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深秀的折子词锋甚锐:“臣前奏湖南巡抚陈宝箴锐意整顿,遂奉温旨褒嘉。讵该抚被人挟制,闻已将学堂及诸要举全行停散,仅存保卫一局,亦复无关新政。固由守旧者气焰非常,而该抚之无真识定力,灼然可知矣。今其所保人才,杨锐、刘光第、左孝同诸人,均尚素属知名,余多守旧中之猾吏。王秉恩久在广东,贪险奸横,无所不至;欧阳霖久办厘金,怨声载道;杜俞居心巧诈,营私牟利;杨枢以庶吉士入李瀚章幕,招摇纳贿。至陈宝琛,虽旧有才名,闻其居乡贪鄙,网尽商贾之利,形同市侩。倘皇上以该抚新政重臣,信其所保皆贤,尽加拔擢,则非惟无补时艰,适以重陈宝箴之咎。仍请严旨儆勉,于其所保之人,万勿一概重用。”抨击罢陈宝箴所保的劣员,折子笔锋一转,评价裁缺诸大僚:广东巡抚许振祎老耄贪庸,河道总督任道镕贪狡素著,湖北巡抚谭继洵守旧迂拘,非能奉行新政者。所以,已裁大员决不可重新大用。而京官卿贰以上,外官司道以上,除鸿名硕学数人外,实鲜通才,更无应时开新之才。这样的人才到哪里去找?奏折没有明说,联想到先前徐致靖、宋伯鲁的推荐,康有为之外恐无第二个。
想到这里,光绪连连摇头。他不知这头为谁而摇,也许是为自己。在“哭庙”的第二天,他便将裁缺的通政使、大理寺卿、通政司参议,分别补授吏部侍郎、仓场侍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是为了平息震荡,减轻阻力。但是按照杨折的标准,这正是缺乏真识定力!光绪扪心自问,真识是有的,可他定不住自己。做皇帝的尚且如此,能够对臣子求全责备么?
光绪思来想去,事情仍须照路数办。即向湖南发去电旨:“有人奏,湖南巡抚陈宝箴被人挟制,闻已将学堂及诸要举全行停止。新政关系自强要图,凡一切应办事宜,该抚务当坚持定见,实力举行,慎勿为浮言所动,稍涉游疑。”陈宝箴接读此旨,意外之余,便是警醒:康有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看来不可摇撼了。这对皇朝绝非福音,可惜身为外吏,无以挽转圣意。那么谁能挽转?京中并无其人,而京外,身旁——,他想到了一个人。然而事关枢要,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决定的。他先要做一些辩解,便致电总理衙门:昨承钧署电旨,仰蒙圣训周详。
湖南举办各事,并未受胁停止。近日委绅士蒋德钧往湘潭等处联络绅商,来省设立商工等局。议派学生五十名赴日,业已考选完毕,不日当可启行。学生放假,讹言停散,实则七月十三学生均已回馆,续聘教习亦到备课。其余新办各事,当另折具陈。看到陈宝箴跟康党打笔仗,几位总署要人乐不可支。诚所谓失道寡助,康有为把人得罪精光,就轮到别人来办他的罪了。总理衙门以庆王的名义,给陈宝箴发电慰勉。商工和留日都归总署管,他们乐得夸奖一番。
恰好有一桩政事,正由总署和湖南联手承办,双方互有需求。这事起因于对英借款,当初议借一亿两银子,英方提出辟大连、南宁、湘潭为通商口岸的附加要求。后来决定不借英款,英公使以清朝失信为名,要挟中国承诺长江不许别国占据,英国轮船任行内河,并要强迫开放湖南,以此扩大英国的势力范围。湖南口岸势在必开,陈宝箴建议以岳阳换湘潭,开通以后不划租界。总署奏请皇帝批准后,宣布将湖南岳阳、福建三都澳自开为通商口岸。这是清朝第一次自开口岸,也是第一次不划租界。英国暂时没再刁难,不少大臣将此视为英国的通情达理。
