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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七点了。”

隔着纸隔扇,夫人喊道。

也不知此刻主人醒还是没醒,反正他面朝里屋躺着,没有搭腔。凡事不搭腔可是这家伙的老毛病了。实在不能不开口的时候,他也只是“嗯”那么一声。就连这一声“嗯”他也是不肯轻易发出的。

但凡人要是懒到不搭理别人了,倒也显得有那么一点个性,但这种人从来就是不讨女人喜欢的。就看如今跟着他一起过日子的夫人也不怎么待见他,推而广之,其他人会对他怎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正如戏文里有所谓“见弃于父母兄弟之人,又岂能获得美人之青睐”的句子一样,连自己老婆都不待见的我家主人,又岂能讨世间一般淑女之欢心?本猫倒也并非想趁机暴露一下主人没有女人缘之实情,只是他自己想岔了,以为是由于流年不利的缘故老婆才不喜欢他的,从此种下了烦恼之根,故而出于帮他自我觉醒之好意,稍稍地敲一下边鼓而已。

既然在丈夫吩咐的时间提醒过“到点了”,而对方无视自己的提醒,依然朝里屋躺着“嗯”都不“嗯”一声,夫人便认定是非曲直之“曲”在丈夫一方而不在自己一方了。于是夫人便以“你要是迟到了,可不管我屁事”的姿态,扛着扫帚和掸子朝书房走去了。

少顷,书房里便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拍打声,说明夫人那例行公事一般的清扫工作开始了。至于她清扫的目的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还是为了玩耍,其实不关无清扫之义务的本猫什么事,本猫不闻不问也无甚大碍。然而,本猫不得不说,这家人家的夫人的清扫方法实在是毫无意义的。要说怎么个无意义法,那就是,她仅仅是为清扫而清扫。具体来说,夫人认为:只要用掸子将隔扇拍打一遍,用扫帚在榻榻米上扒拉一遍,清扫工作便结束了。至于为什么要清扫,清扫之结果又如何,夫人是从不考虑的。因此,洁净之处每天都洁净;有灰尘垃圾之处,灰尘垃圾就一直那么堆着。然而,正如“告朔之饩羊 ”的故事所启示的那样,尽管是虚应故事,也还是聊胜于无的。只是这种清扫于主人并无多少好处,明知没多少好处而依然每天不辞辛劳地加以清扫正是夫人的伟大之处。出于多年的习惯,“夫人”与“清扫”已经形成了十分牢固的机械性联想了,然尽管如此,要讲到这清扫之“实”,则与夫人出生之前,甚至与掸子与扫帚被发明出来之前仍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要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作为形式逻辑之命题的词语一般,不论其内容如何,形式上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与主人不同,本猫一向是早起的,故而此刻肚子里已经开始唱空城计了。家里的人都还没用早餐,作为一只猫,又怎么能先吃上早饭呢?可一想到或许本猫那鲍鱼壳里已经香气直冒了,本猫就再也坐不住了。唉,说起来这也是猫之轻贱之处啊。

明明知道没指望而又心存侥幸之时,不动声色坐着仅在心里描绘那美好愿景才是上策。然而,本猫却做不到这一点,总想试验一下,看看心中的愿望与现实是否一致。纵然明知试验必定导致失望,可在亲自将最后的失望当作残酷的现实加以接受之前,本猫是绝不罢休的。

忍无可忍之下,本猫便朝厨房进发了。

首先,本猫朝那只放在灶台背后的鲍鱼壳中瞟了一眼,果然是空空如也,跟昨晚本猫将其舔干净时的模样并无二致。初秋的阳光从天窗处照射下来,鲍鱼壳泛着怪异的光芒。

厨房女佣已经将做好的饭盛进了饭桶,眼下正搅拌着坐在风炉上的汤锅。溢出的米汤已被烤干,一条条地紧贴在锅子周围,跟吉野纸似的。本猫心想:既然饭也好了,汤也得了,那就可以开吃了嘛。

此时若还要客气什么就太见外了,更何况即便不能如愿以偿也没有什么损失呀,赶紧催她开饭吧。虽说本猫是无所事事的食客,可肚子是照样会饿的嘛。

拿定了主意之后,本猫便“喵——喵——”地叫了两声。那声调既像撒娇又像倾诉,或者说还带有那么一点点哀怨。

可恨的是那婆娘连头都不回一下。本猫早知道这个天生的多角脸是不通人情的,但想办法唤起她的同情可就是本猫的本事了。于是本猫这次便“喵哦——喵哦——”叫了两声。这如泣如诉的悲壮之音,本猫自己听着也坚信是足以令天涯游子肝肠寸断的。然而,那婆娘依然不为所动,连看都不看本猫一眼。

这婆娘该不是个聋子吧。按说聋子是做不了女佣的。要不就是仅仅听不见猫叫的聋子?据本猫所知,世上是有所谓色盲之人的。这种人自以为自己视力毫无问题,可医生是称之为残疾的。或许这婆娘就是个“声盲”吧。既是声盲自然也属于残疾了。

哼!好你个残疾之人,竟然还如此的蛮横。半夜里要出去方便时,不论本猫如何央告,她也是从来不给开一下门的。偶然开了一下,却又不放本猫进屋了。要知道夏露也是很伤身子的,更别说秋霜了。那种站在屋檐下苦等天明的心酸滋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前一阵子被她关在门外后,本猫还遭到了野狗的攻击。紧急关头,千钧一发之际,本猫跳上了仓库屋顶,虽然躲过了一劫,却也战栗终夜啊。

本猫之所以如此遭罪,全都是这婆娘不通人情之故。尽管明知向这种人苦苦哀告也是白搭,可正所谓“饿”时抱佛脚,饥寒起盗心,坠入情网会唱歌,落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呢?

“喵哦噢——喵哦噢——”——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第三次叫唤时,本猫采用了更为复杂的哭腔。自以为如此美妙的叫声是一点也不输给贝多芬的交响乐的,然于这婆娘似乎依然毫无影响。

这婆娘突然跪了下来,掀开一块活络地板,从下面抽出一根四寸来长的木炭来。然后将其在风炉角上“砰砰砰”地敲了几下,将长长的一段折成了三截。炭粉飞扬,将四周弄得乌黑一片,似乎还有少许落到了汤里。对此,这婆娘是毫不介意的。她立刻将三段木炭从汤锅底下塞进了风炉。看来她是绝不会欣赏本猫的“交响乐”了。

没办法,本猫只得悄然回饭堂去了。而路过浴室的时候,见三个女孩子正在那儿洗脸。嗨,那个热闹劲儿就别提了。

说是在洗脸,可毕竟三个女孩子还太小——上面的两个在上幼儿园,最小的那个连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面都跟不上,所以根本不可能像模像样地洗脸、化妆的。

眼见得最小的那个在水桶里拉出一块抹布,不住地往脸上抹。用抹布洗脸自然是不会舒服的,可这孩子是每次地震都高叫“好玩哦”的,故而这么点小事是不足为奇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或许比八木独仙还要超然物外呢。

要说这长女到底是有大姐意识的,见此情景,她便将漱口的茶杯“哐啷”一扔,说了声:“囡囡,那是抹布!”

便劈手来夺。

那“囡囡”也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姐姐的话听都不听。

“不要你管。八婆。”

说着便将抹布抢了回去。只是这“八婆”是什么意思?辞源何解?就没人知道了。只知道这“囡囡”发脾气时,是时常加以使用的。

抹布被姐姐和“囡囡”的四双小手扯来扯去,中间吸水部分“噼噼啪啪”地掉水珠,毫不容情地淋在“囡囡”的脚上。倘若光是淋湿了双脚倒也还能忍受,可事实上连膝盖上下也都湿透了。这“囡囡”年纪虽小,身上倒也穿着“元禄” 呢。这“元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凡是有较大花纹的,都叫“元禄”。至于这位大姐姐是跟谁学来的,本猫就不得而知了。

“囡囡,元禄都淋湿了,快放手啊。”

大姐姐还真会说新词儿。不过你别看她现在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前一阵子还将“元禄”和“双六”混为一谈呢。

说到“元禄”,本猫倒想起了这孩子经常说错话的事来了。小孩子说错话本不足为奇,可她错得也太多,太离奇了,有时候听着还以为她是在拿别人开涮呢。

譬如说,看到人家着火了就说“蘑菇 飞过来了”;要去茶之酱汤 女子学校上学;将惠比寿和厨房 摆在一起。有时她还会说什么“我可不是稻草店里的孩子”,仔细盘问后才知道是她将“稻草店”跟“大杂院” 搞混了。

我家主人每次听到她这么乱说一气总是哈哈大笑,估计他在学校教英语的时候,也是这般错误百出,滑稽可笑的吧。

囡囡——她本人是不说囡囡的,总是称“娜娜”的,看到“元禄”被淋湿了,便“圆露 凉冰冰”地哭了起来。

“元禄”又湿又凉可不得了,女佣见状便冲出厨房,抢过了抹布一个劲儿地帮着擦衣服。

此次骚动中较为安静的是二女胜子。胜子背朝着她们俩,捡起一个从架子上滚落下来的白粉瓶子,拧开了瓶盖,正专心致志地给自己化妆呢。她先用一根手指戳进瓶子里,拔出来后便在鼻梁上抹了一把,脸上顿时出现了一条纵向的白道道,鼻子显得愈发醒目了。然后将沾着白粉的手指在脸颊上乱搽一气,搽出了两块白块块。而就在她将自己的脸装饰到如此地步的时候,女佣跑来给小妹妹擦衣服了。女佣擦过了小妹妹,顺带着也给胜子擦了一下脸。胜子立刻噘起小嘴,显得很不高兴。

本猫在一旁观看了这一幕过后,又从饭堂来到主人的寝室。心想他总该起床了,可悄悄地探头一看,却发现主人的脑袋找不着了。被窝的一头伸出了一只一尺来长的大脚丫子。大概他觉得老婆再来叫他起床时,脑袋露在外面比较麻烦,就干脆蒙起来了。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嘛。

恰在此时,已经完成书房之清扫工作的夫人正扛着扫帚和掸子过来了。她先是跟刚才一样,在隔扇处喊了一嗓子:“还没起床吗?”

站了会儿见没有动静,探头一看,看到了连脑袋都蒙住的被子。主人这次依然没有吭声。夫人走上两步,将扫帚在榻榻米上“咚咚”地捣了两下,喊道:“喂,你还不起来?”

