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进京就得称病。黄遵宪请两江总督刘坤一代奏,需调养十数日后再进京请训。接着致电总署,报告查办情形。在黄遵宪的督促下,汪康年送到报馆六月结册,所开存项:一、存现银;二、新旧报章;三、自印书及购书;四、各式器具;五、未缴之书资报资,共值额一万数千元,均应交与官报接收。所有派报处所及阅报姓名,亦应开列交出,官报接收即照常分派,以便接联而免旷误。
与此同时,王文韶、孙家鼐等当朝巨公,先后收到汪康年、张之洞的电函。张之洞举出一条新理由:外国无官报,私报利公论。康欲挟官力以行其私,各位何不主持公道?这桩笔墨官司,大官们本未放在心上。何况近日裁官议起,朝堂上下扰攘不休,烦心的事情近在眼前,谁耐烦去管上海的报章?
这要回溯到十几天前。太仆寺少卿岑春煊上《敬陈管见折》,提出十条建策,最大胆的一条是裁冗员。岑春煊称本朝官制初时完善,因时势推移而冗员充斥,职事全非,应当着手斟酌裁并。以京员论,詹事府、宗人府、通政司、太常寺等卿寺,大半可裁。至如外官,总督主兵而兼察吏,巡抚察吏而亦治兵,同城督抚宜裁其一。河工在山东者东抚兼理,在河南者豫抚兼理,河道总督可裁。
此外,漕运、盐务、绿营,府州县的教职及同、通、判、丞等类属官,皆可裁并。《会典》所载,内外文武官有二万七千余员,裁去千百员,决不至于无人任事,而每岁可节数百万饷银。岑春煊的建策打动了光绪。光绪不由寻思,他这个弱皇帝,是否有此强腕力?
当日,光绪将岑折发交军机处和总理衙门。乍见此折,两署大臣不由笑骂:这个岑老三醉迷糊了?岑春煊是云贵总督岑毓英的三儿子,比之所谓四大公子,他更有贵公子的豪气。岑春煊中举后,以工部主事报捐郎中,旋迁太仆寺少卿。甲午之战刘坤一督师,他自请效命前敌,刚到疆场打了个转,沿海已成瓦解之势。马关约成,岑春煊愤而称病还乡。去年送弟赴京会试,业师李端棻劝他速赴宫门请安,而且帮他拟好了折子。循例召见,论及时事,岑春煊请以纸虎为喻:“中国积弱本非一日,徒以外貌庞然,各国不识深浅,未敢轻视。正如缚纸为虎,虽不能搏噬,尚可借威武形状恐吓百兽。及至胶州一役,德国劳师远征,我若据险固守,未始不可一战。不料拱手让出,正如纸虎被揭,暴露内里之虚,外患何所底止?为今之计,当有壮士断腕之惨烈,杀身求变之勇决,变纸虎为真虎,方可免除瓜分之祸。”光绪壮其言,着实夸奖了几句。
岑春煊仍然时发宏论。有一回,怀塔布当面讥笑:“世兄自有面目,何苦拾人牙慧?”岑春煊哪肯服气:“我的话姓岑,不姓康!”怀塔布扳着手指:“你二十一年参加上海强学会,同意以孔子纪年。二十三年迎康入桂林,助开圣公会,同事者有唐景崧,那是‘台湾总统’,叛过一回国的。跟这种人同流合污,你还说不姓康?”
岑春煊毫不气馁:“将孔子卒后某某年列于报端,那是叫人记住圣人忌辰,不是纪年。圣公会开发民智,唐景崧危难时随机应变,不辱君命。我还想讨还台湾呢。”怀塔布连连摇头:“好个铁嘴狞牙!令尊襄诚公——”岑春煊截住话:“莫提先父。先父赐谥襄诚,朝廷有些寡恩,为何不谥文襄?”
按照谥法,以“文”起首者才算贵重,左宗棠便谥文襄。岑毓英怎比左宗棠?他就是这样霸蛮,京僚们私下骂他,岑老三是个蛮子。到了康党那边,他也是这样不着调。谭嗣同进京后,他便登门问罪:“咱兄弟两年没见面,你怎么尊康有为为师了?你比我学问大,《仁学》并不次于《孔子改制考》,谭学为何俯首于康学?”
