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唐·韦应物
《花开》47×75cm
民谚说:“二月茵陈,五月蒿”,对于初春里悄悄探出脑袋的茵陈,我颇有印象。
那时读初中,年后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河滩里去采茵陈,此物是一味药,学校号召我们勤工俭学。
早春的出行是惬意的,我们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往河滩进发。沿途的麦苗返绿,柳枝吐芽,但蒿草还是枯枯的赭色。
渭水冲击而成的河滩地,沙土相和,松软如糕,尤其是在春雨的滋润后,含蓄而蓬勃。大片大片的蒿草丛像是绒绒的驼队,但是仔细看,它们的脚跟上,却已经穿了绿绿的小靴子。因为叶片上笼了一层白白的霜毛,茵陈的那种绿,就有了羞涩的萌美。后来学国画,才晓得可以用石绿与之对应,但它那种粉粉的、绒绒的质感,却极难用语言和色彩去描绘。
茵陈的别称有很多,有牛至、耗子爪、田耐里、因尘、马先、绵茵陈、绒蒿、细叶青蒿、安吕草等,属管状花目,菊科。民间多称其白蒿,因为其经冬不死,春时因陈根而生,故名因陈(或茵陈)。一入夏,雨水丰足,蒿草长势迅速,株高有时过米,故而百姓也称其为茵陈蒿或蒿子。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述说:“白蒿有水陆两种,曰蘩,皤蒿。即今陆生艾蒿,辛薰不美;曰蘩,由胡。即今水生蒌蒿也。谓其春时各有其名,至秋老则皆呼为蒿矣。曰藾,曰萧,曰萩,皆老蒿之通名。白蒿二种形状相似,但陆生辛薰,不及水生香美。”过去的关中,水泽丰沛,水蒿亦多,但还是以陆生的白蒿最为多见,故而本地民众所说的白蒿,即指陆生。李时珍还补充说:“青蒿叶,根,茎,子,苦寒无毒均可入药,功用解暑清热,除骨蒸劳热,治疟疾……”
因为药用,白蒿幼苗颇得民众珍视,但是到了秋冬,白蒿则沦为厨房里的柴火。故乡的白蒿很多,但平时无人采摘,一入夏天,蒿苗速长,到了冬季,竟如一棵棵小树般。那时乡里缺少柴火,我和母亲常去收割,冬季已枯的蒿草有些扎手,也不好捆绑,我们拉着架子车,虚虚地装一下,回来没两天,便已烧得一干二净。塞进火塘里的蒿草,“刺啦”一声,草籽瞬间全无,只剩下稀疏的几个杆。此时想起它幼小时的样子,便有恍惚怜惜之感。
《诗经》中记载,白蒿是可作为祭祀用的植物。每至春夏,民众便到田野里采蘩(白蒿)。《诗经·召南·采蘩》中便有这样的句子:“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白蒿二月生苗,叶似嫩艾而歧细,面青背白,其茎或赤或白,其根白脆,根茎皆可蔬。根苗可入药,甘平无毒,补中益气,风寒湿痹,夏月暴水痢,恶疮癩疾。中医多采之。
因为药用,民间便有采食白蒿之习,宋代医寇宗奭曰:“青蒿得春最早,人剔以为蔬,根赤而香。”用茵陈做菜,要采嫩苗,老的药用是茵陈蒿。茵陈的吃法不是很多,大抵有焯水凉拌、相炒肉丝、茵陈窝头及茵陈粥。在南方,还有以米粉做茵陈糕、团的习惯。当然,还有人用茵陈来泡茶喝。
母亲给我做的,是用面裹了茵陈来蒸。茵陈苗长到不足一寸,便可采食,淘洗干净后,撒上面粉,将之拌匀,以面粉稍能裹住蒿叶为宜。甑笆上覆笼布,烹蒸一刻钟即熟,末了调制蒜水,佐以食用。
今年早春,在好友张宝军所经营的“无静堂”品食,算是刷新了对茵陈麦饭的印象。宝军虽是美术科班毕业,但做餐饮多年,做事用心,力求精绝。无静堂里的饭菜与花木,都总与季节的情味相应和。春日里,宝军是要摆春芽宴的,吃春芽也是“咬春”,明前的茵陈、榆钱、槐花、枸须、柳芽、漆树芽、扫帚芽,这些在春阳和雨水的滋润下柔嫩饱满的芽尖,洋溢着食客们对于烂漫春味的无尽想象和满足。
有次在苏州,喝到一种汤,是春时的鲜茵陈,淡绿细丝漂于汤面,虽无确味,但触之有感。更重要的是,只要说起茵陈,便能让人想起那早春的田野和煦暖的春阳。
三月阳春,万花飞叠。
当树叶子都舒展开来的时候,果树的花儿也次第落泥。这时候,核桃树的叶尖慢慢萌生,核桃须也已开花了。
核桃花很腼腆,似乎有些形不示人,很长时间里,我不知核桃须上就是它的花朵。那时疑惑,这一条条虫状的物什,不知能派什么用场。就像白杨树的絮条,落下来,孩子们将之插到鼻孔里,扮作老翁。
说它是花,也不大能信。因为核桃树极高,花蕾又小,实在没法看见。
