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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施恩威谈鬼论神

在霞光尽敛、暮霭氤氲之中,蓦然跳出一个“鬼”字,把光绪吓了一跳。慈禧兀自絮絮讲说:“身高丈二,青面獠牙,通身着蓝袍,袍上起黑花。其实不是花,每朵花都是一条毒蛇,盘在那里一动不动。颈项部的毒蛇不安分,在血盆大口中爬进爬出,一直要爬到七月十五夜晚。那一刻它们化成了火苗,放焰火一般呼呼喷出。这个鬼就叫焰口,它是枉死城中饿鬼们的头领。饿鬼千千万万,年年争先恐后,要逃出地狱投生人间。可是鬼多出口少,能逃出的总是极少数。这就需要念经超度,预先造起一座宝塔,再由道士把头领拘来,三教各自诵经,诵一遍就在塔上撒一阵斛食。斛食是白面做的小圆饼,用来喂鬼的,叫它们吃饱了有力气赶路。七月十五地狱门开,宝塔也被斛食淹没,三教诵经功德圆满,焰口喷火照亮天际,饿鬼们在亮光中冲过阴阳界,一个个新人便托生了。”

慈禧的声音低沉幽远,混合在有音无字的吟诵中,光绪听得神思恍惚,犹如置身于大法会中,时时提防着喷火的焰口。

慈禧看了看他,脸色变得凝重:“无论阴间阳世,为的都是活人。活人不易,做鬼也难,这就要造出教来,教化人们积德行善,不要堕入饿鬼道。你看僧众和道众,在寺观中各守各的家法,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等到同做一个道场,便把三经合成一经,何曾分个眉高眼低?不管信奉哪家,终归都成一家。正如土谚说的,‘城西尽是土馒头,城中都是馒头馅’,唉,叫人心凉,也叫人脑亮啊!”这话使光绪心脑一空,拿不出一句话来应付。刚要开口,慈禧适时发话:“好了,我回乐寿堂去。”光绪赶紧侍奉慈禧下了凉台,与后妃宫监们一起,扈送慈驾回宫,安置齐楚方才退出。

光绪隐约领会到,慈禧希望帝后和合,至少在大面上过得去,否则她也有些难堪。反复踌躇许久,他仍未迎合此意,没向皇后和瑾妃做任何表示。皇后是他的表姐,儿时青梅竹马,姐弟两小无猜。突被选入正宫,如同在他眼中塞进一粒沙,那张姐姐脸,怎么也变不成娘娘脸。光绪的舅妈性格火暴,传给她的女儿,起火变成 烟,那股阴霉气呛不死人噎坏人。她面儿上吃珍妃的醋,根儿上仗慈禧的势,没把他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就这样一来二去地,帝与后势同冰火,再也无法同炉。他是为裁官而来,就要把朝廷的苦经念给太后听,催款的四道谕旨,已由军机转呈乐寿宫。回到玉澜堂寝宫,法事的法音不绝于耳,扰得他六神不安。臆想着那些斛食,那场花销,都是嗷嗷待哺的饥民巴望不到的,朝廷何时才能超度他们?煎熬到一两点钟,勉强迷糊了一阵,醒来将到四点,光绪起床穿戴,早朝召见军机。

早朝下来照例侍膳,慈禧席间意态安详,光绪的心却急成热锅,有无数蚂蚁疯了般乱爬。膳后闲话,看看时间不早,光绪鼓一鼓劲,请示皇额娘,几时起驾回城?慈禧愣了一下,立时容光焕发,眼中似有泪光:“我回城的日子,我还以为你忘了。”

光绪也要急出眼泪:“皇阿玛宾天之日,儿子怎敢忘怀!儿子巴巴地赶来,就为奉驾还宫。”

慈禧悲中含笑:“你巴巴地不为这个,我明白,就这我也高兴。咸丰爷忌辰七月十七,我定于十四日还城,十八日还宫。可你突然来园,似乎把这些都抛到一边,只为你的国事,不顾阴间还有一个饿……饿佛,在等斛食和经文。对于他来说,变法不变法有什么要紧呢?”