谭嗣同笑笑:“叫声先生那么难?康长素比你大三岁,比我大七岁,长者为大,为何不尊?况且我的仁学,偏重冲决网罗;他的改制,旨在开立新政,这里有先后之别。”岑春煊逞性而辩:“要说先,你冲决在先,他开立在后,他该尊你先生!”
在康有为处,岑春煊也任性使气,有时月余不露面,有时一日来数次。这天他一大早便跑来,见康有为伏案书写,他伸过头看看题目,一把推开:“《请复祖制禁妇女裹足以保民保国折》?污秽污秽!脚大脚小,干卿底事,值得康兄浪掷高才?”
康有为深知其人德行,宽和地笑着:“脚小所关者大,云阶不要漠视。你听我的奏言:今一男子竭力经营于外,而妇女以裹足之故,拱手坐食于内。夫以一人而养母妻女数人,数口嗷嗷,常忧不给。西人论我兵弱之故,由于种类不强。而种类不强,实由妇女裹足所致……”岑春煊打断他的话:“请你听听这几句奏言。国朝设官,多因明制,时移势异,往往有官名仍旧而职守全非。前此臣工条奏,亦有以裁官为言,然议裁仅一二员,虽裁如不裁也。臣谓当无论大小,无论京外,分别裁并。”念到这里他停下来,像唱戏的红角儿等待喝彩。
康有为微笑颔首:“不错,开宗明义,所言者大。这是谁写的?”岑春煊用拇指倒点鼻子:“岑云阶是也。不光有大,还有细:九卿满汉正少数十缺,所属数百缺,一无事事。内务府领将作之任,供奔走之职,诚不宜概从简陋,然员缺太多,则其半可裁。康熙时已裁其所属之上林苑、苑马寺矣。”康有为挑出了毛病:“正说着九卿,怎一下子跳到内务府?”
岑春煊晃着脑袋:“前边略去宗人府、詹事府等卿寺衙门,一板斧砍到内务府。柿子偏拣硬的摘,除我老岑还有谁?”康有为送上他要的恭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写下这折,贤弟准备干什么?”岑春煊手往上指:“上啊,折子不上,写它何干?”康有为问:“打算什么时候上?”岑春煊叉开腿站住:“早已递上,此折现在御手,由皇上详细批阅。”康有为有些吃惊:“贤弟气魄绝伦,真是出人意表。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是康某专长,今要对岑云阶甘拜下风。当然,这也只是论一论,不可当真的。”岑春煊不干了:“怎么不当真,我要一本即准,撤衙裁官,看红顶朱缨满地乱滚,痛快煞人!”
康有为呵呵笑:“好好,跟云阶扯淡最痛快,每句话都像快刀利斧,绝不拖泥带水。办事能这样多好啊。”岑春煊道:“我就要这样办,你等着看吧,待俞允之旨颁下来,你可得为我表功。”康有为跟他击掌:“一言为定。不过,若有旨一定是不准,那时我也不给你表过。”岑春煊口气满满:“你放心,我敢打赌,一定准。”康有为不在意道:“这个赌我愿打,我愿摆酒为你庆功,我求输,不求赢。”岑春煊将军般一挥手:“酒不要,作一首诗颂功就行了。”
裁汰冗员这个话题,历朝历代都在说,员额总是越裁越多。官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行当,只要入了这道门,休想把他扒出去。军机和总署,没人对交议之折议一句,到时上奏“着无庸议”就是了。
刚毅倒是有点闲情,有一天在街上巧遇岑春煊,他叫轿子停下,和颜悦色地跟岑春煊说话。面对父执,岑春煊恭敬却不卑躬。说到召对以后,尚无回任视事的旨意,刚毅突然说:“云阶,你来兵部做侍郎吧。”少卿正四品,侍郎正二品,中间隔着正从三级官阶。岑春煊只能说:“叔公美意,可是小侄怎攀得上?”
刚毅道:“你先去光禄寺,署理正卿,这是从三品。再去詹事府,署理詹事,这是正三品。再署个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不就够着侍郎了?”署理官员仍是原来品级,刚毅是在开玩笑。
岑春煊便不跟他正经:“与其署那些鸡零狗碎,我不如署叔公的协办大学士,挤叔公去署文华殿大学士。”
刚毅哈哈大笑:“那我不抢了李合肥的官,害得他老人家没地儿嬎蛆?你小子太矬了,专门算计老年人。”岑春煊知他意有所指:“是,小侄罪过,上奏裁官,只怕要砸千百人的饭碗。”刚毅道:“不要介意,你说裁就裁了?三月间我就上折,请裁冗员薪水及各局杂支,并令各省裁撤局所,严查空粮以节靡费。老子比你筹划得早,只没你的胃口大。你把官儿们的巢穴一锅端,还叫人活不活?”
