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什么大不了。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上书,加上特旨任命的新人,刚毅起初有点担心。为了测测四章京的深浅,他特意留心孙家鼐带交的那件条陈。那由笔帖式奎彰所上,附片弹劾:“奴才此次敬陈管见,自七月十七日回明左侍郎阿克丹,阿克丹盛气相向,散衙时并无示下,仅将原呈交堂书手。十八日奴才进内回明尚书孙家鼐,面奉尚书谕,二十日正班代递。当即进署口述堂谕,将折封一件,交堂主事冯元办理。不料冯元于明明宪谕毫不理会,将原折封多方挑剔,安坐而语,面含怒气,谓二十日不能递,二十四日加班再递。虽经奴才力争,其言如铁铸成矣。”奎彰的正折自荐去日本留学,这个想吃东洋饭的家伙自称寒微,留学费用约需七百四十两,他要求由官支领。
这件条陈由杨锐、林旭处理,签条上的批语是:“所陈是否属实不可知,然揆之情理,必非敢于造言欺罔,所请应候圣裁。”用语中正平和,尚未借事鼓煽。
而皇上也没有再发威,只在两天以后,发了一道很长的谕旨:“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立政,东西所同,而西人考求较勤,故可以补我所未及。今士大夫昧于域外之观者,几若彼中全无条教,不知西国政治之学千端万绪,主于为民开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乃能美人性质,延人寿命。凡生人应得之利益,务令其推广无遗。朕夙夜孜孜,改图百度,岂为崇尚新奇?乃眷怀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遗。非悉使之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加以各国环处,陵迫为忧,非取人之所长,不能全我之所有。朕用心至苦,而黎庶犹有未知。职由不肖官吏与守旧士大夫不能广宣朕意,乃反胥动浮言,使小民摇惑惊恐,山谷扶杖之民有不获闻新政者。朕实为叹恨,今将变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
令将四月二十三日以后所有关乎新政之谕旨,由各省督抚刊刻誊黄,各州县教官详细宣讲,务令家喻户晓。此次谕旨并着悬挂各省督抚衙门大堂,这是采纳康有为的建议,也是回应奎彰的吁求。不过,奎彰要求的银两却没有到手,得另想歪法刨食儿了。
皇上谕旨苦口婆心,刚毅不无感动。然而国家大事,哪是口舌能够推动的?皇上不愿防民之口,这固然好,因此引得唾沫横飞,又有何益?随便抽一件看:“今之六部各院堂官,具有天良者无几。其平日进署当差,专以贿赂之厚薄为其优劣。其考试军机、总理衙门章京,专以条子之多寡为去取。条子由贿赂而得,同一座主门生,凡三节两寿,每次送银数百两数十两者,为上等门生;送二两四两者,为下等门生。凡遇考试派优差,该座主为上等门生转递条子。军机大臣所递者为大条子,各部院尚书侍郎次之,九卿所递者为小条子。若无师生之谊者,能加倍送重礼,亦可得大条子。各堂官既以贿赂为重,自以人才为轻,试问正直廉明家贫亲老之员,何由表见。”
所言当然是实情,可他为何不说,若无三节两寿的孝敬钱,堂官如何过日子?与规费和真正的贿赂相比,节礼还算是干净钱。这是按通例立论,刚毅这位枢臣却是特例,他以硬正著名,从不收人钱财。只因他禀性刚直,受不住那些腌臜。还因他开有几家当铺,将本求利贴补家用。
这天散值后,刚毅来到南鼓楼巷,走进自家的一处当铺,跟掌柜的说话。陆续有几名客人上门,刚毅摆手让掌柜去照应,自己歪在靠椅上打盹。睡意蒙眬间,听见口舌相争声,睁眼看见一个中年当客,手上擎着一幅字,正在大肆吹嘘。掌柜讪笑应付:“好了好了,我们这里不识货,你到别家夸宝去。”
