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世凯以安内攘外为理由,对两名死囚先斩后奏,朝廷尽管不高兴,却也拿他没办法。袁世凯自有底气,底气是一位京僚带来的,此人就是陈夔龙。当初陈夔龙受刚毅派遣,飞马追袁,没能问出惊天秘密。现时陈夔龙升授侍读学士,这是荣禄照应的。此次以慰劳武卫右军做幌子,赴鲁密谈,也是荣禄授意的。荣禄生怕袁世凯被参劾吓住,对于剿拳缩手缩脚,给朝廷留下心腹之患。
袁世凯对陈夔龙装迷糊,拳民不过是无知百姓,怎就牵扯心腹?陈夔龙专程前来,当然要给他透底儿:为了促成“大业”,端王、刚毅竭尽全力搜罗帮手,已把蜂起的拳团,视为可用的军力。袁世凯仍故作不解,剿抚乃朝廷大计,端王虽贵,恐怕也无力左右。陈夔龙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道荣相为什么被支派走么?”袁世凯吃了一惊:“支派?谁能支派荣相?”陈夔龙道:“那只有太后。太后心事重重,做事迥异往昔。”袁世凯看着他没敢开口。陈夔龙沉默有顷,讲出一个惊人的故事。
话说上个月底,醇王福晋忌辰,太后忽下懿旨,起驾亲往祭奠。福晋是光绪的生母,按理皇上应当同往。太后却说皇上病体未痊,不令出宫。凤驾降临醇园,太后亲奠之后,便在园中巡游。扈驾众臣默默跟随,内中一人,是兵部侍郎英年。他兼步军总兵,往常多在远处弹压,这回似有特别使命,跟着太后亦步亦趋。
走到醇王陵东面,太后抬头看见一株楸树,高达数十丈,枝干铁青色,顶端如冠盖,大有凌云气。太后觳觫一下,命令群臣退下,叫英年相看王陵吉凶。英年遵命踏勘,然后回来,面驾奏报:“奴才相视所见,王陵吉祥非凡,来龙刚至,去脉复回,再世为帝者,仍然出自王家。”太后已经稳住了神,正面凝视英年:“储君地位奠定,天下已有所归。你是不是看错了?”英年扑跪在地:“何等大事,怎敢妄言!堪舆术如此定法,也许方法错了。”太后打定了主意:“堪舆上有没有破法?”英年跪奏:“龙气所萃,便在这株百年老楸,伐之则气泄,或可打破定数。”
太后还宫,即命内务府伐树。不料那树坚如铁石,斧锯交加,终日不得入寸,且有鲜血从树缝迸出。次日早晨前往验视,断痕复合如故。监工大臣吓破了胆,进宫奏闻。太后大怒,亲往监督,数十名工人苦干一天,巨楸轰然而倒。树窟中有一大蛇受创而死,蠕蠕小蛇盘伏无数。太后急令聚薪火焚,臭闻数里,闹得当地人心惶惶。
袁世凯心中骇然,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更不懂为何巴巴地跑来告诉他。陈夔龙面无表情:“慰帅知道,荣相也信这个,这把他吓坏了。此事比任何事情都要命,如果摆布不当,不知多少巨公得败家。其实英年哪有这道行,他师从于一个道人,偷偷地领着先去看过。市井间流言纷纷,说不定是道人有意走漏的。太后听到了,又做了一个梦,这就疑神疑鬼。唉,事在疑似,运兆不祥啊!”
袁世凯惴惴地问:“荣相是何意思?”陈夔龙道:“先说太后的意思。醇王陵是她妹妹归宿之地,可她狠心伐树焚蛇,就是为了根绝后患。荣相就有点碍事了,经过几回检验,看出他对废立三心二意,所以才有陵工之差。荣相那一边,本是训政元勋,应当将好事做到底。然而他是权臣,做事不能不掂量轻重。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恢复稳定,而非陡生波澜,朝廷再经不起一次折腾了!”