岑春煊笑道:“我只问叔公一句话,像那詹事府,你说设它有何用?”
刚毅道:“没一点用。那叫皇家排场,就像唱武戏的盔插雉翎,只要好看。拔掉你试试,看戏的老太太都会开骂。所以嘛,云阶世兄,不要学康有为的做派,上折写书,云天雾地。裁冗员就按我的办法,我要借用你的魄力,咱们也来一场变法,如何?”
岑春煊笑道:“连刚老叔公都要变法,可见大势所趋,英雄略同。等您打起帅字旗,小侄一定牵马坠镫,伺候得您老醉马咕咚
。”刚毅大笑上轿。岑春煊在街上乱踅,忽听有人呼唤,回头见是太仆寺的吏员,声称堂翁有请。堂翁就是太仆寺卿靖勋,这是一位远支宗室,岑春煊对他不敢怠慢。
岑春煊跟着吏员走,没有进入太仆寺,他被引入衙门西边的一所茶馆。靖勋在雅间坐等,见面寒暄以后,又扯了一阵不着边际的话。岑春煊心想,跟旗人说话就是费劲。靖勋总算谈到正题,他说,云阶应该销假回衙了。岑春煊答说已请过安,还不知上头什么意思。靖勋跷起拇指:“意思是大用,这还不明白?”
靖勋一向斯文,这句话却甚牙碜,岑春煊不去理会:“春煊菲才,为堂翁作副便是充数。对我不满,您就明说,何必掖着?”靖勋叹息:“不满的是大小司员。再怎么说,我总会有一口饭吃。可一撤太仆寺,小老鼠们到哪里去吃米?那几位老主事,都候补十几年,你把一丝希望掐灭,他们只有去上吊。”
岑春煊要插话,靖勋伸手止住:“我为什么在此地见你?因为衙中闹翻了天,我怕乍一见面,有人会跟你拼命。迫不得已,咱两位堂官只好出堂了。”岑春煊不禁愕然:“有这等事?我只是上言,上头纳不纳,都在半天上悬着,哪里就当了真?”
靖勋用力把眼张大:“莫非你是说着玩的?这是何等事体,能胡吹乱吹?国家有莠言乱政之律,老弟你不可不慎。”岑春煊不悦道:“这个罪名,我担不起,我之建策,为救国难。难道你不觉得,咱们衙门百十号人马,天天白吃俸禄?”靖勋不眨眼:“不说天天,见月有二十几天吧,上下无所事事。可无事就能平安,生事必生变乱。你要学康有为,用空言取富贵么?”
岑春煊懒得再扯:“我这就回寓收拾南归,朝廷问起,请堂翁代为请假。”靖勋抬一抬手:“你原来就在假中,召见后既无音讯,归乡也非无礼。京中是非之地,老弟避避也好。”真要赶他走了!
二人一揖而别后,岑春煊径往康寓,倾吐满腹怨气。经此一番挫折,他才真正感受到康有为上书之不易。康有为笑道,你还说不上“真正”,你是世家子弟,他们留着脸呢。我这野路子出来的,一开口即遭棒喝,追杀得刀刀见骨。鼓噪也只一阵,怨恨终将平息,吃亏的还是皇帝,仍得通过户部给各槽口喂草料,直到国亡的那一天。
康有为不认为此奏能够邀准,军机大臣也未将此当真。军机上朝时,光绪问了一次,世铎回奏尚在筹议。次日又问一回,到第三天再问,世铎硬不起头皮了。他等同僚们退下,单独回话:“皇上,对于岑春煊之奏,两署议一次争一次。”光绪逮住了空子:“既有争议,说明有人支持岑奏,他们怎么说?”世铎苦着脸:“没有人支持,是有人建议惩处岑春煊,说他变乱成法,欺祖灭宗。”
失望引发了光绪的怒气:“如此迂腐的论调,亏他说得出口!大臣皆如此,祖宗遗留之国,还有什么指望?”世铎不安地捯一下脚:“奴才不敢迂腐,然而奴才揣摩情势,想请皇上慎重行事。岑春煊要拆老屋。覆巢之下无完卵,那还不闹得鸡飞狗跳?”