从未见过慈禧这样悲切,光绪慌忙跪下:“儿子不孝之罪,真正百身莫赎!”慈禧连连摇头:“你不是不孝,你只是无心,没有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去的,还有那往生的。是人就会老,老了的人怎么过,不老的人不知道。”这话让光绪浑身发冷,他要表白,发不出声。慈禧的悲声无法遏止:“咸丰爷也没有老,早早地就走了,不管不顾了。人们常说,孤儿寡母,世间最苦。我这个寡母儿在哪里,往前走的念想又在哪里?说什么天家富有四海,其实说穿了,四海都寻不到存身地啊!”

光绪半爬半跪,口齿间挤出“额娘”二字,突有巨大哀恸涌出,“我的亲娘啊!”一声痛叫在喉咙间翻滚,他忙用唇舌封堵。慈禧却已听到,或者说捕捉到了。慈禧心中顿生悔意,她不该放任自己,对他挤压过甚,那会适得其反,到头来受伤的是自己。

这对天家母子的悲戚,吓坏了侍奉的人们,生怕有天大的变故,降落在他们头上。而在烟水迷蒙的彼岸,三教长老舞蹈鼓吹,协力打通了阴阳界限,到达放生的时辰了。为了接引和超度,先要在水边烧楼库。这是纸扎的五座楼,当中的主楼异常高大,里边装满金银纸锭,烧化以后,就成了鬼们的赶路盘缠。紧接着放焰口,那位青面巨灵的血盆大口中,红黄色的火焰喷涌激射,点亮了四周的湖光山色。道场从陆上连到水中,在绿莹莹的水面上,一座纸糊的巨型法船,火焰山一般散发着光芒。法船上燃烧的上好祭品,都是各王府贡献的,只有最尊贵的在天之灵,才有资格享用。这是谁,她知道。她的威权和荣耀,忧患与烦恼,全都拜他所赐。慈禧跟着他,是亡过一次国的!这让她时时警惕,不敢过于放纵。慈禧分明看到,在这紧要当口,他又来提醒她了。

慈禧打个寒噤,浑身抖颤起来。这是讲话的机缘,光绪赶紧抓住:“湖畔风大,须防受凉,儿子请额娘离开这里。”慈禧吁一口气,仿佛从大法事中抽身出来,却是意犹未尽:“离开?能离开么?你的皇阿玛,照看着这里,也许你已经不需要——”

光绪忙道:“孩儿更需要皇阿玛庇护。儿子对天发誓,从今年起,每岁此日亲迎额娘还宫,祈求皇父佛光长照朗朗乾坤!”

慈禧凝视着光绪:“好,一言为定。”稍停,她将目光投向天棚外的虚空:“我知道你祈求什么。说实话,我认为那事不敢干,那是把活神仙变成饿死鬼。可也明知没那么多斛食,你催饷的旨,能讨来几个钱?那些官儿是佛还是魔,我真闹不清楚。闹不清叫你闹,利和害你掂量着,戳出塌天大祸来,有你高个子顶住。我一个退居园林的老妇人,管这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说话夹枪带棒,意思明白无误,太后把决定权交给皇帝,这要算破题儿第一遭。一阵惊喜过后,光绪感到莫名的惶恐。他先请慈禧回宫安歇,这边安排銮驾,派遣引导、跟随、关防官员人等。

次日下午三时三刻,皇帝亲奉太后出颐和园,在东宫门外登船,驶至广源闸西码头,上岸到万寿寺拈香,在御座房少坐进膳。然后乘船东去,到了倚虹堂,乘轿入西直门,直抵西苑仪鸾殿驻跸。光绪跪安告辞,来到他的寝宫涵元殿。涵元殿与仪鸾殿之间,有十几分钟路程,慈禧每次回西苑,光绪都住在这里。两日间来往奔波,心比身体更累,他想歇息一阵。

看看时间,五点半钟,按照午夜三四点起床的习惯,这时也该睡觉了。其实时辰尚早,还能办很多事情。什么事?他心中只有一件事,故意不去理会,可它梗在那里,像一座看不见的阴山。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有可能稍纵即逝,他为何还要磨蹭?光绪默坐一刻,伏案匆匆拟旨,然后命令传唤军机。在园时早朝结束,政事便算完结,护驾回城的军机众臣,都在等候散值的通知。