再次恭候主人的答复。

其实此刻主人早醒了。正因为醒了,为了防备老婆的袭击,才用被子将脑袋蒙住的。他心存侥幸,以为只要脑袋不露在外面,老婆就不来催他了。可实际情况是,老婆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第一次的喊声在门槛上方,跟自己至少还隔着五六尺,心想还不要紧。而扫帚“咚咚”捣地的时候,距离已经缩短了三尺了,多少有些吃惊。到第二声“喂,你还不起来”的时候,即便是在被子底下听来,其音量和气势都已经增强了一倍了,主人认识到再不吭声不行了,便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你不是说九点之前要到那儿的吗?再要磨磨蹭蹭的就来不及了。”

“我正要起床呢。何必苦苦相逼。”

那声音像是从睡衣的袖口里发出来,真是一大奇观。夫人以前老是上他的当,听他说是马上起来就放心了,可谁知一转身他又睡下了,所以觉得不能掉以轻心,连连催促道:“快,快起来。”

已经说要起床了,还被人这么催逼着,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更何况像我家主人这般任性的家伙,就越发地恼羞成怒了。他一把掀开刚才还一直蒙在头上的被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吵什么吵。说起来,自然会起来的嘛。”

“可你嘴上说起来,人没起来呀。”

“有谁会这么胡说八道?”

“你不是总这样的吗?”

“胡说八道!”

“也不知道是谁在胡说八道!”

夫人拄着扫把怒气冲冲地往他枕头边上一站,真可谓威风凛凛,勇不可当。

此时,屋后车夫家的小孩小八子“哇——”地大声哭了起来。每逢主人发火,小八子就一定会哭。因为这是车夫老婆吩咐好的。每当主人发火,车夫老婆将小八子弄哭后或许能得到几个小钱吧,可小八子又怎么吃得消呢?摊上这么个老妈,迟早会被迫从早哭到晚的。倘若我家主人多少明白一点其中的关窍,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小八子的寿命或许便可延长不少了。虽说这也是金田君的要求,可既然车夫老婆做得出这种事来,那么将其鉴定为程度在天道公平之上的疯癫应该也是不会错的吧。

再说,光是在主人发火时哭哭,倒也不算繁重,可气的是,每当金田君雇用了地痞流氓大骂主人长得像“今户烧山狸”时,小八子也必须配合着哭。也就是说,在还不清楚主人会不会发火之时,预想他应该发火,于是便未雨绸缪让小八子先哭起来。可吊诡的是,如此一来,主人与小八子的身份就分不清楚了。与此同时,要想捉弄一下主人也变得十分方便,只要吓唬一下小八子,让他“哇哇”一哭,就等于抽了主人一个大嘴巴了。

从前,在西方,要给罪犯行刑而该罪犯已逃出国境,抓不回来的时候,据说可以做一个偶像来代替真人接受火刑什么的。可见他们当中也有通晓西洋故事的人在做他们的军师,给他们制定了锦囊妙计。“落云馆”的学生也好,小八子的老妈也罢,对于毫无手段的我家主人来说,定然是难以招架的顽敌。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这种顽敌呢。或者说,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是他的难以招架的顽敌,只不过眼下还并不相干,暂且按下不表,以后有机会再零敲碎打地加以介绍吧。

听到小八子的哭声后,主人像是大为恼火,他一骨碌就爬起身来坐在了被褥上。什么精神修养啦,八木独仙啦,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翻身坐起的同时,他还用双手在头上一通狠挠,像是要将头皮剥下来似的。于是积累了个把月的头皮屑便毫无顾忌,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脖颈子以及睡衣的衣领上。

——非常壮观。

胡须又怎样了呢?——本猫一看,发现这方面也够吓人的,一根根地全都竖得笔直。似乎它们全都觉得既然主人发怒了,自己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呢?于是一根根地也都怒发冲冠起来,横七竖八各自寻找方面突飞猛进了。这倒还真有得一看。昨天由于镜子就在眼前,它们还老老实实地学着德皇威廉二世的样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可睡过一夜之后,所有的训练呀什么都泡汤了,全都恢复了本来面目,一根根地全都各自为政了。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养一般,到了第二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与生俱来野猪般的犟劲儿又全面呈现了。一想到拥有如此粗暴胡子的这个粗暴男人,居然还能胜任教师之职而不被开除,本猫终于领会了日本之广阔了。或许正因为“广阔”,金田君及其走狗们才能作为人类而吃得开吧。主人似乎坚信,只要他们还吃得开,则自己就没有理由被开除的。万一有什么情况,只消给巢鸭医院去一张明信片,请教一下天道公平君,马上就明白了。

此刻的主人,瞪大了昨天本猫隆重介绍过的那双太初之际混沌未开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壁橱。那壁橱六尺来高,上下两层,每层都装着两扇橱门。由于壁橱的下端就在被角跟前,主人坐起身来,一睁开眼睛自然而然地便会将视线投向那儿。

那厨门是纸糊的,然而,有图案花样的面纸好几处都破损了,露出了里面奇妙的“内脏 ”。而这“内脏”之中,名堂还真不少。有铅印的,有手书的,有翻了个儿的,有头下脚上的。主人在看到这“内脏”的同时,就动了想阅读一下的念头。因为他想知道那上面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刚才他还怒火中烧,恨不得揪住车夫老婆将她没头没脸地往松树上蹭呢,现在又突然想读一下废纸了,这似乎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对于阳性疯癫者而言是不足为奇的。这跟小孩子哭哭啼啼时,给他一个豆沙包便会破涕为笑的道理如出一辙。

主人早年间寄宿于某寺庙时,隔壁还住着五六个尼姑,与他只隔着一道纸隔扇。要说这尼姑可是坏心眼儿女人中心眼儿最坏的那种。她们似乎看透了主人的性情,会有腔有调地敲着做饭的锅子唱“乌鸦哭了,乌鸦笑了。一哭一笑,没羞没臊”。据说主人特别讨厌尼姑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然而,尼姑尽管讨厌,可尼姑的嘲弄却并非空穴来风。无论是哭是笑、是高兴是悲伤,要论感情激烈程度,主人全都倍于常人,但又全都难以持久。往好里说,大概就是不执着,心机灵活吧。可要将此翻译成温和的俗语,那就是没内涵的,轻薄无知的,只会耍赖的小屁孩儿了。

既然是个赖皮孩子,那么,刚刚还想找人打架,一骨碌起身却又想读读壁橱上的废纸,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主人首先看到的是倒立着的伊藤博文。往上看,见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字样。可见韩国统监 从那时起就紧随政府号令了。这家伙当时是干什么的呢?——主人对着难以辨认的地方端详了半天,终于读出了“大藏卿 ”三个字。

嗯,来头挺大嘛。别看他倒立着,还是个大藏卿呢。

再稍稍往左边一看,见这边也有个大藏卿。不过这个大藏卿是躺着的,在睡午觉。不奇怪。拿大顶毕竟是撑不了许久的。

下面是一个较大的木板印刷文字:“汝”,还想看后面的字,可全被遮住了。下面一行仅露出“早早”两字。后面的也想看,却毫无办法。倘若主人是警视厅的密探,说不定早就将面纸给撕下了,管他是不是别人家的东西呢。由于密探这类家伙没受过高等教育,为了查明事实向来是不择手段的。那可是没法收拾的。但愿他们能够稍稍手下留情。如果他们手下不留情,那就不让他们查明真相好了。然而,听说他们是会罗织罪名,陷害良民的。他们本是良民出钱雇的,却反过来加罪于良民,这不又是不折不扣的疯癫吗?

紧接着主人又转眼往正中间看去。只见大分县 在空中翻筋斗。连伊藤博文都拿了大顶了,大分县翻个把筋斗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读到此处,主人双手握拳,高高地伸向天花板——这是他打哈欠的预备动作。

这一声哈欠打得有如海鲸之长鸣,极富抑扬顿挫声调变化之能事。哈欠告一段落后,主人便慢条斯理地换好了衣服,去浴室洗脸了。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夫人立刻进屋手脚麻利地卷起被褥,叠好睡衣,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清扫。

正如夫人的清扫是例行公事一般,主人的洗脸也同样是十年如一日的例行公事。漱口时,他依然跟前些天介绍过的一样,“嘎——嘎——”“咯——咯——”地叫个不停。不一会儿,他梳好了分头,将西洋手巾往肩上一搭,便“驾临”饭堂了。

来到饭堂后,他超然占据了长火钵 的横向一侧。

提起长火钵,诸位的眼前或许会浮现出如此景象:有着鱼鳞般纹理的榉木箱体,铜质承灰盘,一位风情万种的大姐披散着一头刚刚洗过的青丝,支起一条腿坐在一旁,伸出长长的烟管时不时地在乌木镶边上敲一下……然而,苦沙弥先生的长火钵绝没有如此的风流趣味,而是十分古朴的那种,古朴得外行人简直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要说这长火钵要经过长年累月的擦拭,直到通体发亮才能显出其身价,可主人的这一件到底是用榉木还是樱木做的,原本就不甚明了,更何况几乎没用抹布擦过,就越发地显得阴气沉沉,怪模怪样了。

若要问这玩意儿是从哪儿买来的,那就抱歉了,因为它不是买来的。那么是谁送的吗?据说也没人送给他。倘若你还要追问:“是偷来的吗?!”

这里面就有点说不清楚了。

以前,他亲戚中有一位赋闲老者,去世后,主人受其家人之托,帮着看了好一阵子屋子。后来主人自立门户,从那老者家里搬出来时,就将这个曾当作自己的东西一般使用过的火钵,顺手牵羊般地带了出来。这事儿做得有些不太地道。可仔细想想,这种不地道的事情世上不是比比皆是吗?