英、日是同盟,中国如能挤进这个同盟,就能得到外力保护,不怕俄、德、法的斧牙锯齿。对此意向,日本当然要予以迎合。而在这时,派黄使日已过去半个多月,黄遵宪尚未来京报到,日本使馆对中方的迟缓表示不解。张荫桓将此情况上奏,这触动了光绪的心思。
过了一天,王文韶、张荫桓奉皇帝之命,前往日本使馆,与代理公使林权助商谈三件事。第一,中国与日本唇齿相依,应当友好亲善。大清国大皇帝,为使两国更加密切,欲将头等第一宝星赠予大日本大皇帝,并命新任使臣黄遵宪携带奉呈。第二,此次国书由中国皇帝亲自拟写,国书开头敬语与以前大为不同,以表亲睦之至意,请电询贵国政府,转达于贵国皇帝陛下。第三,我国皇帝有意向贵国派遣特命全权大使,不知贵国是否有意接受?如果同意,贵国也应同样派遣驻华大使。本件系以黄遵宪出发之期临近,我皇帝欲于事前得到贵方回答。
林权助当场回答,我国皇帝对于贵国皇帝的好意,一定欣然接受。本官并且深信,关于赠送宝星一事,肯定会同等回礼。至于互派大使,我政府历来有此愿望,只是需要预先确定英、俄两国是否有相同意向。由于大国之间的限制,或许难以速派大使。然自去年年底以来,中国的政情大变,越来越向良好的方面发展。循此前进,日本和中国的邦交必然更加紧密,派大使将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口惠而实亦至,前首相伊藤博文已经启程赴华,不日便可到京。日本代华选聘的头等匠师敬介等人,此时已到天津,可以充任中国的经济顾问官。由湖北发端的两国军事合作,也扩展到了北京。总署与日本使馆武官初步议定,由北洋派十名、湖北派五名,组成军官观操团,赴日本学习操演。中国与英、日越走越近,俄国岂肯袖手旁观?驻泊大连湾的俄国军舰,不时向南游弋,大有进窥津沽之势。这引起英国的警戒,驻威海的英舰活动频繁,并从上海调兵增援。一时间,英、俄开仗的传言甚嚣尘上。胶澳事变以后暂时趋缓的形势,陡然紧张起来。
这在光绪的心头又烧起一把火。有一句俗话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现今的情况是,皇帝着急,别的人都不急。王公大臣照常坐班,翰林御史照常上表,即使是那些裁掉的京卿,重获任用后照常应卯,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这是一群等待树倒的猢狲,怎么能够寄重望于他们!
光绪将目光投向一份奏折。这是江苏巡抚的复奏,内称欧阳霖系捐班出身,确有劣迹。“捐班”二字刺痛了光绪,使他陷入沉思。由捐纳而位列朝班的大员,可谓比比皆是。其中固然不乏贤者,而昏官贪官奸诈之官,却是此辈主体。捐纳为本朝大弊,在裁撤冗衙之际,更是必割的赘疣。说办就办,光绪找到几件请停捐纳的条陈,发交户部议复。满汉尚书敬信、王文韶,见到此旨相视一笑:好了,雨点儿淋(轮)到咱头上了。户部的意见是“应毋庸议”。光绪明知他们会使这套把戏,直接下旨停止海防捐。两尚书傻了眼,挖空心思拟了一件奏章,请求暂缓停捐。
王文韶将折子带到军机处,央告同僚帮腔。刚毅幸灾乐祸:“往日我打头阵,你老溜号。这回你后院起火,我没力气帮你挑水。”王文韶道:“子良你算清账,断了户部这股水,你兵部首先没饭吃。”刚毅一拍脑门:“着哇!海防捐养的兵,大部分在北洋,这是要卡荣禄呀。”世铎白他一眼:“这话哪能乱说?停捐是大事,确乎急了些。”刚毅问裕禄:“寿山兄作何想,你还要端平一碗水?”裕禄笑容可掬:“恰恰相反,这回我跟你一起忤逆皇上。”刚毅把眼对准廖寿恒,廖寿恒不等他问话,径直说道:“我也愿做你的同伙。”刚毅大为感叹:“夔石兄一呼百应,这都是钱的力量啊。”