等到的却是一道朱谕,令他们瞠目结舌:“国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京外大小各官,旧制相沿,不无冗滥。现当开创百度,事务繁多,尤应节无用之冗费,以为当务之急需。如詹事府本属闲曹,无事可办,其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事务甚简,半属有名无实,均着即行裁撤,归并入内阁及礼、兵、刑等部办理。又外省,如直隶、甘肃、四川等省皆以总督兼管巡抚事,惟湖北、广东、云南三省督抚同城,原未统一。现在漕运多由海道;东河在山东境内者已隶山东巡抚管理,只河南河工由河督专办;淮盐所行各省,亦分设督销。今昔情形,确有不同。所有督抚同城之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并东河总督、漕运总督及卫所各官,亦着一并裁撤。至各省不办运务之粮道,向无盐场仅管疏销之盐道,亦均着裁撤,归并藩司、巡、守道兼理。此外,如各省同通佐贰等官,有但兼水利盐捕并无地方之责者,均着裁汰。”

一纸诏书裁掉多衙数百官,更要波及万千人的生计,这种阵仗从未见过。然而皇帝与太后同归,他一定得到了太后许可,所以此旨是板上钉钉,谁也不敢把它拔出来。大臣们领旨退下,连刚毅都默不作声,回到值庐便令军机分头抄写,准备分别送往各衙。接到差事的领班章京小声请示,各衙都已下班,怎么送?

刚毅发怒呵斥:“送到拿事的堂官家,叫他们火速回衙,办好这宗丧事!”回头看见廖寿恒,刚毅顺口出气:“老兄安心了?这不是你那康有为鼓捣的么?”廖寿恒语气平静:“康有为不是我的,这是岑老三奏的。你也曾奏请裁冗员,你裁得别人裁不得?”王文韶打着哈哈:“刚子良是剔苗,岑云阶是翻地,裁法不同,用心各异。”廖寿恒透出忧心:“夔石兄比喻贴切,翻地过于剧烈,怕会伤到地基。谕旨不能更改——”刚毅叫道:“我怀疑此旨是矫诏!”矫诏指假传圣旨。皇帝亲下之旨,自然不是假的,刚毅的意思是说,皇帝假传了太后的意旨。礼王世铎出面纠礼:“子良,有理说理,没理闭口。仲山你把话说完,什么可以更改?”廖寿恒声音低沉:“只有设法试试,看能否做些补救。”世铎举一举手:“拜托,拜托。缮旨齐毕,各路章京四出颁送,咱们也可回家喘息。我劝各位闭门谢客,对上门哭诉的屈死鬼一概不见。”大家应着离去。

廖寿恒没有回府,直接去到张荫桓家。张荫桓听他说明来意,干脆说道:“我这就去见长素,传达仲相之意。仲相也知道,这位敝同乡志大才高,毁誉参半。为避嫌疑,过往渐稀,我这个粗材的话,对他如同秋风过耳。”廖寿恒点头领会,一揖而别。

张荫桓当即出门,赶往南海会馆。对于这位稀客,康有为仍做常客对待。张荫桓也不多言,取出谕旨请他过目。康有为匆匆阅罢,端详着来客的表情:“樵野兄,这是你拟的稿子?”张荫桓朝天拱手:“岂敢,此乃今上亲撰。”康有为吃了一惊:“皇上御笔,怎么到了你手?”张荫桓道:“怪我没说清楚。皇上颁下朱谕,抄缮分发各衙,这一份乃是转抄。”康有为更为惊讶:“谕旨已发!这就是说,岑云阶一本奏准?”张荫桓玩味着他的神色:“不是长素所奏,老弟有点吃醋?”