那人纠缠不休:“宝物当入宝地,此乃旺相之家,我不来算我傻,你不收是你差。”旺相是流行语,“相”字似有所指,引起刚毅的注意。刚毅打量那张脸,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时又听那人炫耀:“康南海之曲,文侍御之书,当世双绝,天下独一,失之交臂,有眼无珠啊!”这两个名字勾住了刚毅,他示意地清清嗓子。掌柜走过来,低声告诉他,这人打出康有为的名号,要当五百两银子,其实那字一钱不值。刚毅站起身,来到柜台前,伸出一只手指。那人忙把字幅展开,请刚毅一观。但见上面写着:
状元花魁,花魁状元,妒煞蛾眉。眉黛鬓青桃面蕊,情酿蜜酒酒溢杯。叶颤巍,姿葳蕤,言陶醉,笑妩媚,尤难禁,妙人儿袅袅出翠微。色胆包天心血沸,欲海扬波做一回。云鬟儿坠,罗衫儿褪,偎倚嘴儿,伏贴背儿,炼丹炉中舂米碓,颠倒何奈谁跟谁。纵横术,嬉还魅,吸纳功,盈复亏,拷遍心肝肺,倾尽精气髓,呀,浅嗔薄颦恁滋味,娇喘香汗软玉堆。莫道状元行径伟,卿作蛇妖我作龟。曲未尽,鼓犹擂,动天下,势有为。
刚毅乜那人一眼:“这是你做的?”那人答:“这是康南海自述其乐。”刚毅质问:“你是什么人?”那人自报:“姓文名悌字仲恭——”刚毅断喝:“来人,拿下这个假冒的!”几个从人冲上去,将那人双臂反剪。那人呼叫:“文侍御救我!”从看热闹的人中间,走出个笑眯眯的文悌来。刚毅啐他:“装神弄鬼,是你的惯技!”文悌提起一段往事:“极品夫人唱砸的戏,我拉个人来救场,中堂怎么怪我?”听他话中有话,刚毅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里间,文悌和那人跟在后面。刚毅先在主位坐下,毫不客气地瞅那人:“这是谁?”文悌介绍:“国子监助教曾廉。”刚毅鄙薄道:“曾廉何曾有廉耻!康有为嫖妓事,你们还能鼓捣出名堂?”文悌笑言:“这要看中堂如何利用。曾兄是湖南邵阳人,邵阳人驱逐康党樊锥,堪称义薄云天。要将这火烧到京师,曾兄自问义不容辞。他撰写一件讨康条陈——”
刚毅拦住话头:“想求我递?这不合体例,何况我被皇上视为顽物,由我出头,适得其反。”文悌道:“上禀中堂,条陈已由都察院代递。曾兄的意思,是请中堂照看着点,别叫老鼠咬破状纸。”刚毅放下心道:“你怕康党做手脚?件件上书都记录在案,谅他们没有那种狗胆!”
刚毅当然没有松手,他找到裕禄,要他对条陈加强经管。康有为尚不知有人暗算,这些天,他正为京城修路煞费苦心。万民上书形成的声势,耸动了驻京洋人的视听,促使他们做出反应。英、法、美、日等国使馆,都有翻译、参赞造访康有为,赞扬中国的变法维新,已经出现了良好势头。
不过,在调子乐观的交谈中,总有一个不愉快的话题,那就是糟糕的京城道路。这让康有为想起一句名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啊,一路不整,何以行新政!康有为请总署递折子,光绪览奏后,即令内阁明发上谕:“京师为首善之区,现在道路泥泞,沟渠河道壅塞不通,亟宜大加修理,以壮观瞻。着工部会同管理沟渠河道大臣、步军统领衙门、五城御史暨街道厅,将京城内外河道沟渠一律挑挖深通,并将各街巷道路修垫坦平,毋得迁就敷衍,仍将筹办情形及开工日期迅速具奏。其款项着由户部筹拨。”
此旨一下,万民欢欣,有可能插手揩油的人也跃跃欲试,惟有户部叫苦不迭。这并不是新鲜事,每年岁修经费二三十万,加上勒索商民,讹诈铺户,得款甚巨,多被官员旗丁分肥,到工者寥寥无几。今又为其开利薮,请问钱从何处来?主管者没办法,上书人有主意。旨下三天内,便有八件条陈专论修路,其中就数陈季同的折子设想周全。陈季同是花翎总兵衔副将,长期做出使欧洲头等翻译官。他提议按照英国伦敦的办法,设立工程总局,先测量街衢里巷,算出工程量及所需款项,再估算落地税和车马捐。然后可向外国银行贷款,同时改造车辆,如欧美马车、街车之式,并准通行东洋车。他在条陈中说:“西人凡修路、造桥、设自来水、燃电气灯、车轮改造等,皆系借款为之,岂官民具有巨资先垫哉?至抽税抽捐为修路之费,盖为民也,岂不乐输乎?”