袁世凯掂掇着问:“荣相要我做什么?”陈夔龙道:“也是稳定。山东和直隶,是京师的一股一肱。直隶那边,刚相正对裕帅下功夫,荣相有点指拨不动。刚相对于山东,也有插手之意,好在慰帅坐镇,可以安如泰山。荣相最在意武卫军,称为国家最后的指望。然而甘军排外,聂军持正,也就是说对它并不能指挥如意。新建陆军人数最少,也最精锐,是荣相唯一寄以心腹的,若有闪失将无以弥补。”
荣禄派亲信来推心置腹,从中可推导出几层意思:第一,端王急于促成帝位更迭,支持刚毅与荣禄争权,而太后善于操纵权术,也对荣禄予以牵制;第二,大学士、军机大臣的煊赫身份,无实力支撑则一事无成,荣禄要把军权抓牢,便对袁世凯特别倚重;第三,袁世凯是光绪最恨的人,为自身安危计,当然巴望易帝成功。可他的权位来自荣禄提携,与之唱反调,马上会有危险来袭。况且权衡内外情势,易帝都属不得人心,很难保证不引起动乱。到了那时,拿始作俑者当替罪羊,袁世凯第一个逃不脱。
算来算去,他都得把自己拴在荣禄的马桩上,回话也就好说了:“路遥知马力,板荡识诚臣。荣相老成谋国,令人衷心钦服,而其艰难又令人感慨万端。山东为京师屏障,也是荣相的一层甲,世凯清楚责任所在,当尽全力保其不失。新建军受荣相百般呵护,完全是荣相的一支亲军,荣相使唤此军,我不敢说得心应手,如臂使指是敢保证的。”
袁世凯是奸雄,荣禄心知肚明,所以要紧紧绳索,以免饥则来投,饱则远飏。最揪心的还在宫廷。掐指算算,己亥年即将度尽,储是建了,帝还在位,太后之忧可想而知。岁首历来是改元之机,光绪的大限,其实也是皇朝的大限。一旦想起,荣禄都会心惊肉跳。“无端而动天下之兵”,李鸿章对他说的那句话,像云山一般笼罩在顶,时时压得他喘不过气。刘坤一、张之洞等南方督抚,明目张胆反对废帝,他们如果起兵勤王,武卫军岂能稳操胜券。更不用说列强之兵,那是肯定要乘虚而入的。想到这里,荣禄一刻也耐不住了,立即派人回京上奏,自称痛风病发,请求赏假疗疾。
慈禧即予批准。明知荣禄放心不下,她又何尝须臾宽心?回顾这一年,连她自己都惊奇,她竟然一天天熬了过来,而且看去毫发无损,至于内里,苦痛谁知!回宫偶然,训政仓忙,治国作难,对外张皇。如能倒退回去,她愿照常如旧,让光绪坐在城中支应,她在园里当她的老佛爷,享她的无量福。可惜回不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成和败,都得往前行。谁会挡她的道?没有一个人。横亘在前面的,只有世代相传的君臣名分、忠义观念。这是儒臣们的信条,帝师为儒臣之首,他们是皇帝的拐杖。为了使皇帝有所戒惧,她把姓翁的拐杖撵回了家。只剩下一个姓孙的,此人谨小慎微,他如果能够同意,比发一道谕旨更有说服力。
这日早朝议毕政事,慈禧单召孙家鼐觐见。京师大学堂已开学一年,孙家鼐前日上奏一折,慈禧尚未顾上过问。大学堂侥幸存活,却是口舌不断,先是徐桐、启秀攻其崇洋,接着有御史劾其靡费,近又有许景澄对所设功课提出异议,他对朋友说:“孙公办学堂,太偏于理学。”
许景澄是孙家鼐选中的总教习,刚毅得知这句话后,郑重其事地进宫奏闻,作为学堂该罢的证据。听太后问起这件事,孙家鼐从容上奏:“许景澄驻外十三年,周历西国大学,眼界自然开阔。这意思他跟臣谈过,臣已跟他说通。臣的愚见是,中西根底不同,不可强求一律,尤不可揠苗助长。进学就读之人,先课之以经史义理,使晓然以尊亲之义,名教之防,明了儒生立身之本。而后教以兵农工商之学,以及物理测算语文文字之门,方能明体达用,报效国家。所谓理学,正是中西大学不同之根本所在。”
这有几分教学的味道,慈禧似听非听,把话题引到学生身上。她上月批准孙家鼐之请,特命增拨食宿津贴。孙家鼐奏称,全体学生感戴厚恩,念书上课更加用功。现今每个学生各住一间屋,二人共用一间自修;课堂宽敞明亮,藏书楼富丽堂皇——是用公主梳妆楼改建的,花费二万五千两银子;购中文书籍花费四万,西文书四万,日文书一万。学生伙食也较前丰盛,每桌七八人,四盘四碗,鸡鸭鱼肉,果蔬俱全。此外,饭厅常置酱萝卜一大盆,红辣椒一大盆,另有小磨香油、盐姜醋蒜,自由取食。冬夏二季,每人发给一套运动服,这叫换季换精神。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是最基本的儒家经义,先在学堂实现了。孙家鼐絮叨着这一些,先把自己感动了。
慈禧含笑听讲述,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听毕才说:“养育人才,嚷了多少年,今日才成真,你这管学功不可没。只是我有疑问,入学者都有功名,毕业后还去做官,这些一窝蜂出笼的,真就强似那一个一个烤出炉的?”
