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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蚀5

“多……洛……雷……丝……救救我啊!”他的声音从井底飘上来。那个声音无精打采的,还有回声,仿佛是从山洞里传出来的。我打开手电筒,试着往下看,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井盖中央的破洞离我太远,手电筒的灯光只照得到井的顶部——大块花岗岩上长满了苔藓。在手电筒光线的照射下,那些苔藓看起来颜色发黑,好像有毒的样子。

乔看见了灯光。“多洛雷丝?”他朝着上面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救救我!我跌得全身是伤!”

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泥巴里挤出来的。我不愿意回答他,我觉得要是我和他说话,我一定会疯的。我将手电筒放到旁边,奋力伸长了手去抓他刚刚穿破的那块木板。我拉了一下木板,木板啪的一下就断了,就像蛀掉的牙齿一样。

“多洛雷丝!”他听到声音的时候大叫,“哦,天哪!感谢老天!”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折断另一块木板,然后再一块,又一块。这个时候我看见天色又开始变亮了,小鸟开始唱歌,就像夏日太阳升起时一样。然而天空还是很暗,比往常的这个时候暗得多,星星也已经不见了,不过萤火虫仍在四处飞舞。我继续折断木板,朝我刚刚跪着的地方前进。

“多洛雷丝!”他的声音又飘上来,“钱你拿走!所有的钱都给你!而且我不会再碰塞莱娜了!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再碰她!亲爱的,求你了,快将我拉出这个洞!”

我拿起最后一块木板——我得用力拽它才能把它从缠绕着的黑莓树枝里拿出来——把它扔到我后面。之后,我再次拿着手电筒往井里照。

灯光首先照到的是他仰起的脸,看见他的脸,我大声尖叫。那是一个白色的小圆圈,上面有两个大黑洞。有那么一刹那,我还以为他出于某种原因,把黑色的石头塞到了眼睛里。然后他眨了眨眼,证明那只是他的眼睛,正往上瞪着我。我想到他的眼睛会看见什么——只能看见明亮光圈后一个女人头部的黑影。

他跪在地上,下巴上、脖子上和衬衫前面都是血。当他张开嘴,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时,更多的血喷了出来。他刚刚跌下去的时候,跌断了大部分肋骨,断裂的肋骨一定刺进了他两边的肺部,就像豪猪的刺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半蹲在那儿,感觉到太阳的热度渐渐上升,我脖子、胳膊和双腿都感觉到了,然后我用手电筒照着他。这时他举起双手挥舞着,仿佛快淹死了似的。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一下子关掉手电筒,往后退去。我坐在井边,身体蜷曲成小球状,抱着流血的膝盖,不停地颤抖着。

“求你了!”他朝上面喊着,“求你了!求求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大叫:“多……洛……雷……丝……求……求……你!”

哦,那真是可怕,比任何人能想象的情景都可怕,而且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叫喊着,直到我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日全食结束了,鸟儿停止了它们的清晨合唱,萤火虫也不再飞舞了(或者只是我看不见它们而已)。我听见海那边的船只对着彼此鸣响汽笛,互相应和,而他还在继续喊叫。有时候他会求我,喊我亲爱的。他告诉我,如果我拉他上来的话,他会做到哪些事情,他会改过自新,会帮我们盖一栋新房子,再送我一辆他觉得我很想要的别克汽车。然后他又骂我,告诉我他会将我绑在墙上,用滚烫的拨火棍捅进我的私处,看着我痛苦地来回扭动,最后再杀了我。

有一次他还问我,可不可以将那瓶威士忌酒丢下去给他。你们相信吗?他死到临头还想喝酒。当他发现我不打算去拿酒时,他就开始骂我,说我是又老又脏的被用烂的臭女人。

后来天色又开始变暗了,真的变暗了,所以我猜那时候至少是晚上8点30分,或者9点。我仔细听着东大道上有没有车子经过,不过到那时为止还没有。还好没有,但是我不能期望我的好运会永远持续。

过了一段时间,我垂到胸口的头突然抬了起来,这才发现我刚刚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不久,因为天空中还有夕阳的余晖,但萤火虫又回来了,在灌木丛里飞来飞去,猫头鹰也开始叫着。这次猫头鹰的声音听起来悦耳多了。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但之后必须紧咬着牙,因为一开始移动,我就发现我的手脚都发麻了。我在那儿跪了太久,久到跪着睡着了。不过,我听不见井里有任何声响了。我希望他已经死了,希望我刚刚打瞌睡的时候,他就离开人世了。然后我听见细微的移动声,还有他的呻吟声和哭声。听见他哭最糟糕,他哭是因为他一动,就会痛不欲生。

我用左手撑着身体,再次拿着手电筒往井底照。对我来说,这么做真是太难了,尤其是当时几乎完全黑了。他设法站起来,我看得见手电筒的灯光在他工作靴附近三四处水洼那儿反射给我的景象。那个景象让我想到,他掐完我的脖子,我在门廊上跌倒之后,在那一堆破碎的有色玻璃上看见的日全食。

我往下一看,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了解了为什么他在掉落30或35英尺之后,竟然只摔成重伤,而没有当场死亡。因为那口井并没有完全干涸,但也没有完全注满。要是注满的话,我猜他会淹死,就像大老鼠在雨水桶里淹死一样。可井底像沼泽似的,又湿又软。因此他跌落时,就像有垫子挡着一样,减缓了一点冲击,而且他还喝醉了,所以可能不太痛。

他站了起来,低着头,来回摇晃着。他用手扶着岩壁,好让自己别再跌倒。接着他抬起头来,看见我之后,开始冷笑。安迪,他那个笑让我全身打寒战,因为那是死人的笑声,一个脸上和衬衫上满是血的死人,一个眼睛里像是塞了石头的死人。