光绪质问:“梁朽墙坏,该不该拆?明知陈旧无用,还要守着拖着,你们这些谋国重臣,整日所谋何事!”
世铎扑通跪下,不禁老泪纵横:“卿寺形同虚设,奴才们也常议论,恨不得一刀剪除。可是天哪,几百年设定的规制,犹如肢体发肤,溶于血肉之中,能说砍就砍么?皇上推行变法,如果变动剧烈,将危及初起之政。欲速则不达,奴才请皇上三思。”
光绪呆坐一阵,吩咐世铎退下。兹事体大,阻力更大,权且压下,赶办他事。这事是重建海军,前些日军机奏称:现拟先立海军一支,需大小船三十四号。除现有穹甲快船十三只外,尚应添造马力八千二百匹之一等守口甲船一只,马力四千二百匹之二等守口甲船二只,鱼雷艇十八只,共需银六百七十万上下。臣等拟裁沿海一带绿营师船,酌拨南北洋机器局经费,裁并各省冗局,各省厘金剔除中饱,每年约可提拨一百八十余万两。如所指前款不敷提拨,拟令各省再提余款,以备造船之用。
在提款造船这件事上,大臣们难得地一心一德。光绪急办的便是催款,谕旨分寄福州将军、各省督抚,并传谕粤海关、淮安关各监督:本年京饷原拨、续拨共八百万两,截止到五月底,除划拨解到报解起程外,尚欠解银四百八十一万两。所有各省关欠解京饷,均着赶紧解部。稍后又发旨,催缴自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间,各省拖欠的六百万九千六百两饷银。接着发第三旨,催缴本年度应解饷银,限十月底前解到。
快赶上十二道金牌了,可惜督抚们不是岳飞,没一个老实听宣的。为了转移思绪,光绪将阴郁的目光,盯向司员上书。对税厘收支中的弊端,上书人多有揭露,省府州县敛钱之法五花八门,对朝廷则众口一词,哭穷叫苦拖欠耍赖。
朝廷又如何?“内务府承办供奉,举行典礼,以及苏杭等处织造,每岁开销不下巨万,而以所费之款对比所办之事,不过用十分之一,其余皆干没侵渔。朝廷有大工作,觊差者争先营谋。一万之工,估工者必捏报五六倍,承办之商人分其一,承办大臣以及监督丁书分其二三。”“军饷之浮支,考试之杂费,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黑幕重重,如何除弊?有条陈提出建议,光绪认为可采,便又明发谕旨:“翰林院奏代递庶吉士丁惟鲁请编岁入岁出表颁行天下一折。户部职掌度支,经用浩繁,现在力行新政,尤须宽筹经费,以备支用。着户部将每年出款入款,分门别类,列为一表,按月刊报,俾天下晓然于国家出入之大计,以期节用丰财。”
这样览奏下旨,不过虚应故事,至于结果如何,恐难寄予奢望。而千辛万苦催来的款项,还要拨出养活冗员,叫这些人吃饱喝足,指手画脚阻挠新政,何苦来哉!
光绪枯坐有顷,倏地立起,传下口谕:“去颐和园。”这像自言自语,侍立在东暖阁外的总管太监宋进禄,却不敢不问清楚:“请皇上示下,何时去?”光绪说道:“现在去。”
话说出口,他才发觉考虑欠周。皇帝每次出行,都要提前七八天通知,下头才能做好准备。况且他三天前才从园中回宫,原定五日后再赴颐和园。如此打乱计划,突往打扰,别的且不说,是否会惹得太后不悦?光绪想把口谕收回,然而,自悔前言,也不妥当。这件事一定要办,不冷不热地放在那里,只能增加办事的难度。再说,从近些日子的情形看,太后是通情达理的,大大小小的维新政令,都有惊无险地平顺通过。揣摩她的心情,比起侍膳奉游这等事体,老人家还是喜闻政事,所以此去虽嫌唐突,却有可能不触霉头。
光绪想着走出养心殿,吩咐传谕,侍卫从简。这侍卫不光是侍卫处,还包括内务府、护军营、步军统领衙门、都虞司、关防衙门等随扈官将,太监、差役五百上下,车辆、马匹也达五百辆匹。此外,还有不能离开皇帝的军机处人员。此次仓促出城,车马约减三分之一。
光绪坐在十六抬御轿中,打量前引后护的队伍,仍然觉得人马太多。什么时候,能随便出游就好了。光绪沉闷地想着,抬眼望见前面树木蓊郁,墙垣蜿蜒,颐和园到了。忽感宫门气氛有点异样,心里一想,不好,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今日之来确实造次。七月十五,佛教称为盂兰盆节,此节源自《盂兰盆经》。经文描述,目莲的亡母,因罪堕入饿鬼道,食物入口即化烈火。目莲向佛求救,佛即宣讲此经,教其于是日作盂兰盆法会,礼佛救母。碰巧的是,这一天是道教的中元节,道经称此日地官降临,定人间善恶,道士诵经作法可解饿鬼之厄。总之,这是民间俗称的“鬼节”,是人们忆念先世之恩的伤感日子。慈禧太后移居颐和园后,每岁此节均做三教法会,请法源寺的僧人、雍和宫的喇嘛、白云观的道士,在园中大开水陆道场。在这一段时间里,太后的心境阴晴不定,自己偏偏来打扰,而且要谈不讨好的事情,这不是专找钉子碰么?一时不慎,他把自己置于两难之境,而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后退余地!