孙家鼐道:“回太后话,学成后必须在学界做事,五年后方可赴衙门候补,正是要纠学而优则仕之偏。当然,带着官衔入学的,难免附有官气——”
慈禧道:“听说仕学馆的学生都带听差,快到上课时,听差们纷纷叫喊:请大人上课!笔墨纸砚、茶水烟具,都由听差送进课堂。在烟雾缭绕中上完课,又是一片声喊:请大人回寓!操场上更不得了:大人向左转!向右边,大人!教习们也不比学生省事,课本仪器水烟袋,都是听差伺候的。官哪官哪,官学堂离不开官哪。”
太后如此门儿清,孙家鼐几乎无言可辩。他知道是谁上的眼药,只好竭力解说:“教堂风气萎靡,臣有失职之咎——”慈禧不叫他说下去:“谁也没办法,我还不知道?刚毅奏请干脆裁撤,我对他说,即使新政不新,也不能一概推倒。不要以为,新的一定好,老的一定坏,要论是非曲直,不能站在一个地儿说话。就说刚毅吧,此人顽固,我岂不知?可他的长处是廉正刚直,这在现下尤其难得。毓贤是廉吏也是酷吏,李秉衡也有此风,他们都不受洋人待见,那就叫站的地儿不同。”
这有点扯远了,看来太后是拿学堂做引子,孙家鼐不再主动接话,静静等着,果然听到了:“儒师的长处人所共见,但是也有短处。就说翁同龢,状元帝师,必为楷模吧?可他被劾受贿,虽说并未查实,难道全无因由?所谓人言可畏,可畏的是人心啊。”
孙家鼐木然无声,脊梁沟涔涔汗出,听慈禧继续批讲:“他是我最信任的,我把两代皇帝交付他手,君臣际遇,一时无两。他也竭尽心力,训导辅佐,拾遗补阙。本应是君明臣贤,勠力同心,谁料想凶终隙末,陡起波澜?翁某并非纯臣,他引荐康有为,作俑于先;又在皇帝面前说与康不来往,撒谎于后。作为师傅,这应该么?变法是翁某怂恿起的,法应当变,这我承认。但那要从事者光明磊落,义无反顾,哪能瞻前顾后,拈轻怕重,遇事便想择清自己?罢他的职,原是要他有所警醒,以待再用。可惜,他和他的学生,做的事叫我伤透了心。”
慈禧絮絮地说话,在臣子面前从未有过。孙家鼐先被震住,后被殿上的阴森气氛攫住,忘记了对答。外面寒风呼呼在耳,炭火烘暖的殿宇,此时给人以冰窖般的感觉。慈禧缩了缩身:“有话说在当面,有事做到明处,方为君子之行。翁同龢黜退时,太监奉旨送去端午节礼,这是明处。暗处呢?皇帝在绸卷中夹带一物,那是养心殿的门环,暗示将要赐还,以免师傅忧伤。”
孙家鼐惊恐地睁大了眼。慈禧朝他点头一笑:“没想到吧,此等行径?翁同龢离京时万人空巷,仿佛贤人放逐,含冤莫白。可他过长江时慨然赋诗:海程行过复江程,无限苍凉北望情。传语蛟龙莫作剧,老夫听惯怒涛声。蛟龙指谁?那是说我。我翻云覆雨迫他下野,他要北望并谋复归。”
孙家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慈禧在他心上再压一块石头:“转眼到了七月下旬,在常熟乡间静养的翁同龢,忽有兴致出山远游,乘船辗转去到南昌。他侄子翁曾桂时任江西布政使,并且署理巡抚。他此来除了探望寡嫂,便在官署深居简出,他在干什么?练习三跪九叩之礼。他准备起复,伫候佳音!可惜天公不作美,几天后等到的,是太后训政的消息。翁同龢即时昏厥,才知赐还无望,从此死心。”
孙家鼐面如死灰,他感到昏厥的是自己。那是在议开制度局的时日,光绪赴园请命,打算在太后允准后,乘机提出召翁,想来可以如愿。光绪命廖寿恒与孙家鼐商量,孙家鼐也觉得机不可失,示意翁同龢的侄子翁斌孙,将此意密告其叔,要他预做准备。这班人哪里知道,从翁同龢遭贬的那一刻起,就有天眼临照,纤毫毕现,无可逃脱。孙家鼐碰头在地,他已任人宰割。他等到一声叹息:“孙师傅起来,我没有怪罪你。你这师傅们,本分不就是忠君?”