虽然家乡的核桃树不少,但知道其须能吃,已经是很晚了。师弟家在商洛,说是少年时每季都会吃到这种食物,做法也很简单。孩子觉其有趣的,是关注其怪怪的模样,以及对它身体里春野之味的觊觎。
丁酉仲春,数友相伴到终南山去访友人冬子。此处虽然山浅,但也比关中平原的气候要凉,春天要晚。一路看来,杨树的叶子似乎最早变绿,赭黄与草绿交糅的通透昭示着春日的煦暖,大多数的树木还能看到清晰的枝丫,稀稀疏疏的叶子罩染着丰润的绿色。
我们在杏树下饮茶,随心漫语,冬子突然说,核桃须早可以吃了!于是几人拿了盆,到屋侧的大树上去摘。山里空气好,核桃须很是干净,粗粗的已如小香肠,虽然稍老,但还可以吃。我和红艺兄个子高,跳起来抓住树干往下拽,一刻钟工夫,已得满满一盆。
核桃须吃的是筋,并非是花。冬子吃过,便教我们来捋,就是将须上的花蕾搓掉,只留内筋。陕西方言中有个字发音为“rua”(只有音,无字),几个人一边劳动,一边欢笑着探讨此字的动作。一是此字颇有动感,二是“rua”的动作极其丰富,手指似乎无法锁定在某一个瞬间,非常欢快。一会儿工夫,满盆的核桃花被捋去,只剩了一碗须筋。冬子拿去焯水,须臾捞出,凉拌即成。
在山里吃野味,简单而有情味。核桃须的口感比海蜇要柔,植物的纤维在齿间被分解,清香之味淡淡溢出。有个窍门是,调味的时候,可用凉开水稀释盐醋,这样不至遮盖核桃须的本味。
核桃须除了吃鲜,还有一种办法是将其晒干。干品的核桃须呈黑色,可以炒肉,亦可做汤,泡水来喝也是很好。我曾在某店里吃过一道核桃须炒鸡蛋,深褐色的核桃须与嫩黄的鸡蛋相衬,如柴门鲜花,情味盎然。略带筋道的核桃须和柔嫩的鸡蛋入口,真是美妙的口感契合。
核桃须富磷脂,有益于增强人体的细胞活力,促进造血功能,此外,还能有效降低血脂和胆固醇,预防动脉硬化。遗憾的是,这样的春味却难得几次能够吃到。
如今,工作繁杂,心难旁骛,每年春来的时候,总是想着能够外出闲游,赏花观云。但是等到酷夏已至的时候,才蓦然发现,那些想赏的春花却早已开败了。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商隐的诗句,常常让我想到桐树。
在关中平原,此树不少,因为普通,也易被人忽略。我觉得,桐树受人注意,大抵有两个时候:一是花开满树,二是叶蔽浓荫。
桐花的形态很美,近似喇叭,边缘处波折,像是姑娘的花边袖,且带芬芳。我常有一种诧异:这身姿普通的桐树,怎能生出这样美的花朵来?两者形貌,似有不搭。
此花对小孩儿的吸引,是因为根部的甜味。过去的孩子,味觉单一,常常对于能吃的花果草木充满着周期性的等待。我们用脚踹,用竿子打,或者等待一场风雨后,那满地的残花。孩子们挑好的来捡,拔掉花朵后面的“小帽”,小贪婪地用舌头去舔那一点点微弱的糖分。
关中地区的桐花以紫色居多,黄色次之,常常是在村庄里此树甚多。花开的时候,紫霞云蒸,蜂虫环绕,是一场树巅的品赏大会。
花香易殒,芳踪难寻。人们不仅通过视觉来赞赏花儿,也以各种办法来拉近自己与花的距离,譬如以花美容,以花入浴,以花入饮,以花入药,以花入食。食花可说是中国饮馔中颇有诗意的行为了,或许,人们是要表达这种易逝的遗憾,于是,便狠了些。
以前在苏州,春天既雅且长,满目里尽是繁花。柔风间起,各色花瓣簌簌而下,在地上叠起厚厚的花被,车辆行过,随辙翻飞。这种景象,自然触碰着心底里的美好与物哀,于是,自我的感动上了心头。也是在那时,蓦然对黛玉葬花有了理解,也不觉得她矫情。
那次和高非、效义及冬子聊天,高非说起弘一法师对文字的感觉,说是看到刀部的字,便觉其有隐隐杀气,不忍再写。其实,在仁爱之心被激发的时候,这种感触也不会没有,哪怕只是极为瞬间的。
用桐花做食,我只尝过一次,是央求奶奶做的。
老家的院子里有几株泡桐,花开的时候,暖荫如织,满院流香。我就傻傻地站在树底下,听着木头蜂任性的嗡嗡声。奶奶见我“花痴”,便取竹竿来,一会儿工夫,钩了一大篮。
桐花洗后沥干切段,并配小葱少许,加上适量的盐和五香粉,拌匀后再覆适量面粉,用手拌匀,这是关中人蒸面疙瘩的常规办法。备好了便上笼去蒸,一刻钟后,花香转为食味。
桐花的口感比小的花蕾吃起来要松,虽然裹了面,花形已失,但孩子心里所想的仍是满树的桐花。就像夏加尔的画,整个人飞起来,到树巅,不是花香笼着自己,而是整个人将花树围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