然后他开始沿着井壁往上爬。

我看着这一切,仍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他将手指插进两块突出大石头间的缝隙里,使劲往上爬,直到他的一只脚踏上下面两块大石头间的缝隙里。这时候他休息了一下,之后我又看见他的一只手摸索着上面的缝隙,继续往上爬。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白色的胖甲虫。他找到另一块可以抓住的石头,用力抓住,接着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又将自己往上拉。他第二次休息的时候,仰起了他血淋淋的脸,刚好被我的手电筒照到,我看见他抓住的那块大石头上的苔藓碎屑,掉到了他的脸上和肩膀上。

他继续冷笑着。

安迪,可不可以再来一杯?不,我不要金宾了,我今天晚上不想再喝酒了。从现在起,我喝水就可以了。

谢谢,真是谢谢你了。

就在他寻找下一个缝隙,继续往上爬的时候,他的双脚一滑,整个人又跌到井底了。他的屁股着地时,我听见泥巴被压扁的声响。他大声尖叫,同时抓着自己的胸膛,就像电视上人们心脏病发那样,他的头朝胸膛低垂着。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黑莓丛,跑回了屋子。我冲进浴室,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然后我走进卧室,躺在床上。我全身颤抖,而且不断想着,要是他还没死,该怎么办?要是他撑过这个晚上,要是他靠喝石缝里渗出来的水或泥巴里涌出来的水撑过几天呢?要是他一直尖叫着喊救命,直到卡伦家,或是兰吉尔家,或是乔兰德家的哪个人听见他的声音,打电话给加勒特·蒂博多呢?或者,要是明天有人来我们家——可能是他的酒伴,或者是想找他上船帮忙或修理发动机的人,听见黑莓丛那边传来的尖叫声该怎么办?多洛雷丝,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回答了这些问题。我想那个声音应该来自我心里的那只眼睛,不过对我来说,那个声音不太像多洛雷丝·克莱本的,反倒像薇拉·多诺万的。那个声音很欢快,很镇定,而且高傲得要命。“他当然已经死了,”那个声音说,“即使他现在还没死,也撑不了多久了。他会因震惊、露宿在外和肺穿孔而死。或许有些人不会相信,一个大男人会在7月晚上因露宿在外而死。不过那些人从来不曾在地下30英尺深的地方,坐在岛上潮湿的基岩上几个小时。多洛雷丝,我知道这么想让你很不愉快,不过至少你不必再担心了。睡一会儿吧,等你再回去那儿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没错。”

我不知道那个声音说得有没有道理,不过听起来似乎蛮合理的,而且我的确要睡一觉。不过,我睡不着。每一次我快睡着时,我就想到,我可能会听到乔跌跌撞撞地沿着车库走到后门的脚步声。房子里一有声音,我就会跳起来。

最后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脱下裙子,换上牛仔裤和毛衣(我想你们可能会说,这是亡羊补牢吧),在浴室洗脸台旁边的地上捡起手电筒。刚才我跪在地上呕吐时,将手电筒丢在了那儿。然后我又往屋子后面走。

这时候天色暗得不得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有没有月亮,不过即使有,也没有多大影响,因为天空又布满了云层。我愈走近车库后面的黑莓丛,我的双脚就愈沉重,等到手电筒的光再次照到井盖时,我几乎已经无法抬起双脚了。

不过,我仍然继续向前走,我命令自己朝着那口井前进。我在井边待了近五分钟,没听见他发出任何声响,只听见蟋蟀的叫声、风吹着黑莓丛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栖息在哪里的猫头鹰的叫声,这只猫头鹰很可能和我刚才听见的那只是同一只。我还听见遥远的东边传来的海浪拍击海角的声音,只不过住在岛上的人早已习惯,因此几乎不会听到。我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乔的手电筒,将灯光照向井盖上的那个破洞。我觉得全身黏糊糊的,整个身体都流着黏腻的汗水,刺痛了刚才被黑莓丛刺伤的地方,然后我命令自己跪下来,朝井里看。这不就是我回到井边的目的吗?

的确没错,但是一旦我真的到了那里,我却做不到。我只能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我的心脏也不是真的在跳动,而是像蜂鸟的翅膀一样,在我的胸腔中快速地跳动着。

突然间,一只满是泥巴、血迹和苔藓的惨白的手,悄悄地从那口井里伸出来,攫住了我的脚踝。

我的手电筒掉了。算我好运,它掉到了井边的灌木丛里,要是掉到井里的话,我就惨了。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手电筒或是我的好运,因为我已经够惨了。我唯一想到的只有攫住我脚踝的那只手,那只正要将我拉进洞里的手。我想着那只手,还有《圣经》里的一句话。我脑中响起那句话,就像被敲中的大铁钟那样——我为敌人掘了坑,却掉入自己所挖的陷阱里。[10]

我大声尖叫,想要抽回我的脚,但是乔牢牢地抓着我,仿佛他的手上抹了水泥似的。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虽然手电筒的光照向了别的地方,我依旧可以看见他。他几乎要爬出井了。天知道他掉下去过几次,不过最后他还是爬了上来。我想,要是我没有回去的话,他很可能会一路爬出来呢!

他的头离木板盖不到两英尺,还在继续冷笑着,他下面的假牙掉出来一点。安迪,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假牙,就像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你正坐在我对面一样。当他冷笑的时候,那假牙看起来就像马齿一样,有几颗牙齿因为沾到血,看起来是黑色的。

“多……洛……雷……丝……”他喘着气说,同时继续拉着我。我大叫一声,跌到地上,滑向那个该死的洞。我听得见牛仔裤滑过黑莓丛时,黑莓刺被压断的咔嚓声。“多……洛……雷……丝……你……这……个……贱……女……人……”他说。不过,那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唱歌一样。我还记得我当时在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开始唱《月光鸡尾酒》了。”

我抓住灌木丛,手上满是黑莓刺,鲜血不断地流着。我用另一只没有被他抓住的脚踢他的头,不过他的头太低,我没有踢中。我运动鞋的后跟只有几次碰到了他的头发,仅此而已。

“来吧,多……洛……雷……丝……”他说。语气像是要请我喝冰激凌汽水,或者是邀我去福吉酒馆听着乡村音乐起舞呢!

