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的司机见发生了事故,把车停下来,一齐围在断栏边探出头看着薮下,着急地大呼小叫。
这帮笨蛋!一点办法都不会想!薮下诅咒着。这时,因为薮下的体重,连矮小的山茶树都已经有些松动了。
“喂!有没有绳子?”薮下朝那些人大喊道。
这才有人想起自己车上用来捆绑货物的绳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粗绳从货物上解下来,垂到薮下身边。
在众人的努力下,薮下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竟然有人想致办案刑警于死地,而且还是有计划的谋杀,这在薮下十年的刑警生涯中还是头一回碰到。
过了一会儿,接到报案的交通警赶到了现场。因为出事者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所以特别重视,手忙脚乱地勘查起现场,还把薮下急速送往草津的医院治疗受伤的手掌——虽然流了不少血,还好没伤到筋骨。做了简单的清洗包扎后,薮下的手又能活动自如了。这点小伤对身上留有十几处伤疤的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可惜耽误了办案时间,韩奇他们这会儿已经找到甚至离开村上勉的家了吧?幽灵般的凶手既然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会不会像昨晚片山隆治案那样,灭了村上的口?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先找到村上勉。薮下向草津派出所借来一辆警车,风驰电掣地赶往榛名町。
——但是,为什么凶手敢对知情者甚至办案警察下手,而独独放那三个年轻人一马?凶手的目的到底何在?他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踪的?
74
盒子被小心地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叠发黄的稿纸,显然年代相当久远。
“这是什么啊?”栗原舞盯着盒子,好奇地问。
智子婆婆用微微发颤的手取出盒子里的稿纸,放到韩奇的面前。稿纸上用钢笔密密麻麻写着工整的字,虽然有些地方因为浸了水而模糊不清,但看得出来,书写者的书法相当漂亮。这两篇论文不用打字机,而采取原始的手写方式,是出于极严格保密的原因吧。
“这是先夫留下来的东西,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不知道是不是跟你们所说的‘种子’有关。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夺走我丈夫生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丈夫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呀!”老婆婆叹息道。
“我理解您的心情,美枝子的哥哥也是因为这个,至今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所以,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韩奇说道。
稿子一共有两份,韩奇拿起了第一份稿,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黄猴子”三个字,初云法师说的和自己推测的都没错,这是一份论文——关于‘马路大’病毒实验的论文:《在黄猴子体内接种“神猴”病毒引起的临床反应症状观察与解剖报告》。标题之下,是论文执笔者的名字:陆军军医中佐古钿秀雄。
另一篇,同样的课题,只是实验体换成了白猴子,但作者却不同,署名为陆军军医少佐滝泽彰宏。
——“黄猴子,白猴子”,就是指古钿秀雄和滝泽彰宏?
三个年轻人都睁大了眼睛,这几天的辛苦调查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可是,在日本一亿三千万人口里,单凭人名就想找出这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仍活在世上。
文稿写于1945年2月,离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只有六个月,这两篇手抄论文显然没有在任何公开的出版物上发表过,因为论文上盖着“极密”的印章。
论文里所说的“神猴”病毒是否就是“种子”?韩奇三人开始阅读起正文,他们很紧张,同时又很期待,因为一直困扰着他们的迷雾即将在眼前散开。
黄猴子、白猴子的意义终于得到确定:在“X”班的研究里,“黄猴子”代表着黄种人,包括中国人、蒙古人和朝鲜人,而“白猴子”,则指白种人,主要是俄罗斯人,其中也有少数的美国战俘。
论文分为绪言、实验材料与实验方法、症例观察所见、解剖所见、总结与探讨五部分。
我部于1943年1月13日获得“神猴”病毒样本,遂迅速组织人员进行深入研究。对该病毒样本进行了再次提纯,成功合成病毒干粉与悬液,并以大量实验获取了重要数据,对于了解这一奇特病毒的结构、感染途径、临床症状、病理作用等均有突破性发现,并根据研究结果初步设计了实际运用的方法。本论文主要报告对79例“黄猴子”进行不同肢体部位接种的临床观察与解剖分析之相关数据。
绪言简要介绍了“神猴”病毒的研究进程,从中可以看出,“神猴”病毒是一种新发现的不明病毒。显而易见,当时,“731”对该病毒的研究还没有透彻,很多地方连研究者也说不明白。这也难怪,“二战”时现代病毒学体系才刚刚起步。
自从1892年俄国科学家伊万诺夫斯基发现滤过性病毒,揭开微生物史上的病毒研究起,直至1933年,人类才第一次提纯病毒。到了20世纪中叶,现代病毒学体系初步建立。而731细菌部队在建立初期就已经设立了病毒研究班,专门进行系统的病毒研究。所以“731”的一些高官们在战后大言不惭地辩称,731的研究在客观上为人类医学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而手上的这两份论文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那些所谓的“巨大贡献”,是建立在许许多多“黄猴子、白猴子”的血肉之躯上的。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这种“同类相残”的魔鬼行径跟原始森林里野蛮的食人部落有何不同!
此时,韩奇觉得手上的论文手稿特别沉重。每当看到731部队的罪证,他的心情就难以平静,但他必须保持冷静的态度,继续浏览论文。
……其中,以病毒悬液进行静脉注射18例,脊椎接种27例,小脑接种25例,口服9例……
实验材料和实验方法部分更让人不忍卒读了。
接下来的部分,涉及到繁杂的临床症状描述和血象等医学数据。有一段描述引起了韩奇的注意。
689,脊椎接种。2日10时,食欲减退,眩晕,有明显呕吐症状,体温38度,皮肤触觉敏感;3日9时,体温升至39度,完全无法进食,全身偶尔有抽搐反应,皮肤有刺痛感;4日11时,体温恢复至37度,痛觉迟钝,视物反应灵敏,不良症状减退;5日9时,痛觉完全消失,温觉、触觉正常……
689,应该是被杀害的“马路大”的编号。一些抗日志士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后,受到严刑拷打逼供,但大多数人宁死不屈,令日本人很失望,因此有许多让人头疼的“撬不开口”的“顽固分子”便以“特别输送[1]”的名义被送进731部队。在这之前,他们还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可一旦进了“731”特设监狱的铁门,他们便失去了所有作为人的标志,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像牲口一样只有一个数字代号。这里不再对他们进行审讯,也不称呼他们为人,而是变成了一根根做实验用的原木,一根原木消耗了,他的编号就转给了新来的原木。
除了689号外,在79例实验中,还有71例都出现了“痛觉消失”的症状。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感染了“神猴”病毒会使痛觉消失?如此说来,这很可能是一种影响神经系统和感觉中枢的病毒。但是这种病毒对“731”来说为何如此重要?为何时至今日还有人对此念念不忘?这种不明病毒又到底有何价值?
论文里还提到了对感染者进行的多种令人发指的实验,分别用针刺、火烙、刀砍、枪击、截肢、重物撞击及冻伤等手段实验这些失去痛觉的接种者,真是五花八门,其恐怖程度超过了传说中的地狱酷刑,也印证了初云法师的说法。
大部分“马路大”最终因失血过多死去,但韩奇发现上面的一组数据表明,他们的死亡时间对比正常组要延长好几倍,这就说明“神猴”病毒对人体还产生了另一种机制。也许,这才是731想要的。
解剖记录更多集中在对脑部和脊髓的观察上,看来,那些技师们也想从神经中枢找出“神猴”病毒的病理原因。
在论文的最后,两个论文的著述者都显示了十足的信心,称“神猴”病毒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但仅从这两篇论文上看,还根本不足以了解“神猴”病毒的真相。它到底“伟大”在何处,韩奇他们一点也摸不到头绪。
“你们快看,我爷爷!”突然,栗原舞兴奋地叫了起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韩奇和美枝子一跳。原来,她是指论文上的一行字。论文用的是大阪生产的陆军专用稿纸,在尾页的旁边,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栗原正人眷抄。
——果如初云所言,栗原正人参与了最高机密的资料整理。
“爷爷的字原来写得那样好啊!”栗原舞原本以为,她爷爷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村民,却没想到少年时的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韩奇却没有感到奇怪,其实早在大岛,他看到栗原家门牌上那几个漂亮的字时,就知道这个老人不简单了。
渡边既然以“黄猴子、白猴子”暗示栗原正人,也就是说,栗原正人肯定知道古钿秀雄和滝泽彰宏的下落。也许,渡边在早些时候就已经在跟他的谈话中有意埋下了伏笔。这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就算“护种会”突然全军覆没了,只要用暗语点明一下,就可以有一个人继承“种子”。可渡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会比他更早地离开人世。
“韩奇君,你看……”美枝子指着“白猴子”这篇论文的附注说。
“《戈莱尔日记》与《雪山古经卷》的失踪,使研究病毒的最初来源发生了困难,这是一个极大的损失……”韩奇轻轻读了出来。
——《戈莱尔日记》与《雪山古经卷》!这又是什么东西?难道在它们上面记录着病毒的来源?论文上写明,“神猴”病毒样本是1943年1月才被“731”得到的,如果他们不是病毒的发现者,那么真正的发现者是谁?日本人是如何获取病毒样本的?《戈莱尔日记》与《雪山古经卷》又为何会从“731”失踪?