犹豫之间,御轿已经进入宫门,颐和园管理大臣跪迎圣驾,向皇上报告,慈圣现在听鹂馆。光绪令大臣先去奏报,也让老人家有个准备。
在听鹂馆南面凉台上,慈禧听了奏报,心里一惊,马上明白光绪所为何来。这孩子太轻躁了!这是近来经常念叨的一句话,今又触动此感,厌倦之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是无奈,她对于这个继子,竟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回想起她经手的两个皇帝,同治心性单纯,她可以予取予求,全盘做主。光绪就没有那般听话,亲政之初倒还驯顺,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诏定国是以后,好多大事便不再由太后定,而要往回夺。罢六堂和用四卿,他已两次擅自行动。这一次倒还好,急不可耐时匆匆来园,要征得太后同意。那么她同不同意?当然不能,衙门等于庙,官员赛似神,如果扒倒庙宇,那么多木雕泥塑往哪里摆放?可若咬定不准,光绪那边如何打发?他不至于当面顶撞,却会暗闹别扭,又拿“顽固大臣”出气,那比裁官还糟糕!
慈禧委决不下,索性抛开这些,且顾眼前。听说皇帝要来,席面需重新安排。在场伺候的女子们,头一位大公主,是恭亲王的女儿;第二个四格格,是庆亲王的女儿。二女均由慈禧指婚,也都夫亡早寡,常住园中侍奉太后。她们都是光绪的堂姐,论家法不必回避;按君臣男女之礼,她们要避入殿阁。两位姐姐一走,皇后和瑾妃也要走。慈禧好气又好笑,你们与皇帝是夫妇,就说平日不怎么和睦,也不该碰面不搭话吧?慈禧心疼侄女,却不喜欢她的孤僻。作为一个皇后,即使拢不住皇帝的心,也得牵住皇帝的身。自己没本事,吊着个丝瓜脸给谁看!