孙家鼐流涕呜咽:“臣请太后治臣之罪,也求上天鉴臣之心。当时变法已将百日,不乏成就,更多隐忧,最大的忧患乃在康党,偏激操切,奇谈怪论,不得人心。臣与廖寿恒等,痛感皇上孤立,希能有所补救,并望太后开恩,使老成谋国之人,替换行险侥幸之徒。”
慈禧摇了摇头:“你和廖寿恒,都是老实人。翁同龢何许人?巧言令色,胸无定见,眼高手低,口是心非。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那结拜兄弟荣禄说的。荣禄是不是落井下石?不是。若非荣禄谏阻,我会进一步追治其罪。若是打个颠倒,难保翁某不踩荣某,这在十年前就曾出现过。”积了一肚子的话,涌到口边又化为乌有,孙家鼐心灰已极,直想叩个头便爬开。可他自知机会难得,千不念万不念,念及皇上正在受苦,心里话不能烂在肚里:“臣启太后,皇上自幼即受翁同龢教读,由于信赖而受其愚,或是有的。加上求治心切,误以为康学可以救世,以致变法无序,难免一败。求太后念皇上根性纯正,圣孝无亏——”
一声冷笑从御座上发出:“无亏?谋围颐和园,劫持皇太后,这话怎么讲?”
孙家鼐骨子里颤抖,身子上强撑:“请恕老臣死罪,愚以为此说不足为凭。他有物证么?他有字据么?他有令天下人信服的事实么?臣日日目睹的,是皇上奔走于园廷之间,趋
于宫掖之中。臣知皇上本心无邪,臣敢保皇上——”
慈禧将手一抬:“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都晚了。你挖着心想一想,目前这样子,他还宜在位么?还有二圣并座,真正前史所无,还能够持续么?”
孙家鼐满腔悲愤,化作空前的勇气:“老臣请问太后,若真行此大事,以后局面如何?若不再二圣并座,莫非太后临朝?或者新皇登基?若是那样,新皇能掌此大局么?”
慈禧竟被问住,沉吟少顷,轻声哀叹:“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孙家鼐猛然抬头,直挺挺跪在那里:“太后,一误岂可再误?”
慈禧威声严面:“你真以为我误?我若不出来,此时江山已在倭人之手!你们这些读书先生,不知要到哪里哭天!看看康有为吧,朝秦暮楚,托钵乞讨,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这就是学问?这就是良知?”把孙家鼐的声气压下去,她要快刀斩乱麻:“元旦已近,废立在即,你这老臣,应为满朝臣工做个表率。改元以后,书房重开,新皇帝还需你来辅弼。”孙家鼐磕一个响头,颤巍巍站起:“臣老了,伺候不了新皇帝了。”
孙家鼐回府即上奏乞休,慈禧优诏慰留。那些急于伺候新皇帝的,早就按捺不住了。其时大阿哥在弘德殿开读,徐桐总司照料,尚书崇绮授读。崇绮是同治帝的岳父,岑寂多年,时来运转,上头给他过继了一个外孙子,他巴不得快些换天。内外布置已就,两位帝师反复推敲,代内外臣工吁请废立的奏稿也已拟就。这一天,二人捧表奔赴仪鸾殿,密请慈禧一阅。慈禧似看非看,呆想一阵道:“你两人先与荣禄商定。”
两人退下来,诅咒着不成事的荣禄。那家伙阴阳怪气,巴巴地跑回京来,不知安的什么心。这是后半晌了,二人来到荣府内宅,在小客厅里坐定。等了一会儿,荣禄才从后院出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徐桐郑重说道:“奉太后旨意,此稿交你过目。”荣禄抖着手接过,刚看罢开头的几句,就将折子交还徐桐,用手捧腹叫道:“哎呀,肚子到底不行啊。刚才我正在茅厕泻痢,闻二公来有要事,提裤急出,啊呀疼啊!”说罢踉跄奔出。