五大军机一心一德,早朝叫起一同见驾。议罢别事,王文韶将户部的折子呈上。光绪一目十行,掀到后页便不再看,目视王文韶:“前谕户部编列收入支出表,办理情况如何?”王文韶道:“回皇上,已委派一名郎中三名主事,着手办理。”光绪又问:“户部主事宁述俞提议厘金实收实解,候补主事杨祖兰提议厘金包税,汉水渔人提议全国重换田契、房契、业契,可增税收并免讼争,户部议得怎样?”王文韶道:“集议一次,尚无定议。”
光绪道:“交件早的没有定论,说到停捐马上驳回,户部拿的什么章程?”王文韶语带哀求:“入不敷出,度支艰难,早在圣明洞鉴之中。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海防捐这一项,北洋淮军五十八营,宋庆豫军二十营,仰赖供给。一旦停止,淮饷立断,恐碍巩固海防大计。”世铎接道:“加上创行新政,用项陡增,需款正亟,停捐宜缓。”
世铎凡事谦退,光绪很想给他一个面子,可是面对顽石般的群臣,光绪更想敲出一点动静:“朕岂不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然户部只会煮米、丢米、漏洞百出地耗米,从来不设法增加收成。户部主事王凤文,对昭信股票提出补救办法。户部主事程利川,提议户部设局自铸银圆,从中获取利润,解救市面钱荒。这都是户部司员,类似办法很多,究竟可行与否,诸堂不闻不问,惟一的法子是伸手要捐。这是容易了,可对于官风民心,你们想过没有?”
上书连篇累牍,翻阅披沙拣金,皇帝要耗费多少心力,才能牢记人名和建议。臣子们不能无所感动,刚毅摆出心悦诚服的样子:“皇上屡次申戒,根除疲玩积习,臣下总难摆脱旧章,奴才也有这种毛病。不过病去如抽丝,非要快刀乱斩,只怕山倒河断。兵部深知淮营的艰窘,由于开不出钱粮,已引起三次哗变。”
光绪又显出超人的记性:“一次是营官克扣,一次是奸商舞弊,一次与钱粮无关,有两名哨官借资报捐,被本部统领截占。这恰好证实捐纳之害。”刚毅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好用眼梢瞥向身边。廖寿恒出来践诺:“臣回皇上,捐纳有百害,也有一利,用此银订购两艘德国军舰,使我海军重现雏形。”
光绪面色一沉,良久不语,看来是想起被打烂的北洋水师。他在御座上移动身子,像要借以摆脱:“军舰仍是德国造,海军莫用中国人。朕非自我作践,此亦世界共识,我之海军非败于日本,乃败于自身。不从身心变起,再花亿万两银子,也买不回一次胜利。一面裁官,一面捐官,此种政体,不改何待?停止捐纳,朕意已决。”
五颗头越垂越低,世铎的花白脑袋几乎挨着地。过了一阵,他也决意道:“此事原经太后手定,今要停捐,需请懿旨。”
光绪道:“当然要请懿旨,将奏件和谕旨转呈太后。”
军机五臣领旨退下,好似打了一次败仗,在军机房中疲沓喘息。一片岑寂中传来脚步声,林旭挟来一大包条陈,呈交到裕禄的案上。刚毅奚落地叫一声:“林暾谷,卧龙先生的锦囊妙计,你又抱来一大摞?”这位重臣总是黑着脸,不拿正眼瞧他,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林旭也未显得惊异:“大人,这一摞共有三十三件,有七件是昨日未签的。”刚毅一挥手:“不说这。我忽然想起,你贵姓林,是否林文忠公本家?”林旭道:“回大人话,宗系很远。”刚毅道:“再远也是同宗,与林、沈二名臣有此渊源,名门正派,你当自惜。”林旭落落大方:“晚生感佩指教,必当铭记在心。”刚毅问:“有关海防捐的条陈,是你阅签的?”林旭道:“广西举人李文昭,国子监监丞高向瀛,条陈涉及海防捐例,两件均由晚生阅签。”刚毅道:“你票拟批准?”