康有为一愣,不由失笑:“是,我没想到会准。我还跟他打赌呢,这一回要破费了。”张荫桓故意板着脸:“这是何等大事,竟以玩笑出之?维新诸贤的心性难称贤良。”康有为道:“冗官闲宦,裁减恨晚,老兄何必假作怜悯。我主张开设制度局,眼下办不到,能把赘疣砍掉,也算小有所得。”

张荫桓摇着头:“得什么得,一下拆掉上千个窝,城狐社鼠们不要发疯乱咬?未得其利,先受其害,智者不该办这种傻事。”

康有为注了意:“咦,若跟银钱无关,老兄甩手不沾,今天怎么了,缠上裁官了?”张荫桓笑了笑:“应该说有关。裁官省钱,我这户部侍郎少作一点难。可我不能光顾自己,还要替你的维新大计着想。为了稳当起见,你何不上折谏止裁官?”

康有为大感意外:“我?我怎会出来谏止?你专程来说这话,叫我好生奇怪。”张荫桓拉长声道:“这话不是我的,这是廖寿恒要我说的。”康有为倏地站起:“廖寿恒!他已多日不代我递折,倒好意思叫我写折!”

张荫桓道:“在重臣中间,廖寿恒可算好人。他有他的难处,你别仗着上头一句话,就把一品大员当苏拉使。他叫你出面转圜,不管成不成功,他和大员们都承你的情,这有什么不好?老弟,不要拉硬弓把弦拉断了。”

几句话说到了心里。康有为的裁官办法,原本跟岑春煊有别,满可趁机标新立异,也好卖个人情。看出他心回意转,张荫桓便去别室休息,让康有为精心结撰。拟折乃轻车熟路,堪称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张荫桓打一会儿盹,过来看时,康有为已将稿子缮定,请他过目。

张荫桓看看题目:《厘定官制请分别官差以行新政折》,便不再看,将稿收好,作一个揖,就往外走。乘车赶到廖府,廖寿恒把张荫桓让进书房,接过稿子细观。看后不禁赞叹:“康长素不愧高才。如此委曲立论,也算难为他了。”张荫桓替康有为张扬:“并不委曲,官差分离本来是他的主张,岑老三醉打山门,歪曲了他的本意。”廖寿恒想了想,为自己做点解释:“官并非不当裁,怕的是裁减过骤,致起纷扰,反误新政。综观康长素的意思,养耆旧,选通才,使资深者有所依托,新进者不被掣肘,此法较为妥善,看来有可采处。”

次日早朝,廖寿恒便将康折奏上。在历次上书中,改官制一直是康有为的企求,好不容易成真,他却要找补回去,这让光绪诧异。叫起结束后,光绪细阅康折。康有为如此立论:近闻朝议纷纭,多有论及改制裁官者,臣以为筹议早该进行,裁改尚非其时。因为立政分先后,变法有次序,未谋全盘规划,即作枝节变更,恐会掣动大局。我朝差使之名出于宋,但官差不别,品秩太高。品高必资深,致大位则年已老,而以一人兼多事,无异以多人误一事。今内政外交全靠军机、总署,然二者皆差也,本官仍为部院大堂,一身而二任甚至多任,何能胜任?伏乞皇上先注意差使,令各政分局设差,选通才行走,如宋及日本法。自朝官以上,不拘资格任之,凡此专差人员,皆赏给京卿、御史职衔,准其专折奏事,自辟僚佐。凡官不得兼差,其有军机、总署、管学等差者,亦无庸到本衙门办事。年老者不必劳以事任,赏给全俸,令奉朝请。如此耆旧得所,人才见用,新政易行,自强可期。

光绪阅罢沉思,觉得康论比岑论更完善。且慢,好些办法并不容易推行,比如,不让刚毅、王文韶等兼任兵部、户部,能否办到?赏给全俸,就能填满耆旧的欲壑,他就不来捣乱?用岑春煊之法还是痛快,起码赢得一时轻松。而康有为的“不拘资格”,是按照其本身情况设定的,他要入军机一类新局行走,专折奏事谋划新政。光绪思谋着,将这件条陈转呈太后。

在接到康折之前,慈禧先得到裁官的讯息,心中不由一惊。她原本以为,这么大的事情,皇帝肯定得斟酌推敲,耗费时日。为何如此紧急?担心夜长梦多?那么这就是防着她,可以说其心可诛。在慈禧看重的中元节,光绪拿这个作节礼,是愚蠢还是刻毒?她不愿把他设想得这样坏,毕竟他心地善良,这她不会看错。他是中了康毒,以为一改就强,却不知先从窝里乱起,将会不可收拾!