二人相互看看,徐桐将疏稿收好,移近火盆张手烤火。枯坐良久,寂然无声。崇绮到底是皇后之父,受不了这等怠慢,焦躁得要起身,听见脚步声,荣禄慢慢地出来了。他走进客厅说声“得罪”,双手接过递来的稿子,缓缓展开。看了几行,脸色突变,急将草稿折成一卷,掷入火炭中,口中只说:“厉害,厉害,我不敢看哪。”一边用铜条拨弄稿纸,眼看焰火灼灼燃起。徐桐大怒道:“此稿经太后御览,奉懿旨命尔阅奏,何敢如此!”荣禄一拱手:“我知太后不愿做此事,是二公要希旨邀宠。”崇绮怒目相向:“希旨的自有其人,荣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荣禄并不上火:“当初我为太后,今日仍为太后。我即进宫请罪,不劳承恩公追责。”一揖而出,呼叫备车。二人哪容他抢先,出了荣府,跨上车。三辆骡车沿街疾驰,赶至西苑,三人递牌请求召见。
慈禧本要令三人同见,想了想,命召荣禄单独进见。荣禄的脸色青黄不定,气喘吁吁,扑通跪倒:“奴才死罪!奴才死罪!”慈禧已大约猜出事情结果了,轻蔑地一哼:“你又装死?”荣禄哭音诉告:“戊戌之事,乃奴才促成,为使此事功德圆满,奴才日日殚精竭虑。可惜天不遂人愿,各国皆称皇上为明主,非臣等口辩所能解释,这桩洋官司我们打输了。今各国卫兵入京,战舰云集,四国公使以教案为由头,抱成团体与我为难。它之所以不敢轻动,一来需要借口,二来畏我太后英明,为列国所尊仰。老佛爷辛苦数十年,冒此大险,万万不值。倘招大变,奴才死不足惜,所心痛者乃圣明皇太后啊!”言毕碰头作响,大哭不止。慈禧枯坐不动,仿佛心力已经耗尽,许久才道:“罢了,就这最后一哆嗦了。”
岂能罢了,认命就不是慈禧了。保皇党就没罢手,康有为撰《英属等埠商民请慈禧归政折》,在港澳等地报纸发表。上海各大报和天津《国闻报》,也改头换面予以宣扬。康、梁不除,终是祸根,朝廷为此专发严谕:“前因康有为、梁启超罪大恶极,叠经谕令海疆各督抚悬赏购缉,迄今尚未弋获。该逆等狼子野心,仍在沿海一带煽诱华民,并开设报馆,肆行簧鼓,殊堪发指。着南北洋、闽、浙、广东各督抚,仍行明白晓谕,不论何项人等,如有能将该犯等缉获送官,立即赏银十万两。”除了康、梁,还有经元善逃到澳门,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他也要求太后还政于皇上。慈禧特别电令广东,将经元善缉拿归案。李鸿章电请澳门引渡钦犯,澳门总督不买账,李鸿章上奏了事。他暗中派人赴澳,劝经元善谨言慎行,尽量少惹麻烦。使者顺便看望了梁启超的家属,这是李端棻的堂妹。李端棻虽然落难,同官的情面还是要顾的。
梁妻李蕙仙,突遭剧变,丈夫流亡,兄长发配,兄之罪还是夫连累的,愧疚使她痛不欲生。然上侍公婆,下抚幼儿,一家覆巢全靠她来提携,她只有将柔弱变为刚强。以至于梁启超来信致感:“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卿之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
任公的“闺中良友”,如今最牵挂他的安危,恨不得立时飞去与他团聚。李蕙仙在信中惴惴询问,在日本能否立足,什么时候能接妻子前往?她得到的答复是:“立足之地何处无之,在此即无政府之供养,而著书撰报亦必可自给。然卿之来,则有不方便者数事:一、今在患难之中,断无接妻子来同住,而置父母兄弟于不问之理,若全家来则太费矣;二、我辈出而为国效力,以大义论之,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三、此地异服异言,多少不便,卿来亦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也。”