短短五个字,包含两项重大罪名,林旭却无怯意:“回大人话,签条不是票拟,签语为‘拟请交户部议奏’,哪敢径批准字。”刚毅惋叹一声:“户部为难,为难的还有北洋各军。你出荣仲华之门,近日与天津通没通音讯?”大臣要找小臣的茬,林旭只得赔起小心:“领受荣相教诲,晚生没齿不忘。近时津门军政事繁,不好冒昧滋扰。”
刚毅声音刚硬:“好的不好的轮番上书,哪管扰不扰!罢了,说也白说,你这白衣秀士莫做王伦,荣相受惠多多。”一摆手将他挥出。刚毅悻悻地退值回宅,由夫人陪着饮了几杯酒,倦卧竹榻蒙眬睡去。醒来已到下午四时,啜了一阵茶,自感精神缓了过来,检视门上报来的名片。大多是刚毅不想见的,等到看见陈夔龙三字,刚毅心中一动,传话让进。陈夔龙现为兵部员外郎,总理衙门管股章京。荣禄做兵部尚书时,他作为属员和心腹,深得荣禄信任,今日可谓来巧了。
陈夔龙趋附堂尊,手段不俗。当初荣禄喜相术,他满口麻衣相法;现时刚毅好兵法,他常献阵图秘籍。他今日携来的,是戚继光所著的《止止堂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莅戎要略》《武备新书》,刚毅都藏有多个版本,只有这本书他搜求未得,陈夔龙竟为他觅到了。
兴致勃勃地谈了一会儿书,刚毅转问他调津之事。原来,北洋交涉事繁,荣禄要调陈夔龙赴津差遣,业已奏准。追随荣禄这样的要人,自有远大前程,然而毕竟远水不解近渴,陈夔龙颇费踌躇。听到刚毅问及,陈夔龙笑着禀说,此事突现转机。前些天他去看合肥相公,请教直隶洋务。李相直言天津已经败落,若论交涉,何如总署?你若愿意留京,我可给荣相去函恳情。陈夔龙含糊答应,过两天又去贤良寺,不料李相托人去天津,征得了荣相的慨允。接下来李相便要奏留,为使事理妥帖,他要陈夔龙自拟。陈夔龙将稿子送去,又一个想不到,李相奉旨退出总署,已无上奏资格!这要一闪两失了吧?又不是,李相并未撒手不管,转托许应骙代上。许应骙答应出奏,陈夔龙就是来报此讯的。
刚毅听罢感叹:“好个一波三折。我本来想奏留的,不好驳荣仲华的面子,幸亏李少荃热心,到底没让你出京。若要升官,哪里有总署便捷?”升官二字刺了陈夔龙的耳,他便婉转解嘲:“李合肥那么大官,恰恰在总署丢了。”刚毅不由失笑:“他的官到了顶,动一动就是下坡。你陈筱石正在爬呢,等攀到他那份儿上,可要记着守拙。这种做官经,正是守旧的真髓。我不慎泄露天机,下一步该倒霉了。”说着又扯开去:“荣仲华猛将如云,还要纠合旧幕,再来个谋士如雨。他想干什么,跟宫中打擂台?”
