就已经评论过了呢?还是已经将他“枪毙”了不再为他费心了呢?本猫尽管挂念此事,却也无计可施。

伫立片刻之后,听得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有铃声响起。可见那边将有事发生。本猫立刻朝那边跑去,唯恐错失良机。

跑来后一看,见一个女人独自在大声说话。其嗓音与“鼻子”十分相像,据此推测,她应该就是这家人家的大小姐,差点让寒月君投河的那个活宝吧。遗憾的是隔着门无法一睹芳容,搞不清她的脸部中央是否也供着个大鼻子。然而,综合其说话的腔调与鼻息之粗细程度,很难想象她会长着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小鼻子。

本猫在门外只听得那女人不停地说话而对方的应答却一句也听不到,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电话了。

“喂,你是大和 吗?明天,要来的。帮我订个‘鹑三’ ,行吗?明白了吗?——什么,不明白?——讨厌!订个鹑三呀。——什么?——订不到?怎么会订不到呢?帮我订!——‘嘿嘿嘿,开玩笑?’——开什么玩笑!——别捉弄人。——你到底是谁呀?长吉?怪不得弄不明白了,叫你们老板娘来听电话。——什么?‘我什么都能办?’——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金田啊。——‘嘿嘿嘿,非常明白’?——真是个傻瓜。——是金田!——什么?——‘经常得到照顾,多谢多谢’?——谢什么谢?谁要听你谢了?——哎?你在笑?你真是傻瓜。——‘说得不错’?——你再捉弄人我可要挂电话了。怎么样?怕不怕?——别不作声啊,你不说话人家怎么明白呢?喂,说话呀。”

没有回答,估计是长吉挂断了电话。小姐火冒三丈将电话铃摇得“嘎嘎”直响。她脚边的哈巴狗受惊后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本猫心想这可大意不得,便赶紧钻到了檐廊地板之下。

恰在此时,走廊上自远而近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即又是开门的声响。有人来了——本猫侧耳倾听。

“小姐,老爷、太太叫您过去呢。”——像是女仆的声音。

“我不去。”

小姐的呵斥如同射出的枪弹一般可怕。

“说是有事要跟您说,才叫我来喊您的。”

“烦不烦呀!我说过了,不去。”

小姐开了第二“枪”。

“……说是关于水岛寒月先生的事情。”

女仆活动了一下心眼儿,想讨小姐喜欢。

“管他寒月水月呢——我最讨厌了,长着一张苦瓜脸。”

可怜的寒月君,尽管不在现场也莫名其妙中了一“枪”。

“你什么时候梳成束发 的。”

“今天。”

女仆松了一口气后,尽量简短地答道。

“太嚣张了吧。你一个女仆梳什么束发呢?哼!”

第四“枪”来自另一个方向。

“啊呀,还套了个新半襟 了。”

“嗯,这不是前一阵子小姐您自己给我的吗?我看这东西太高级,舍不得戴就放箱笼里了,后来是看原先戴的那个太脏了,就把它给换上了。”

“我什么时候给你的?”

“不就是新年里去白木屋时您买的吗?——暗绿色的底子上印着相扑力士的排名。您说‘我戴着太土气了,给你吧’,就是这个呀。”

“啊呀,你戴着还挺好看的。气死我了。”

“不敢当。”

“谁夸你了?我说气死我了。”

“嗳。”

“这么好看的东西,你就一声不吭地拿着了?”

“嗳。”

“既然你戴着都这么好看,那么我戴着也不会不好看吧?”

“一定好看的。”

“既然知道我戴着一定好看干吗一声不吭的藏着掖着?还假装不知道似的自己戴上了。坏蛋!”

小姐的呵斥终于变成了机枪扫射。

这事态将会如何发展呢?——正当本猫听得入神之际,从对面的房间里传来了金田君的高声呼喊:“富子、富子。”

“来了。”

小姐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走出了电话室。那条眼睛嘴巴都集中在脸部中心的比本猫稍大一点的哈巴狗也跟了上去。于是,本猫便又蹑手蹑脚地出了后门来到街上,急急地赶回主人的家——本猫的探险已取得了十二分的成绩了。