光绪登上凉台,瞧见慈禧坐在安乐椅上,他的一后一妃左右侍立。瑾妃无所谓,皇后他却不愿撞见。此时说不得,硬起头皮笑起脸,光绪趋步向前。后妃预先听了吩咐,垂首碎步过来,皇后依在光绪右侧,瑾妃附在皇后身后。
光绪率后妃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慈禧声音温和:“孩儿们起来。你们两个,服侍皇帝过来坐下。”三人遵从吩咐,来到慈禧跟前。光绪尚不肯就座,慈禧觑着眼瞅他:“你的脸色不好,是操劳过度的样子。早朝下来,应是十点半十一点。再这么急急赶路,你倒是进过膳没有?”光绪赔着笑:“进了一些。忽然想起额娘,一下子心焦火燎,没多想便出城。惊扰额娘,儿子罪过。”
慈禧嗔他道:“一些是多少?你的脾气我知道,我看你没有进。”光绪在腼腆中间掺着些顽皮:“瞒不住额娘,儿子要来侍膳,怎可在城里贪吃。”慈禧笑出声来:“侍膳?好。原有两个常侍膳的,生生被你吓跑了。”
光绪忙道:“是大姐姐和四姐姐吧?请姐姐们出来,我给她们赔礼。”
慈禧想了想:“她们倒该来见见皇帝,不过还是罢了吧。你说这是什么日子?七月十三,思念亡人。说来也稀罕,两个妞的终身都是我定的,偏偏都没下梢,好像约定似的!这还没完,还有小六儿,我把她指给我的内侄,皇后的兄弟,还没过门呢,可就守了望门寡,十八岁的姑娘,就此成了元大奶奶。这些公主、格格和奶奶,整天围着我笑模笑样的,她们心里有多苦,谁能知道?”说着溜一眼她的侄女,又添一句:“当然,守活寡比守死寡更难熬。”这一剪子扎在心上,光绪咬紧牙关忍住,不使自己的笑容变色。
慈禧却像没事人一样,满面春风地吩咐传膳,要给皇帝补补亏苦。凉台西头廊檐前面,因有天棚屏绝蚊蝇,适宜夏日晚间进膳。这里设下两张膳桌,李莲英立在通道门口,指挥太监顺序上菜。每桌各有一百二十样菜,每样菜都装在银盘或银碗里,上边由银碗扣住,外面用黄缎包住,放上桌面才解包揭盖。待光滑的桌面被盘碗填满时,一名老太监叫声“齐膳”,慈禧懒洋洋地动动身子。
光绪赶紧上前,从左边搀起慈禧,这不是真搀,只是虚虚地扶着,右边的皇后也做出搀的样子。慈禧坐在正桌的主椅上,膳桌的左右两边,另有龙椅和凤椅,这是为帝后摆设的。光绪不肯入座,真要亲手侍膳。慈禧指点着侍立的太监道:“你抢了他们的差事。”那名老太监和四名侍桌太监,专职伺候太后进膳。
光绪凑着趣道:“儿子巴巴地来,不能白白地去。说到白,额娘进莲花白,还是地骨酒?”莲花白是由宫廷御酿的玉泉酒,加泡昆明湖荷花制成的。地骨酒原由一名宫女秘法酿制,原名“红娘自配”。那宫女病死后,慈禧把酒改了名字,取其筋骨长青之意。慈禧点头示意后,光绪手执金酒注,在碧玉盏中注进地骨酒,由皇后双手捧献给太后。
光绪给慈禧敬了一盏酒,布了几样菜,遵命入座陪同进膳,正儿八经地“补补亏苦”。光绪口味清淡,对摆满眼前的水晶猪肚、水晶鸡脯、冰糖鸭子,本无胃口,却要每样进一点,以顺太后之意。对慈禧偏爱的西瓜盅,他破例进了两次,博得慈禧夸了声好。慈禧又劝他进了一匙樱桃肉,一匙油腰子,一匙烧笋鸡。
眼看慈禧还要劝,光绪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享用服不住的大荤。慈禧的眼光投向烤乳猪,老太监忙把这一盘移至太后面前。慈禧对着光绪笑笑:“那几样已经难为你了。二妞,你替皇帝进一点。你们做后妃的,不能在国事上分忧,在衣食上总得尽到心。若连这点都不懂,我可不知说什么好了。”
二妞就是皇后,被她的姑姑如此数落,窘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光绪连忙立起,躬着身对慈禧笑:“孩儿们说是侍应,倒让额娘照应,折煞小辈了。请皇额娘进用,我和皇后还有瑾妃陪着,也沾一点佛光。”
这话听了受用,慈禧进了一匙,又由帝后伺候着饮了半盏酒,尝了十几样菜,吃了几种时令水果,便说好了。与平时的食量相比,十成不到三成,这与中元节有关。吃得少便不用游观消食,慈禧由光绪陪着,就在凉台上悠闲踱步,一边张望做法事的情景。
在玉带桥南的湖水之滨,接连扎好三座经棚,在高僧大德的主持下,每棚有一百名僧众或道士,连做三天水陆道场,就从今天薄暮开始。仿佛心有感应,那边知道老佛爷进膳已毕,和尚的铙钹,喇嘛的法螺,道士的长鼓,恰在此时一齐起奏,隔着湖山吹送过来。铙音清越,鼓声苍凉,螺号呜呜如歌如泣,皆从耳畔直贯心底。慈禧似听非听,倚着栏杆想着心事,失神地喃喃:“祭神如神在,不祭神不怪。”醒悟过来,她摇摇头,举起手来指着西南:“我说错了,不祭神会见怪的。你看那里,那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