我的屁股擦过一块还留在井边的木板。我知道如果我不立即行动,我们会一起掉下井,然后我们会待在井底,很可能还会互相拥抱呢!当我们的尸体被发现后,一定会有一些人——通常是伊薇特·安德森那一类的蠢货——发表高见,说我们互相拥抱是深爱着彼此的证明。

这么一想激发了我的动力,我使出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往后一蹬。他还是没放开我,不过之后他的手滑落了。我的运动鞋一定踢中他的脸了。他尖叫着在我脚底抓了几下,然后我就完全挣脱了。我等着听见他落到井底的声音,但是没有。那个狗娘养的浑蛋还是不放弃,如果他活着的时候也这么奋发向上,我和他的生活根本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我半跪着,看见他摇摇晃晃地挂在井边,他还是撑住了。他仰头看着我,将盖住眼睛的一绺沾满血的头发往后一甩,又对我冷笑着。他的手伸出井口,抓住地面。“多……洛……雷……丝……多……洛……雷……丝……多……洛……雷……丝……”然后他开始往外爬。

“你这个笨蛋,快点打他的头!”这时,薇拉·多诺万说话了。那个声音并不是从我的脑中发出来的,而像是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发出的。你们懂不懂我在说些什么?我听见那个声音,就像你们三个人现在听见我的声音一样,要是南希·班尼斯特的录音机当时在那儿的话,你们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回放那个声音。这一点我很肯定,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肯定。

反正,我抓住卡在井边地面上的一块石头。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在他有机会抓牢之前,我挖出了那块石头。那块石头很大,上面覆盖着干苔藓。我将石头高举过头,他抬头看着那块石头。那时候他的头已经探出了井口,正惊得瞪大了眼睛。我使出全身力气,将石头往他身上砸,我听见他下面的假牙断裂的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将瓷盘丢到砖砌壁炉上。然后他掉了下去,坠落到井底,那块石头也和他一起掉下去了。

后来我昏倒了。我并不记得我昏倒过,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因为云层密布,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合上眼睛。只不过当我睁开眼睛之后,天空中又满是星星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我昏过去了。就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云层已经散开了。

手电筒依旧躺在井边的灌木丛里,灯光仍然很亮。我捡起手电筒,朝井里照去。乔躺在井底,头歪到一边的肩膀上,双手放在大腿上,双腿向外张开。我用来砸他的那块石头,就落在他两腿之间。

我拿着手电筒照了他五分钟,等着看他会不会动,不过他一动也不动。然后我站起身,往屋子的方向走去。因为大雾密布,我不得不在途中停下来两次,可我最后还是走回了屋子里。我走进卧室,一边走一边脱下衣服,随手丢在地上。我走进浴室冲澡,站在莲蓬头下,用我能承受的最高温度的热水冲了十分钟左右。我没有抹肥皂,也没有洗头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儿,将我的头往上仰,好让水冲向整张脸。当时我想,我很有可能一边冲澡一边睡着了,这时候水开始变凉。我趁着水还没有变得太冷,迅速洗了头发,走出浴室。我手臂和腿上满是刮伤,而且我的喉咙依然痛得要命,不过我觉得那些小毛病是整不死我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别人在发现乔在井里之后,看到我身上的刮伤时,心里会怎么想,我喉咙上的淤青就更别提了。至少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这些事情。

我穿上睡袍,往床上一躺,灯还没关就睡着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我尖叫着醒过来,我梦见乔抓住了我的脚踝。当我发现那只是个梦之后,我松了一大口气,但之后我突然想到:“要是他又抓着井边爬上来了,那该怎么办?”我知道他没有爬上来,我用那块石头砸他,让他又掉到井底之后,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不过,有一部分的我却很确定他爬上来了,而且确定他会在几分钟之后出现。他一旦爬出来了,就会来找我算账。

我躺在床上,想让这个想法渐渐消失,但是我做不到。他从井边爬出来的画面愈来愈清晰,我的心脏跳得好快,好像快要爆炸了。后来我穿上运动鞋,再次抓起手电筒,穿着睡袍就往外跑去。这一次我缓慢地爬到井边,我不能走,绝对不行。我太害怕他那只惨白的手会悄悄地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我。

终于,我把手电筒往下照去。他和刚才一样,仍然躺在那儿,双手依旧放在大腿上,头依旧歪向一边。那块石头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就在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我仔细看了好久,再次回到屋里时,我开始相信,他真的死了。

我爬上床,关上灯,不久之后就睡着了。我记得我睡着之前想着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我现在不会有事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几个小时之后,我醒了过来,我的确听见有人在厨房里。我的确听见乔在厨房里。我想跳下床,可是我的双脚被毛毯缠住,我掉到了地上。我站起来,摸黑找床灯开关,还没找到开关,我就感到他的双手在我的喉咙上滑动。

那当然只是我的幻想。我打开灯,在整间房子里四处查看,发现空无一人。然后我穿上运动鞋,抓起手电筒,又跑回了井边。

乔仍然躺在井底,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歪斜在肩上。不过,我必须一直看着,直到我相信,他的头的确是斜在同一边肩膀上的。有一次,我还以为我看见他的脚动了一下,但那很有可能只是黑影而已。我告诉你们吧,周围有许多这样的黑影,因为我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不停地晃着。