由于从洁净的府邸突然回到了脏兮兮的地方,本猫回家后的心情就如同从阳光明媚的山上猛地钻进了黑魆魆的洞窟一般,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刚才探险的时候,尽管心有所属,对那所房子的装饰、隔扇、移门等物并未怎么留心,可回家后依然感到了自家居所室之低劣,与此同时,也对那所被称作“月例”的豪宅十分留恋。不由得叫人相信资本家确实比教师有实力。本猫也不大对头了——想到此,本猫便向“尾巴大明神”寻求喻示,回头一看,见尾巴梢上果然出现了神谕: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进入客厅后本猫又是一惊:那位迷亭先生还没走!火盆里插满了烟头,活像一个大马蜂窝,他老先生盘腿坐着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寒月君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我家主人则枕臂横卧,正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天花板上的屋漏痕。与往常一样,这里依然是盛世闲人之聚会。

“那位说胡话也提到你的女士的姓名,在当时或许是个秘密,现在说说也无妨了吧。”

迷亭开始拿寒月君开涮了。

“对于我来说自然是无所谓的,可说了之后可能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呀。”

“还是不能说吗?”

“再说,我是跟××博士夫人保证过的嘛。”

“保证不跟别人说的吗?”

“是啊。”

说着,寒月君照例又摆弄其外褂上的丝绦了。那根丝绦是紫色的,不像是市面上现成有卖的。

“你那丝绦的颜色,可算是天保调 的呀。”

主人对于金田事件漠不关心。

“是啊,怎么说这也不像是日俄战争时代的物件啊。用这样的丝绦,非得头戴阵笠 ,身穿印有葵纹 的开衩外褂 不可,不然是压不住的。织田信长 大婚后去看望老丈人时头上梳的茶筅髻 应该就是用这种丝绦扎的。”

迷亭一发表意见总是长篇大论的。

“事实上我爷爷参加‘长州征伐’ 时系的就是这个。”

寒月君十分严肃。

“我劝你乖乖地捐给博物馆吧。你寒月君好歹也是个做过《上吊的力学》演讲的理学士,弄这么一身遗老遗少般的旗本 打扮,有损体面啊。”

“谨遵您的忠告原本倒也无妨,只是有人说这条丝绦于我十分相宜——”

“谁呀?谁会说出这种没品位的话来?”

主人翻着身大声说道。

“那是尊驾所不相识的——”

“不相识,又何妨?到底是谁?”

“是一位女士。”

“哈哈哈哈,真是风流之徒啊。让我猜上这么一猜,嗯,估计还是那位在隅田川的河底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她恐怕是要你穿上这件外褂再赴龙宫冥府吧。”

迷亭从一旁插嘴道。

“嘿嘿嘿嘿,不会再从河底发出呼唤了。要喊也是从乾方 之清净世界……”

“不见得有多清净吧。那可是个恶毒丑陋的大鼻子啊。”

“哎?”

寒月君一脸的不解之色。

“对面胡同里的‘鼻子’到这儿来过了。将我们两人着实吓了一跳啊,是吧,苦沙弥君。”

“嗯。”

主人就这么躺着喝了口茶。

“‘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天长地久的亲密爱人的母亲大人嘛。”

“啊——”

“一个自称是金田之妻的女人来打听过你的事了。”

主人老老实实地做了说明。

是惊讶?高兴?还是害羞?——本猫偷窥了一眼寒月君的反应,只见他若无其事,无动于衷,用他那一贯的平静口吻问道:“是要你们来劝我娶她的女儿吧。”

说完,他便又摆弄起那根紫色的丝绦了。

“非也,非也。那位母亲大人可是一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才说了半句,主人便移花接木地说道:“哦,对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以大鼻子为题材构思俳体诗 呢。”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传出了夫人嗤嗤的笑声。

“你也真是悠闲啊。想好了吗?”

“想了几句。第一句是‘祭鼻于此脸’。”

“后面呢?”

“接着是:‘供酒于此鼻’。”

“下一句呢?”

“还只想了这么两句呢。”

“有趣。”

寒月君嘿嘿地笑道。

“下接‘两孔小又小’如何?”

迷亭立刻接了一句。寒月君也道:“‘幽深不见毛’可以吗?”