问题接踵而来,渐渐散开的迷雾又重新聚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1]二战时期,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发布的“特别输送处理”密令,宪兵队及伪满警察署把认定是重犯的被捕者,不须提交法庭审判,直接由宪兵队“特别输送”给731部队充当实验材料。
75
“婆婆,也许提这样的要求比较唐突,但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把这两份文稿送给我们?”美枝子向智子婆婆鞠躬行礼,委婉地提出请求。
智子婆婆盯着论文稿纸,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这两份论文对查清事实真相很重要,请婆婆您成全,拜托了!”见智子婆婆没有表示,美枝子有些着急,又加重了语气。
老婆婆拿起文稿,思忖良久,终于放了下来,推到他们的前面。“如果查到什么的话,请你们告诉我,好让我这老太婆也安心。”智子婆婆缓缓说道。
“实在太感谢了!”三人连声道谢。
韩奇收好论文,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不知婆婆在平房时,认不认识一个叫宫崎千代子的女人?”
“宫崎千代子?”老婆婆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头望向窗外。一阵山风透过门窗吹进来,仿佛勾起了她早已遗忘的记忆。“千代子,千代子……”老人似乎跟站在眼前的一个隐形人说话,“多少年了,千代子啊,仍然是那样美丽,就像活在昨天一样。”
韩奇知道,人到暮年,每当提起年轻时的朋友,总有一种特别的伤感,他不敢打扰老人家的回忆,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老人把目光收回来,停在韩奇脸上:“宫崎千代子是我在731时最要好的朋友,她比我年长3岁,因此,我一直把她当成姐姐。”
“嗯,她也是文职人员?”
智子婆婆点了点头:“她在总务部的庶务课工作,我们是东乡村的邻居。”
“能不能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栗原舞起了好奇心。
智子微笑了,说道:“我还留着当时拍的相片呢!这就去找找。”说完,她又走入内室,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少女,年长的优雅高贵,年少的天真可爱,都穿着华丽的和服,看样子是在照相馆里拍的。
“这是婆婆您吗?”美枝子指着年少的女孩问。
智子婆婆点头自嘲道:“当年的小姑娘现在都变成丑老太婆喽。”
“想不到智子婆婆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呢!”栗原舞叫道。
比起智子来,年长的千代子显然成熟很多,也更有女性的韵味。
“这张照片是昭和十九年盂兰盆节[1]的前一天在哈尔滨照的。当时,731部队为了丰富队员的业余生活,排遣工作压力,常举办一些娱乐活动。每到那时候,千代子总会成为全部队的一个亮点。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舞跳得好,而且温柔可人,还会烧一手好菜,所以男队员们都很喜欢她,她拥有很多追求者。但是,她心里只有一个人。”智子婆婆回忆道。
“是一个叫清源流的技师吗?”韩奇问。
老婆婆摇了摇头:“不,不是他,那个男人叫做菊太郎,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文官。”
“菊太郎?”这个名字韩奇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们所说的清源流我也认识,那时他是千代子最狂热的追求者。其实他的脾气挺好,算是个好男人,可惜的是,千代子心里已经有了菊太郎。爱情这东西,有时也要讲究先来后到的。”智子婆婆接着说。
“是啊。”韩奇表示赞同。
“可是,追求自己所爱的人并没有错啊!如果不去努力试一下的话,怎么就知道不会成功呢?”栗原舞说。
“舞,先让婆婆说下去。”美枝子说道。
“本来这一对情侣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蹊跷。对于他们来说,真像是一出悲剧,令人接受不了。”
“哦?”
“先是菊太郎在一次事故中感染了炭疽,为了保住性命,整条右臂都被截去了。”
“啊!那不是变成了终身残疾的人?”栗原舞惊呼。
智子婆婆点头道:“是啊,这次事故对他和千代子的打击都很大。尤其是菊太郎,几乎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支断臂被制成标本,存放在本部大楼的标本陈列室里。一有空,他就去陈列室,望着自己的手臂发呆。但就算这样,千代子也没有嫌弃他,菊太郎却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她,提出了分手。”
“千代子答应了吗?”栗原舞问道。
“当然没有,千代子不是那样的女人。但是两个月后,菊太郎突然失了踪,再也找不到人,有人传言他自杀了。千代子也由此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在战争年代的异国他乡,一个失去精神支柱的女人所承受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只有那个技师清源流嘘寒问暖地关心她,我可以肯定,他也是真心喜欢千代子的。”
韩奇想起清源流为了千代子,竟然选择终身不娶,这也确实难得,他已经在精神上把千代子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就在这时,千代子却离奇地死了。”智子婆婆叹道。
韩奇他们都看着智子婆婆,千代子的死是早已知晓的,但这种离奇的死亡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她突然死在一个高等官的宿舍里,据说是服毒而死的。这件事在‘731’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猜测原因。有人说可能她与那个高等官有奸情,也有人说是高等官想侮辱她,结果遭到了以死为代价的拒绝。反正什么理由都有。但我不相信这些话,千代子跟那个高等官平时并无来往,根本谈不上什么奸情,况且我了解她,她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至于为了保住贞洁以死相逼,又说不通,哪里有平时随身带着毒药的。”
“确实有些蹊跷。”韩奇曾在有关“731”的资料中看过关于女文职人员离奇死亡的记载,但其死亡的真正原因,至今谁也说不清楚。
“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了。那个高等官也因此提前离开‘731’回了国。上司因为这件丑事,下令不得在部队里议论。对千代子的尸体,也不像一般的死亡队员那样运到新京进行火葬,而是拉到处理‘马路大’尸体的焚尸炉里一烧了事,真是可怜哪。”老婆婆说到这里,不禁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那个高等官叫什么名字?”韩奇问。
“我记得,大概是叫川岛吧!”
“川岛?您能确定吗?”美枝子有些吃惊地问。
“没错,就叫川岛,因为和第四部的部长川岛清少将同姓,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至于全名,却记不得了。”
——想不到宫崎千代子与菊太郎、清源流之间还有那么一段悲剧性的故事,如果没有战争,也许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吧。清源流与千代子的死有关系吗?为什么有人在他的葬礼上公然侮辱他是骗子?是否中间另有玄机?菊太郎既然是失踪,也就是说没有确定死亡,可不可以假定他还活着?如果活着,这么多年他又去了哪里?那个提前回国的高等官川岛在其间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还有一个问题韩奇也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猴子”。从接到渡边的电话开始,“猴子”这个意象就像谜一样缠绕着他们。虽然现在,“黄猴子、白猴子”的隐喻已经解开了,但一路上出现的“猴脸”标志仍毫无线索,这个神秘的“猴脸”标志是否也跟六十年前的那件往事有关?
黄猴子!白猴子!“猴脸”标志!“神猴”病毒!“猴子”一样的跟踪者!猴子!猴子!韩奇觉得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1]盂兰盆节是日本的重要节日,在每年8月。原为佛教法式,为救度地狱冤鬼而设。为表达脱离地狱的喜悦,进行各种民间舞蹈与娱乐活动。
76
“魂”眺望着午间的相模湾,阳光下的海滩闪动着星星点点刺目的亮光。
离“种子”越来越近了,下一步,就是要清除一切可能阻碍他前进的人。他不希望看到因为这些人的插手而使自己功亏一篑。
——不管他是谁,都要无条件地坚决除掉!
“魂”把枯瘦的手按在窗棂上。现在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北海道妖猴”和伊藤铁男。
对于“北海道妖猴”,他无话可说,毕竟六十年前自己欠他太多,现在他既然来了,也只能自个儿去应付。最使他恼怒的是伊藤铁男,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靖魂会头号精英,竟然企图背叛自己,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的。如果他也在打“种子”的主意,应该明白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魂”的手指在窗棂上抓紧了,似乎要把这些人都捏得粉碎。
这时候,手机响了,“魂”恢复了情绪。
“您好,太君阁下。”对方的话里明显带着讽刺,这个称谓只在六十年前会听到。
这个狡猾的混蛋!“魂”暗暗骂道。
“你给我听好了,钱我已经一分不少地汇到你的账号上,你最好给我永远地消失,不然……哼哼!”“魂”冷笑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对方低声下气地说,但听得出来,这句话说得很假。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当初我真低估了你。”“魂”冷冷地讥讽。
“您夸奖了,放心,只要钱一到,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对方阴笑道。
“魂”啪的合上了手机,他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这让他感到非常恶心,六十年前是这样,六十年后照样如此。
“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勒索我吗?”“魂”抓起旁边刀架上的日本刀,抽出来做了一个劈杀的动作。
77
与智子婆婆告别,离开村上勉的家,已是午后。在栗原舞的百般要求下,美枝子把车开到榛名湖,在湖畔的饭店吃了午餐。
高高的榛名富士倒映在波纹叠叠的湖面上,清凉的风从湖对岸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栗原舞独自陶醉在她的榛名山“车神圣地”中,韩奇和美枝子则坐在靠窗的位置前,从这儿看去,榛名湖的美景尽收眼底。
因为连夜劳顿,筋疲力尽的他们正好可以在这湖光山色中休息一会儿,调整自己紧张的身心状态。但脑子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总在想着事情。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古钿秀雄和滝泽彰宏这两个人。”美枝子对韩奇说。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任何线索,又不能像警察那样,通过电脑户籍系统去查。”韩奇不无忧虑,其实调查到了这儿,几乎又陷入了僵局。不管是古钿秀雄也好,滝泽彰宏也好,光知道人名根本没有用处。
“回到东京后,我们再把所有资料整理一遍吧。”
“也只有如此了。”韩奇叹了口气。
现在该找的都已经找了,留下的疑点又毫无线索,一时间,两人都有一种失去方向的感觉。
韩奇提了提沉甸甸的背包,栗原正人的书信、清源流所藏的两本珍贵书籍、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的资料,到“神猴”病毒论文,这里面装着的可都是沉甸甸的历史啊!