我蹲在那儿,头发向后梳着,样子像白石镇地标上的那个女人,突然我有个很奇怪的念头——我只想跪着,身子往前倾,直到掉进井里。他们会发现我就躺在他旁边,我当然不觉得那是个理想的死法,不过至少他们找到我时,他的手臂不会环抱着我。而且我也不必一直醒过来,担心他就在屋子里,或是觉得我必须拿着手电筒跑回井边,确定他还是死的。

然后薇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声音是从我的脑子里发出来的。我知道这一点,就像我知道第一次时,那个声音是直接对着我的耳朵说话的一样。“躺回床上才是你该做的事,”那个声音告诉我,“睡一觉吧,等你醒来的时候,日全食就真的结束了。你会惊讶地发现,太阳出来之后,一切将变得多么美好。”

那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建议,于是我开始照做。就在我将通往外面的两扇门锁上,真要上床睡觉之前,我做了一件我从来没有做过,之后也没有做过的事。我将一把椅子卡在球形门把手下面。说出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可耻,我觉得脸颊很热,所以我猜我已经脸红了。不过,这么做一定有帮助,因为我的头一沾到枕头,我就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光从窗户照进了屋里。薇拉已经告诉过我,今天我休假。她说,20日晚上她计划的大型晚宴结束之后,盖尔·拉韦斯克和其他来帮忙的女孩可以将房子整理回原来的样子。我很高兴她这么说。

我起床,又冲了一次澡,然后穿好衣服。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完成这些事情,因为我全身都痛得厉害,最痛的是我的背。自从那个晚上乔用大木块重击我的肾脏之后,我的背就成了我的弱点。而且我很确定,我从地上抱起那块石头,将石头高举过头准备砸他时,我的背一定又拉伤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的背真是他妈的痛得要命。

我终于穿好了衣服,在明亮的晨光中,我坐在厨房餐桌旁的椅子上喝了一杯黑咖啡,想着我应该做的几件事情。其实没有多少事情要做,即使没有一件事情照着我的计划进行,我还是得将这些事情做对。如果我忘了某件事情,或是忽略了某件事情,我会被送进监狱。乔·圣乔治在小高岛上不得人缘,而且也没有多少人责怪我做了那件事情。不过,不管他是不是个毫无价值的废物,他们可不会因为我杀了人,而授予勋章给我,或是为我列队游行。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走到屋后的门廊喝着,同时环视四周。我将两个反射箱和一个观测器放回薇拉给我的购物袋里,另一个观测器因为乔突然跳起来,从他腿上滑落,掉到门廊的地上摔碎了,那时候碎玻璃依旧散落一地。我苦思着该怎么处理那些碎玻璃,后来我进了屋内,拿起扫把和簸箕,将它们扫了起来。我决定那么做,因为我的个性就是那样,而且,岛上许多人都很清楚我的个性。如果我不清走那些碎玻璃片,看起来会更可疑。

我计划编个故事,说我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乔。我打算告诉别人,我从薇拉家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家了,连写张字条告诉我他去了哪里都没有。所以我才将那瓶昂贵的威士忌倒在地上,因为我很生他的气。如果他们检验之后发现,乔掉入井里的时候就已经醉了,那也没有关系,乔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到酒喝,包括我们家厨房的水槽下方。

我向镜子里看了一下,发现这个故事根本站不住脚。如果乔没有在家里,在我的脖子上掐出了那么多淤青,那么他们就会想知道,那些淤青到底是谁弄的。这时候我该怎么回答?是圣诞老人做的?幸好我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我已经告诉过薇拉,如果乔又太凶悍的话,我很可能丢下他,自己到东海角欣赏日全食。当我告诉她那些话时,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计划,但是呢,现在我很庆幸自己说过那些话。

但东海角这个地方不行,当时一定有人在那儿,他们会知道我并没有去那里。通往东海角路上的俄罗斯草原就不一样了,从那儿可以眺望西方,视野很好,而且什么人都没有。我坐在门廊椅子上的时候,看得很清楚,在厨房洗盘子的时候,又看了一次,都没有人。唯一棘手的问题是——

弗兰克,你说什么?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的卡车在家里。1959年的时候,他曾经有连续三四次的醉驾记录,后来驾照被吊销了一个月。埃德加·谢里克当时是我们那一区的警官,他来我们家告诉乔,如果他想喝酒的话,那就等到太阳下山之后。不过,下一次乔醉驾又被逮到的时候,埃德加将他送上了地区法院,想要吊销他的驾照一年。1948年或1949年的时候,埃德加的小女儿被酒后驾车的醉汉撞死了。虽然他那个人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但是对醉驾的态度却非常严厉,决不让步。乔也知道这一点,那天他和埃德加在我们家门廊聊过之后,如果他喝了两杯以上,就绝对不开车。不,当我从俄罗斯草原回家,发现乔已经出门的时候,我猜想他的朋友一定来载他去哪个地方庆祝日全食了。这就是我准备告诉别人的故事。

我刚刚提到的真正棘手的问题是,我该怎么处理那个威士忌酒瓶。大家都知道我最近开始买酒给他,不过那并没有关系。我知道大家认为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不让他揍我。可要是我编的故事是真的,那么最后酒瓶到哪里去了呢?这一点可能不重要,说不定也很重要。当你杀了人之后,你绝对想不到,之后哪个小细节会让你寝食难安。这是我知道不要杀人的最佳原因。我想象自己是乔——其实这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困难,然后马上就知道,乔在没有喝完酒瓶里的最后一滴威士忌之前,绝对不会和朋友离开。那个酒瓶必须和他一起掉入井里,最后酒瓶的确被我丢到了井里。不过,瓶盖没有掉下去,因为我把它丢到泔水里那堆破碎的有色玻璃上了。