正当他们各自胡诌乱吟之际,从篱笆墙外的大道上传来了“今户烧山狸,今户烧山狸”的嚷嚷声,约莫有五六人的样子。主人和迷亭微微一惊,透过篱笆墙的缝隙处朝外面望去,于是,外面又传来了“哇哈哈哈”的笑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今户烧山狸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迷亭不解地问主人道。

“搞不懂。”

主人答道。

“很是奇特啊。”

寒月君做出了评论。

这时,迷亭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用演讲的口吻说道:“近年来本人曾于美学角度对鼻子做过研究,愿在此披露一番,烦请二位一听。”

由于事出突然,主人直愣愣地盯着迷亭,一声不吭。寒月君则小声道:“愿闻其详。”

“鄙人已做过多方考察,然于鼻子之起源仍不甚明了。最令人不解的是,倘若将鼻子假定为实用性之器官,那么仅有两个鼻孔也就足够了。根本没有旁若无人地凸出于脸部中央之必要。然而,为什么它会如你们所亲眼目睹的那样,竟然高高地凸显出来呢?”

说着,他捏住自己的鼻子给大家看。

“也并不怎么凸显嘛。”

主人毫不奉承地实话实说道。

“反正没有凹陷下去吧。如果混同于两孔并列之状态,恐有招至误会之虞,还请慎为详察。——依鄙人之愚见,鼻子的发达实乃我辈人类擤鼻涕之细微动作的结果,乃自然累积所造成的如此显著之现象。”

“真是不折不扣的愚见啊。”

主人又插入了一句短评。

“正如各位所熟知的那样,人类在擤鼻涕的时候是一定要揪住鼻子的。

揪住了鼻子——也即对此一局部施加了特别的刺激之后,根据进化论之基本原理,为回应此种刺激,该局部必将以与其他部分不成比例的方式而进化。其皮肤自然会变得更坚韧,其肌肉自然会变得更坚硬。最终,僵化而变为骨头。”

“这可有点——对了,肌肉是不可能一下子升级为骨头的。”

到底是理学士,寒月君对此提出了抗议。然而,迷亭不为所动地继续演讲道:“嗯,有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事实胜于雄辩。就像各位所看到的这样,骨头已然形成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的,骨头形成了。然而,骨头形成之后,鼻涕依然会产生出来,而有了鼻涕就不得不擤。由于这擤鼻涕动作的缘故,鼻骨两侧被渐渐削去并产生了微小之隆起——这真是一种神奇的作用过程。如同水滴石穿一般;如同宾度罗 的脑袋自会放光一般;如同异香奇臭自然天成一般。最终,鼻梁便如此这般地坚硬、挺拔起来了。”

“你自己的鼻子可是肉嘟嘟的哦。”

“关于演讲者自身之局部,为避自我辩解之嫌,特不作论述。而作为进化得最好最伟大之天下珍品,鄙人愿为二位介绍金田家母亲大人所拥有的鼻子。”

寒月君禁不住连声喝彩。

“然而,任何事物但凡发展到了极致,壮观则壮观矣,却往往也近于恐怖。那根鼻梁的状况也是如此,尽管极为出色,但总是过于险峻了那么一点。就古人而言,苏格拉底 、哥尔德斯密斯 以及萨克雷 诸位的鼻子在构造之上确有不够完美之处,然而瑕不掩瑜,这些不完美之处反倒十分招人喜爱。有所谓‘鼻贵于奇而不贵于高’,道理正在于此。俗语也有‘鼻子不如团子’ 的说法,故而就审美价值而言,我迷亭的鼻子倒是恰到好处的。”

寒月和主人全都“呵呵呵呵”地笑出了声,迷亭自己也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刚才所说——”

“先生,‘言归正传’可是说书人的口头禅,品位太低,还请慎用。”寒月君不失时机地报了前些日子的一箭之仇。

“好吧,那就当我洗过脸后重新出场了吧——下面,鄙人想讨论一下鼻子与脸部的平衡关系。倘若不涉及其他而作纯粹的《鼻子论》,那么,那位母亲大人确实拥有一个到哪儿都不失体面的——放到鞍马山 展览会上恐怕也会得一等奖的鼻子,然而,可悲的是,那是一颗没跟眼睛、嘴巴以及其他诸‘先生’商量,自作主张独立形成的鼻子。尤里乌斯·恺撒 的鼻子无疑是极为出色的。然而,倘若用剪刀将恺撒的鼻子‘咔嚓’一声剪下来,安到尊府猫咪的脸上又会怎么样呢?让那颗英雄的鼻子非常突兀地耸立在狭窄的猫脸上,就好比将奈良的大佛搬到了围棋棋盘上,由于比例之失调已臻极致,鄙人认为其美学价值也必将是一落千丈的。那位母亲大人的鼻子也跟恺撒的鼻子一般无二,无疑是一种英姿飒爽的隆起。然而,环绕其周围的其他面部条件又是怎样的呢?当然了,没有低级到尊府猫咪的程度。然而,如同癫痫丑八怪一般之眉分八字,细眼上吊的现状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此之脸空负如此之鼻——诸位,你们难道不觉得可悲、可叹吗?”