还有一件东西,韩奇竟然差点把它忘记了——就是栗原正人跟书信放在一起的那双小纸鞋!
他取出那双纸鞋,小心地放在桌上,重新审视起来。小纸鞋翘着圆圆的鞋尖,如同一个稚气的小女孩,静静地抬头看着他们。到底是哪双巧手编织了它呢?
现在韩奇越来越相信,它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慰问品,肯定也与“731”有关。美枝子轻轻把鞋翻过来,露出鞋底上的“月主”两个字。
“韩奇君,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怪吗?”
韩奇看了看这两个紫黑色的字,不解美枝子的意思。
“你看它的墨水,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经美枝子这么一提醒,韩奇也发现,这字迹的紫黑色里面透着一种铁锈红,确实不像一般的墨水所写,倒像是高浓度酱油干透的颜色。
不,不是酱油!而是——
“血!”美枝子与韩奇同时脱口说道。
因为氧化作用和年代久远,血的颜色才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但这上面的是人血吗?如果是人血,又有谁会用鲜血写下“月主”两个字?他(她)想传达什么意思呢?
韩奇和美枝子探讨了一会儿,猜不透意思,只得叫回栗原舞,准备在天黑前赶回东京。
从榛名湖到伊香保温泉的那条下山道,随着《头文字D》漫画的风行,如今也变成了漫友和车迷们的“圣道”,山上山下的特产店里均出售很多关于《头文字D》的相关产品。这里的山路弯道众多,曲折惊险,是“飘移族”们绝佳的飙车场所,但这里毕竟是公路道,近几年当地警方加强了管理力度,因此,“飘移族”大为减少。
美枝子从容地开着RX8,栗原舞则兴奋地大叫,催促美枝子再开得快一点,美枝子却不理她。山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但与动漫里的比起来,都慢得像蜗牛,栗原舞兴奋了一阵,不禁大失所望。
韩奇的心思此刻却集中在手里的小纸鞋上,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就像迷雾中看到后面朦胧的景色,却怎么也吹不散那层讨厌的薄暮。
到底是什么牵动着我的心?韩奇紧锁眉头。终于,他想到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在这时,车子的侧尾“哐”的一声巨响,像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到了。RX8跑车一下子失去控制,从路中间滑到180度急弯道的崖边,差点掉了下去。
栗原舞惊声尖叫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韩奇喊道。
78
当韩奇他们在榛名山的山道上遭遇危险时,薮下英明警部在村上勉的家里发现了智子婆婆的尸体。
智子在家里的客厅被枪杀,凶手作案的手法几乎跟片山案如出一辙,都是使用大口径手枪击中被害者的心脏要害,一击毙命,然后用死者的血在地板上画下“猴脸”标志。
没想到自己还是晚来了一步,这个魔鬼,为什么连一个老太太都不放过?真可恶!薮下握紧了拳头,太阳穴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凸现出来,他立刻与当地警署取得了联系,一边保护好现场,一边进行初步勘查。
凶手肯定是在那三个年轻人走后立刻杀死了智子。这个杀手跟企图谋杀自己的凶手是否为同一人?薮下揉着鼻子,计算着凶手的行程时间,从古樱庄外找机会在警车上做手脚,然后赶到榛名第九小学杀人,时间刚好吻合。
薮下倒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场有预谋的车祸,自己就会赶上韩奇。凶手在自己的车上做手脚,难道是出于阻止自己找到韩奇他们的目的?还是他不想让警方调查智子,所以才杀人灭口?也许这两个原因都有吧!那么韩奇他们在智子那里又得到了什么?
这两起案子联系起来看,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疑点:凶手为何既清楚知道他的行踪,又能紧紧跟住那三个年轻人?这个神秘杀手真有那样神通广大吗?
看着地上老婆婆恐怖的尸体与狰狞的“猴脸”标志,薮下觉得,在他的背后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这让他不寒而栗。
79
“后面那辆车在撞我们!”美枝子一边喊,一边猛踩刹车,减档,切换离合器与油门,一连串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RX8跑车甩了个大尾,切着距离道边几厘米的轨线飞速转下急弯道。可是后面那辆黑色尼桑不依不饶,像匹饿狼般追逐着红色RX8,两辆车在山道上几乎轮流打着侧滑,并肩疾驰下复杂的山道,轮胎吱吱作响。
——这段路车辆稀少,凶手正是选择了这一时机下手。
“他要杀了我们!”栗原舞着急地大喊,紧紧抱住前面的座椅。
在剧烈的震动中,韩奇终于看清尼桑车里的那个人。他那精暴的眼神韩奇曾经见到过,独特的眼神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遗忘。
——“忍者”!
“你们坐稳了!”美枝子高喊道,加大油门,车子发出呼呼的声响,想借此摆脱尼桑的纠缠。
但“忍者”的车技远远超过了美枝子,他们的处境越来越危险,随时都有失去控制的可能,在这样的速度下,失去控制就意味着最严重的事故。
车体又被狠狠撞了几下,短短二十几秒时间已是险象环生,栗原舞终于忍不住喊起救命来。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心想吃掉他们的那匹狼却突然放慢了速度。
韩奇回头看去,只见尼桑车与另一辆轿车纠缠在了一起,正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古话。RX8跑车像逃脱了魔掌的猎物,朝山下加速驶去。
“是那辆车救了我们!”韩奇松了一口气。但同时问题又来了,那辆车为什么救我们?车主也许就是那个“猴子”般的神秘人?从一开始,他就在暗中跟踪并“保护”我们,但却若隐若现,从没露出过真面目,他到底是谁?
到达山下的伊香保,三人检查了一下汽车,车体已经被撞得凸一块凹一块,一只尾灯也碎了,外形变得很难看,所幸主要部件并无损坏。虽然头晕脑胀,几欲呕吐,他们也不敢逗留,在加油站加满油,匆匆驶向“关越道”高速公路。
“刚才真是太刺激了!”栗原舞从后座探起身子说。
“还说什么刺激,连命都差点没了。”美枝子说道,因为紧张,她抓着方向盘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
“你不要紧吧?”韩奇关心地问。
美枝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露出微笑,说道:“不要紧,只是不好向小次郎交代了。”
上了“关越道”,不见有车追来,三人的心情这才平静了些。
“这件事真让人搞不懂。”韩奇说。
“什么?”美枝子问。
“有人要杀我们,有人却救我们,而我们竟然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岂不是很糊涂?”
“嗯,这些人大概都是冲着‘种子’来的吧。我们的线索越多,就越危险。”
“美枝子,想不到你的飘移技术那么好!什么时候教教我啊!”栗原舞在后面插嘴道。
美枝子淡淡笑了笑:“是吗?我并不觉得,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罢了。”
“真是难为你了。”韩奇认真地对美枝子说。美枝子的表现每次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当初给他的那种柔弱女孩的印象正在渐渐改变,甚至让他自愧起来。堂堂的男子汉,关键时候却要靠女人渡过难关,真是说不过去。
“韩奇君,说的哪里话,我们是伙伴,不管什么困难都要一起去克服,对吗?”美枝子说。
“嗯,危险还没有消除,接下去的路更难走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加油吧!”
“对,一起加油吧!”栗原舞附和着,在韩奇和美枝子的肩膀上各拍了一下。
RX8跑车在山岭间的高速公路上疾驰,进入关东平原。太阳渐渐西斜,过了琦玉县,将近东京都时,落日的余辉已把整个大地染成了金色,城市的气息越来越浓,在远处的大片晚霞里渐渐显现出一片高高低低几何形状的都市森林的轮廓。
天色越来越暗,也越来越阴沉,似乎东京都刚刚下过一场阵雨,地面湿漉漉的。一进入这座巨大的森林,首都圈各支高速公路的车流都汇聚到东京外环高速上,车辆越来越密集。按照惯例,大部分车的时速都设在八十公里左右,开着的车灯倒映在湿路面上,整条公路看上去就像一条均速的光河在流动。
韩奇他们根本没发觉,在他们车后五十米处,两辆黑色大轿车紧紧跟着他们。
80
下了高速路出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三人商量先去把车还给小次郎。美枝子说,他是个大度的人,而且家境相当阔绰,应该不会为弄坏车的事生气。
小次郎的家位于东京中央区的晴海台场,经过筑地晴海通时,韩奇看到往台场方向的人和车越来越多。
“那边出什么事了?”韩奇看着人行道上的人群,好奇地问。
“今天是几号?”栗原舞跳了起来,问道。
“8月13号,怎么了?”韩奇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哎呀,竟然忘了东京湾大华火祭[1]了!”栗原舞拍着脑袋说。
“烟花大会?”