据说银行家每天帮别人打理钱财,可天长日久之后就会将其看作自己的钱财了。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为了让他办事才将某种权限委托给他们的。说到底,他们也就是个代理人而已。然而,他们每天利用受委托的权力处理事务后,就渐渐地狂妄自大起来,认为这些权力就是他们自身所拥有的,人民根本没理由来多嘴多舌,问这问那的。

既然满世界都是如此之人,那么也就不能根据此长火钵事件断定我家主人有着小偷本性。倘若我家主人有小偷本性,那么普天之下就无一人无小偷本性了。

主人在长火钵旁占领了阵地,面对餐桌坐着。另外三面便是刚才用抹布洗脸的“囡囡”和要去茶之酱汤学校上学的惇子以及将手指头捅进白粉瓶的胜子,她们早已聚集完毕,吃上早饭了。

主人首先极为公平地扫视了一遍三个女儿的脸。

惇子的脸有着南蛮铁刀之护手般的圆形轮廓。胜子到底是妹妹,面影与姐姐惇子相仿佛,能将其喻为琉球朱漆圆盒。倒是“囡囡”长得别具一格,竟然是个长脸。若是纵向的长脸,则世上还不乏其例,可她是横向较长。就算流行易变,横向的长脸恐怕也很难流行起来吧。

对于自己这几个孩子,我家主人也是时常操心了。他明白尽管长成这样,也总是要长大的。何止是会长大,其生长之势头简直就像禅寺中竹笋变成竹子一般迅猛。每当主人觉得“又长大了”,心中便难免惊恐不安,就像身后追兵将至一般。

我家主人再怎么不着边际,倒也清楚自己这三个千金都是女孩的。也明白是女孩的话最后总要出嫁的。与此同时,他还明白自己并没有嫁女儿的实力。因此,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他也多少觉得是个负担。既然是负担,那么不生出来不就得了吗?唉,人类的悲哀就在于此啊。你要说人的定义是什么,其实不是别的,就是“专门制造麻烦来折磨自己那么一伙”——这就足够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最伟大。她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老爸正在为无法处置她们而大伤脑筋,全都在高高兴兴地吃着早饭。其中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个“囡囡”。由于“囡囡”今年才三岁,夫人于她特别用心,吃饭的时候给她预备了小碗、小筷子。但是她一概不用,定要夺了姐姐的饭碗和筷子来用。哪怕小手应付不过来,也要勉勉强强地对付着。放眼世上我们便可得知,越是无德无才的小人越是横行霸道,越想升官发财,此种恶劣秉性其实就是从“囡囡”时代露头的。由于这根子埋得如此之深,绝不是什么教育、熏陶所能矫正的,故而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为好。

“囡囡”独占了从姐姐那里抢来的大碗长筷,尽情地施展着淫威。因她非要使用原本使用不了的碗筷,也就不得不胡搞一气了。

“囡囡”先是一把抓紧两根筷子的根部,猛地插到了饭碗底部。饭碗里盛着八成满的米饭,米饭上面浇满了酱汤。筷子的作用力传递到饭碗底部之时,刚才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的饭碗,遭此一击,立刻倾斜了三十度左右。与此同时,饭碗里的酱汤毫不客气地泼到了她的胸口。当然了,“囡囡”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善罢甘休的。“囡囡”是个暴君。紧接着,她便用力将插入碗底的筷子往上挑起来,并同时将小嘴凑到碗边,尽可能地让被挑出的饭粒落入口中。没被她小嘴接住的饭粒和黄色酱汤混在一起扑向了她的鼻子和脸颊,气势猛烈异常,似乎都能听到呐喊声了。而未登陆她脸蛋儿的饭粒和酱汤则全都甩到了榻榻米上,这些自然是原本就不在其意料范围之内的。

这种吃法简直就是在胡闹。本猫倒想借此机会谨向金田君以及天下所有有权势之人提出一个忠告。公等处世行事,决不可像“囡囡”操弄碗筷这般。否则,扑进公等口的饭粒必然是极少的。即便是扑进公等口中的那么点儿,也并非在所必然,而是茫然无状之际误入公等口中的。故还请再思再想。因为这毕竟是与老于世故之公等极不相称的。

姐姐惇子由于自己的碗筷都被“囡囡”抢去了,就一直十分勉强地用着对她来说已经显得太小的碗筷。也正是由于碗太小了,即便盛得满满的,张大了嘴巴也只消三口就吃完了。故而她频频到饭桶处去添饭。已经添了四次,眼下正要添第五碗。

惇子掀开饭桶盖,拿起大饭勺后稍稍打量了一下。到底是吃还是不吃,显得有些犹豫,最后像是拿定了主意,在估摸着不会有锅巴的地方舀了一小勺。到此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可当她一翻勺子要将饭盛到饭碗里去的时候,由于饭碗太小,进不去的饭就成块成块地落到了榻榻米上。然而,惇子毫不惊慌,而是十分仔细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米饭。捡起了又怎么办呢?——本猫刚一动念,便见她已经将捡起的饭放回到饭桶里去了。喂,这多少有点脏吧。

那“囡囡”大肆胡闹,用筷子挑起米饭和酱汤之际,正好是惇子盛完饭之时。惇子不愧是做姐姐的,看到“囡囡”脸上一片狼藉,心中不忍,便喊了声“囡囡,不得了了,你脸上尽是饭粒啊”,便立刻开始帮她清理起来了。

首先摘除的是寄寓于“囡囡”鼻子上的饭粒。本猫以为摘下后她会扔掉呢,可谁知她立刻塞进自己的嘴里吃掉了,令本猫十分惊讶。然后开始清除脸颊上的饭粒。这方面可是大多数,两边加起来总有二十粒光景吧。大姐姐认认真真地摘一粒吃一粒,吃一粒摘一粒,终于将妹妹脸上的饭粒统统摘完吃尽。

此时,到目前为止一直老老实实地嚼着萝卜干的二女胜子,忽然从刚盛上来的酱汤里舀出了番薯块,急吼吼地推进到嘴里。想必诸君也都知道,浸泡在酱汤里的番薯块奇烫无比,是万万急不得的。即便是大人,一不小心也会被它烫伤的。更何况毫无吃番薯经验的胜子了,弄得狼狈不堪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她“哇——”地大叫一声将口中的番薯吐到了桌上。事有凑巧,这两三块番薯一直滑到“囡囡”的跟前,正是她伸手可及之处。“囡囡”原本就是非常喜欢吃番薯的,见此大好机会怎会错过,她立刻扔掉了筷子,用手抓起番薯来,津津有味地吃了个精光。

从头至尾目睹了自己宝贝女儿们如此吃相的主人,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饭,喝着自己的酱汤。此刻,他正在用牙签剔牙。

可见主人对于女儿们的教育是采用绝对的放任主义的。那架势似乎表明,即便三个女儿马上就要成为栗色部 或灰色部;或不约而同地马上就要跟情人私奔了,他老先生也依然无动于衷,会眼睁睁地这么看着,吃着自己的饭,喝着自己的酱汤的。那可是真正的“清静无为”啊。然而,放眼如今这世上,所谓“有为”之人所干的那些事,无非是撒谎骗人、使绊子坑人、虚张声势吓唬人、设圈套陷害人等诸如此类的把戏而已。就连初中生这样的小孩子也都见样学样,误以为非如此便没面子,自鸣得意地干着本该觉得脸红的勾当,还以为自己就是未来的绅士呢。这哪里是什么“有为”,简直就是“无赖”。

本猫是日本猫,故多少也有些爱国心。看到这种“有为之士”真想上去揍他一顿。因为,多一个这种混蛋,国家就衰弱一分。有这种学生的学校,就是学校的耻辱;有如此人民的国家,就是国家的耻辱。然而,这些给学校、国家带来耻辱的混蛋,世上偏偏随处可见,这一点本猫实在是碍难理解。看来日本人的尊严和气魄还不如一只猫。真叫本猫灰心丧气。

倘若与如此无赖相比较,则不能不说我家主人是极为高尚之人。他的高尚就高在“窝囊”之上;就高在“无能”之上;就高在“不卖弄小聪明”之上。

以如此这般清静无为的方式安然用过早餐的我家主人,少顷便要穿上洋服,坐上车子,到警视厅日本堤分署去了。

拉开格栅门后,他问车夫是否知道日本堤那个地方,车夫嘿嘿嘿地笑而不答。他便叮嘱了一句:“就是那个花柳街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嘛。”

这说法不免有些滑稽可笑。

主人极为难得地在大门口坐上车出发后,夫人吃罢早饭,照例催孩子们上学:“快,上学去。要迟到了。”

孩子们却不为所动,回了一句:“今天放假嘛。”

并不做上学的准备。

“放假?胡说!赶快!”

夫人呵斥一般吩咐道。

“可是,昨天老师说了,是放假的。”

大姐姐沉着应对,毫不慌张。话说到这份儿上,夫人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了,赶紧从壁橱里拿出日历来一翻,见确实写着“公休日”三个红字。

如此看来,主人是在不知道今天放假的前提下给学校写请假条的。夫人也是在不知道今天放假的前提下将请假条扔进邮筒的了。至于迷亭昨日是真不知道今天放假,还是知道了故意不说,这里面倒多少有些疑问的。

发现了这一情况后,夫人“啊呀”惊呼了一声,随即便对孩子们说:“那你们就乖乖地玩去吧。”

然而,她便跟往常一样,拿出了针线盒开始干活了。

之后的三十分钟,家里面风平浪静,并未发生任何值得本猫一记的事件。然而,突然间,来了一位正值妙龄的不速之客——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学生。

只见她足蹬一双歪了跟的皮鞋,拖拖拉拉地穿着一条紫色的裙裤,头发卷曲如算盘珠,也不叫门,直接就从后门口登堂入室了。

此人是主人的侄女。是一位在校学生,星期天不时来玩,却时常是跟叔叔吵了架才回去的。名字很美,叫作雪江。不过她的长相就没有名字那么美了,极为普通,你只要出门走上那么一两百米,就一定能遇见长相与她相仿佛的女孩。

“婶婶,您好。”

说着,她便大模大样地进了屋,在针线盒的旁侧坐了下来。

“啊呀,你来得真早啊……”

“今天是公休日吗,我想一早来看看你们,八点半就急急地出门了。”

“哦,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只是好久没来了,来看你们一下。”

“别‘一下’呀,多玩会儿嘛。你叔叔马上就回来的。”

“叔叔他已经出去了吗?真稀罕啊。”

“是啊。今天,他去了个不寻常的地方。……是警察署。怎么样?有点不同寻常吧。”

“啊呀,出什么事儿了吗?”

“春天里光顾我们家的小偷,说是给逮着了。”

“哦,是去做见证吗?烦死人了。”

“哪里?被偷的东西能拿回来了。昨天巡警特意上门了,说是被盗物品找到了,要我们去认领呢。”

“哦,是这么回事呀。要不,叔叔是不会这么早出门的吧。要在平时,这会儿他应该还睡着的吧。”

“是啊。没人像你叔叔那么贪睡了……对了,我叫他起床,他还气鼓鼓的呢。是他自己说今天早晨七点之前一定要叫醒他的,所以我才叫他起床的。可他倒好,钻在被窝里一声不吭的。我不放心,第二次又去叫他,结果他从睡衣袖口对我哼哼唧唧的。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啊。”

“为什么这么贪睡呢?一定是神经衰弱了吧。”

“你说什么?”