他的话全都在理,她也翻来覆去想过,他数年来行踪无定,在国即然,何况处此危难之际?“患难之事,古之豪杰无不备尝,惟庸人乃多庸福耳”,任公此语包含至理。但她在相思至苦时,发愿做庸人,不愿做豪杰。无以排解的忧郁中,她在报纸上爬梳他的行踪,在思念中步趋他的足迹。他在横滨创《清议报》,在箱根读书,为初习日文者著《和文汉读法》,在东京办高等大同学校,在神户办同文学校,又跟孙中山的兴中会旋合旋分,较长论短。不能耳鬓厮磨地听他的话,她就如饥似渴地读他的诗。他在《去国行》中长歌当哭:“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他掉头不顾,她追思不已。你看他的《壮别》诗:“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丈夫们好潇洒啊,妻子们好悲凉呀。“团团簇簇男儿恨,缕缕丝丝女子愁”,这是她在百无聊赖时,一字一泪拼凑的两句诗,再也接续不上下句。男人要抱团,他们仗剑孤行,终归一体。抛洒得女子们星星点点,散落无依。这就是哀怨,这就是烦恼。
“卿近日心事如何,无烦恼耶?余归期稍缓,所见之事,亦只得从缓,请卿暂耐可耳。卿来信不信我十一点能睡,真真被卿料着……”他在操劳,他在焦虑,他在为保皇救国而长夜无眠。她不能用缕缕丝丝的女子愁去缠绕他,而要用知冷知热的缱绻心去慰藉他。她扳着指头记着日月,数着星星期盼信使,掰开揉碎了读他的字句。终于有一天,一位亲戚从日本来澳,告知她一个喜人的消息:要在横滨办女子学校,康先生叫女儿同薇来任教习,梁启超打算让蕙仙与同薇同来。可算盼到头了!李蕙仙把佳音告诉女儿,六岁的思顺高兴成了大人,她的母亲却喜欢成了孩子。
母女做动身的准备。不久便等来了一封信,两人一起打开信封,一句句读来,突然看到这样几句:“来同居之说,吾亦有此意。惟昨日忽接先生来一书,极言美洲各埠同乡人人忠愤,而金山人极仰慕我,过于先生。今为大局计,不得不往,故又不能接卿来矣。”李蕙仙头上嗡地一响,身子摇晃,忙用毅力在内里撑住。思顺已经感觉到了:“妈,妈,你没事吧?”李蕙仙强颜欢笑:“没事,孩子。”思顺踮起脚,用小手来抚妈的额头:“没事,妈妈,你看爹爹说,‘先生与吾,志在救世,不顾身家而为之’。爹爹还寄来了照片,你看妈妈——”
一双小手举起照片,梁启超的面容在眼前一晃,李蕙仙一把揽起女儿,像是抱住了天边的丈夫。饮泣引出了女儿的哭声,她深深自责,身为人母,却比孩童还要脆弱,何以当“道义肝胆之交”!她把女儿的泪水揩干,举着照片问,你看爹爹是胖了,是瘦了?女儿抚摸着上面的父亲,忽然嚷:“不是胖了,不是瘦了,爹爹长大了!”李蕙仙精神一振:“是长大了,你看爹爹说的:‘广东人在海外者五百余万人,皆视我等如神明。若能联络之,则虽一小国不是过矣。’五百余万,那是像一个国家了。”女儿喃喃:“我和妈如能去,又添两个人,那比五百余万更多。”李蕙仙心里一酸,轻轻折起信纸,把女儿的心思从这上引开:“思顺,爷爷要看你新作的诗,你誊一份工整的送去。”
李蕙仙告诫自己,不能放任思念折磨孩子。梁启超赴檀香山将近半年,他在那里周历各岛,演讲募捐。在当地报纸上,梁启超确实变成了神明,颂扬的文章连篇累牍,有人借用《圣经》的典故,将梁称作“中国的摩西”。李蕙仙想,这有僭越之嫌,康先生才应被尊为摩西。有几则短文,顺便夸奖了一位翻译,那翻译是女的,只说姓何,惜未提供更多讯息。这叫李蕙仙怔忡了多日,她明白又犯了缕丝之病,赶紧闸住不愉快的联想。忽又想起,他赴檀后就未来信。是失落了,还是太忙?这种推究不会有结果,为了免除狐疑之苦,她叫自己忙碌起来,侍姑之余便是课儿,丢下女红又去莳花。