“不错,东京湾花火大会定在8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晚上,今年刚好是今晚。”美枝子答腔。
“快看看现在几点了?”栗原舞把她的夜光卡通表拿到眼前,兴奋地大叫,“离7点还有28分钟,就快要开始了!”
美枝子摇了摇头:“算了吧,不要光想着玩。”她打开车上的收音机,电台正在报道有关台场附近的交通状况和车辆通止区域。
快到胜开桥时,美枝子突然加快了车速,神色显得有些慌张。
“怎么了?”韩奇意识到有些不妙。
美枝子朝后视镜看了看说:“后面两辆车不对劲,从新宿下来就一直跟着我们。”
韩奇连忙回头看去,果然发现有两辆黑色轿车,在后面十余米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跟那个杀手是一伙儿的吗?”栗原舞紧张起来。
“不太像,车里好像不止一个人。”韩奇观察着徐徐逼近的车。
“我们绕道甩开他们。”美枝子把车子拐入另一条街,往佃大桥方向驶去。
因为烟花大会的原因,佃大桥上的车辆比往常增加了几倍,美枝子利用跑车的灵活性能,频频超车,拉开与跟踪车辆的距离,进入月岛。
月岛是20世纪初填海造地产生的人工岛,与江户时期就已造成的佃岛连成一片,曾经是东京有名的临海工商业区,老式建筑与新建的高层大厦融合在一起,似乎新旧时光在这里交错了。
经过月岛北部,那两辆车似乎急了,狂追了上来。
“快,他们又追来了!”栗原舞频频回头。
跑车飞快地绕过月岛运动场,往南边开,就像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以晴海通为分界线的进行交通管制的烟花大会主会场区域,这里可以看见许多警察在维持交通。
可那两辆车仍穷追不舍。虽然可以求救于警察,但如果这样,受到警视厅“特别关照”的三个年轻人马上会被送入警察署里直接“保护”起来,这个结果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前方禁止车辆通行,可如果再跟那两辆车在大街上兜圈子,也不是个办法,美枝子只得打了个回旋,想从旁边的小街绕回去。那两辆车似乎料准了他们的动向,竟然分头包抄过来。
“糟了!这回死定了!”栗原舞叫道。
“快,我们下车!”韩奇心里有了主意。
美枝子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弃车,然后混入看烟花的人群中。这样,这些人就不容易抓住他们,而且在人多的地方,总不至于当街行凶吧!美枝子把车停靠在路边,韩奇抓起背包,三人手忙脚乱下了车,撒腿逃入小街中间的一条小巷内。
那两辆车嘎的刹住了,从车上沙蟹般跳下七八个黑衣人,朝他们追去。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受过训练的职业打手。
出了小巷,越过晴海通,又沿着街跑了一段路,人群越来越密集。三人拼命往看烟花的人群中挤,就像鱼儿跃入了大海。
烟花大会主办方在广播里讲了一番简短的致辞,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烟花大会就要开始了。全场齐声数着倒计时数字,所有人都以相同的姿式仰望黑漆漆的夜空,等待第一支烟花在夜的黑幕上绽放出来。
韩奇他们也停了下来,可一回头,却赫然看到那些黑衣人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搜寻着。
突然,夜空被照亮了,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几束烟花扶摇直上,发出尖锐的呼啸音,在半空中炸开了一朵朵雏菊般的五彩花火。随着第一波烟花的绽放,夜空瞬间就成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各种主题的烟花争奇斗艳,响彻云霄,人群里的欢呼更是此起彼伏。
这时,其中一个黑衣人似乎看到了他们,招呼着同伙,朝这边挤过来。
——该死!
“他们发现我们了!快逃!”栗原舞喊道。
三人继续往里挤,但越靠近晴海公园附近的主会场,人群的密度就越高,简直是水泄不通。在主会场的绝佳观赏位置必须要有入场券才能进入,而周边地区也早在天暗之前就已经被人“占领”了,对于韩奇他们不礼貌的行为,受到惊扰的人们纷纷投来介意的目光。
韩奇又回头看了看,后边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黑衣人有没有追到这里来,这种感觉更加令人不安。虽然到处是人,可韩奇却觉得,他们此刻就如同在一座黑森林里拼命逃脱猎人追捕的小兔子,十分孤独无助。
当他匆匆回身时,却与一个穿浴衣[2]的美少女撞了个正着,少女受惊发出一声尖叫,四周的人们马上以异样的眼光向他看来,掀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混乱。看样子,他们把他当成了趁着人多混乱亵渎少女的痴汉色狼。少女的同伴纷纷指责起他,但他现在没有时间跟她们解释,只有红着脸连声道歉,一边抬眼寻找美枝子和栗原舞。转眼间,她俩已融入人海,没了踪影!
糟糕,经过刚才这一波折,竟然被混乱的人群冲散了!韩奇心中大急,隐隐听到不远处似乎有美枝子呼喊他的声音,可就是看不到人,那喊声随即被烟花和人群的声音淹没了。
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那儿是晴海码头公园,周边区域的人们都是席地坐在野餐布上,很多人穿着漂亮的浴衣,在烟花的映照下仿佛一片涌动的海洋。他们一般是下午三四点就占了位置,比起后边站立的人群要有秩序得多。抬眼望去,灯光璀璨的彩虹大桥横跨东京港,成了花火之夜的衬托。
韩奇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注意这些美景,他掏出手机,拨打美枝子的手机号码。手机通了,可四周的环境实在太嘈杂,手机信号也不是很好,韩奇只有按起左耳,大声问美枝子在哪儿,但他们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在这样的人海中,即使只相隔五六米,也发现不了对方。
人群又爆发出雷动般的掌声和惊叹声,夜空中,“嘭”的绽放出一个直径超过300米的巨形烟花,蔚为壮观。韩奇和美枝子勉强的通话也被这个大烟花打断了。等这个高潮过后,韩奇却怎么也打不通她的手机了。
她们出事了?!韩奇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放下手机,面对人山人海,不知道如何是好。
必须先找个标志性的地方,才能避免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韩奇抬头向四周看去。
这时,握在手中的手机响了,韩奇连忙接听,是栗原舞打来的。她气喘吁吁地告诉韩奇,她与美枝子失散了,现在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韩奇告诉她,先去东南边一座最高的建筑背面集中,因为那里被建筑挡着看不到烟花,可能人比较少。
刚把手机放下,手掌间又振动起来。是美枝子的来电,韩奇放下了心——她没出事就好!
可一接电话,他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听着,这个女孩在我们手上,如果你不想替她收尸,就……”一个冰冷的声音混在嘈杂背景中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1]东京夏季烟花大会之一,因在东京湾内发放,所以围绕港湾的所有地方都观赏得到。
[2]夏季穿的没有衬里的棉质非正式和服。
81
一家清静的日本茶室里,薮下英明正等着约好的“731”老兵会面。
下午配合群马县警方做了榛名第九小学公寓杀人事件的现场勘查,因为属于连环杀人案件,此案最后还是交由东京警视厅负责主要搜查,群马组织一个特别搜查小组配合。事情处理完毕,薮下英明就匆匆赶回东京,刚好没误了与老兵们的约见。
刚才,委托调查坂东光辰的警员打电话过来,称已查到坂东光辰,这个在旅馆登记的名字倒是真名,但调查结果却推翻了薮下的推理。坂东光辰原名坂东阳一,并非加入日本国籍的中国人,而是在爱媛县出生的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虽然在战时作为平民去过中国,但一直住在天津,从没在满洲待过,与“731”及日本军队也没有任何关系。1945年终战随大批日本移民遣返回国,在东京一家公司任仓库保管员,目前已退休,居住在东京都青梅市。警员还给了薮下他的具体地址。
这个“平民”去找那些“731”老兵做什么?他和他们之间又有何瓜葛?薮下百思不得其解。
8点左右,三个“731”老兵如约来到茶室。他们都是七十多岁年纪,看样子健康状况尚好,口齿也比较清楚。这三名老兵都属“731”原少年队员。进入21世纪,还活在人世的“731”队员越来越少,成年队员几乎已经绝迹,就是少年队员也找不出几个来了,即使找到了,有些也根本记不清当年的事情。也许,渡边他们就是最后一批离开人世的“731”成年队员吧。再过几年,不管是加害方还是受害方的活证,都会被时间无情地埋没,这段历史只能留存于文字中了。
双方分主客坐下后,薮下英明提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他首先向老兵们出示了渡边悠司、清源流、增田幸、片山隆治和村上勉五人的相片,询问他们是不是认识这些人。
三名老兵中有两名一眼就认出了片山隆治,因为他们是同一批去满洲的少年队员,后来在“房友会”的活动中也碰见过。
“我和片山都是在昭和十七年(1942)四月被征集入伍的,应该属于‘731’第一批正式的少年见习技术员吧。”一个叫熊田浩也的老兵回忆道,“在这之前的一个月,前来征集的士官来到我的老家鹿儿岛,在学校里挑选合适的学生,并开出了比其他部队高许多的待遇条件。在只能吃到番薯叶粥的战争年代,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我和妈妈商量后,认为反正迟早都要上战场,不如抓住这个机会,或许会有好的出路,于是就去应征了。经过严格的考核,终于被顺利录取。就这样,十四岁的我告别了母亲和弟弟离开家乡,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旅程。在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我认识了片山隆治,他就坐在我的对面。片山君很健谈,眉宇间有一种同龄人少有的成熟,想不到如今却死得这样悲惨。”三名老兵不禁摇头叹息。
“当时你们去‘731’,是否了解这支部队的性质?”薮下问。
“不,到‘731’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只是日复一日进行高强度的学习。课目很多,教官们好像一个劲儿地往我们脑袋里填,生怕填得慢了。谁要是学得不好,就会受到严厉的训斥,还少不了挨上几个耳光,所以大家都是拼了命地学习。虽然很累,但比起国内艰苦的生活,这里就像是天堂,每天都有丰盛的饭菜可吃,因此所有的人都暗暗发誓,要在这片‘王道乐土’上好好努力,才能对得起天皇陛下与日本国民,是不会想到其他东西的。只到真正被分配到各班见习,才有机会窥到部队的真面目。”
“那时候,好像大家也受到了某种精神病菌的感染,对那些恐怖的事麻木得很。因为长官从一开始就教育我们,这些中国人不是人,只是‘木头’、‘马路大’,跟实验的豚鼠没有分别。虽然开始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但渐渐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在731,称这些关押着的人不叫‘个’,而叫做‘根’,比如技师们就常常互相吹嘘,今天做了几根木头,如何如何。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应该啊。”一个姓志村的老兵插嘴道。
“志村分配在第八课的吉村冻伤班,相野属于内海班,这个班专门从事血清的研究,我则被分配到第五课的高桥班,研究鼠疫菌。一百多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队员全部被分配到各个部班,作为培养技术中坚力量的对象。”熊田介绍说。
——人们都说少年是张白纸,可以在上面任意描画最美好的蓝图,可是战争时代的日本,在这些未经人事的少年心中却描下了一幅怎样的图画啊!