坐在仪鸾殿中,慈禧咬着牙关,绷紧的咬肌向左偏斜,这是她深思时的习惯。光绪进殿请安时,首先看到这副神情,预感事情不妙。是祸躲不过,光绪报告了裁官事宜,亲手将朱谕呈上,这是军机见面时交回的。慈禧没有观看,也未显现不悦,只说裁就裁了,稍嫌急些。

看出光绪想解释,慈禧一个眼色止住,歇了歇才开口:“忘记哪位祖宗说的,是乾隆爷吧,说这闲散衙门也非无用,可以锦上添花,点缀盛世光景。可怜见的,我们衰世,花瓣儿纷纷飘落。好比那光禄寺的茶汤,再寡淡也是排场,泼掉岂不可惜?还有人才呀,詹事府左中允黄思永,光绪六年的状元,奏办昭信股票,虽说没办成,那可不怪他。把他也给裁了?”

光绪忙道:“儿子思谋,裁撤之官都要尽快安置,不使一人向隅,黄思永还要用。”

慈禧微嗤道:“先裁撤,再安置,没的翻贴烧饼?人没减一个,钱省到哪里?裁官我想过,可我没敢干。男孩子胆子大,有时毛手毛脚。对了,那岑春煊也是裁了的,你怎么安置他?”

这是下一步的事,专挑出他来问,太后什么意思?光绪还在踌躇,慈禧发话了:“岑春煊能干事,不可晾着他。广东布政使出缺,可以让他署理,你说呢?”光绪哪能跟慈禧分辩,只有随声附和,定于明日下旨。

军机大臣们还处在忙乱之中。昨晚礼王交代闭门,可是他们的宅门,直到午夜都上不了闩。那些遭裁的官儿,不是门生故吏,便是亲戚朋友,值此危难时刻,怎好拒之门外?然而见面除了开导,大臣们拿不出别的。那些人可有“别的”,怨恨变成干柴,恐慌化为烈火,被谕旨点名的一府一司四寺,像没王蜂一般嚣乱。堂官不坐堂,司员不进司,笔帖式、供事、苏拉等衙吏丁役,反倒堂而皇之,在堂上厅间进进出出,像是从此没了规矩,下人都逍遥成美猴王了。

太仆寺卿靖勋,先在家中接到谕旨,头脑嗡地一下,几乎昏晕过去。他并不矜贵懒惰,自以为勤谨奉职,却为何上天绝情,将他这九卿之一,当歪瓜裂枣摘掉!一夜没有合眼,早上吃不下饭,急忙来到衙门。衙中群情激愤,靖勋询问司员,得知一位主事正在病中,被裁官之讯惊死,同衙之人兔死狐悲。

靖勋正要开口慰勉,忽听后院传来瓦砾破碎的声音,接着是几声闷响。他快步穿过院门,一眼看见东厢房前,一伙人在砸门毁窗。这是岑春煊的办公房。靖勋上前喝止,司员们七嘴八舌:“他扒咱的庙,咱拆他的窝!”“苗蛮勾结康匪,为倭贼做内应,罪该千刀万剐!”靖勋阻拦不住,不禁悲愤莫名。他颤着双手摘去顶戴,脱掉官袍,露出腰间那条黄带子,大声说道:“砖木都是官物,这屋并不姓岑。我拼上这条黄带子,也要保住太仆寺,你们快快住手!”

自己被人切齿痛恨,岑春煊当然知道。做大事者不恤人言,王安石早有名训,何况王安石没做成,他却做到了。在几位朋友处显摆一遍,看看天色不早,他又赶到南海馆,向南海先生炫耀。康有为已上修正之折,他对此秘而不宣,一个劲儿地恭维岑春煊,连说自愧不如。