林旭对这套办法很欣赏,批签上呈后,傍晚专程去康寓报告。康有为说计划得甚好,在座的访客也纷纷称许。有一个人坐得稍远,面带笑意沉思不语。谈了一阵,大家散去,那人依然坐着不动。康有为忽然觉得他另有想法,便问:“余兄有何高见?”这位“余兄”便是刑部主事余和壎。只见他笑了笑道:“拙见而已。有一位外国人有办法,待我问过再来领教。”
两天以后,余和壎又来拜访,完全是兴冲冲的模样了。他认识一位比利时商人,名叫罗花,前些天二人谈起修路事宜。罗花告诉他,马车和街车均已过时,现在各国都城通行电车,用电车之利润作为修路经费。北京内外城,加上西直门到颐和园,大约三百万两即可修成。罗花愿意借款,由中国公司建设。将来电车赢利,百分之五十归罗花,二十归公司,三十归朝廷。建成通车后,第十五年开始拔本,七十五年本息拔净,车路全部报效国家。
余和壎如听天外仙音:不要中国一文钱,凭空得到一条路,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在半信半疑中,他通过一位亲戚介绍,去见华俄道胜银行经理璞科第。从那里得知此法不虚,更重要的是,罗花在本银行有存款,并在外国屡办大工。余和壎心里有了底,跟罗花商谈了一天,草签下《拟办北京车路公司借款合同》。他今天把这份合同带来,请康先生过目。
康有为接过细看:一、车路公司华官拟请国家准备其借款,在京城内外至颐和园为止,安置凹轨,驶行街车。现与罗花比国窄轨公司议定,借款三百万两,华洋两公司合办。二、比公司于华官所定一切章程,皆愿遵守。三、所借之款,除本工程外不索另外保项……康有为一直看到第十六条:全本拔清后,所有一切路轨车辆等件,全行报效中国国家。他看完后闭目揉眼,余和壎直勾勾瞅着他,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康有为猛然抬头,在那合同上拍了一掌:“我佩服余兄,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提着的心放下来,余和壎笑逐颜开:“还可行么?”康有为道:“怎不可行?我常说,办法总是有的,就看你用不用心。就说修路这件小事,它耽搁了多少岁月?皇上不去推,下边绝不动。”余和壎连连点头。康有为叹出一口郁气:“这下好了,谕旨下了,法子和机会都生出来了。不过到底何法可行,恐怕还得多所领教。我看这是副本,放在这里我再看看,好不好?”余和壎答应着辞去,回到刑部赶拟条陈,将那份合同作为附片,呈请堂官代递。
余和壎的电车合同,的确令康有为吃惊,这个不哼不哈的主事,竟然弄出了这个!他抽出半晌功夫,去到总税务司署,请裴式楷审阅合同。赫德曾叮嘱裴式楷,对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税务方面要做一些价值投资。裴式楷用专家的目光,对合同做出全面评判:罗花将口头的投资,改换成书面的借款,所以,他不需投入一文钱。可他通过七十五年的独家经办,第一获得了经营权,全部工程由其设计施工。第二获得了建设权,沿线的路灯与店铺由其架设、管理。第三获得了基础设施经营权。最后,全部资本由其独立运作,一切由他说了算,中国的利益怎么保障?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规划应属可取,如果有金融和工程专家参与,重新谈判,制订合同,并付诸实施,对北京将是一桩幸事。康有为听得心里痒痒,询问裴式楷,总税务司是否愿意参加进来?裴式楷想起康氏兄弟受骗的往事,在肯定的回答中加入忠告。总税务司将动用专业知识,为中国的公共事业提供服务。他劝康先生分出一些精力,对技术和建设多所关注,必会有利于维新大业。这话不无道理。康有为回寓后浮想联翩,在督办时务官报以外,添加一个督办电车工程,一定能增加说话的分量。时至今日,连王照都取得专折上奏权了,他还没有,岂有此理!为了此事,他迫切需要了解上书情况,可是接连两天,林旭或谭嗣同都没过来,康有为颇为烦闷。