我拿着那瓶威士忌,瓶内还剩下一点酒在摇晃着。我心里想:“他重新开始喝酒没有关系,那正是我所希望的。但他误把我的脖子当作摇水泵把手,这可就大有关系了。所以我拿着反射箱,自己走去了俄罗斯草原,在路上骂自己不该停下来为他买那瓶威士忌。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也不在乎。他将屋子弄得一团乱,我清理了出来,希望他回家的时候,心情能好一些。”我觉得故事这么编还蛮通顺的,不管是哪个超级神探,都找不出任何破绽。

我觉得我最不喜欢那个该死的酒瓶的原因是,丢掉那个酒瓶意味着我必须再回到井边,再看到乔一次。不过,不管我喜不喜欢,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本来有点担心黑莓丛的状况,但是它们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被踩得碎烂,有些黑莓丛甚至又弹回原来的样子了呢!

我想,等我向警方报告乔失踪的时候,它们已经完全恢复原状了。

我当时希望那口井在白天看起来会不那么吓人,可还是一样吓人。井盖中间的大洞,看起来更令人毛骨悚然。木板被折断那么多之后,那个洞看起来已经不太像眼睛了,不过,那么想也无济于事。不像眼睛,却像没有眼球的眼眶,里面的东西不知怎么就彻底腐烂,然后全部掉了出来。而且我能闻到古井潮湿的铜味,那个味道让我想起我脑子里瞥见的那个小女孩,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她好不好。

我想转身走回屋子,却往井的方向迈步前进,健步如飞,我想尽快完成下一个步骤,然后不再回头看。安迪,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必须为孩子们着想,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往前看。

我蹲下来,往井里看。乔仍然躺在那儿,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歪斜在一边的肩膀上。已经开始有虫子在他脸上乱爬,看到这一幕之后,我终于确定,他已经死了。我用手帕包住瓶颈,把酒瓶拿了出来。我并不担心指纹,只是不想碰到那个酒瓶而已,然后我将酒瓶往下一丢。酒瓶落在他旁边的泥巴上,并没有摔破,不过那些虫子散开了。它们爬到他脖子上,又爬到他衬衫的领子里,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情景。

我正准备站起来离开那里——那些蚊虫爬到他身上的画面让我又想吐了,突然注意到我第一次想仔细看清楚他的时候所折断的那些木板。将那些木板留在那儿可不是个好主意,要是我将它们留在那儿,一定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想了一下该怎么处理那些木板。当我发现阳光愈来愈强,而且随时可能有人经过,谈论着日全食或是薇拉的大手笔宴会时,我对自己说,管他的,然后将木板也丢进了井里。之后我走回屋子,应该说是一路辛苦地走回屋子,因为许多黑莓刺上挂着我衬裙的碎布,我尽量取下那些碎布。后来我又走回去一趟,取下上次我遗漏的三四块碎布。黑莓刺上也有乔法兰绒衬衫的碎布,不过我将它们留在了上面。“就让加勒特·蒂博多去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我心里想,“就随便让谁去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反正整件事看起来就是他喝醉酒之后不小心掉到井里了。而且考虑到乔在岛上的名声,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他们很可能会做出对我有利的猜测。”

我并没有将那些碎布,像我处理那些碎玻璃和酒瓶瓶盖那样,丢进泔水里。那天晚些时候,我将它们丢到了海里。我走过院子,正准备踏上门廊的阶梯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的衬裙垂在后面的时候,乔扯走了一块布,要是他手上还抓着那块布,那该怎么办?要是他躺在井底,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里握着那块碎布,那该怎么办?

这么一想之后,我全身发冷……真的全身发冷。7月的骄阳天,我站在院子里,我的背刺痛难耐,骨头好像处于0摄氏度一样,就像我高中时读到的一首诗里说的那样。然后,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薇拉的声音。“多洛雷丝,既然你什么都做不了,”她说,“我劝你还是算了吧!”这话听起来像个不错的建议,所以我踏上阶梯,走进屋子。

整个早上我一直在屋子里走着,又走到门廊外面,寻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些什么。或许我期望心里的那只眼睛可以指示我还有哪些事情需要处理或注意,就像井边的那一小堆木板一样。不过,它什么指示也没给。

大约在11点的时候,我进行了下一个步骤,那就是打电话给人在松林小筑的盖尔·拉韦斯克。我问她对日全食有什么看法,然后问她,“女王陛下”的宴会怎么样。

“这个嘛,”她说,“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因为我只看见了那个留着牙刷状胡子的秃头老家伙。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我说我知道。

“他大约在9点30分下楼,到后面的花园去了,他慢慢地走着,用手撑住头。至少他还起床了,这和其他人比起来,已经好多了。当卡伦·乔兰德问他要不要来杯现榨的柳橙汁时,他跑到门廊边,吐在牵牛花上。多洛雷丝,你真应该听听那个声音的,哕……哕……哕……”

我都要笑哭了,我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畅快过。

“他们从渡轮上回来之后,一定疯狂庆祝了,”盖尔说,“如果我今天早上每丢掉一个烟蒂就得到5分钱的话,只要5分钱哟,那我现在就买得起一辆全新的雪佛兰了。不过啊,我会在多诺万夫人拖着宿醉的脚步步下楼梯之前,将整栋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

“我知道你会的,”我说,“如果你需要帮忙,你知道该打电话找谁吧?”

听我这么一说,盖尔笑了。“别担心啦,”她说,“上个星期你忙得焦头烂额的,这我和薇拉·多诺万夫人都知道的。她可不想在明天早上之前看到你,我也一样。”

“好吧。”我说,然后我停顿了一下。她等我说再见,可当我说别的事情时,她一定会注意听的……那正是我的目的。“你在那儿有没有看到乔?”我问她。

“乔?”她说,“你家那口子?”