“真是毫无道理地乱发脾气。亏他还能在学校待着呢。”

“什么呀,在学校里他可老实了。”

“那不是更差劲了吗?简直就是蒟蒻阎王 啊。”

“为什么?”

“还‘为什么’呢,不就是个蒟蒻阎王吗?”

“还不光是乱发脾气呢,还爱跟人抬杠。人家说右他偏说左,人家说左偏说右。嗨,别提多拧巴了。”

“还真是个倔头啊。叔叔是以此为乐了。所以想要他干什么,只要反着说,便可正合吾意了。前一阵子想要他买阳伞时,我就故意说‘不要,不要’,他就说‘不能不要的’,立刻就给买下了。”

“呵呵呵呵,你真行啊。我今后也这么办了。”

“就是嘛。不这样就亏了嘛。”

“前几天有保险公司的人上门来,一个劲儿地劝我们加入保险。各种道理分析了一大堆,一会儿说这么这么有利,一会儿说那么那么有利,整整说一个钟头,可他就是不买。我们家没有储蓄,小孩子倒有了三个,加入了保险好歹也叫人放心一些不是?可他倒好,压根儿就不考虑。”

“是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点什么事儿,可就抓瞎了。”

这话似乎不该出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之口,倒像是拖家带口的大妈说的。

“我背地里听他们谈判,可有意思了。你叔叔倒也不是不承认保险的必要性。他死撑着说:‘正因为有必要,世上才会有保险公司存在。可是,只要人不死,就没必要加入保险的’。”

“叔叔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于是保险公司那人说:‘人要是不死当然是不需要保险公司的。可是,人的生命看似坚强也很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的呀。’你叔叔就说:‘没事儿。我已经决心不死了。’简直是蛮不讲理。”

“决心又有屁用?还是会死的呀。就拿我来说吧,每次都决心考试及格的,可还不照样名落孙山吗?”

“那保险公司的也是这么说的。说是人的寿命自己把握不了的。如果下定了决心便可长寿的话,那就谁都不死了。”

“这话在理啊。”

“是吧。人家说得十分在理,可不知怎么搞的,你叔叔愣是弄不明白。硬是神气活现地说‘我绝对不死,发誓不死’。”

“这就怪了。”

“就是嘛。太怪了。他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与其将钱交给保险公司,还不如存银行呢’。”

“存了吗?”

“存什么存啊。自己死了以后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考虑的。”

“这可真叫人担心啊。怎么会这样的呢?来这儿的朋友,可没一个叔叔这样的呀。”

“就是啊。哪有像他这样的。他真可谓是独一无二啊。”

“要不让铃木先生来开导开导他吧。你看人家四平八稳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舒坦。”

“可铃木先生在我们家不吃香啊。”

“还真是什么都是倒着来的。那么,他怎么样?他一定行了吧。——就是那位总那么从容不迫的。”

“你说的可是八木先生?”

“对,对。”

“对于八木先生他倒是买账的。可昨天迷亭来说了一大堆他的坏话,估计也不管用了。”

“那有什么呀?人家那么洒脱那么沉稳的——对了,前些天他还去学校演讲来着呢。”

“八木先生吗?”

“是啊。”

“他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不是的。是举办‘淑德妇人会’时邀请他来演讲的。”

“演讲精彩吗?”

“呃,并不怎么精彩。不过,他老先生不是长着个长脸吗?还留着一部天神一般的胡须,挺有派的,大家全都洗耳恭听啊。”

“演讲都说了些什么呀?”

夫人刚问到这儿,三个孩子听到了雪江姐姐的说话声,从檐廊处噼里啪啦地跑进了饭堂。刚才她们好像一直在竹篱笆外面的空地上玩耍。

“啊呀,雪江姐姐来了。”

上面的两个女孩兴高采烈地嚷嚷着。

“别闹,别闹。快安安静静地坐着,雪江姐姐正要讲好听的故事呢。”

夫人说着话,便将手里的活计归置归置,放到了角落里。

“雪江姐姐,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说这话的是长女惇子。

“讲什么故事?又是《噼啪噼啪山》 吗?”

问这话的是二女儿胜子。

“娜娜也故西(事)。”

三女儿“囡囡”嘟囔着从两位姐姐中间挪出了膝盖头。只不过她的意思不是要听故事,而是要讲故事。

“啊呀,囡囡又要讲故事了。”

姐姐们一笑,夫人便哄她说:“囡囡等会儿讲。先听雪江姐姐讲。”

“不——。八婆。”

囡囡大声嚷嚷着。

“哦,好,好,囡囡先讲。囡囡讲什么故事呢?”

雪江十分谦让地说道。

“嗯,是‘娜娜(囡囡)、娜娜(囡囡),你去哪儿?’。”

“真好玩。下来呢?”

“窝(我)去田里割稻子。”

“哦,你懂得真多呀。”

“你要一气(去)就碍事了。”

“错了,不是‘一气’,是‘一去’。”

胜子插嘴道。

“八婆!”

囡囡高喊一声,立刻就将姐姐喝住了。可中途给她一搅和,下面的就忘了,再也接不上来了。

“囡囡,就这点吗?”

雪江问道。

“嗯,还有就是‘不许放屁哦。卜——,卜、卜’。”

“呵呵呵呵,啊呀呀,怎么还有这个呀?是谁教你的?”

“女秃(仆)。”

“坏女仆。教孩子说这些。”

夫人苦笑着说:“好了。下面听雪江姐姐讲了。囡囡可要乖乖的哦。”

囡囡虽是个小暴君,倒也还听话,之后就没怎么闹过。

“八木先生的演讲是这样的。”

雪江终于有机会开口了。

“从前,某个十字路口有个很大的石头雕的地藏王菩萨。可那是个车水马龙的热闹地方,菩萨待在那儿十分碍事。于是,附近的居民便聚在一起商量:该怎么着才能将菩萨移一边去。”

“这说的是真事儿吗?”

“这就不清楚了。他没说是不是真事儿啊。——就在大伙七嘴八舌的当儿,他们中的头号大力士站出来说:‘这有何难?瞧我的吧’。说着,他便一个人来到十字路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又拉又拽的,可地藏王菩萨却纹丝未动。”

“还是个特别沉的菩萨嘛。”

“是啊。那家伙累得筋疲力尽回家睡觉之后,大伙儿就又聚在一起商量了。这次,他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机灵鬼站了出来,说:‘还是瞧我的吧。我自有妙计。’于是他在套盒里装满了牡丹饼,来到菩萨跟前说:‘过来,过来。’说着,便拿出牡丹饼在菩萨面前晃来晃去的。他以为地藏王菩萨也是贪嘴的,所以用牡丹饼来勾引它。可菩萨一动也不动。那人心想,这一招不灵啊。接着他便在葫芦里灌满了酒,然后一手提着葫芦一手端着酒杯又来到了地藏王菩萨跟前。‘喂,想不想喝酒啊?想喝酒跟我来吧’,逗引了菩萨三个来钟头,菩萨还是没动。”

“雪江姐姐,地藏王菩萨肚子不会饿吗?”

惇子这么一问,胜子马上说:“啊,我好想吃牡丹饼啊。”

“机灵鬼两次落空之后,第三次弄了许多假钞来,对菩萨说:‘怎么样?想要吧?想要就跟我来’,可那地藏王菩萨依然不为所动。真是固执得可以啊。”

“是啊。倒有点像你叔叔的。”

“嗯,简直就跟叔叔一个样。最后,机灵鬼黔驴技穷,只好举手投降。紧接着,又有一个吹牛大王站了出来。他说:‘放心吧。我准能行’,十分轻松地就把这活儿给接了下来,就好像小菜一碟似的。”

“那吹牛大王又是怎么干的呢?”

“那就有意思了。一开始他穿着警服,黏了假胡子,来到地藏王菩萨跟前,耀武扬威地说:‘喂,喂,你要是不动一下窝可有你的好看哦。我们警察可不是好惹的。’可如今这世道,谁还怕警察呢?”

“就是嘛。那地藏王菩萨动窝了吗?”

“哪能呢?顽固得跟叔叔一个样的嘛。”

“可你叔叔是非常怕警察的哦。”

“是吗?他那副模样也怕警察?好了,以后我也不怕他了。可是地藏王菩萨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岿然不动。这下子吹牛大王可就火了,他脱了警服,将假胡子扔进了废纸篓,然后换上了一身大富豪的衣服又去了。那派头摆得可阔了,放在如今的话,大概就跟岩崎男爵 差不多吧。真滑稽,是吧。”

“岩崎男爵的派头,那是什么派头呢?”

“总之是很大的派头吧。他装模作样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只是抽着粗大的雪茄在那里转悠。”

“那又能怎样呢?”

“打算用烟将地藏王菩萨熏迷糊 啊。”

“真逗啊。简直跟说书一样。那么,他把地藏王菩萨熏迷糊了吗?”

“没有啊。你想呀,对方是个石头人嘛。要说骗人也得看看对象,有个分寸,是吧。可他倒好,一计不成又生二策。接着,他又假扮起殿下来了。真是傻得没边了。”

“是吗?那个时候也有什么殿下 吗?”

“有的吧。八木先生就是这么说的。确实是扮作殿下来着,虽然他有些心虚,也是扮着的。——当然了,一个吹牛大王也敢假扮殿下,这是大不敬啊。”

“既是殿下,那么,是哪位殿下呢?”

“哪位殿下?假扮哪位殿下也都是大不敬嘛。”

“就是嘛。”

“即便是假扮了殿下,到底还是不管用的。于是吹牛大王也没辙了。说:‘这活儿我干不了了,我对付不了地藏王菩萨’,他也投降了。”

“活该!他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是啊。应该顺带着惩罚他一下才好。——大伙儿心急如焚,又开始商量了。可这回谁都不肯出头了,真是一筹莫展。”

“这就结束了?”

“还有呢。最后,他们雇了好些个车夫、地痞,叫他们成天围着地藏王菩萨乱嚷嚷。说是只要不停地挤对地藏王菩萨,挤对得菩萨待不下去就行了。于是,他们就分了日班夜班轮番咋呼。”

“也怪累人的。”

“可即便这样人家也是不理不睬的。要说这菩萨也真够顽固的。”

“后来呢?”