康有为输了赌局,他要马上践诺。岑春煊说算了吧,老兄宦囊羞涩,还是我请你。

康有为执意要请,立派弟弟去到宣武门里,一家名叫水云榭的地方,预先安排一番。他告诉岑春煊,这酒家是新开的,僻静幽雅,我们邀请二三好友前往,也可避人耳目。

二人说说笑笑,步行来到水云榭,见这里有一池碧水,数椽茅舍,店家也作农夫打扮,林泉间洋溢着田园风味。岑春煊夸一句好地方,康有为笑说还有好人呢。

二人由康广仁迎进一间客舍,果然有几位“好人”已先入座。一位是宋伯鲁,老替康有为上折子的。一位是杨锐,这人跟张之洞走得近,却也跟康有为离不远。一位坐在上首的,真正让岑春煊吃了一惊,那是陈炽,人们传说他疯掉了。此人确有疯相,蓬头垢面的,一件竹布衫旧得变了色,上有斑斑汗迹,哪像军机章京的行头。

见他阴沉着脸,没像其他两位那样起而见礼,岑春煊便不讲礼:“陈老兄,明天我送你一件军机坎肩。”陈炽并不买账:“那是军机章京才得穿的衣服,你哪里会有?”岑春煊舞着手:“这世道,连王爷的服饰有钱都能穿。你去前门估衣店看看,还有公主的裙子呢,我买过几件,我家的丫鬟很喜欢。”

听他满口胡吣,康有为接道:“好了,你没饮酒就骂座,叫我这东怎么做?今日为云阶庆功,各位说座位如何排?”岑春煊抢着说:“为我庆功,我当然上座,就是陈兄的那个座。”康有为道:“除了陈兄的座,其他的尽你挑。”岑春煊不依不饶:“这是为何,卖力的抢不过卖疯的?你得给我说个道理。”康有为卖关子:“等到上了酒,我自会跟你说。”岑春煊立即扬声大叫:“店家,上酒上菜,快快开宴!”

门外应一声,接着听见脚步响,几名伙计鱼贯而入,向桌上摆放盘盘碗碗。店老板是个老者,捧上一个酒坛子,介绍说酒是二锅头,出自京北牛栏山。康有为瞧瞧岑春煊,还没说话,岑春煊先说委屈了我吧,我就坐在康兄身边,算是半个东,也好听清你的道理。

岑春煊插坐于康氏兄弟之间,反倒成了最下首。康有为评论说,他这叫颠倒上下,换一个位置看,他又变作上首,岑云阶精着呢。说罢满斟一瓯酒,立起身来道:“天子圣明,纳谏如流;英才卓识,疾恶如仇。这恶便是国家恶疾,传流累积百千世代,竟被云阶一刀割除。云阶之功,可谓大矣!今假座茅店为豪杰庆功,请尽此瓯。”

这几句顺了耳,岑春煊接瓯在手,一饮而尽。宋伯鲁、杨锐一一敬过,陈炽仍然安坐不动。岑春煊抹一把嘴,挡过康广仁举起之瓯:“慢着慢着,我不是不给老弟面子,我还得留一点清醒,听你家老兄给我解谜儿。”康有为笑眯眯道:“不错,我这里有个谜底,念给大家听:以京职论之,治宗室者,宗人府矣,宗丞、主事可裁也;政本有军机处矣,内阁自大学士以至中书,十分之八可裁也;銮仪卫、三院可并于内务府,各堂郎中、主事,十分之七可裁也;都察院之给谏、侍御,十分之六可裁也;有奏事处,通政司可裁也;例不建储,詹事府可裁也;太常、光禄、鸿胪可并于礼部,大理寺可并于刑部,太仆寺可并于兵部——”

看看静听的来宾,康有为恭谨询问:“下面还有几句,要不要继续念诵?”宋、杨隐笑不语,岑春煊底气全消,讪讪地问康有为:“这书你也读过?”康有为笑道:“何止我,关心时政者谁没读过?陈次亮《庸书》乡官一章,专论裁减冗官。我上皇帝第二书和第六书,还有《日本变政考》中的按语,都发挥其意,稍有变更。你的大折全用陈说,也该向本主道谢,否则就是掠美。”岑春煊窘得干笑着,要跟陈炽搭言,那陈炽却立起身,斟一瓯酒举起:“拙书早成陈迹,刍议何关痛痒。岑云阶大智大勇,一举而成之,陈炽何敢望其项背?请尽此酒,为将军贺。”