第三天谭嗣同没有当值,他来到南海馆,康有为方才得知险情,不由大吃一惊。原来,两天前值日时,谭嗣同拆阅一封条陈,题为《应诏陈言折》。折由湖南举人曾廉所上,长达万余言,提出五策,分别为养圣德、去奸邪、留正学、择将帅、慎财用。“养圣德”一节指责皇帝,近日诏旨以开创自命,置祖宗于何地?固守祖宗不变之法,始有万世不堕之业,失此不图,邯郸学步,变乱家法,何以为国?
此人立论荒谬,言语迂腐,谭嗣同直想一把抛开,因有职责拘着,只好耐着性子往下读。读到“去奸邪”这一节,他的眼光被扽直了:“臣窃见工部主事康有为,迹其学问行事,并不足与王安石比论,而其字则曰长素。长素,谓其长于素王也。臣又观其所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诸书,摇乱圣言,掺杂邪说,至上孔子以神圣明王传世教主徽号。盖康有为尝主泰西民权平等之说,意将以孔子为摩西,己为耶稣,大有教皇中国之意,而特假孔子大圣借宾定主,以风示天下。故平白诬圣造为此名,其处心积虑,恐非寻常富贵足以餍其欲也。……康有为进,而梁启超之徒皆相继而进。康有为以孔子为自作之圣,而六经皆托古。梁启超以康有为为自创之圣,而六经待新编。其事果行,则康氏之学,将束缚天下而一之,是真以孔子为摩西,康有为为耶稣也。如此邪妄之人,能为皇上用乎?皇上不用,则开会聚党以鼓其邪说;皇上用之,则惟希合以坚皇上之心,以计退大臣,以法散群臣,使皇上左右前后,皆其私党,借权行教,遂其所为。臣谓皇上当斩康有为、梁启超,以塞奸邪之门,而后天下人心自靖,国家自安。”
注目在那个“斩”字上,谭嗣同自感血脉偾张,不知是气得还是惊得。康有为受劾无数,然而上奏请杀,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上奏人是湖南士子,谭嗣同的老乡!曾廉的用语老辣无比,“教皇中国,欲为耶稣,非寻常富贵足以餍其欲”,这都是许应骙、孙家鼐未曾说过的,足以煽动皇上的疑心。怎么办?怎么办?谭嗣同埋着头假作细审,心里咚咚跳着,回想凌晨四时,是自己进入军机处值房,从裕禄手中接过二十三件条陈。回到章京房,与刘光第一同检点,其中十五件是密封件,曾廉条陈为其中之一。这就是说,此件别人没有阅读过。
尽管不知如何处理,谭嗣同还是稍稍心定了些,伸手掀到下一页。臭长文章不值得再看,他仍做出详读的样子。翻到末尾才知道,最厉害的在这里——曾廉在附片中,摘录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的四条批语:一、议院虽创于泰西,实吾五经诸子传记,随举一义,多有其意者。惜君统太长,无人敢言耳。二、今日欲求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变去拜跪之礼,上下仍习虚文,所以动为外国讪笑也。第三条说,朝廷赋税取之于民,而不为民办事,人民应当怨恨。第四条说,清兵入关屠城屠邑,无异于强盗民贼,令人永远铭记此杀戮世界。曾廉援引雍正旧案,当时曾静受吕留良谤书之惑,辱骂清朝祖宗,雍正帝对吕留良开棺戮尸。今康、梁悖逆超过吕、曾,皇上如不予以严惩,何以对列祖列宗?