惇子焦急地问道。

“后来?大伙儿看每天这么吵吵着也不管用,就有些厌烦了。可车夫、地痞们是按日拿薪的,多少天都无所谓,所以他们倒是吵吵得挺带劲的。”

“雪江姐姐,薪是什么?”

胜子提问道。

“薪,就是钱呀。”

“他们拿钱干吗呀?”

“拿了钱嘛……呵呵呵呵,胜子,你真逗。——婶婶,反正他们就这样每天每夜地吵闹着。那时,镇上有个叫作‘傻子阿竹’的家伙。那人什么都不懂,谁都不理他的。据说这傻瓜站出来说道:‘你们干吗这么吵吵呢?就你们这样再吵吵上多少年,菩萨也不会动一下的嘛。可怜见的。’”

“别看他是个傻瓜,还真不简单啊。”

“是个很不简单的傻瓜哦。大伙儿听傻子阿竹这么一说,心想:凡事不试不知道啊。反正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不如让这个傻瓜来试试。于是就拜托阿竹来移动地藏王菩萨。哪知阿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说‘别吵了,让菩萨安静会儿吧’。将那些车夫、地痞全都打发走后,他便飘然来到了菩萨跟前。”

“雪江姐姐,那个‘飘然’是傻子阿竹的朋友吗?”

说到紧要关头,胜子却提了个奇怪的问题,夫人和雪江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不是的。不是他的朋友。”

“那是什么呢?”

“飘然就是,唉,没法说啊。”

“飘然就是‘没法说’吗?”

“不是的,飘然就是——”

“嗯。”

“对了,你认识多多良三平吗?”

“嗯,不就是给我们山药的那个吗?”

“说的就是多多良那种样子。”

“多多良就是飘然吗?”

“嗨,差不离吧。——却说傻子阿竹揣着双手,对地藏王菩萨说道:‘地藏王菩萨,大伙儿说让你给让一下道,您老受累,就给挪一挪吧。’那地藏王菩萨听了,立刻回答说:‘是吗?是这么回事儿啊?早说不就得了吗?’说完便一步步地让开了大道。”

“这地藏王菩萨也真够怪的呀。”

“真正的演讲这才刚刚开始呢?”

“还没完啊?”

“嗯。八木先生说:‘今天乃是妇女之盛会,我特意讲这么个故事是有所考虑的。下面的话或许是有些失礼的,但我还是要表述出来。那就是:女性办事往往不走直截了当的近道,而喜欢兜圈子,走弯道,这可是一大弊病。事实上这种情况也不仅限于女性。时至当今之明治时代,即便是男子,由于受了所谓的文明的流弊,也多少出现了女性化的倾向,做起事来往往会空费多余的过程和劳力,还误以为这才是行事之正道,是绅士所应有的方针。其实,这些人在文明开化之业障的束缚下,已经成了畸形儿。对此,已不值得多费口舌。我只希望女士们能记住我刚才所讲的故事,于紧要关头,要像“傻子阿竹”那样,直截了当地处理事物。只要你们能成为“傻子阿竹”,那么夫妇之间、婆媳之间那种无聊的纠纷定然能减少三分之一。心计便是不幸之根源。人,心计越重,烦恼也就越多。总体而言,多数女性过得不如男人舒坦,究其根源,就是心计过重之故。所以说,还请各位都成为“傻子阿竹”。’这就是他的演讲。”

“是这样啊。那么,你是否打算成为‘傻子阿竹’呢?”

“才不呢。什么‘傻子阿竹’,谁想变成那样的人呢?对了,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听了还大发脾气,说简直是在捉弄人,一派胡言。”

“你说的金田富子,就是住对面胡同的那位?”

“嗯,就是那位摩登姐儿。”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吗?”

“不是的。开妇人会嘛,她是来旁听的。真是摩登啊。简直是吓人一跳。”

“据说长得挺漂亮,是这样吗?”

“一般吧。反正没她自己以为的那么漂亮。再说了,化妆成那样了,谁都会好看三分的。”

“就是嘛。你要是也那么化妆,肯定比她好看一倍。”

“啊呀,讨厌啦。别拿我开心了。不过,那位确实打扮过头了。即便家里有钱——”

“即便打扮过头,也还是有钱的好啊。”

“话是这么说——我觉得她倒是应该学学‘傻子阿竹’的。尽耍威风了嘛。前一阵她逢人便吹嘘,说是有个叫什么来着的诗人献给她一本新体诗的诗集。”

“估计就是东风君吧。”

“哎呀,就是他呀,也真会来事儿啊。”

“不过东风君是十分认真的哦。他觉得自己做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就因为有这种人,所以才坏事儿啊。——还有好笑的呢。听说,前些天,也不知是谁,还给她写情书呢。”

“啊呀,真恶心啊。是谁干的?”

“说是不知道是谁。”

“没写名字吗?”

“名字是写的,据说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信写得可长了,足有六尺来长。上面写了好多肉麻话。什么‘我爱你就像信徒爱上帝’啦、‘为了你,我愿意做一只供奉于祭台上的小羊,受到你的宰割也是我的无上荣光’啦、‘心的形状是一个三角形,而三角形的正中心插着一支丘比特的箭,如果那是用吹箭筒 吹的,那就是中头彩了’啦……”

“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吗?”

“说是认真的。我的朋友之中已经有三人看到过那封情书了。”

“这人怎么这样啊?竟然到处炫耀情书。她是打算嫁给寒月的,这种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多麻烦呀。”

“麻烦什么?人家非但不觉得麻烦,还得意非凡呢。下次寒月来了,还是通报他一声的好啊。估计寒月还蒙在鼓里吧。”

“嗯,他在学校里一个劲儿地磨玻璃球,估计还不知道吧。”

“寒月真要娶她过门吗?可怜见的。”

“怎么了?人家有钱啊,遇上什么事儿能帮上忙,不是挺好的吗?”

“婶婶,打刚才起您就老说钱呀钱的,好没品位。爱情比金钱重要,不是吗?没有了爱情夫妻关系又从何谈起呢?”

“是吗?哦,对了,雪江,你打算嫁什么样的人家?”

“谁知道呀?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嘛。”

正当雪江姑娘与她婶婶为结婚事件激烈争辩之时,从刚才起就一直似懂非懂地老老实实地听着的惇子突然开口道:“我也出嫁了。”

这个冒冒失失的要求令原本充满青春活力,值得大为同情的雪江姑娘锐气大减,倒是夫人不为所动,笑着问道:“哦,你想嫁到哪里去呢?”

“我呀,其实,是想嫁到招魂社 的,可我又不愿走水道桥,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一答复太出人意料了,夫人和雪江听了竟没敢再问。正当她们笑得前仰后合之时,二女儿胜子却跟姐姐商量开了。

“姐姐你也喜欢招魂社吗?我也很喜欢的。我们一起嫁到招魂社去好不好?你不去了?不去就算了?我去。我一个人坐了车,一会儿就到了。”

“娜娜也要去。”

终于连囡囡也要嫁到招魂社去了。

要是她们姐妹三人联袂嫁到招魂社去,我家主人一定会轻松不少吧。

恰在此时,外面“喀拉喀拉”地传来一阵人力车声响,来到大门口后便戛然而止,随即便响起了粗声粗气的招呼声:“您回来了”。

看来是我家主人从日本堤分署回来了。让女佣接过车夫递来的一个大包裹后,主人便悠然走进了饭堂。

“哦,你来了。”

跟雪江姑娘打过招呼后,他来到了那个有名的长火钵旁,“啪嗒”一声扔下了手里提着的一个酒壶一般的东西。说是酒壶一般的东西,自然就不是酒壶了,也不像花瓶,是一件造型特异的陶器,没奈何,只得暂时这么叫它了。

“啊呀,这酒壶怎么怪怪的,是从警察那里领来的吗?”

雪江将已经倒下了的这玩意儿扶起后问叔叔道。叔叔看着雪江的脸,颇为自得地说:“怎么样?造型绝佳吧。”

“这造型好看吗?就这玩意儿?我看着怎么不太顺眼啊。您该不是提溜了一个油壶回来了吧?”

“怎么会是油壶呢?说话毫无雅趣,太粗俗了。”

“那么,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花瓶呀。”

“就花瓶来说,嘴太小,肚子太大了点吧。”

“妙就妙在这里。你真没品位,简直跟你婶婶一个样。没法交流。”

说着,他提起那个“油壶”,对着隔扇的亮光方向细细端详了起来。

“我是没品位的。倒也不会做出跟警察讨个油壶之类的事情。您说是吧,婶婶。”

婶婶这会儿的心思不在这儿,她解开了包袱,眼睛瞪得溜圆,正在检查发还的被盗物品呢。

“啊呀,还真叫人吃惊啊。这小偷也文明开化了,看呐,全都拆洗过了呀。”

“谁跟警察讨油壶了?我等得无聊,在那一带转悠的时候,淘来的。你懂什么,这可是珍品哦。”

“哦,也太珍品了吧。叔叔您到底是在哪儿转悠的呢?”

“哪儿?不就是日本堤一带吗?也去吉原里面看了看。热闹着呢。那扇大铁门 ,想必你没见过吧?”

“谁要看呀?吉原那是妓女待的地方,我是无缘前往的。叔叔,您可是教师啊,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真叫人受不了啊。是吧?婶婶。婶婶?”

“哦,对,是啊。东西不全嘛。这就算全部发还了?”

“没发还的就只有山药了。叫我九点之前到,去了以后却叫人家一直等到十一点。真是的。所以说日本的警察不像话啊。”

“日本的警察不像话?去吉原闲逛不是更不像话吗?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可是要被开除的呀。是吧?婶婶。”

“嗯,应该是吧。喂,我说,我这腰带的里子没有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

“腰带里子什么的就算了吧。我干等了三个钟头,浪费了半天大好时光呢。”

换好了和服之后,主人像没事儿人一样斜靠这长火钵把玩起“油壶”来。夫人知道多说无用,也就死了心了。她将发还的东西放入壁橱后便重新落座。

“婶婶,这个油壶说是珍品呢,你看看,脏不脏?”

“这就是在吉原买的?唉——”

“唉什么唉。你又不懂。”

“这种东西何必去吉原买呢?到处都有的嘛。”

“哪儿有啊?这可是极为稀少的。”

“叔叔可真像地藏王菩萨啊。”

“小孩子家家,盛气凌人的。近来的女学生,说话越来越刻薄了。我劝你找本《女大学》 念念吧。”

“叔叔您不喜欢保险,是吧?跟女学生相比,到底更不喜欢哪个?”