“对啦。”

“没看到,我在这儿没有看到过他。怎么啦?”

“他昨天晚上没有回家。”

“天哪,多洛雷丝!”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惊吓又很有兴趣,“会不会跑去喝酒了?”

“想也知道,”我说,“其实我并不担心他整晚都在外面逍遥,没有回家过夜,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会出现的,坏坯子总会回家的。”

然后我挂上电话,觉得第一步棋走得还不错。

我为自己做了一份奶酪三明治当午餐,做完之后却食不下咽,奶酪和烤面包的味道,让我的胃觉得很不舒服,燥热难耐。所以我服了两片阿司匹林,躺了下来。我没想到我会睡着。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4点了,该是继续走几步棋的时候了。我打电话给乔的朋友们——也就是那少数几个家里有电话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乔。我告诉他们,他整晚都没有回家,到现在还是不见人影,所以我有点担心。他们当然叫我别担心,而且每个人都要我告诉他们所有细节,不过我只对汤米·安德森说了一些,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乔曾经对汤米吹嘘过,自己是如何将老婆驯得服服帖帖的。可怜的汤米头脑简单,完全相信他的话。不过,即使对汤米·安德森,我的戏也没有演得太过火。我只告诉他,我和乔大吵一架,所以乔可能是气得不想回家。那天晚上我又打了几通电话,包括白天我已经打过电话的那几个人,我很高兴大家已经开始散布这件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安稳,还做了噩梦,其中一个噩梦和乔有关。他站在井底,仰起头看着我,脸色苍白,鼻子上方的两个黑色圆圈看起来就像他将煤炭塞了进去似的。他说他很寂寞,不断地求我跳下井去陪他。

另一个梦更可怕,因为那个梦和塞莱娜有关。在梦里她大概4岁,穿着外祖母特丽莎死前买给她的粉红色裙子。塞莱娜从院子里走了过来,我看见她手上拿着我缝纫用的大剪刀,我伸出手去拿那把剪刀,她却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该付出代价的人是我。”她说。然后她将剪刀高举到脸上,剪下了自己的鼻子,咔嚓一声,鼻子掉到她那双小小的黑色漆皮鞋中间。我尖叫着醒过来。那时候才凌晨4点,不过我已经毫无睡意了,我可没有笨到不知道这一点。

早上7点,我又打电话给薇拉,这一次接电话的人是克诺彭斯基。我告诉他,我知道那天早上薇拉等着我去工作,但我没有办法过去,至少得等我找到我的丈夫之后,我才会去她家工作。我告诉他,乔已经失踪两天了,以前他喝醉酒,顶多只是一个晚上不回家而已。

我们谈话快结束的时候,薇拉拿起分机,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把我丈夫弄丢了。”我说。

她有几秒钟没说话,我真想知道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她说,假如她是我的话,弄丢乔一点也不会让她烦恼。

“这个嘛,”我说,“我们有三个孩子,而且我也习惯有他在身边。如果他待会儿回来了,我就过去。”

“没有关系。”她说。然后她对着听筒另一端的人说:“特德,你还在听电话吗?”

“是的,薇拉。”他说。

“你去找些男人该做的事情做做,”她说,“砸烂东西或是翻箱倒柜之类的。我不管你做什么,反正你找事情做就对了。”

“是的,薇拉。”他又重复说了一次。他挂上听筒的时候,电话里发出咔嗒一声。

这时候薇拉又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多洛雷丝,说不定他出意外了。”

“是的,”我说,“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惊讶的。过去几个星期,他拼命喝酒,而且日全食那天,当我试着和他谈孩子们的钱那件事时,他差点就掐死我了。”

“哦——真的吗?”她说。几秒钟又过去了,然后她说:“多洛雷丝,祝你好运。”

“谢谢,”我说,“我可能需要呢!”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别客气,尽管开口。”

“你人真是太好了。”我告诉她。

“才不是呢,”她回答我,“我只是担心你不再帮我忙了。这个年头哪,要找到不会把灰尘扫到地毯下的帮佣太不容易了。”

更别提放回写着“欢迎”字样的迎宾垫时,记得摆对方向的帮佣了。我心里这么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谢谢她,然后挂上电话。我等了半个小时,又打电话给加勒特·蒂博多。那个时候,小高岛上可没有什么警察局长这种新鲜名堂,加勒特只是镇上的警察。1960年,埃德加·谢里克中风之后,就由加勒特·蒂博多接管他的工作。

我告诉他,乔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回家,我有点担心了。加勒特的声音听起来没精打采的,我想他刚起床不久,还没有机会出去喝他的第一杯咖啡呢!不过,他告诉我他会联络大陆那边的州警局,然后再问问岛上几个人。我知道他要问的都是我已经打过电话的那些人,其中有些我还用电话联络过两次,不过,我当然没有告诉他。加勒特挂上电话之前告诉我,他很肯定午餐之前乔就会回家了。我心里想,没错,我听你放屁,猪都会吹口哨呢!我也挂了电话,我猜他拉屎的时候,一定哼着那首《洋基歌》,不过,我怀疑他是否记得所有歌词。

警方在一个星期之后才找到他的尸体,在他们找到他的尸体之前,我整个人心神不宁的。塞莱娜星期三回的家。星期二下午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乔失踪了,情况看起来不太好。我问她要不要回家,她说要。梅利莎·卡伦——你们知道的嘛,就是塔尼娅的妈妈——去接了她。我让儿子们继续待在他们姑姑家,光是应付塞莱娜,就够我伤脑筋的了。星期四她在我们家的小蔬菜园找到我,那时候距警方找到乔还有两天,她对我说:“妈妈,我问你一件事。”

“好啊,小宝贝。”我说。我觉得我的语气蛮镇定的,但我很确定她要问我什么——果然没错。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事?”她问我。

突然间,我的那个梦又回到了我眼前——4岁的塞莱娜穿着美丽的粉红色裙子,举起我缝纫用的剪刀,剪下她的鼻子。然后我心里想,应该说是祷告:“上帝啊,请帮助我对我女儿撒谎。上帝,求求你。如果你帮助我对我女儿撒谎,让她完全相信我,不怀疑我,我以后就对你毫无所求了。”

“没有。”我说。当时我手上戴着园艺手套,我摘下手套,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塞莱娜,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我告诉她,“那一天他喝醉了,脾气很坏,而且掐得我脖子上到处都是淤青,但是我没有对他怎么样。我只是暂时离开了,因为我怕得不敢待在家里,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对吗?你可以体谅我,也不怪我吧?你知道怕他是什么滋味,对不对?”