“那么,片山隆治应该是病理班的吧?”薮下曾在清源流的葬礼会场监听到韩奇与片山的对话,因此知道这件事,想确认一下。
“不错,片山君从事的工作最可怕,活人解剖这玩意儿,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片山在战后有一段时间曾患上了轻微的精神疾病,肯定与这段经历有关。”
——那个留下“猴脸”标志的杀手为什么要杀了病理班的片山?片山隆治又知道些什么东西?
“你们了解‘X’班吗?”薮下在监听中曾听到片山提起这个班。
“‘X’班?没听过。”三名老兵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薮下又问了关于“魂”与“种子”的事,但他们更加不知道了。薮下推断,除了片山,其余四张照片上的人可能都是“X”班的。这个班就是在“731”里也那样神秘,一定在进行着更加不可告人的“研究”。
辨认完照片,老兵们表示对增田、渡边和村上均无印象,却记得清源流。虽然在战后并无联系,但这个名字留在了他们的记忆中,因为当时清源对少年队员相当不错,休息日时,经常有一帮少年队员上他家玩。
“清源教官是个好人。”老兵们说。
薮下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清源流如此评价,事实上,在战后的工作生活中,也极少有人指责他。正因为如此,出现在葬礼上的那张写着“骗子”的纸条就更加引起公愤。
他又取出宫崎千代子的照片,问他们是否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三名老兵都说有过印象,但具体的却记不清了。薮下告诉他们,这是清源流的未婚妻。但老兵们都把头摇得像拨郎鼓,异口同声地说印象中清源流并没有什么未婚妻。
当时,片山隆治也曾对韩奇说宫崎千代子并非清源流的未婚妻,只是突然被“纸条”事件打断了谈话。如果老兵们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宫崎千代子跟清源流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称她为未婚妻?当年的孩子可能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早熟,他们那时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所以对这些事印象会特别模糊吧!薮下推测着。
不过片山因为和清源流和栗原正人都比较亲近,也许会知道更多事情,凶手会不会因为他要说出这件往事而杀人灭口?当年“731”队员中间,一定发生了一起“阴谋”事件。“骗子”这个词的含义真是意味深长啊!
“当年有一件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不知是否与你所说的‘X’班有关。”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相野说道。
“哦?但说无妨。”薮下坐直了身子。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战局越来越不利于我军,光靠常规武器,我军已渐显颓势,因此,‘731’的任务也越来越艰巨。到1944年战争快结束时,上边下令必须在短时间内生产大量的细菌武器投入实战,用来抵抗盟军的进攻。那是1945年的春天,当时‘731’的研究正处于白热化阶段。一天上午,我去关押‘马路大’的七号楼,记录接受新研制的超声波血清疫苗注射的鼠疫菌感染者的实验数据,在走廊上看到两个穿着防护衣的队员抬着一副担架走过来。当他们经过时,我看到担架上是一具支离破碎的中国人尸体,他的肚子被打开了,露出五颜六色的内脏,手脚都被齐根切断,横七竖八堆在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头盖骨也被敲碎。我正想这是哪个班做的,那颗变了形的头颅猛的睁开眼睛,那具死尸就这样盯着我,从被敲掉牙齿满口是血的嘴里忽然蹦出一句清晰的中国话——‘狗日的小鬼子!’当时的感觉真是太恐怖了!有一种被死人诅咒的错觉,吓得我紧紧扶住墙壁,差点就摔在了地上。这个人竟然还没有死!一个人被肢解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这在常规上讲是不可能的,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声音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惊魂未定,一个军医少佐就匆匆走了过来,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连忙回答什么也没看到。他似乎不相信,告诫我如果敢漏出去半个字,就立刻把我毙了。”相野说到这儿,仿佛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中,眼神也变得恐惧起来。
听着相野的述说,薮下英明感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听相野这么一说,我倒记起当时‘731’部队里曾流传着一个闹鬼的传说。在特设监狱下面有个像迷宫一样的地下工事,据说在那里的某处,有人看到从黑暗里面爬出来一具僵尸。”志村也说道。
“僵尸?”薮下吃了一惊。
“是僵尸,说得有鼻子有眼,发现者说认得是几天前就死掉的‘马路大’;也有人说,如果遇到头顶上有颤抖的声音在叫你的名字,要是冒冒失失答应了,就会必死无疑;还有人说,从漆黑的甬道深处经常飘出女鬼的哭声,以及紧跟着你却看不到人的恐怖脚步声等等,一时间传得人心惶惶的。后来,一进地下工事,大家就有意避开那个地方。在‘731’工作久了,特别容易疑神疑鬼。”志村颤抖着手拿起青瓷茶杯,吞了一口茶。
薮下认真地听着,他并不相信那里真的有鬼,也许是那些的“731”队员们良心深处的不安和生命悬于一线的心理压力,才使他们无意识地产生了种种幻觉;也许,这是731上层的一个阴谋,故意让人散布谣言,目的是不让队员接近那个绝密的地方。而神秘的“X”班,会不会就设在闹鬼的地下建筑里?
与老兵们又聊了一会儿,薮下收到小野的一条手机短信:“我在你家,有要事,请速来!”
82
韩奇收了手机,用力拨开人群向外挤去,就像一只逆流而上的小船。此刻他已顾不得受惊扰的人们的斥责,心里只想着美枝子的安危。他必须尽快赶到对方在手机中所说的位置——黎明桥公园。
黎明桥公园位于晴海台场与月岛相连的黎明桥转角,因为地处交通要道晴海通的路边,所以很多来此地的人都把这儿当做约定见面的地点。桥头路口都有警察维持治安秩序,韩奇在街角观察了一会儿,并不见可疑的人。
看着在身旁巡逻的警察,韩奇心里犹豫不定,现在该不该报警?万一美枝子真的有危险,凭自己的能力能救得了她吗?可如果就这样跟巡警报案的话,万一处置不当,对美枝子更为不利。很多个万一让他心急如焚,现在该怎么办?
他甚至想到了那个一直跟他过不去的警部薮下英明,虽然这个警官脾气暴躁,态度强硬,还对中国人有强烈的偏见,但韩奇觉得,他应该是个敢负责任的好警察。也许,他能帮上我们!韩奇从手机里翻出薮下昨晚打给他的那个未接来电,可正当他想按下键时,拇指却停住了。因为在这一瞬间,手机又响了。
是他们!韩奇连忙按下接听键。
“如果想报警,就让刑警跟法医一起过来吧!”那个人冷冷说道,似乎知道韩奇心里所想。
“你们不要乱来。”韩奇只得避开巡警,压低声音说。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个人肯定躲在附近一个可以看到他的地方。
“美枝子在哪儿?”韩奇问。
“不要着急,只要照我的话做,我们是不会伤害那个女孩的。”
“你们到底是谁?想要我做什么?”韩奇提高声音。
那人咳嗽了一声,说道:“把你的背包带过来,晴海码头十九号仓库前,我们在那儿见面。”说完便挂断了手机。
韩奇下意识地按了按背包。
与烟花大会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十九号仓库附近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从建筑物的空隙间望去,仍可以看到远处夜空中绚丽的烟花,沸沸扬扬的人声也很模糊地传过来,只是更增加了这里的静谧。韩奇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他小心地朝十九号仓库走去。终于,他看到仓库墙角阴影处有一团人影。
“韩奇!”那团人影里有一个声音叫他,正是美枝子。
“美枝子!”韩奇喊道,赶紧向她跑去。可到跟前,却发现美枝子被几个黑衣人胁持着,有人用一把匕首抵着她的脖子。前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疤脸黑衣人。
韩奇怒喝道:“你们想怎么样?快放了她!”