“保险我并不是不喜欢。那是有必要的。凡是为未来打算的人,都会买保险的。女学生却是多余的,毫无用处。”

“没用就没用好了。可您连保险也没买呀。”

“我打算下个月买。”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买什么保险呀,有钱还是买些别的吧。是吧?婶婶。”

夫人呵呵诡笑着,主人却较起真来了。

“你要是能活上一百岁、两百岁,再说说这种风凉话倒也罢了。等你理性再成熟一些,就自然会明白保险的合理性了。反正我下个月是一定要买保险的。”

“是吗?那就随你的便好了。要这么说,上次您给我买阳伞的钱,用来买保险多好呀。人家说‘不要、不要’的,您还偏要给我买呢。”

“当时你真的不要吗?”

“是啊。要阳伞干吗呀?”

“既然这样,把伞还我好了。我们家惇子正念叨着呢,给她正好。今天你带来了吗?”

“啊呀,你怎么这样呀?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你给人家买了,却还想要回去。”

“你说你‘不要’,所以才叫你还的么。有什么过分的?”

“‘不要’是‘不要’,可你也太过分了。”

“尽说些叫人听不明白的话。你说不要,我说还给我,哪里过分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可是,太过分了。”

“真傻!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的。”

“叔叔你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吗?”

“是你先翻来覆去,我再翻来覆去的嘛。好吧,你说没说‘不要’了?”

“说了呀。‘不要’是‘不要’了,可我也不想还你呀。”

“这就奇了怪了。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你们学校不教逻辑学吗?”

“好了,反正我是没教养的,随便你说好了。还讨还人家东西呢,即便是外人也不会说如此绝情的话的。我看你还是学学傻子阿竹吧。”

“学什么?”

“我是说,做人要实在些,平淡些。”

“小丫头片子,你真是又蠢又犟,所以考试不及格。”

“不及格怎么了?反正也没要你出学费!”

雪江姑娘说到这儿像是悲从中来,难以自已,一掬珠泪潸然洒落在紫色裙裤上。

主人茫然不知所措,紧盯着雪江的裙裤和她的脸,似乎在研究落泪之心理起因。

正在此时,女佣从厨房跑来,跪在门外,却将一双红彤彤的手整齐地按在门槛里侧,说道:“来客人了。”

“是谁呀?”

主人一问,她便斜眼瞟着雪江的珠泪滚滚的侧脸,答道:“是学校里的学生。”

于是,主人便到客厅去了。

本猫出于收集话题兼做人类研究之目的,悄无声息地尾随主人之后,自檐廊处绕了过去。

且说要做人类研究,就非得选那风起浪涌之时,否则是毫无结果的。大部分人一生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平平淡淡,索然无味的。可一遇上了什么事儿,此种平庸便会因某种神秘莫测之动力而不断发酵,从而出现奇特、奇幻、奇妙、奇异之现象。总而言之,会爆发出令吾辈猫类大开眼界,深受启发之突出事件。

雪江姑娘之珠泪正是此种现象之一。具有不可思议,深不可测之芳心的雪江姑娘,在跟夫人交谈时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主人回家并抛下“油壶”之后,便如同被蒸汽泵 重新注入了元气的死龙一般,自其无从得窥之内心深处,勃然迸发出微妙、美妙、奇妙、灵妙之丽质——毫不惋惜,毫无保留。然则此种丽质乃普天下所有女性所共有之丽质。惜乎其平时不肯轻易显露。不。表现是日夜不停地显露着的,只是没有如此之显而易见,如此之清楚明白,如此之肆无忌惮。所幸的是,我家主人是个动不动就要逆抚本猫皮毛之性情奇特,乖僻别扭,倔头倔脑的人物,故而本猫才得观如此闹剧。只要紧随我家主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别人如同台上之演员一般,做身不由己之精彩表演。猫的寿命虽短,可有了这么一位妙趣横生的主人,便可获得无比丰富的“猫”生经验。真是苍天有眼,谢天谢地!

这次的来客又是何方神圣呢?本猫一探头,发现是个十七八岁,年纪跟雪江姑娘不相上下的学生。脑袋很大,头发很短,短到头发与头发之间的头皮也清晰可见。一个米粉团子一般的鼻子占据着脸蛋儿中央。坐在客厅角落里。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头盖骨颇大。剃了个头发极短的毛栗头还显得那么大,要是留了主人那样的长发定然越发地引人注目了。

我家主人早有定论:这副长相的人是做不了学问的。或许事实上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可一眼望去倒也颇为壮观——跟拿破仑似的。

身上穿着学生通常所穿的那种带有条纹的短袖夹袄,至于那料子是萨摩纹还是久留米纹或伊予纹就弄不清了,反正是一种什么纹吧。夹袄里面既没穿西式的衬衫,也没穿日式的汗衫。据说穿空心夹袄打赤脚是极有气魄极有范儿的,可在这家伙身上反倒显得局促寒酸。尤其是他还在榻榻米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三个如同小偷一般的大脚趾印,这分明就是赤脚之过。他就端坐在第四个脚印处,且显得十分拘束。倘若原本就是个拘谨畏缩之人,而如此老实巴交地坐着,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可这么个平头短袄的愣头青也摆出如此战战兢兢的架势,就显得极不协调了。这种在路上遇见了老师也不会行礼的目中无人的家伙,即便只要他像普通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坐上三十分钟,想必也是十分痛苦难耐的吧。更何况要像天生就是谦恭之君子、盛德之长者一般端坐着,那就不仅仅是本人觉得痛苦,在旁观者的眼里也显得十分滑稽了。一想到一个在教室里操场上调皮捣蛋闹翻天的家伙竟然具有如此强大的自制力,本猫不由得为他感到可怜,同时也觉得可笑。

与此同时,我家主人尽管愚钝,在此一对一的场合下,倒也还是有那么几分威严的。主人自己定然也十分得意吧。

常言道:“积土成山”“聚沙成塔”。微不足道的学生大量聚集之后,便成了不可小觑的团体,就能掀起驱逐运动或罢课风潮来。此种现象与胆小鬼喝了酒便会胆大妄为简直如出一辙。仗着人多势众而无理取闹,其实就是为人气所陶醉之结果,将其理解为理智尽失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否则,对于尽管老朽却有着老师之名头的我家主人,这位与其说是惶恐不安毋宁说是悄然无状地缩在角落里的学生便不会如此恭敬,更不敢造次了。

主人推过去一个蒲团,说:“垫一下吧。”

可毛栗头的身子依然直僵僵地,仅仅应了一声“嗯”,却纹丝未动。

本猫的鼻子跟前是一个已经开始褪色的印花布蒲团,它倒是到位了,不过它自然是不会说什么“请坐我身上来”之类的话的,而它的后面呆呆地坐着一个大脑袋。这真是一副奇妙的场景啊。

夫人将蒲团从劝工场买回来,自然是由于蒲团是给人坐的,不是给人看的。身为蒲团而不被人垫在屁股底下确是有损蒲团名誉之事,就连将此蒲团劝人坐的主人,多少也是有失脸面的。而不顾主人之脸面与蒲团玩双瞪眼游戏的毛栗头,却绝非讨厌蒲团本身,实在是另有缘故的。

老实说,除了参加爷爷故去后的法事,自出娘胎,他还没怎么如此一本正经地坐 过呢。从刚才起,脚趾就开始发麻,不断地提醒他:撑不了多一会儿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垫蒲团。即便蒲团闲得发慌他也不垫。即便主人劝他垫,他也不垫。真是个棘手的毛栗头。既然如此审慎谦逊,那么在人多势众之时也谦逊一些有多好呢,在学校里时稍稍谦逊一些有多好呢,在寄宿处也稍稍谦逊一些有多好呢。在不该谦逊的时候谦逊,而在该谦逊的时候不谦逊,不,非但不谦逊,还无法无天地胡闹。真是个恶劣透顶的毛栗头啊。

此时,他身后的隔扇“嗖”的一声移开了,雪江姑娘将一碗茶恭恭敬敬地奉给了毛栗头。若在平时,他定会嘲讽一句“萨呗吉·涕——来了”,可眼下光是面对主人便已经十分惶恐了,又见一妙龄女郎用学校里学来的小笠原流 礼法有模有样地奉上了茶盅,就更使他觉得犹若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

雪江姑娘拉上了隔扇后,便躲在门后嗤嗤偷笑。由此可见,即便是同龄之人,女性也比毛头小伙子强多了。眼下便是个绝好的例子:比起毛栗头来,雪江姑娘就显得大方得体得多。尤其是刚刚还委屈得洒下一掬珠泪,立刻便能嗤嗤偷笑别人了,反差如此鲜明,便更能说明问题了。

雪江姑娘退下之后,宾主二人依然无言以对,熬了一会儿,主人觉得这样下去就变成静坐苦修了,终于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哦,好长的名字啊。这不是现在的人名,是古代的人名。四年级吗?”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

“是甲组的吗?”

“乙组。”

“乙组?那不就是我督导的组吗?哦,是这样啊。”

主人不仅感慨万分。

其实,这个大脑袋在入学之初,主人便已经注意到了,根本没有忘记。不仅如此,印象还十分深刻,甚至不时会出现在梦里。然而,凡事漫不经心的主人却没能将这颗大脑袋与他那颇具古风的名字联系起来,更没能与二年级乙组联系起来。故而,当他听说这颗曾出现于梦中的大脑袋就是自己督导组里的学生时,便不由得在心里拍腿暗叫:“就是他呀!”

然而,这个顶着个大脑袋,有着古人一般的名字的,并且属于自己督导之下的学生,如今前来到底所为何事,我家主人依然无从得知。

由于我家主人素无人望,岁末年初是从无在校学生登门的。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开创了在校学生登门之先河,如此稀客,其来意却不甚明了,为此,主人确也大伤脑筋。

要说是到如此无趣之人的家里来玩,是不大可能的。而若是来奉劝辞职,气势应该更昂扬一些才是。也不可能是因武右卫门之私事而前来商量的。——主人左思右想,均不得要领。看看武右卫门那模样,说不定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的来意。没奈何,主人只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单刀直入地问了:“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就是有事了?”

“嗯。”

“是学校里的事吗?”