陈夔龙知他意何所指,便帮荣禄叫苦:“据津友言,荣相经常自叹:将士不少,没有能打的;幕宾甚众,缺少能说的。连我这没嘴葫芦都成了交涉熟手,可见此言不虚。”刚毅在了意:“津友,何人?”陈夔龙道:“翰林徐世昌。”刚毅问:“他不是袁世凯的幕僚么?”陈夔龙道:“正是。我去贤良寺,恰遇他奉袁命探望故主——”
刚毅咀嚼着这个词:“故主,甚好。那么荣禄是他的新主,主仆之间合榫不?”陈夔龙的话中暗含得意:“堂尊这话问对人了。徐世昌跟我只算点头之交,因知我与荣相的渊源,甚是热络,特意拉我去街上吃酒。酒酣时还让我看一封密函,是袁派人送给他的。我尽量记住主要词语:到津时,行宫、演武厅均未包定,连日催商,昨日始定全局。闻九月初间两宫临津,此际亟须赶造。诸公互相推诿,办事人多,每有此弊也。荣公相待甚好,可谓有知己之感。亲缮面呈之件,大以为然,并甚感悦。此外还说‘内廷政令甚糟’,这是指吴懋鼎与端、徐同得三品卿,吴某在津声名不佳。还有‘今上病甚沉,有云百日痨,殊为廑念’。皇上有病之谣在民间盛传,连津城达官都形诸笔札,可见人心不安,已臻极致。”
这一大段堪称珍闻,地方要员派人进京,其活动手法也令人咂舌。刚毅意犹未尽:“他还说了什么?”陈夔龙道:“徐世昌替荣相抱不平,他说天津卖力推行新政,上头似乎视而不见。荣相担心康党上烂药,他先前的一个门下士,就吃了康有为的迷魂药。”刚毅道:“是林旭吧?巧得很,今日当值,我跟这人有交际。当时我想,这还是荣仲华的旧仆呢。”这是一个着力的杆杖,陈夔龙当然要抓住:“真是巧,听徐世昌的意思,他得便要劝劝林旭。林旭跟我也有点交情,这边鼓我得帮着敲。”
看到刚毅面露欣慰之色,陈夔龙辞出后,便马不停蹄地造访林旭。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林旭爱写绝句,陈夔龙便诵出近作一首,请他指教。这四句是:“始作皇兮始作俑,一夫唱断万夫雄。萧然啸罢无王气,地竞龙蛇天竞风。”
全诗沉雄苍劲,有勃郁不平之气,令林旭颇感诧异。称秦始皇为始作俑者,起句突兀大胆,抒尽万夫之慨。只不知萧然长啸发于何地?陈夔龙告诉林旭,他春间奉派随兵部侍郎入陕,查办事件,顺道游观始皇陵。
林旭恍然道:“秦陵之啸,异乎寻常,老兄确非无病呻吟啊。‘无王气’三个字,道尽当今国运世象,我意诗家均须袖手。”
陈夔龙忙谦虚:“暾谷过奖,愧不敢当。贤弟揣摩后山绝句,那是下过苦功夫的,我这种浮光掠影的劳什子,何敢同日而语。”
林旭认了真:“否,否。咏史之诗需有感而发,怎样才会触感?那要应其时,践其地,其思其意与其情契合,方始能够。说句打嘴话,其间机缘与妇人受孕相仿佛,所谓可遇不可求也。”陈夔龙笑赞:“妙喻爽心,便当浮一大白,我请贤弟小酌一番,如何?”
林旭为人爽快,便跟着陈夔龙步出寓所,在街头寻一小店,把酒畅谈。林旭继续先前的话题:“我有一诗,似乎专为印证方才的议论,其实是上个月写就的。有个朋友从咸阳来,席间说起秦皇霸业,我口占一绝:烟迷虎帐战云开,秦马喑呜刁斗哀。卧向沙场堪一醉,纵横万国此听雷。”陈夔龙忙赞:“好诗!暾谷惯用后山倒戟而出法,此法关键在第三句,要如电掣银蛇,尽反前意,结句别开一片新天。我的第三句无此转折,以至四句如一字长蛇,而无斗转星移之妙。”
林旭仔细品咂,见他并非一味应酬,这才贴切谈诗:“拙诗转是转了,咏叹却未落于实处。纵横万国,是极言秦军之威,还是婉讽秦政之酷,我至今都没想清。归根结底,处末世而歌大风,终难脱于无病呻吟。”陈夔龙道:“如此评诗,衷心钦服。暾谷要吟切实战歌,我以为当作师旅之行。远的不说,津门就有虎贲三军,跨上火车,转瞬可达。连我这拘守本分之人,都曾去一开眼界呢。”
林旭昨日见过徐世昌,听了他的一番游说。这位稀客为何而来,他一直暗自掂量,至此豁然开朗。陈夔龙做出无所察觉的样子:“我此次去津有个缘故,荣相欲调我赴津,没想到总署不愿放人,我只好向荣相告罪。荣相尽管容情,可也大发了一通牢骚。这也难怪,天津的交涉太繁忙了,他恨不能把天下人才全揽去,偏偏流失多而引进少。荣相说,京城是地老天荒,津市是水老人荒。”这像是荣禄说的话,林旭记得,那位高官口中离不开风水。林旭忍不住问:“荣相对我说了什么?”