那个疤脸黑衣人冷笑道:“放开她可以,我们不妨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你把知道的全告诉我们,还有那些关于‘种子’的资料,也必须全交给我们。”
美枝子挣扎着喊道:“韩奇,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一旦得到资料,就会杀了我们!”
疤脸人恼羞成怒,打了美枝子一个巴掌,叫道:“你给我闭嘴!”美枝子的脸颊立刻浮现出一只红手印,颈上那把匕首也抵得更紧了。
“住手!”韩奇喝道,他不能让美枝子受这样的折磨。
“快点,把背包拿过来!”那些人狂暴地喊。
“不能给他们啊!”美枝子看着韩奇,她雪嫩的粉颈被锋利的匕首压出了一道深红的印迹。
韩奇扶着右肩上沉重的背包,这里面不仅仅装着“种子”的线索,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731部队的罪证。这些罪证都是极其珍贵的,一旦失去,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他知道这些罪证的历史价值,即使要他为这些罪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绝不会后悔。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无辜日本女孩的生命。在死证与活人之间,他该如何选择?
“快拿过来!”疤脸人又喝道。
“韩奇君……”美枝子说道,他看到她的眼角滴下了泪。
不,死证可以再找,生命却只有一次,我绝不能让美枝子受到任何伤害!韩奇缓缓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提在手上,对疤脸人坚定地说:“放了她!”
“先把背包拿过来,在这场交易里,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疤脸人说。
那把匕首压得更深了,刀刃陷入美枝子颈侧皮肉中,那儿正是颈部大动脉,美枝子已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准食言!”韩奇把背包扔给他们。
其中一个手下打开包,找到了那份“种子”论文,又看了看其他资料,朝疤脸头目点了点头。
“渡边的遗言是什么?”那个疤脸人问。
“黄猴子,白猴子,曩莫·三曼多·缚日罗赦·憾。”
“就这些?”
“就这些,信不信由你。”韩奇冷漠地说。
疤脸头目使了个眼色,那个用匕首胁持美枝子的打手粗暴地把女孩推向韩奇,美枝子扑倒在他身上。
“你没事吧?”韩奇扶起美枝子,关切地问。
美枝子咳嗽着,摇了摇头。等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面对他们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消声手枪。
“你们,你们真无耻!”韩奇怒道。
疤脸头目哈哈笑道:“我只说放开她,又没有说放了你们。我说过,在这场交易里,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他举起枪,韩奇把美枝子护在了身后。
“韩奇君,我们要死在一起了……”美枝子低声说道,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时,远处夜空中的烟花开得更灿烂热烈了,烟花大会又到了一个高潮。
“今晚的烟花很漂亮,在这样美丽的夜晚与心爱之人一起死去,真是浪漫得令人羡慕啊!”疤脸人笑道,“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在海里发现你们这对亡命鸳鸯。”疤脸人把枪对准了韩奇的眉心。
“原来,渡边悠司是你们杀的!”韩奇恍然大悟。
“现在告诉你也不打紧,其实我们并没有杀他,那个该死的老头是自杀的。”
“你们这些禽兽!”韩奇愤怒地大骂。
“再见吧!”疤脸人的手指扣紧了扳机。
83
匆匆结束和老兵们的访谈,薮下英明开着快车赶回自己的公寓。他有些担心小野,在这个时候突然发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短信,当他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却又关机了。
——小野在搞什么鬼?
薮下住的是幢三层公寓,自从几年前老婆和他离婚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女主人,因此从庭院到房间,到处乱糟糟的像个狗窝。单身男人的住处全世界都是一个模样,永远充满烟味和速食食品的洋葱味。
女人!薮下只有回到家才会想起这个词,但他不敢再找女人来料理这个家,谁让自己是个重案刑警呢。说实在的,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搭上这条命,也许三十年,也许三年,也许三个月,也许,就在今晚……
薮下把车在小庭院内的车库停好,他机警地朝四周看了看,虽然跟往日没什么不同,但他却觉得,今晚好像特别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
——小野在哪儿?
薮下拔出手枪,摸出钥匙小心地打开房门。进入屋内,他在墙上的电灯开关上按了按,却发现根本没有电,房间里一片漆黑。
——该死,电源一定被人切断了!
薮下紧张起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像猫一样扫视着,把M60手枪靠在右肩侧,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
是谁在自己的家里做了手脚?那条短信的目的是让他回家?但这短信确实是用小野的手机发的,难道,有人冒用了他的手机?如此说来,小野岂不是有危险?薮下的额上渗出了冷汗。回想起草津的车祸,薮下越来越觉得,对手简直太可怕了,竟然敢主动向警视厅的刑警挑战。
突然,他听到楼上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是小野吗?”薮下问道,但那脚步声马上不响了。
死一般的静。薮下拉开枪栓,双手握紧枪柄,借着从窗户外透入的夜光,一步一步朝楼梯上走去。窗外树叶的黑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有无数鬼怪潜伏在屋内。
终于到了二楼的主卧室,刚才那脚步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小野?”他轻轻喊着同事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答应。
他一手举着枪,一手轻轻拉开推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
薮下十分专业地在房间里快速搜索。但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紧张,因为这次太不寻常了,搭档小野干雄生死未卜,对方竟已找上家门。自己面对的不是普通的罪犯,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杀手!
可现在,狡猾的杀手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薮下的呼吸急促起来,熟悉的家也仿佛一下子变得陌生。
这时,他敏锐地感到房间里的弱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三楼楼道!薮下英明准确地判断出影响光线的黑影位置,直扑过去。果然,前面黑影一闪。
“站住!”他举枪喝道。
“啪”的一声,黑色人影朝他开了枪,子弹擦着他的耳朵射在楼道的墙壁上。那黑影晃过转角处,已上了三楼。
薮下躲过这一劫,迅速追了上去。可没到转角处,赫然看见那个人张着双臂向他扑过来。
薮下果断地朝袭击者的肩部开枪——在没搞清凶手身份之前,不到万不得已,他一般不会射击要害,留下活口是警察的破案要领之一。
那人应声从楼梯上栽落下来。
“薮下……是我……”那人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这对薮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个人竟然是小野干雄!
薮下英明扑到小野身边,放下枪扶起了他,小野的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薮下大喊道。
小野指着三楼,吃力地伸出手指:“……有……三个人……他们……引你……上当……”
薮下拾起枪,飞速地跑到三楼,三楼的窗户开着,那些杀手已越窗逃跑了。
这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薮下怒不可遏。
他回到小野身边,小野已经奄奄一息,口中喷出了血。
——自己的这一枪并非致命部位,不足以取人性命啊?!
薮下吃惊地发现,小野的致命伤并非肩部,而是腹部。
“小野君,一定要撑住啊!”薮下慌忙取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小野拉住了他,摇了摇头:“没……没用了,他们……朝我的肝部……开了一枪……他们……抓住我……可惜……把那东西拿走了……”小野干雄已经语无伦次。
“什么东西?”
“证……证明……”
“证明?”
小野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薮下的耳边说:“快逃……小……小心……”
“你不能死!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薮下抱着小野喊。
但小野突然猛抓住薮下的臂膀,勉强地吐出一个词:“小……小心……”
“小心什么?”薮下追问。
小野口中喷出一口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再也说不出话,他的手缓缓提上来,指了指薮下,又指了指头顶,突然整个人一松,死在薮下的怀里。
“小野!小野!”薮下摇着搭档的尸体,他记起了前几天那个可怕的噩梦,想不到这个噩梦竟真的成了现实,惟一不同的是,地点并非在荒郊野外,而是在自己的家中。
薮下忍住悲痛,打电话到警视厅汇报情况。十多分钟后,外边响起了呼啸的警笛声。他冲到窗前,却诧异地看到,来的不止几辆警车,确切地说,这些警车多得足以包围他的住宅。警笛声响成一片,警车顶上的警灯闪烁成一片光的海洋。从车上跳下来全副武装的警察,都以警车为屏障,举枪瞄准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薮下刚想对他们说话,警灯刺目的光芒中走出他的上司青木。
“薮下,小野呢?”青木问。
“小野,小野他死了!”薮下悲痛地说。
“你先下来。”青木命令道。
满身是血的薮下走出屋子,立即有十几支枪齐唰唰对准他的脑袋,他们缴了他的手枪,并搜走他的手机和警察手册,另一队警员则如临大敌般进了屋子。
“你们这是做什么?”薮下愤怒不解地看向青木。
“在你打电话来之前,我们就已接到报案,报案人称你的房子里发生了凶案。”青木面无表情地说。
“是有人杀了小野,并岂图袭击我。”薮下指着自己的房子。
这时,从房子里跑出一个警员向青木报告,在楼道发现小野干雄的尸体,系被枪杀。青木长叹了一声,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薮下。
“有证人称,在听到枪声之前听到你跟小野在争吵。”他说。
“胡说八道!哪个混蛋污蔑我?”薮下愤怒了。
“薮下英明!”青木警长正色道,“你太令人失望了,竟会为一言不和杀害同事,这简直是警视厅今年最大的丑闻。”
“不,我没有杀他!”薮下辩驳道。
青木摇了摇头,说:“如果没有证据,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薮下,毕竟你是我的老部下了,我不忍对你采取强制措施,还是跟我到厅里再说吧。”
“证据?什么证据?”