“嗯,有点小事想跟您谈谈……”

“哦。什么事?说吧。”

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君却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这位武右卫门君在二年级学生中原本也算得上是能言善辩之辈的,虽说他的智力并未与脑袋成同比例发展,而就口才而言却是乙组之中的佼佼者。事实上,那个提出“哥伦布用日语怎么说”之难题并让主人下不了台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古井武右卫门。如此哓哓之徒今天却一直像患有口吃之隐疾的公主一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其中必有隐情,绝不仅仅是客气或者拘束——主人觉得有些蹊跷。

“既然有话要说,那就快说吧。”

“有些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

说着,主人认真看了下武右卫门的脸,可他依旧低着头,看不出什么端倪。不得已,主人只得稍稍改变了一下语调,态度和蔼地补充道:“没关系。说什么都没关系。没有别人听见的。我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真的可以说吗?”

武右卫门君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不用担心。”

主人自作主张地断定道。

“那我可就说了。”

说到此处,毛栗头猛地抬起,眯缝着眼睛朝主人望去。那是一双三角眼。主人鼓起腮帮子,喷出一口朝日牌的香烟,将脸稍稍转过了一点儿。

“其实,嗯……事情弄糟了……”

“什么事情?”

“真是糟透了,实在不行了,所以才来的。”

“到底是什么事糟透了?”

“我没想那么做,是浜田那小子说‘借给我,借给我’的,就……”

“你说的那个浜田,就是浜田平助吗?”

“嗯。”

“你借给他寄宿费用了吗?”

“没有。”

“那你借给他什么了?”

“名字。”

“浜田借了你的名字干吗用?”

“投了封情书。”

“投了什么?”

“所以我说,名字就别用我的了,我去投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投了情书。”

“投了情书?给谁?”

“所以说难以启齿嘛。”

“那就是说,你给哪个女生投了情书了?”

“不是的,我没投。”

“是浜田投的?”

“也不是浜田。”

“那么是谁投的?”

“不知道是谁。”

“越说越乱了。那不是谁都没投吗?”

“可名字是我的名字呀。”

“名字是你的名字,对,可事情是怎么个事情呢?一笔糊涂账吗。你整理一下思路再说。这情书是写给谁的?”

“是一个叫作金田的,住在对面胡同的女人。”

“就是资本家金田那家的吗?”

“嗯。”

“那么,仅仅借用的你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家的女儿又时髦又瞧不起人,所以给她投了情书。——浜田说:‘没名字可不行。’我说:‘写你的名字嘛’。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古井武右卫门才好呢。’——后来我就把名字借给他了。”

“你认识那姑娘吗?你们有交往吗?”

“哪有交往啊?连面都没见过。”

“胡闹!连面都没见过就给人家写情书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家都觉得那娘儿们高傲得不得了,简直是目中无人,所以想逗逗她。”

“越发的胡闹了。就这么公然写着你的名字给寄去了?”

“嗯。不过,信是浜田写的。借了我的名字后,是远藤半夜里直接投到她家里去的。”

“那就是你们三人合伙干的了?”

“嗯。可是我后来想想,要是暴露了,是要被开除的,非常害怕,两三天没睡着觉,昏昏沉沉的,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你们闹得也太出格了嘛。信上写着‘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了吗?”

“没有。没写学校的名字。”

“没写学校名称这点还算好的。要是写了学校名称,那可就影响到文明中学的名誉了。”

“那会怎么样?会被开除吗?”

“或许吧。”

“老师,我老爸凶得不得了,我妈又是后妈,要真被开除了,我就死定了。”

“谁叫你乱闯祸呢。”

“我也没想闯祸,可最后还是闯了。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开除吗?”

武右卫门的哀求已经带有哭腔了。

隔扇后面,夫人和雪江打刚才起就一直在嗤嗤偷笑。

我家主人则装模作样,翻来覆去地总是那么一句:“或许吧。”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本猫一说有趣,或许有人便会问:什么玩意儿这么有趣?

有此一问,亦在情理之中。因为,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认识自己乃是一生之要务。只要认识了自己,人类便可获得猫之敬重。到那时,本猫也就不打算再写这些调侃文字了,倘若再写,便太过尖酸刻薄了。

然而,就像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样,人类似乎也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反倒要向素来受其蔑视的猫提出如此问题。可见人类尽管自高自大,目中无“猫”,依旧是缺心眼儿的。他们拿出万物之灵的派头,四处招摇,却连这么一点点的小事都理解不了。并且还恬不知耻,若无其事的,实在令“猫”好笑。好比说,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嚷嚷地问:“我的鼻子在哪儿?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既如此,干脆辞了这“万物之灵”又如何?——这可是他们宁死也不愿的。明摆着是自相矛盾,他们却毫不在意,不过,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而这可爱的代价便是甘愿做个大傻瓜。

本猫觉得此刻的武右卫门君、主人、夫人以及雪江姑娘都十分有趣,并非出于外部事件偶然冲突从而波及某微妙之处的缘故,而在于该冲突于各人心中激发起了不同音色之反响。

首先说我家主人。

我家主人于该事件的态度自然是十分冷淡的。武右卫门君的父亲如何凶悍,继母如何不待见他,都并不使主人感到惊讶。他没理由惊讶。

武右卫门君被开除与自己被免职,这里面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若是近千名学生被开除,或许会殃及教师的衣食之途,而武右卫门君一人之命运不论如何变化,都与主人朝夕之生计并无多大关碍。

关系淡薄,同情自然也就淡薄。为了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而皱眉、擤鼻、叹息,绝非真情之自然流露。本猫以为,人类决非如此多情,如此热情之动物。为了交际,他们也时常会流泪,会做出无限哀怜之表情。但这是他们生而为人的义务,如同交税一般。说白了,这是一种欺骗性表情,实则是一种相当累人的表演艺术。而骗术高超之辈便是具有艺术良心之人,为世人所珍视。所以说,受人珍视者便是最不可靠之人。只消一试,立见分晓。就这点来说,我家主人自然是属于演技拙劣那一类的。因拙劣而不受珍视,因不受珍视而可以毫不隐讳地表露内心之冷漠。从他对武右卫门君翻来覆去地讲“或许吧”上面,便可洞悉其内情了。

然而,诸君决不能因其冷淡而讨厌我家主人这般的好人。冷淡是人类之天性,而不加掩饰者便是诚实君子。倘若诸君于此时此刻期望主人别这么冷淡,那你就太高看人类了。如今这世道连诚实之人都快绝迹了,若还有过高之奢望,那就只有让志乃和小文吾从马琴 的小说中跳将出来,并让“八犬士”搬到左邻右舍来住,否则便是不切实际之幻想。

主人这边暂且告一段落,下面谈谈在饭堂里偷笑的两位女性。

她们与主人不同,早已一步跨过了冷漠之边界,跃入了滑稽之领域。对于令武右卫门君头疼不已的情书事件,她们却如闻菩萨之福音 一般,激动万分,欣喜异常。没有理由,就是高兴。仅此而已。倘若非要分析一下,那就是武右卫门君犯愁这事本身便令她们高兴。诸君不妨试着问一下女性:“看到别人犯愁,你会觉得好笑吗?”

想必被问之人是会将提问之人骂作“混蛋”的。即便不破口大骂为“混蛋”,她们也会说“故意如此提问,是在侮辱淑女之人格”的吧。

“侮辱”云云或许是事实,可取笑犯愁之人也同样是事实。既如此,则如同在说“看吧,我马上就要做出侮辱自己人格的事情来了,不过,可不许你们说三道四哦”。或者等于提出如此主张:我是小偷。但绝不能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是在我脸上抹黑。就是在侮辱我。

女人真是聪明,说什么都言之成理,怎么说怎么有理。既然生而为人就必须要有如此思想准备:在被人踩、被人踹、被人啐以及没人理睬之时,也要能够泰然处之。不仅如此,甚至在被骂得狗血喷头,屎尿泼了一身并被人大声嘲笑之际,也要觉得轻松自如,欣然接受。否则,就无法跟如此“聪明女人”交往。

武右卫门君仅仅由于一时冲动而铸成了大错,并因此而惶恐不安。然而,或许他仍会觉得别人如此惶恐之时在背后加以嘲笑是极不礼貌的。倘若他真这么想,则说明他年岁尚小,稚气未脱。因为人家会说“看到别人失礼就恼火是小心眼儿之表现”的。如果你不想被人这么说,劝你还是安分一点吧。

最后,本猫想简单介绍一下武右卫门君之内心状况。

眼下,他非常害怕,简直就成了害怕之化身。如同拿破仑的大脑袋里装满了功名利禄一般,他那颗大脑袋里充满了恐惧,满得不能再满,几乎快要爆裂开来了。他那个米粉团子一般的鼻子“呼呼”地翕动着,根本就是“恐惧”经面部神经传导后所产生的条件反射,是一种下意识的运动。他的肚子里已结成了一个硬疙瘩,如同吞下了一颗大炮弹一般,无法排解,最近这两三天里已为此而心力交瘁了。在此走投无路之际,一筹莫展之时,忽然灵光闪动:想到可去拜访一下那位有着督导之名的老师,或许他能帮自己一把,所以才来到这个平素讨厌之人的家里,并低下了那颗大脑袋。

他简直就将平时在学校里捉弄主人,煽动同学出主人之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似乎他以为不论自己如何捉弄对方,如何让对方下不了台,但是只要对方仍担着个督导之名,就一定会为自己分忧的。真是单纯得可以啊。督导又不是主人自己喜欢才当的,是基于校长之命迫不得已才当的,说穿了就跟迷亭叔父那顶高帽子是同属一类的玩意儿,徒有虚名而已。倘若仅凭名字便可救急的话,那雪江姑娘也定能靠其名字完成相亲了。

再说,武右卫门君不仅自己随心所欲,还高估人类,他是基于别人都有一副热心热肺热肚肠之假定来行事的。会被人笑话这样的念头,估计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吧。

武右卫门君来过督导家之后,一定能发现一条关于人类的真理。懂得了这一真理,想必他今后便会渐渐地成为真正的人了吧。会对他人之烦恼表示冷漠了吧。他人犯愁时也能够大声嘲笑了吧。如此,则未来之天下,将是武右卫门君之天下了吧。将是金田君以及金田夫人之天下了吧。

为了武右卫门君着想,本猫真切希望他能早早醒悟,不要成为一个正人君子。如若不然,不管他多么担心、多么后悔、多么真心向善,也不会取得金田君一般的成功的。不,甚至在不远的将来,恐怕人类社会还会把你放逐到人类居住地之外去的吧。何止是被文明中学开除这么一丁点的小事呢?

