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场对于村里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具有仪式感的事情。
在拖拉机普及之前,不论是播种、犁地、耙地,还是打场碾场,都是用牛作为劳动工具的。五爷家的牛在夏天像是一个尊贵的客人,不论到谁家里干活儿,都要提前一天将玉米送过去。
我们家排在三秋叔的后面,我们家后面排的是桥子哥家。
用牛要提前对五爷说,顺序的排定也相当随机,大多时候,都是五爷说了算。五爷的标准简单,无非是看地里的麦子,谁家的麦子先收割了,自然是谁家先用。如果割麦子都是同一天,那要看谁家的场离村庄远,远的先用。当然,更多的时候,五爷是看谁家人手少,谁家就先用。人口多的呢,干活儿快,自然不怕晚一天。
除了预约牛来碾场之外,还要看天气。
村子里的半仙本来是给人剃头刮脸的,可是,有一天半夜回家,他看到村子里已经去世了很多年的老白。老白有一个疯儿子,冬天的时候爱在别人家的门前拉屎。半仙和老白说了半夜的话,后来,半仙又将老白交代给他的话,传给了那个疯子。结果,疯子睡了一觉以后,就好了。
这是一件无法让人相信的事情,但事实似乎就是如此。这个疯子,后来不但结婚成家了,孩子还和我在一个班上学。
所以,村子里有谁家里的孩子被什么坏东西附了身,会找半仙去通通神。谁家老人生了病,吃药无效,也会让半仙去看看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当然,算命、看房子的吉凶,甚至看埋人的墓地啊什么的,半仙也一并懂了。
对于村里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天气。
比如,明天后天大后天的天气,半仙只要说了,那就一定是对的。
麦收是一个大事件,如果正碾场的时候下了雨,就会非常麻烦。所以,碾场首先要挑好日子,越是太阳恶毒的日子,越是适合碾场。可是,太阳毒辣的时候,牛就越受罪啊。赶牛的父亲呢,戴着一个已经发霉了的草帽。石磙极大极沉,牛拉着石磙碾轧过麦穗之后,麦粒会绷出来。碾过一遍之后,麦秸秆要翻过来一遍,然后,牛拉着石磙,再完整地碾一遍。
等碾完场,牛出了一身的汗。这个时候,父亲会用一个湿了的薄棉被披在牛的身上,给它降温。牛累坏了,吃着路边的柳树叶子,卧倒在地上。
碾场是整个麦季最为关键的一节。通常情况下,村子里的大多人家都要在麦收季节碾两次场。因为家家户户所设的场地都不会太大,太大了,秋后种庄稼的时候还要将已经碾硬了的场地再次松土,很是费力。像我们家的地,一般是北地里两块麦子收了,碾一次场,南地和寨外的麦子再来一次。
母亲会在碾场头天晚上就炸好了油条,第二天午饭的时候,一定是炒了足够多的鸡蛋,并炒好了芝麻盐,给我们做一锅鸡蛋捞面。西瓜就吊在五爷家门口的井里。捞面条也是用井水冰过的,芝麻盐、黄瓜丝和荆芥,再浇上一大勺鸡蛋西红柿的卤,别提多美味了。
冰西瓜是要等到捞面吃完以后,才吃的。井里挂满了各户人家的西瓜或者是啤酒,那时节没有冰箱,这口井就是村子里公用的冰箱。不仅如此,邻居大叔家的儿子被狗咬了,正在打狂犬疫苗,他们家的药也在井里面挂着呢,说是要挂一个月。
碾完场之后,将麦秸堆在场地的一角,将混杂着麦粒和麦皮的小麦堆在一起,等着扬场。用石磙碾出来的麦粒不像现在的机器脱粒那样干净,所以,扬场是借着风,将麦粒与麦粒的表皮分开。
父亲仿佛并不擅长扬场,尤其是风小的时候,他扬不了场,只好将麦子又扫在一起,等着第二天再扬。
夏天的风多是傍晚时分才起来。太阳只负责将小麦晒干,而风则负责将小麦的表皮和麦粒分开。从收割到碾场,再到扬场,村里的人都在心里念着祷词,希望上天能帮助他们平安度过这个忙碌的麦收季节。
然而,越是这样,老天越是调皮。麦子一旦碾好,堆在了场里,那么,我和哥哥的任务便有了。那是我和哥哥都愿意干的活儿,看场,看着场里的麦子。
说是看场,但是前半夜,我和哥哥与其他场地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我们比赛看谁的胆子大,敢往地里的坟堆那里跑。我们还听大人们讲吓人的鬼故事。
半夜时,我和哥哥才回到场里睡觉。我睡在架子车上,盖一个被单。哥哥呢,用几个化肥布袋往场地上一铺,再铺上一张草席,躺上去便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我全身都湿了。原来,后半夜下了雨,哥哥爬起来将麦子盖上了塑料布。这是父亲临走的时候交代给哥哥的,而他想叫我起来帮忙,可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我。他索性不理我了,一个人给麦子盖好了塑料布,自己用两根棍子插在了麦秸垛上,然后上面搭了几只化肥布袋,竟然成了一个避雨的小棚子,他就睡在下面。
而我呢,被雨淋湿之后,便受了伤寒,发了一场烧。哥哥为此又被父亲揍了一顿。
父亲扬了场之后,便将麦子装进了袋子里。一装袋,几亩地的收成便有了准确的数字。一袋麦子差不多重一百斤。如果一亩地装了十袋麦子,那就是一千斤的产量。如果一亩装了八袋,那便只有八百斤。
那时节小麦产量多数不高。村子里的人装完麦子,便开始比较。谁家的亩产达到一千斤,第二天,全村的人便都知道了。他们呢,会去这户人家里说些好听的话,以备着去他家里换半袋麦种。这样的话,第二年,大家便都种这户人家高产的种子。
麦子装袋之后,第二天还要再摊开晾晒,如是者三四,才会彻底装入袋子。
晒麦子的时候,我和哥哥自然也要看场。晒麦子的时候,不但要摊开晒,每过几个小时,还要用木锨翻一下麦子,这叫翻晒。
白天的时候,我和哥哥都不喜欢在太阳暴晒的时候去翻晒。哥哥有的是办法让我多干活儿,比如,他会小声地告诉我,晚上的时候,趁着父亲回家,他要偷一点麦子去换油条,并且承诺,我吃两根,他吃一根。
我别提多开心了。
晚上的时候,哥哥提前从一袋麦子里掏出来几斤麦子,等着敲锣的声音。每年晒场开始的时候,那些炸油条的便会在晒场边来回游走,敲着锣吆喝:用麦子换油条嘞!
不仅仅是油条用麦子换,在接下来的时光里,苹果、西瓜、锅、馒头,甚至麦乳精一类的食品也可以用麦子换。
哥哥的耳朵特别灵敏,锣声离场地数里地远的时候,我压根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哥哥便听到了,他说,你听听,这敲锣的人从东边的黄庄过来了。我听不到,哥哥就很着急,说,你听不到就不能吃油条。我连忙装模作样地告诉他,我听到了,听到了。
说完以后不久,那锣声便到了我们场地旁边。哥哥将手里的布袋打开,又从场地边上捧了两把土进去。我正要怪哥哥,为什么往好好的麦子里掺土。哥哥说,那换油条的人根本不看的,直接就倒进他们的袋子里了。这两把土压秤,可以让你多吃半根油条。
后来,我吃了两根油条,哥哥吃了一根油条。可是,哥哥吃得很快,吃完后他一直看着我,我只好分了他半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