“看来,不让你看看证据你是不会伏罪了。”青木招了招手,旁边的警员拿出一架DV机,放入一盘DV带,按下回放键。
薮下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显示屏上播放的正是他开枪击中小野的摄像片段。因为是红外线摄像机所拍,拉近焦距的画面绿油油的,有些恐怖,但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的面孔。从摄像的角度看,是在对面的一幢大楼内拍摄的。拍摄者偏偏只截取这么一段,显然是有备而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青木收了DV机。
“圈套,纯粹是圈套!”薮下气得双手发抖。
“这是一个城市盗摄者无意中拍到的画面,因为发现了杀人事件,所以不敢隐瞒,立即报了警。”青木说。
不一会儿,法医初步的现场鉴定结论也出来了,证实击中小野的子弹系M60手枪所发,也就是薮下所配的枪型。而且,在薮下的手机里发现了小野所发的那条短信,所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他。令薮下心寒的是,那颗送了小野命的子弹,在现场找到了弹壳,竟跟他的手枪是同一型号的。
“警长,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有人设计陷害我,这些狗屎的证据都是圈套!”薮下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这件事自始至终,自己都在一步步走入别人的阴谋中,而这个人最终的目的,肯定是想除掉自己。也许自己和小野无意中发现了案件的真相,才让他们如此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地想除掉他俩,什么地方才是最关键的呢?小野说的“证明”又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的铁证面前,叫我如何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没杀小野,我们会替你调查清楚的,现在先跟我回警视厅。”青木警长为薮下戴上手拷,两名警员押着他走向警车。
薮下的脑里一团乱麻,警察突然变成了杀人犯,这就像是天方夜谭。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跟他们走,绝不能让阴谋者的奸计得逞,否则必将终生蒙受耻辱。一旦失去行动自由,那些人肯定会炮制更多的“证据”来诬陷我,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任人宰割。现在任何人都靠不住,必须亲自查出真相,才能洗刷这不白之冤,也给小野讨还公道!
薮下英明下了决心,在即将走到警车时,趁押解他的警员开车门之际,他突然以迅雷之势撞倒边上的几个警员。虽然戴着手拷,但凭借在特别行动队练就的过硬功夫,薮下飞身翻越了左边的一道矮墙,转眼间消失在水洗般的夜色中。
在他身后,那些刚刚回过神来的警员大声嚷嚷着,纷纷翻墙追赶。同时,十多辆警车鱼贯而出,对他可能逃逸的街道进行围堵,警笛声叫得更凄厉了。
84
“卟”!一声沉闷的枪响。
韩奇本能地闭紧眼睛,枪声过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死。睁眼却看到疤脸人捂着手,呲牙裂嘴地大叫,其他黑衣人乱成了一团。
——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开枪击中了疤脸人拿枪的手,救了他们一命。
“快逃!”美枝子首先反应过来。
韩奇拉起美枝子回身就跑,后面的黑衣人狂叫着追向他们。可是,躲在黑暗里的神秘人又开枪击中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大腿,其余人不敢再追了,胆战心惊地对付那个看不见的“幽灵”。
韩奇和美枝子一路狂奔,直跑到人来车往的大街上,看见有巡逻的警察才敢停下来。他们并肩靠着一家小店的外墙,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过了五六分钟,狂乱的心跳才渐渐平复,死里逃生的快感让他们长长舒了一口气,相视苦笑。
“又是那个人救了我们,他到底是谁?为何总在暗中帮助我们?”韩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那神秘人就像影子般跟着他们,尽管救了他们多次,但韩奇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不管怎么样,好歹捡回一条命了。”美枝子轻抚脖子,那儿的红印还没褪。
“疼吗?”韩奇关心地问。
美枝子的眼神充满感激,有些害羞地摇摇头。“刚才,真是过意不去,让你冒那么大的险来救我。”她柔声说。
“美枝子,你不是说过,我们是伙伴,不管什么困难都要一起去克服吗?”韩奇皱了皱眉头。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要谢谢你。”美枝子就是这点不好,太过拘谨了,但这正是日本传统女孩的特色啊。韩奇心想。
“只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资料,都让他们拿走了,太可惜了。”美枝子惋惜地叹气。
一提起这些资料,韩奇心中便隐隐作痛,“可惜”二字怎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他觉得,自己做出这种选择没有错,他并不后悔。
“不要紧,好在关键的资料我们都看过了,况且他们并没有得到全部东西。”虽然自己此刻的心情比美枝子更复杂,他还是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安慰她。
“全部东西?”美枝子不解地看着他。
韩奇笑了笑,说:“我们先去找舞吧,她还在等着呢。”
东京湾花火大会已经结束,主街道实行单向通行,几十万的人潮从会区涌出,但却秩序井然,并不见得如何混乱拥挤,这倒让韩奇暗暗佩服主办方的控制能力与东京市民的良好素质。人群散得差不多时,恢复了通车,韩奇和美枝子把跑车开回来,去接在那幢高楼后面等候的栗原舞。可是在大楼四周绕了好几个圈,连栗原舞的鬼影都不见。
是不是又出事了?韩奇焦虑地拿起手机。
“你看,那个是不是她?”美枝子指着海堤休闲椅上的一个女孩说。由于离得太远,隐隐约约只看到椅子后冒出个头。
“去看看吧!”
RX8跑车在堤边停下,韩奇下了车,跑到女孩的后边。休闲椅上的短发女孩悠然自得地望着夜港,左手拿着七八支烧鸟串,右手捧着杯可口可乐,正吃得津津有味,可不就是疯丫头栗原舞?!
“好啊!原来你躲在这儿享清福!”韩奇在她脑后突然说道。
栗原舞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韩奇,又惊又喜,大叫道:“韩奇,你和美枝子跑哪儿去了?我好担心你们哪!”
韩奇不屑地说:“你会担心我们?真担心的话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大吃烧鸟?”
“这是两回事嘛,担心归担心,烧鸟归烧鸟,有谁规定担心别人就不准吃烧鸟?我在大楼后面无聊得要死,你又不接电话,才在流动摊上买了烧鸟打发时间。喏!这可是特别留给你们的哟。”栗原舞眉开眼笑,把那几串烧鸟递到韩奇嘴边。
韩奇又好气又好笑,正色道:“刚才我们差点被人害死了!哪里还想着接你的电话。”
“天哪!你们被抓住了?”栗原舞一听,来了好奇心,一个劲儿地打听他们如何虎口脱险。
“到车上再慢慢告诉你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小次郎家。”
美枝子与小次郎取得联系,把跑车径直开到了他家。小次郎见到爱车成了这副怪模样,大跌眼镜,叫苦不迭。听说是美枝子开的车,倒对她生不出一点气,只是哀叹其车技糟糕到家。美枝子并没有把那段惊险经历告诉他,只是连声道歉,栗原舞则在一边暗暗发笑。
从小次郎家出来,三人都松了一口气。栗原舞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对美枝子说,那个小子既想生气又气不出来的模样真是滑稽得很。
“还好意思说,我们把人家的车弄成这样,真是十分过意不去的。”美枝子瞪了栗原舞一眼,栗原舞朝她做了个鬼脸。
韩奇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为了避免再遇到危险,三人决定就近找一家旅馆过夜。可是周边的旅馆因为烟花大会,早就预约客满了。找了近三十分钟,才找到一家会馆宿泊部,刚巧有客人退房,腾出了一间双人房。
只有一间客房?韩奇觉得有些尴尬,但栗原舞却大不以为然。她用手指叩着韩奇的脑袋说,都21世纪了,你们中国男人怎么还那么古板。
可你也不代表日本女孩啊。韩奇把栗原舞的手拿开,看向美枝子。
美枝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就住下吧,万一出去再碰到那伙人就不好办了。”
办了住宿手续,三人乘电梯到了位于最高层的房间。一打开门,栗原舞就扔下背包,大叫一声,扑到床上连声喊累。其实真正感到累的是韩奇和美枝子,经过一天一夜的生死历程,此刻终于到了安全场所,精神一放松,身体就像要虚脱一般。
但现在还有一个谜揪着他的心。其实在榛名山的下坡道上,他就破解了这个谜题,只是后来因为受到一连串的追杀,把这件事放下了。现在,终于可以打开这扇门了,但愿自己的推理没错。
“美枝子,舞,快过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给你们看。”韩奇吆喝同伴。
“什么哟?”栗原舞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韩奇从裤兜里取出一件东西,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整理着。
“小纸鞋?”美枝子惊喜地靠了过来,“背包不是被拿走了吗?韩奇君,你是怎么把这个藏起来的?”