陈夔龙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是荣相夸你的话。这并不是说你当年不行,荣相亲口告诉我:光绪十九年,林旭领乡荐第一,入都与诸名士交,试礼部不售,则发愤为歌诗。二十一年割辽、台,林旭上书请拒和议,并于此时入荣某门下。你看,他对你的出身如数家珍。”林旭不无感动:“那时荣相在督办军务处主事,我为救国,愿在帐下效力奔走。满洲贵公门庭若市,我自揣浅陋,不去滥竽充数了。荣相宽宏大量,竟未忘记无足轻重之人。”陈夔龙道:“荣相说,观人要看人之品,不论官之品。白衣林暾谷绝不低于朱衣某某某,这名字我就不说了。”
林旭其实不知影射何人,含糊地应了一声。陈夔龙似也有所感应,不再讲说,转而布菜。酒阑席将散,言尽兴未足,林旭本要辞谢而出的,一句话终未忍住:“我明白老兄的意思。私恩不背公义,新识岂掩旧情?时局如此,大臣和微员均应抛弃歧见,归于一心,共赴国难。我与康有为并非以私谊相交,可惜无人愿意理解。”
陈夔龙语意诚恳:“无理解在于不知底。即如荣相,人皆称他是后党,其实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比自以为帝党者纯良得多。他所期望于你的,不是要你背离康门,而是想能竭尽精诚,共戴皇天。话说回来,你与康有为也非绝无异议,你去年底致朋友函称:康长素来,日有是非,欲避之未能,深愧吾友闭门之贤。”他连这种隐情都探得了?林旭一惊,由此警醒,不要跟这人掺搅过深。当下敷衍几句,两人道别,各自回寓。
京津之间,各式人物秘密往来,穿针引线,编织出一幅紧张的图。各种谣言剥去外皮,都归结到阅兵废帝上。谣传最紧张时,小官们慌乱不安,户部主事丁乃安率先上书,请将天津阅操改在南苑进行,说是为了方便慈圣起居。接着几件上书,干脆请求取消阅兵。大官则无人吱声,这不是人臣应当插嘴的。取消与否,连皇帝都无权决定。
若按光绪的想法,在百废待兴的时日,阅兵除了劳民伤财,得不到别的效果。然阅兵日期早已发布,慈圣的兴致不见降低,此事势在必行。光绪倒不怀疑“其中有诈”,荣禄不断上报准备情况,那是在行分内之事。荣禄为慈圣所倚重,此为人所共知。荣禄摆在那里,总像一个无形的威胁,这惟有光绪才能感受到。京城和津沽,似乎在暗中较劲。军机处在绞绳的纠结处,感受到两股力量朝相反的方向越拧越紧。
四名小军机,在重重挤压中苦苦煎熬,几乎透不过气来。条陈日益增多,他们埋头审阅,尽量加快速度,仍然赶不上趟。面对积压的纸堆,难免心生愧意。他们都有上书的经历,那种一吐为快的迫切心情,他们能够体会。可是,大多上书都易说不易行,他们辛苦处理的,不过是空话而已。连他们心中所想,也是天上的画饼,遑论其他!而衡量当前情势,已如火上烹油。
这天散值后,杨锐便去到刘光第家。今日之谈确为要事:运动张之洞入军机。刘光第以前有所犹豫,如今不同了,再迟恐将不可收拾。张之洞固然不愿跳火坑,只要推毂的力量足够大,香帅就得勉为其难。在近日的条陈中,内阁中书祁永膺、户部主事闵荷生、兵部主事曾炳煌,都请召张之洞入枢,杨锐加签上呈。刘光第补充说,他那班上呈的,有李文诏的条陈。此类条陈多多益善,最好央请有分量者出面。大学堂提调骆成骧,状元出身,素有雅望,可算一个。杨锐又想到濮子潼,是兵部郎中、军机章京,刚被任命为江苏松江知府。刘光第跟他较有交谊,可以拜晤商量。