这天上午,她坐在花盆旁边休息,耳听着女儿的朗读声,从近旁的窗中传过来:“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寻思依样到心头。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啊,太应景了。龚自珍的这首《浪淘沙》,他是咏梦,我是离愁。龚老夫子虽先开眼看世界,并未鼓轮渡仙洲,然其梦境描尽愁绪,观其结语,“自”字一唱三叹,“制”字画龙点睛,余音杳杳处,兀自惯寻觅。
正自玩味,听得大门外有人召唤,李蕙仙定睛看去,见一绿衣男子从马上跳下地,邮递员!李蕙仙慌忙起身,赶到门亭边,男子交来一只信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蕙仙谢过回身,生怕让人看见脸上的红晕。李蕙仙本想急走回屋,又迫不及待地就近坐下,拆封展阅。熟悉的文字雀跃入目:“蕙仙鉴:本埠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说,现已往者两埠,未往者三埠。来檀不觉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
信纸从手上滑落,她要伸手去抓,手却不听使唤,魂魄似从体内溜走,她能看见她那灰色的影子。一点红光一闪,太要命啦,思顺奔来了!李蕙仙伏下身子,却还是慢了一步,那信已被思顺捧起,花朵般的笑脸迎着白花花的纸。“思顺!”听见这异样的叫声,思顺抬起眼,看见妈妈煞白的脸色,这把她吓坏了:“妈妈,你怎么了?”李蕙仙尽力止住寒噤:“没什么,妈一时不舒服。”思顺高高举起信纸:“爹爹的信!我念给妈听,妈就高兴了。”李蕙仙硬起心肠,伸手抓住信纸,不料女儿捏得很紧,母女俩竟然争持了片刻。叫女儿念信吧?万万不能念!不知该护女儿,还是要护丈夫?李蕙仙心中疼痛地呻吟着。仿佛听到了,女儿松了手。梁思顺就在那一刻长大了。
梁启超却在那一刻年轻了。他此次离日,本是应旧金山华商电邀,取道檀香山赴美。获此警讯,总理衙门电令驻美公使伍廷芳,阻梁登岸。伍廷芳与美国国务卿交涉,并请中华会馆守旧绅董,致书檀岛,声称在美华官悬赏,有洋人刺客挟刃以待,劝梁勿往。一介匹夫骇倒当局,梁启超好笑又好气,又充溢着先声夺人的豪情。当此之时,康有为驻新加坡主持一切,梁启超在檀筹款,保皇会总局开在澳门,由何穗田、王镜如、韩文举等留守。在各地报纸上,保皇会声势极盛,而究其实际,筹款不易,招人甚难,随声附和者多,奋不顾身者寡。
梁启超在一封信中向康有为倾诉:“同门无人才,弟子始终不能不痛恨此事。弟子致澳门书六七封,仅有一人代穗田答一书,书中仅闲语。港、澳近日布置,弟子丝毫不能与闻,教我如何着手?今海外之人,皆以此大事望我辈,而岂知按其实际,曾无一毫把握。弟子每思此,辄觉无地自容,将来如何谢天下哉!”他给老师算账,保皇会在日本筹款三万,旧金山二万,加拿大一万,地力已尽,难再扩充。檀香山人虽极踊跃,想在此地筹足十万,实为奢望。他提出两项计划,请老师代为抉择:一是赴南美筹款,二是回香港主持。“今先生既不能在港,而经营内地之事,实为我辈第一着,无人握其枢,则一切皆成泡影。故弟子欲冒万死,居此险地,结集此事。”
梁启超为何敢于回港?除了在阅历上胜过同门师弟外,他居檀期间采取的一个行动,也使他平添勇气。这就是参加三合会。三合会又称天地会,此会发起于福建少林寺,其宗旨为反清复明,在东南各省均有分布,清朝的白莲教、太平天国、义和团均有此会人士参与。檀岛华人十之七八加入此会,梁启超初来时,人们虽然喜欢听他演讲,愿入保皇会的却没几个。查明缘故后,梁启超决定应邀入会,希望借义士之力,成勤王之功。联想到联合孙中山的失败,梁启超没敢预先请示。在这封信中,梁启超才报告此事,以求得到老师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