迷亭的演讲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时,屋后传来的说话声:“他们还在说‘鼻子’呢。真是死顽固啊。”

“那是车夫老婆。”

主人告诉迷亭。

迷亭则又开始了他的演讲。

“据报,于意想不到之屋后出现了异性旁听者,鄙人以为,这一新动向能为演讲者之名誉增光添彩。更何况婉转娇声也给干巴巴的讲堂氛围增添了娇媚余韵,更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幸事。本当重回通俗易懂之轨道以不辜负佳人淑女之眷顾,奈何下面的议论将稍稍涉及力学理论,对于女士来说这或许是个难以理解的领域,恳请保持适度耐心为盼。”

寒月君听他提到“力学”云云,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容。

“我欲加以证明的是:那颗鼻子与那张脸毕竟是不协调的。也就是说,我将通过力学公式的严格推理,来证明其不符合蔡辛 之‘黄金分割律’的事实。首先,我们将H设定为鼻子的高度,α为鼻子与脸部平面相交所形成的角度。W则自然是鼻子的重量了。怎么样?这样大致能够听明白吗?……”

“谁听得懂呀?”

主人说道。

“寒月君,你怎么样?”

“我也觉得有些犯晕。”

“这就让人为难了嘛。苦沙弥听不懂还情有可原,我原想你是理学士,应该听得懂的。该公式是本次演讲之精髓,省略了,之前的话也就没什么价值了——算了,这也是事出无奈啊。那就省略公式光讲结论吧。”

“有结论的吗?”

主人颇感迷惑地问道。

“当然有结论了。没有结论的演说不就跟最后不上甜点的西餐一样了吗?——两位听好了,结论来了。——根据以上的公式推导并参考了菲尔绍 、魏斯曼 等诸家学说,先天性的形体遗传自然是无可指责的。而伴随着此种形体所形成的心理状态,虽有得自后天非关遗传之有力学说,但仍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是遗传所带来的必然结果。由此可知,拥有与自己的身份不相称的鼻子之人生下孩子之后,孩子的鼻子也具有某种异常。由于金田小姐的年龄尚轻,故而寒月君或许尚未发现其鼻子之构造有任何异于常人之处,然而,遗传之潜伏期是极长的,不知何时将随着气候之剧变而在瞬间急速膨胀,最终变得与其母亲大人一模一样,亦未可知。因此,根据迷亭的学理论证,这门亲事还是当即放弃为好。更何况,此一结论于该家的主人自不必说,恐怕连躺在此间的猫又阁下也是毫无异议的吧。”

主人终于坐了起来,

“这是自然。那种女人谁要啊。寒月君,你可不能要哦。”

十分热心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本猫为了略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君听了情绪也并不激动,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老师的意见如此明确,我便断了此念原也无妨,只是倘若对方因此而得病,就是一桩罪过了——”

“哈哈哈哈,那就是‘艳罪’ 了。”

迷亭打趣道。

只有主人一人气鼓鼓的,他嘟嘟囔囔地说道:“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她那女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她第一次上门就来吵架。简直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

这时,篱笆墙外有三四个人发出了“哇哈哈哈”的声响。

“真是个心高气傲的怪人。”

有一人说道。

“住大一点的房子该多好啊。”

另一人说道。

“可怜见的,再怎么发威也是窝里横嘛。”

又有一人大声说道。

主人来到檐廊上毫不示弱地怒吼道:“吵死了!跑到我家墙根下,想干吗?”

“哇哈哈哈哈,是萨呗吉·涕——,萨呗吉·涕—— 。”那伙人七嘴八舌嚷嚷开了。

主人如同被触动了逆鳞一般,猛地跳起身来抄起文明棍便蹿到了大街上。

“有趣啊,有趣。上啊,上。”

迷亭拍手大叫着起哄。

寒月捏着外褂上的丝绦嘿嘿地笑着。本猫跟在主人身后从篱笆墙的窟窿处钻到了大街上,只见主人茫然无措,拄着文明棍直挺挺地站着。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那样子就跟中了邪一样。 5YYXQaLrgaRAUOhxOm7oLCwAZqCA4dqBpYvgORkNZWlg745Nk9XJMH8GIc6j31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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