“在没到十九号仓库之前,我就料到他们想要资料,所以把这个惟一还搞不清楚来历的纸鞋偷偷藏在了裤兜里。可惜啊,不能藏更多的东西,不然他们就会生疑。”韩奇叹息道。
“你想到这个纸鞋的来历了?”美枝子问。
韩奇摇了摇头:“还没有,但是我相信这个纸鞋肯定有机巧,你们看……”韩奇把纸鞋翻过来,露出那两个血字。
“这个早讨论过了,不就是月主两个字?又没有其他线索。”栗原舞撇嘴说。
“不,我们都想错了,不是月主,而是主月。”
“主月?”
“按中文的旧传统,汉字都是从右向左念的,如果这是中国人写的,那么,就应该念成主月。”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月主和主月不是一个样?”栗原舞直摇脑袋。
“韩奇君,如果是主月的话,合起来是不是一个青字?”美枝子思考着。
韩奇哈哈笑起来:“还是美枝子聪明,这就是一个青字。你还记得渡边写给栗原爷爷的信吗?”
“嗯。”美枝子点了点头。
“信里面曾经提到过青青这个人的名字,我猜想,纸鞋的制作者很可能就是这个叫青青的中国女人。但是,她为什么把这个字拆开来写呢?”
“我明白了,青青之所以把自己的名字拆开来写在纸鞋上,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暗示纸鞋制作者的身份,还有一个,她的意思,是不是……”美枝子迟疑着,好像不太肯定。
“是暗示拆开纸鞋!”韩奇替她说了出来。
“拆开纸鞋?!”栗原舞惊呼。
韩奇肯定地点了点头。三人年轻人围在旅馆房间的茶几边,在他们的中间,那双小小的纸鞋仿佛穿越时间隧道,具有了某种生命,期待着与他们对话。
——它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秘密?
他们开始研究如何安全地解开它。这双纸鞋虽用粗纸条编织而成,但却编得如此玲珑完美,找不到下手之处。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在鞋沿内侧找到了暗藏的纸结。韩奇刚想动手拆,美枝子阻止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这种六十多年前的纸制品,纸质已经变得很脆,稍不留神就会造成永久性的毁损,必须像考古一样小心翼翼。在这方面,心细的女生肯定比男生要好得多。
韩奇如捧珍宝般把纸鞋交给美枝子。在美枝子灵巧的双手下,神秘的纸鞋终于一点一点解开了。
85
另一家高档旅馆内,伊藤铁男面无表情,听着手下的汇报。疤脸人此刻已失去了不可一世的气焰,变得唯唯喏喏。
伊藤铁男翻阅着从韩奇手中抢来的“731”资料,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种子”比他想象中隐藏得更深。他原本以为,只要得到村上勉秘藏的论文,再找到那两个论文的作者,就会找到“种子”。但现在看来,这个目的远没有达到。
古钿秀雄和滝泽彰宏这两个人在战后就失去了踪影,除了已经死掉的渡边悠司,没有人知道他们现在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们已不在世上……伊藤铁男觉得有些心烦,而此时,疤脸人仍在絮絮叙述着在十九号仓库遭袭的事,把罪责都推到那个暗袭者身上,为自己开脱。
“够了!”伊藤把资料重重地甩在桌上,疤脸人吓了一跳,停止了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
一看到疤脸人缠着纱布的右手,伊藤更是恼火不已。他已在背叛组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虽然手下也有一帮铁杆精英,但狠毒的老头子是不会放过他的。没有回头路,必须走下去。惟有先得到“种子”,那只老狐狸才拿他没办法,他才有可能在未来掌握“靖魂会”甚至“蓝骑士”的大权。而现在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都是那个跑江湖的贼造成的。就在一个小时前,这个贼又击伤了他的手下,放走了那两个年轻人。
“无影人!”伊藤铁男捏紧了拳头,“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86
灯光下,纸鞋终于被完全拆开了。
韩奇屏住了呼吸,好像等待神秘的宝藏之门缓缓开启。随着美枝子慢慢把折成三折的粗纸带打开,三个年轻人的心情愈发变得沉重起来。
用来编织纸鞋的两层粗纸带里面,竟然暗夹着另一条纸带。这些纸带上,赫然写满了蝇头血字,密密麻麻,令人触目惊心!
“好像是中国语!你说得没错,这纸鞋果然是中国人的!”美枝子把纸条递给韩奇。
纸带上的字写得很不好看,有些字迹扭扭歪歪,笔划粗细不均,显然不是用笔写成的。韩奇拣出其中的一段纸条试读,刚看了几分钟,他的眼睛就有些红了。
“怎么了?”美枝子和栗原舞不懂中文,看到韩奇的神色有异,都问道。
“这些纸条是关在‘731’四方楼特设监狱中的抗日志士用自己的血写的。”韩奇的嗓音有些颤抖。根据纸条上的记载,这些文字大约写于抗战即将胜利的1945年,也就是日军垂死挣扎的最后疯狂时期。
在“731”这座恐怖的食人魔窟里,那些被日本军医当成“猴子”称为“马路大”的人们,那些在宪兵队严刑拷打下不屈服的抗日志士,被“特别输送”到“731”后,也时刻不忘自己的使命,没有一刻停止过斗争,他们组织过暴动、越狱,进行过绝食抗议。为了把“731”内部秘密的重要情报传递到外面,为了保存日本侵略者的罪证,他们想尽了办法。四方楼的监狱里没有墨水和纸张,他们就趁日本军医注射病菌之时,偷偷藏起小毫升的注射针筒,并改造成可以写字的土制钢笔,没有纸,就用粗厕纸代替,没有墨水,就用自己的鲜血当墨水,记录下人类战争史上最残忍变态的一幕。因为受凝血时间的影响,每次都必须在血液凝固的短短几分钟内记下更多的内容,这是真正用血写就的铁证啊!
可是,不管是暴动还是输送情报,在“731”残酷的镇压和严密的防谍体系下,最后都失败了。没有一个“马路大”从魔窟里活着走出来,外界也没有人知道日本人在平房这个特别军事区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韩奇读着这些迟到六十多年的“情报”,百感交集。
“可是,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爷爷那里呢?”栗原舞盯着一堆血纸条,困惑不已。
这也是韩奇的疑问,也许,答案就在这些纸条里吧。他继续读下去。
纸带的字迹并非一人所写,也许,原先写字的那个人被杀害了,另一个人就拿起这支针筒,抽出自己臂上热腾腾的鲜血,继续记录下去。韩奇的眼前浮现出四方楼监狱里先烈们前赴后继的悲壮画面,他的眼睛湿润了。
一双纸鞋共用了十六段纸带编织而成,每条纸带上都记录着不同的内容:有些对特设监狱及其周边环境在“马路大”有限的视角下做了尽可能详尽的描述;有些对日本军医的活动进行了种种猜测。看得出来,当他们刚进到“731”时,并不清楚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惨无人道的实验。越到后来,纸条上记录的东西也越详细,甚至对“731”的各种实验进行了分类说明。这绝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囚室努力的结果,而是全体“马路大”共同努力的结晶。虽然731部队严密隔绝了各个囚室之间的通信,但抗日志士们总能奇迹般地互通消息,这曾令日本人大惑不解。除了这些类似军事情报的记录,还有一些纸条上的内容,则更像是私人日记,对狱中的生活和感想做了随笔式的记录:
二月七日上午八点,喻民开始咳嗽,身上布满可怖的红斑,想是昨天鬼子给他吃了毒包子的缘故。室友们束手无策,至愤,但鬼子却无动于衷,且不时有戴口罩的军医透过小窗张望。中午,开始吐血,有两军医入,说是给喻民治疗,要架他出去,喻民怒而含血喷之,鬼子大恐,室内大乱。日本军曹荷枪入室威逼,喻民此去,凶多吉少。
二月十日,喻民大约永不再回来了,我们全体室友在囚室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追悼会,追悼这位东北抗联战士。
虽然生不如死,但活着,总有希望。
二月十三日,朝鲜人朴永信趁日本军医抽血之际,折断一军医右臂,当场被枪杀,英勇就义。
二月十五夜,张大猫又在唱歌了,《松花江上》,他的嗓音很好,开始是独自哼哼,后来我们便加入进去,歌声越唱越响,传到了隔壁囚室,像波浪一般推开去,最后几乎两栋楼里所有的难友都加入了合唱队伍。从《松花江上》一直唱到《义勇军进行曲》,嘹亮的歌声在这静寂之夜响彻整座监狱,鬼子十分害怕,几次以枪威阻,但最终拿我们没办法,这是我们的胜利。
二月二十三日,今天是我爱妻的生日,不知她现在生活如何?可能她根本不知道她的丈夫关在这个魔窟里吧,如果我不能活着出去,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晓。但是,思念啊!
每失去一个兄弟,我们都会在囚室上用血写下他的名字,现在,墙上已经有了九个名字,下一个,也许就是我。
室友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在预感到要离去之前,他们都会在另一面墙上留下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血债血偿,中国共产党万岁等等,激励下一批的难友。我该写下什么呢?中华民族不可战胜!也许,我们不能亲眼看到胜利的一天,但谁都坚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