岑春煊大喜过望,离座一躬到地,然后捧瓯狂饮,汁浆淋漓。饮罢将瓯一掷,满地碎裂声中,他那双醉眼望向康有为。康有为知道他要什么,清清嗓音,朗朗说道:“我跟云阶有约,要吟一诗庆功,诸位听我献丑。”

步《蜀道难》韵
作《裁官难》诗纪岑君之功

噫吁 嘻,危乎艰哉,裁官之难,难于上青天。海瑞及和珅,闻之心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惟见官人享香烟。未宦苦绝凿鸟道,入仕乐极跻云巅,江郎才尽良知死,然后蛇神牛鬼相勾连。上有摘星换斗之高标,下有吞舟覆釜之回川,刮光地皮剥净人皮,但与财神结善缘。心肠何盘盘,千曲百折萦岩峦。狡兔营窟无时息,残喘吁吁复叹叹。问君游宦何时还,百尺竿头尚须攀。不见黔首号枯木,妇雏枵腹啼草间?朱门济济巨公坐,吃空山。裁官之难,难于上青天,帝君闻之蹙愁颜。狐鼠恣肆危社稷,蚁穴溃堤决绝壁,蟠结百年作铁石,不惧掣电复惊雷。其顽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云阶峥嵘而崔嵬,一斧劈关,万壑洞开。无论仇与亲,戮尽狼与豺。砚研猛虎,笔毙长蛇。磨牙吮血,屠官如麻。京城虽云乐,何处可安家?裁官难兮不难见青天,为君讴歌复咨嗟。

一诗诵罢,举座腾欢。岑春煊笑逐颜开,欲谢还骂:“剽窃李太白,气死杜工部,你这康工部好诗功啊!屠官如麻,这一句我喜欢。”杨锐凑趣道:“惟岑太仆有此豪情,惟康工部有此巧思,惟众冗员有此浩劫,惟圣天子有此明决。”康有为道:“你这四句,比我那几十句高明多了,我得敬你一瓯。”杨锐忙告饶:“别别,鄙人量浅,众豪客都知道。我用杯,我的意思,咱们都换杯。”康有为笑道:“用瓯特为对付岑云阶,要不他骂我小抠。给他垫了底,咱就随意,换杯上来。”康广仁听命起身,取来几只牛眼盅,先为杨锐换器。忽听响起啪啦一声,人们以为他打了杯子,去看时却不是,那响声在门外。一个人奔进屋,这是杨锐的家仆,禀报说外面有人扰闹。几位酒客出门去看,见一只瓦盆碎在院中,篱笆外边的空场上,一群闲汉围着两辆骡车,几名仆人正跟他们争吵。听得出,几个汉子看上了宋、杨两家的车辆,缠着要借去一用。

康有为熟悉这种场面,岑春煊却被挠住了痒处,跨前几步喝问:“呔,哪个嘴痒,找我说话!”借车的果然不借了,成群结队围上来,隔着篱笆逼视岑春煊:“你是谁?”岑春煊大咧咧:“我是你爹!不信回家问问你妈,看她认得我不?”

这话够恶毒的,那群人被骂惨了,嗷嗷叫着要往院里扑,仆人和伙计们拼命阻挡。哄闹声中,岑春煊拔长脖子东张西望,他突然发现了一张熟脸儿:“马老三,你这司员也来了?”那人阴阳怪气:“你是老三,我也是老三,三三要见九,都是丧家狗。”岑春煊笑嘻嘻:“既然丧了家,快去寻你妈,问她有几个娃——”马老三接茬回击:“五个娃,大奸康有为,二奸宋伯鲁,三奸杨锐,四奸岑春煊,小奸康广仁。”

顺着这个排位,便有人抬出五个白木制作的牌位,上写“大奸康有为之灵位”“二奸宋伯鲁之灵位”,一直写到康广仁。看到这瘆人的东西,康广仁怒火中烧,纵身向那伙人扑去。 UaXOVGhylzRbGMHAeS4BUfE0NJmR/ckrisqGLeD78gNdlNN9xfj1bzZId5BA4TZ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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