本猫暗自想得正欢之时,忽听格栅门“哗啦啦”一声被拉开,大门背后“呼”地探出了半张脸来。

“老师。”

主人正用“或许吧”翻来覆去地跟武右卫门君应付着,忽听大门口有人喊“老师”,心想“这是谁呀?”探头一看,见在斜对面露出半个脸的不是别人,正是寒月君。便说了声:“哦,进来吧。”

坐着竟没有动身。

“来客人了吗?”

寒月君依旧露着半个脸问道。

“没关系的。进来吧。”

“其实,我是想约您出去的。”

“去哪儿呀?又是赤坂吗?那边可就免了。上次去了净走路,腿都跑断了。”

“今天您不用担心。好久没出去了嘛,不出去逛逛吗?”

“去哪儿呀?你先进来吧。”

“想去上野听虎啸 。”

“有什么意思呢?你还是先进来吧。”

似乎寒月君也认识到这种远距离的隔空对话终究是难有成效的,便脱了鞋慢条斯理地进屋来了。

他照例穿着一条灰色的,屁股上打了补丁的长裤。根据他自己的辩解,打补丁可不是由于裤子太旧,或者老坐着不肯动窝,而是因为近来在学骑自行车,是局部摩擦较多的缘故。

他对武右卫门君点点头,“噢”地打了声招呼,便在靠近檐廊处坐了下来,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就是给他那公认的未来夫人写情书的情敌。

“听虎啸什么的,有什么意思呢?”

“嗯,不是现在。我们先去各处转转,到夜里十一点左右再去上野。”

“哦。”

“到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不是很有些瘆人的感觉吗?”

“或许吧。至少比大白天要多些寂寥之感吧。”

“还有啊,我们要尽量选树木茂密,连大白天也很少有人走的地方。这样的话,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忘了自己身处红尘滚滚之都市的事实,从而产生出误入深山野林的错觉。”

“产生了如此错觉,又怎样呢?”

“在此心境之下,伫立片刻,便会听到动物园里的虎啸了。”

“那老虎叫得响吗?”

“响着呢。即便是在大白天,那叫声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呢,更何况于深夜冷寂、四望无人、鬼气侵肌、魑魅触鼻之际……”

“魑魅触鼻是怎么回事?”

“不都这么说的吗?描述恐怖的时候。”

“是吗?我倒没怎么听说啊。然后呢?”

“然后,老虎便以能将上野老杉之树叶悉数震落的气势狂啸。怎么样?厉害吧?”

“那自然是厉害的。”

“怎么样?不去冒一下险吗?一定很有意思的。我总觉得不在半夜三更听过虎啸,就不能算是听过老虎叫的。”

“或许吧。”

正如面对武右卫门君的哀告十分冷淡一般,我家主人对于寒月君的探险提议也十分冷淡。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且十分羡慕地听着关于老虎之谈话的武右卫门君,像是被主人的“或许吧”又将心思拉回到自己身上一般,再次问道:“老师,我十分害怕,该怎么办才好呢?”

寒月君十分不解地看着这个大脑袋。

本猫心有所念,需要失陪一会儿,便绕到了饭堂里。

饭堂里夫人一边嗤嗤地笑着,一边将粗茶满满地倒入京都出产的廉价茶碗,并将茶碗端到金属茶托上,对雪江说道:“雪江,劳驾,替我出去送个茶吧。”

“我不去。”

“怎么了?”

夫人略感惊讶,脸上的笑容也陡然消失了。

“没怎么。”

雪江姑娘立刻拿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将视线落到一旁的《读卖新闻》上,那叫一个专注,仿佛整个人都要扑上去一般。

夫人跟她展开了新一轮的协商。

“你这人也真怪呀。那是寒月君嘛。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不想去。”

视线依然牢牢地盯在报纸上。这种时候是不可能读进去一个字的,可要是揭了她根本不在读报的老底,估计她又要哭鼻子了吧。

“没什么可害羞的呀。”

说着,夫人笑吟吟地将茶碗推到了《读卖新闻》上。雪江姑娘说了声:“啊呀,你真坏!”

便要将报纸从茶碗底下抽出来。可这么一抽便拖动了茶托,茶碗里的粗茶便毫不客气地漫过报纸流入铺席的织缝之中。

“你看看。”

夫人这么一说,雪江姑娘说了声“不好了”就朝厨房跑去。看样子是去拿抹布了。

这一幕滑稽戏,倒也怪好玩的。

那一边的寒月君怎知这边的许多曲折,正漫无边际地一逞口舌之快。

“啊呀,老师,这隔扇像重新裱糊过了,是什么人糊的?”

“女人糊的。怎么样?糊得挺不错吧。”

“嗯,不错,不错。就是那位时不时来玩的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搭了把手的。她还夸口说,能糊成这样就有资格做新娘子了。”

“哦,是这样啊。”

说着,寒月君仔细检查起隔扇来。

“这边倒是挺平整的,可右面靠边处纸张有些富余,起了波浪了。”

“那里是刚才开始糊的地方,是最缺乏经验时糊的嘛。”

“是这样啊。怪不得手艺稍稍有些差劲。那个表面属于‘超越曲线 ’的范畴,无法用普通函数来加以表达啊。”

寒月君说了句符合其科学家身份的十分专业十分难懂的话。主人听了,只好敷衍道:“或许吧。”

此刻,武右卫门君像是终于明白不论自己如何哀求也是无望的,便下定了决心,将他那颗大脑袋猛地按到了榻榻米上,默默地表示了告别之意。

主人说了句:“你要走了吗?”

武右卫门君默不作声地趿上他那双大木屐,悄然出门而去了。

可怜见的。

看样子就这么任他自生自灭的话,难保不会在留下一篇《岩头吟》后一头扎入华严瀑布 啊。追根寻源,起因在于金田小姐的摩登与傲慢。倘若武右卫门君真死了,自可化作厉鬼去向她索命。那种女人世上少那么一两个是绝对不会令男人感到可惜的。如此,则寒月君也可娶个像样一点的贤淑小姐了。

“老师,他是您的学生吗?”

“嗯。”

“好大的脑袋呀。学习怎么样?”

“跟他的大脑袋并不相称啊。时不时地要提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前一阵子还要我将哥伦布译成日文,差点被他逼死。”

“那完全是由于他的脑袋瓜太大了,才会提这种无聊的问题吧。老师您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哎?哦,我对付着译了一个给糊弄过去了。”

“是吗?连这个都能翻译啊,真了不起。”

“小孩子嘛,你不给他翻译一下,他怎么会相信你呢?”

“想不到老师您也成了经验丰富的政治家了。可是,看他今天的模样,垂头丧气的,可不像是来为难您的呀。”

“嗯,今天他怂了。真是个没脑子的家伙。”

“怎么了?看起来挺可怜的,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干了傻事了。给金田家的女儿投了情书了。”

“哎?就这么个大脑袋?近来的学生可真是了不得。太叫人吃惊了。”

“你也有所担心吧……”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担心。反倒觉得挺好玩的。不管他们投多少封情书过去,我也无所谓的。”

“是吗?既然你这么放心,自然就没什么要紧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无所谓。只是没想到这个大脑袋还会写情书,觉得有些意外。”

“其实这事儿吧,也就是个玩笑。他们觉得那姑娘又时髦又高傲,便想捉弄她一下,于是三个人一起……”

“是三个人给金田小姐合写一封情书吗?真是越来越离奇了。这不跟三个人分吃一份西餐一个样了吗?”

“不过他们是有分工的。一个人写,一个人投,还有一个人提供名字。今天来的这位就是提供自己的名字的。这是最蠢的。更何况说是连金田小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呢。真搞不懂,怎么会干出这种荒唐事儿来呢?”

“这可是近期发生的重大事件啊。简直是杰作。那么个大脑袋会给女人写情书,这本身就十分有趣,不是吗?”

“闯了大祸了。”

“没事儿,没事儿。对方是金田小姐嘛,有什么关系呢?”

“那不是你有可能要娶过门的人吗?”

“正因为是‘有可能要娶过门’才没关系呢。金田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你觉得没关系……”

“就金田来说也没关系的。没事儿。”

“既然这样,那就好啊。只是他本人突然受到良心责备,害怕起来了,所以才诚惶诚恐地找我商量。”

“是吗?就为这点事搞得这么灰头土脸的?这小子也太孬种了吧。老师您一定开导了他一番吧。”

“他自己最担心的是被学校开除。”

“为什么被开除?”

“还不是为了干出如此不道德的坏事的缘故?”

“什么呀,这算什么不道德?没事儿。金田一定觉得脸上有光,正到处吹嘘呢?”

“不会吧?”

“反正可怜的是那个大脑袋啊。就算这事干得不好,可让人家担心成这样,是要害死一个好青年的。虽说那家伙脑袋是大一点,可长相还不算太坏,鼻翼忽闪忽闪的,挺可爱。”

“你怎么也跟迷亭似的,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

“什么呀,这可是时代风潮啊。老师,您太古板了,把什么事儿都说得那么复杂。”

“可这不是蠢事吗?给不认识的人胡乱写情书,这不是缺乏常识吗?”

“既然是‘胡乱’,一般都是缺乏常识的。您还是伸手救救他吧。这可是积德的。看他那意思,保不准会冲到华严瀑布去呢。”

“那倒也是啊。”

“是啊,您得救他。如果是更大一点,更狡猾一点的家伙是不会这样的,他们干了坏事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所以说,要是开除大脑袋这样的,那就应该将那些家伙全都流放了,要不就不公平了嘛。”

“嗯,也有道理啊。”

“话再说回来,怎么样?去上野听虎啸吗?”

“还是老虎?”

“是啊,去听听吧。我最近有事,两三天内就得回老家去,近期内不能来陪您了,所以想今天一定要约您出去散散步。”

“是吗?你要回老家?有什么事吗?”

“嗯,有点小事。——我们还是出去吧。”

“哦,好吧。”

“走吧。晚饭我请客。——饭后活动一下,然后去上野,时间正好。”

在寒月君的频频催促之下,主人终于动了心思,一起出去了。

他们走后,夫人和雪江姑娘便毫无顾忌地“咯咯咯”放声大笑起来。 QN31eIWsEw2UumJZsKXwFex2P+9OgRlLSV3wX3HA2UOLpA9f8lyO28EexlYEjJ7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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