她点点头,可她的双眼却直视着我,一刻也不放松。她的双眼比我以前看见的更蓝,就像暴风来临之前海洋的颜色。我心里的那只眼睛看见那把剪刀闪了一下,然后她的小鼻子扑通一声掉到地上。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我想那天上帝应允了我一半的祷告。我注意到,对于人的祷告,上帝通常都只应允一半。那个7月的骄阳天的午后,我在种满豌豆和黄瓜的菜园里对塞莱娜撒的谎,比我之后对别人编的有关乔的所有谎言都要成功。但是她相信我吗?相信我,而且毫无怀疑?我当然非常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可我不能那么想。正是因为怀疑,才让她的双眼从此变得深沉。

“最让我觉得有罪恶感的就是,”我说,“那一天我买了酒给他,我想要用酒收买他,让他对我好一点。可是,我早该知道不应该那么做的。”

“我明白了,”她说,“我帮你将这些菜拿回屋子里。”

她又看了我一分钟,然后弯腰拿起我刚摘的一袋黄瓜。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在警方找到他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她在岛上和学校里,一定听到了许多有关我的谣言,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不过,那个下午在菜园里谈完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开始变得冷淡了。当家人的感情出现第一道裂隙时,我们之间像隔着一个世界,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裂隙愈来愈大。她准时打电话给我,写信给我,她做得很好,但我们之间还是有距离,而且变得好疏远。我做的一切大部分是为了塞莱娜,而不是为了那两个男孩,或是因为她爸爸想要偷走的那笔钱。我带他走向死亡,大部分都是为了她,而我保护她免于他的骚扰所付出的代价却是,她内心对我的最深的爱。我曾经听我爸爸说过,上帝创造世界那天,也造出了一个臭婆娘,这些年来,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们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有时候觉得好笑,有时候又觉得很好笑,即使你周遭的世界全都失序,你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那段时间,加勒特·蒂博多和他那帮乌合之众还在忙着找乔。我忍不住想,干脆我自己“碰巧”找到乔算了,不过,我当然不希望这么做。要不是为了那笔钱,我乐得让他继续躺在井底,直到世界末日。但是钱还在琼斯波特,存在他的名下,而我可不想坐在家里,等七年后法院宣布他已经死亡,才将钱拿回来。塞莱娜两年多之后就要上大学了,她需要那笔钱。

大家终于开始猜测,乔可能拿着酒瓶走到屋后的树林里,要不就是踩进了陷阱里,要不就是在黑暗中摇摇晃晃走回家时,不小心摔跤了。加勒特宣称那是他先想到的。但是根据我和他当过几年同学的经验,我很难相信他想得到这一点,不过那也无妨。星期四下午,他在镇政厅大门上贴了一张募集搜寻人员的报名表。到了星期六早上,也就是日全食过了一个星期,他组了一支四五十人的搜寻小队。

他们排成一列,从东海角头上的高门树林出发,一路走到我们的屋子,先走过树林,然后穿过俄罗斯草原。下午1点左右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一列人马走过草原,一路说笑着。可当他们走到我们屋子,走进那一片黑莓丛时,他们就不开玩笑,而开始咒骂了。

我站在大门口,看着他们走过来,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还记得我当时想着,至少塞莱娜不在家——她刚好去劳丽·兰吉尔家了,感谢上帝。然后我开始想,他们一定会臭骂那些黑莓刺,在走到古井那边之前,结束搜寻行动。不过他们继续前进。我突然听见桑尼·贝努瓦大叫:“嘿,加勒特!快点过来!快点过来这里!”于是我知道,不管是好是坏,他们已经找到乔了。

接下来当然是验尸的过程。他们找到他的那一天,就立即进行了验尸。我猜杰克和艾丽西亚·福伯特傍晚载那两个男孩回家时,验尸过程可能还没结束。小皮特号啕大哭,但是他看起来一脸困惑,我想他可能不太清楚,他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小乔知道,当他将我拉到一旁时,我猜他准备问我塞莱娜问过的问题。我下定决心,要对他撒同样的谎,结果他却问了我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妈,”他说,“如果我很高兴他死了,上帝会不会送我下地狱?”