议后即动,到了第二天,骆成骧的条陈由孙家鼐代递,提议仿照西法公举执政,先定宰辅。宰辅候选人应为京官三品、外官二品以上,由七品以上的京官及相应品级的外官公举。骆成骧未提张之洞之名,然“德望服众、威名素著”之类颂语,则是比着葫芦画的瓢。过了一天,濮子潼在条陈中称赞张之洞,“凡有建白,实出近日建言诸臣之上”。他未提请召张入京,而是建议今后交军机筹议之件,一并发交张之洞议奏,等于将张抬举为京外军机。两人设计宛转,与杨、刘的办事习惯异曲同工。
当天傍晚,杨、刘正在筹谋下一步,骆成骧带来一条令人惊喜的消息: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陈兆文,于昨日递上一件奏折,称赞张之洞器量宏深,得大臣之体,所著《劝学篇》曾进御览,于中西政教得失源流,推阐精深;皇上若召张之洞入军机,朝夕献纳,必能挽时局之艰危。陈兆文的折子不经小军机之手,因他有权专折奏事。
陈折很有分量,如果再有一位重臣奏请,便会有成功的希望。关于重臣,三个人同时想到陈宝箴,这位巡抚圣眷优隆,有求必应。只是有谁请得动他?谭嗣同?不合适。同属新党而门户各异,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三人商定,由杨锐先把陈、濮等人的折片,简要电告张之洞,将士民的呼吁传送入鄂。若能歆动香帅,下一步就好办了。
又一次出乎意料,杨电尚未到鄂,陈宝箴的奏折已达京师,正是请求召张之洞入枢的。受到光绪严旨谴责后,陈宝箴深感辅弼无人,以至皇帝偏听偏信。再听听北京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若不设法旋转,将有崩裂之险。他在电奏中说:“近月以来,伏见皇上锐意维新,旁求俊彦,以资赞襄。如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等皆以军机章京参与新政。惟变法事体极为重大,创办之始,凡纲领、节目、缓急、次第之宜必期斟酌尽善,乃可措置施行。杨锐等四员,虽有过人之才,然于事变尚须阅历。方今危疑待决,外患方殷,必得通识远谋,老成众望,更事多而历患密者,始足参决机要,宏济艰难。窃见湖广总督张之洞,忠勤识略,久为圣明所洞见。本年春间,曾奉旨召令入都,询商事件。今沙案早结,似宜特旨迅召入都,赞助新政各事务,与军机、总理衙门、大臣及北洋大臣,遇事熟筹,期自强之实效,以副我皇上宵旰勤求至意。”
电报仍请总署代奏。奕劻接阅此电,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陈宝箴不放心小军机,这话由他说出,比任何人说都有力。忧的是要张之洞入枢,而且明言参决新政,这对世铎、刚毅来说,不是去了四小鬼,招来一阎罗么?这事跟总署没有直接关系,奕劻先去见世铎,把这个消息透给他。世铎与奕劻有同感,张之洞好高骛远,清流本色若隐若现,他若发起宏议,康有为怕也甘拜下风。折子是阻不住的,总署可以滞留数日,再交军机上奏。
两位王爷磋商甚密,而时下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康有为很快探得此讯,不由心焦如焚,急求解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