梁启超的这些批语,曾由王先谦等附于《湘绅公呈》之后,向湘抚陈宝箴举发,被陈宝箴压了下来。今日曾廉直接捅给皇帝,康、梁的杀身之祸,恐怕难以避免。批语不能上呈!心里闪过一念,谭嗣同瞟一眼对面,只见刘光第伏在桌上,安静地写着字。
谭嗣同揉了揉眼,对近边桌面稍作整理,把散开的条陈摞在一起。然后悄悄撕下两页附片,装作不小心,将套封连同条陈碰落地上。他自怨地嘟哝着,弯腰去捡,将附片迅速塞入鞋缝,压在脚底。他把折件捡起,刘光第关切地欠起身,小声问:“没事吧?”谭嗣同摇头:“没事。哦,也算异事,裴村兄请看。”刘光第接过递过来的条陈,看了一阵,眉头皱起:“你打算怎么办?”谭嗣同道:“我要驳他。”刘光第将条陈推过来:“驳吧。訾议康学可以,何必出一斩字,这人奇怪。”
谭嗣同展纸濡墨,针对曾折逐条批驳。起初字斟句酌,很快文思泉涌,脚底下有一团火烘烤着,将他的文字烧得滚烫:“即以君臣而论,孟子论爵禄,天子列于一位,故有民为贵君为轻之说,有贵戚之卿易位之说,有土芥寇仇之说。此等议论,自后世视之,皆异议可怪之论。不知君与臣共受天之爵禄,不敢以爵禄为己物也。孔、孟周游列国,历九州而相多君,明乎此而孟子之言可无疑矣。西人见君不拜跪,茶会并坐,有若朋友,颇与古礼相合。日本明治元年,大久保利通上疏云:诚欲合全国君臣上下为一心,必自天子降尊始……”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纸,又写下一页。刘光第有些诧异,向这边觑了觑,起身走过来,念出开头一句:“养圣德首在明大义。”
谭嗣同忽然醒悟,本要驳“养圣德”的,写着写着信马由缰,变成了为“天子降尊”做辩护。看出谭嗣同的窘急,刘光第轻轻说了句:“驳此谬论,似乎不需多言。”谭嗣同领情地点点头,提笔写下一行字:“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属实,臣嗣同请先坐罪。”写毕,他用目光问刘光第如何。刘光第想了想,要过笔来,在后面写下:“臣光第亦请先坐罪。”
听罢叙述,康有为惊得变了脸色,对刘光第的义举十分感激。谭嗣同仍处在感慨中,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时方识义如金,刘君高义,足以当此。然而,二小臣的担保,能否挡住这当胸一刀?
事急了!康有为心中闪出三个字,接过揉皱的附片看。谭嗣同离座去柜格上找,没有发现要找的,康有为意识到了,伸手指指柜旁的矮凳。谭嗣同从凳子上拿起火柴盒,走近来,擦着火。康有为将纸页点着,看着它化成折皱的烬片,这才说话:“言语不谨,是会误事。好在圣德如海,已包容过许、文、孙、陈之劾。陈宝箴也参我,没想到吧?”谭嗣同道:“他是以参为保。湖南党争闹到北京,只怕他也自身难保。”康有为道:“我近日拟定一折,请杨漪川代上。我也以参为保,请皇上敲打他立定脚跟。”
谭嗣同不以为然:“先生,陈宝箴为人谨饬,洁身自好,很难压服。他若反唇相讥,恐于新党不利。”
康有为道:“走着瞧吧。在夹缝中讨生活,没有不磕着碰着的,哪能那么自好?此次之险,若非撞在复生之手,我就被曾廉斩杀了,陈宝箴到哪里讥我?湖广张、陈两大吏,本应属于新党,偏比旧党更难对付,中国之维新苦矣哉。我想着是不是去上海,或竟回南海,复生你说呢?”
他的满腹郁愤需要发泄,谭嗣同当然明白,却不愿作闲语:“在京说京,嗣同进了军机处,才知道情况有多糟。五名大臣三十八名章京,最具天良者,不过能做到不坏事而已。皇帝确是好皇帝,可偏偏没有一个好皇母,孤家寡人,谁人来保?靠我们?无拳无勇,做得甚事?张、陈辈确应奋力保皇,可是你看看,他们若露出一点真相,必先败倒。如此混沌世界,若不杀出一条血路,谁能突破重围?”
听到那个血字,康有为的心目中一片赤红,不由眩晕一下,抬头惘然地向东南张望。谭嗣同以为他想起了家乡,不料听到轻轻三字:“袁世凯。”谭嗣同不明白:“嗯?先生为何提他?”康有为反问:“你看他怎样?”
谭嗣同直视康有为的眼:“我请人打探过。那里刚发生一桩血案:一天清晨,几个卖菜人来到营门外,隔栅向里张望。这时营门走出一位将官,喝问了一声,卖菜人支支吾吾,将官拔枪便打,接连数响,死二伤三。袁世凯亲自巡营,算得良将。乱枪杀人,又算什么?”
康有为不大在乎:“大将军嘛,草菅人命,也是本分。咱们圈内,缺少这种勇武人物。”谭嗣同道:“勇于屠杀贫人,也勇于阿附贵人。荣禄和怀塔布前去游玩,他亲自出迎三里,有这样的大将军么?”康有为咂咂嘴:“这是真的?武夫行径,我等不懂。复生,皇上命裕禄经管上书事务,为何不用廖寿恒?”谭嗣同眉头紧挽:“这也闹不懂。头一天两下胶葛,还是廖寿恒解的围。我和刘裴村琢磨,也许是太后要裕禄管。”康有为哼了哼:“太后?她还能活多少天?”
太后今年六十三,老人家还很年轻呢,你能把她怎的?二人议论不出名堂,权且作罢。从这时起,一片乌云笼罩在康有为的头上,拨拂不开。
这件条陈,在光绪心中勾起的则是疑云。他猛然想起,下旨采购的书籍尚未办好,忙令催问。总署电询上海,蔡钧回电称,奉办的《孔子改制考》刚刚付邮。一件芝麻大的事情,非三令五申总办不好!光绪悻悻地想,却已熄了火气,他无心考较康有为的真伪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对于康有为,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看法。要紧的是他自己,他看到的才是真实的。
“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他不要这一百口,也不要刘光第搭上的多少口,他只要康有为的数十次上书,十数本书籍,还有那条描画尽善的变法路径。既然如此,曾廉的条陈便不可取,更不可观。“臣以为皇上诚欲变法,必求忠毅清直之臣,庶几如范仲淹之比,而后可以致治。康有为、梁启超乃舞文诬圣,聚众行邪之人,臣谓皇上当斩康有为、梁启超”,这等文字怎敢映入太后之目!如何处置此折?光绪提笔踌躇。批一“存”字,那是交付存档;批一“留”字,那是留中不发。但这皆留形迹,光绪索性将笔搁下,一字不批,留滞于宫,这折子便如一滴朝露,在太阳光下无声地消逝。两天过去,平安无事。
康有为稍许放心,曾廉却似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安宁。为了办成此事,他先拉拢杨锐,又去央求刚毅,把前后都照应到了。偏偏毫无反响,莫非出了纰缪?四章京如何分班,如何当值,曾廉是不清楚的。他想探听消息,就在绳匠胡同附近逡巡,等到杨锐散值回寓,曾廉便做出不期而遇的样子。杨锐觉得腻歪,并不请他进宅,立在路旁嗯啊敷衍。曾廉套不出话来,只得讪讪地走开。
过了一天,故伎重演,这回杨锐不客气了:“曾兄,朋友间当以公义相交,而不以私谊相累。兄弟进宫当差,时刻战战兢兢,惟恐有负君父。军机处规矩森严,我怎敢泄露其中情形?”曾廉赔着笑脸:“杨兄责备得极是。只是小弟私谊却是公心,不瞒老兄,为写那件条陈,我绞了两个月脑汁。并非觊觎富贵,乃为贡献赤诚,我上书之末说得明白:惟臣草茅愚贱,昧死上言,以皇上之神明,或赦而不诛,而康有为、梁启超必有以中伤臣,设计置臣于法;然臣亦不惧也。兄弟不怕死,怕的是上书被人湮没,不能上达御前。四卿乃皇上亲拔参政,杨兄与有责焉,为何拒人于千里?”
这话倒不好抵挡。其实,昨天散值后,杨锐就从刘光第处知道了情况。谭嗣同写下担保的言辞后,又加写重重的一句:“曾廉诬及圣躬,请将其从重治罪,以为抗拒新法者戒。”皇上如果震怒,这人是逃不掉的。想到此话意稍软:“条陈处置自有定规,小臣何敢变乱?我未见到曾兄大作,我只能告诉你这点。其他各位都会守口如瓶,你不必去问,也不必担心。”
从杨锐这里一无所获,曾廉只好去找文悌。文悌说,他昨天见过刚毅,刚毅叫他放心,根据办事规程,条陈应已上呈太后。这就是说,康、梁罪状将暴露无遗,只需等待懿旨处治了。文悌还不知道,刚毅此时正在挠头。因为刚毅发现,他的讯息竟不准确。
这是在颐和园,早朝以后,军机全班随从圣驾,去乐寿堂晋见太后。按照规制,慈禧已不面见军机。刚毅思忖,是不是康、梁案发?刚毅随班朝见,到议事时才知道,议的是昭信股票存废。御史黄桂鋆上折子,翰林院编修张星吉上条陈,指称股票扰民,要求立即停办。军机已经议准,需要太后批准,慈禧问明情况,很快说一准字。
慈禧的话转向上书,她的注意力果然在此。她提到余和壎的条陈——她对电车很好奇,巴掌宽的凹轨,能像铁路那样跑火车么?大臣们没人说得清这个,倒是光绪懂得多,小至拆卸钟表,大到造船铺路,他都用心钻研过,当然能说明电车和火车的分别。慈禧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这比看戏热闹,洋人们的心眼儿真多,上天入地都来得。当然,上书人的心眼儿也不少,仅整修京路一项,他们就提出收取捐税、设立局所、疏通河湖、种植桑柳、改制轮车、添人巡街、滚机轧路等办法,可谓五花八门。看起来,慈禧也想把京城收拾得漂亮些,大臣们便都凑趣儿,各说了几句顺耳话。
在一团和气中,慈禧忽然变了口风:“这余和壎怎么回事,一个小小主事,与外国商人私立合同,胆子哪里来的?”眼光对着臣子,话却是冲着皇帝去的。侍坐的光绪欠身作答:“回额娘话,他这只是草签,等于两人拟订一份草稿,上呈以待朝廷定夺。”慈禧瞅他一眼:“你是说不作数么?可章京票拟的签语,写的是‘请饬下总理衙门议办’,而不是常见的议奏。这不明明要办么?”
听到“票拟”这个词,光绪心头一惊,一时对不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