“小乔,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感觉,我想上帝也知道这一点。”我说。

他开始哭,接着说了让我心碎的话。他说的是:“我努力去爱他,我一直努力去爱他,但他不让我爱他。”

我将他抱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我想那是整个事件发生期间,我差点放声痛哭的一刻。不过你们可别忘了,那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觉,而且仍然不知道接下来事情会如何演变。

星期二法庭有一场审讯。当时小高岛上唯一一家殡仪馆的老板卢西恩·默西埃告诉我,我终于可以在星期三把乔葬在橡木墓园了。但是星期一的时候,也就是审讯的前一天,加勒特打电话给我,问我可不可以到他的办公室一趟。我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那通电话,可我不能不去,所以我问了塞莱娜可不可以帮弟弟们准备午餐,之后我就出门了。除了加勒特,办公室里还有约翰·麦考利夫医生。我其实猜到他会在场,不过真的看见他在那儿,我的心还是微微往下一沉。

麦考利夫是当时的镇验尸官,三年后一辆除雪机撞上了他的甲壳虫小汽车,让他一命呜呼。麦考利夫过世之后,亨利·布莱尔顿接任了他的工作。假如1963年担任验尸官的是布莱尔顿,那一天我们的谈话就不会让我那么心惊肉跳了。布莱尔顿比加勒特·蒂博多聪明,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但是这个约翰·麦考利夫呢……他的脑子就像巴蒂斯康灯塔的那盏灯一样清楚。

他看起来是个如假包换的苏格兰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迁居美国。我猜他一定是美国公民,因为他既开业行医,同时又担任镇上的公职,不过他的口音听起来真的不像当地人。倒不是说那对我有什么影响,我知道不管他是美国人、苏格兰人,还是中国人,我都必须面对他。

虽然他还不到45岁,却已经有了一头白发,而他的蓝眼睛明亮又锐利,看起来很像钻头。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正直直地钻入你的脑袋瓜子,然后将他在你脑子里看见的东西,照字母顺序排列出来。我一看见他坐在加勒特的桌子旁,听见整栋镇办公大楼被关在门后时,就知道第二天在大陆那边发生的事情根本不重要。真正的审讯其实是在镇警察的小办公室里进行的,那个小办公室一面墙上挂着韦伯石油公司赠送的日历,另一面墙上则挂着加勒特母亲的照片。

“多洛雷丝,很抱歉在你这么哀伤的时候还麻烦你过来。”加勒特说。他正揉搓着双手,看起来有点紧张。他让我想起银行的皮斯先生,不过加勒特手上的茧一定比皮斯先生多,因为他双手前后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砂纸摩擦干木板一样。“不过,麦考利夫医生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从加勒特困惑地看着麦考利夫医生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晓得医生到底要问我哪些问题,这让我更害怕了。我不希望那个精明狡猾的苏格兰人认为事态严重到他必须亲自出马,而不让可怜的老加勒特·蒂博多尽他警察的职责。

“圣乔治太太,容我先向你致上我最深的同情。”麦考利夫用浓厚的苏格兰腔说。他个子不高,体格却相当结实。他蓄着整齐的小胡子,胡子和他的头发一样白。他穿着三件套的羊毛西装,这些和他的口音一样,都让他和当地人不一样。他的蓝眼睛钻进我的额头。我发现不管他嘴上怎么说,他对我其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他可能对其他人,包括对他自己,也没有同情心吧!“对你的哀伤与不幸,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我心里想着,那当然啦,而且如果我真的相信的话,你可能会再来上一句呢!大医生哟,我猜上次你真感到遗憾的时候,是你最后一次使用付费厕所,而你零钱包的带子却断了的时候。但是我当场下定决心,绝对不让他看出我有多么害怕。或许他抓到了我的把柄,或许他没有。你们必须记住这一点,因为我知道,他准备告诉我,当他们将乔放到镇医院地下室的解剖桌上,打开他的手时,有一小块白色尼龙布掉了出来,那是女式衬裙的碎布。很可能是这件事,没错,不过我还是不准备让他称心如意,在他眼皮子底下局促不安。他习惯了别人在他的注视下局促不安,他觉得那是他的职责,而且他很喜欢那么做。

“非常谢谢你。”我说。

“女士,你要不要坐下来?”他说,好像那是他的办公室,而不是可怜又困惑的老加勒特的办公室似的。

我坐下来,他问我可不可以好心地准许他抽烟。我告诉他,我觉得灯光已经够亮了。他咯咯地笑着,好像我说了什么笑话似的,不过他的眼睛里可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黑色的大旧烟斗,那是石楠根制成的烟斗,然后他点燃烟草。他点烟的时候,仍然继续盯着我。甚至等他咬着烟斗,烟斗袋里开始冒出烟之后,他的眼睛还是不放过我。那双眼睛透过烟雾直视着我,让我有点慌张,而且再次让我想起巴蒂斯康灯塔——据说雾气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在两英里以外还可以看见那个灯塔的亮光,哪怕是在晚上。

尽管我打定主意绝不慌张,但是在他锐利的注视之下,我开始坐立不安。然后我想起薇拉·多诺万说过:“胡说,多洛雷丝啊,每天都有丈夫死掉。”我突然想到,如果麦考利夫医生盯着薇拉,即使他眼珠子掉了下来,薇拉也依然会脸不红气不喘。这么想之后,我觉得放松多了。我又冷静了下来,只是将双手交叠着放在手提包上,等着他出招。

最后,他知道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从椅子上跌坐到地上,向他坦承我谋杀了自己的丈夫时——我想他一定希望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罪,将烟斗从嘴巴里拿了出来,然后问我:“圣乔治太太,你告诉警察,你脖子上的淤青是被你丈夫掐的。”

“是的。”我说。

“你还说过,你和他一起坐在门廊上欣赏日全食,然后你们两个人起了争执。”

“是的。”

“可不可以冒昧问你,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起争执?”

“表面上是为了钱,”我说,“其实是为了酒。”

“可是圣乔治太太,那一天明明是你自己买酒灌醉他的啊!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我说。我觉得自己想要多说几句话,说明我的理由,不过呢,即使我可以那么做,我也没有多说话。因为麦考利夫正希望我那么做,希望我继续说下去,说明我的理由,好让我将自己送进某间监狱。

他终于放弃了继续等待。他捻着手指,似乎生气了,然后继续用他灯塔般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你的丈夫掐伤你之后,你离开他,走上通往东海角的俄罗斯草原,自己到那儿观赏日全食。”

“是的。”

他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小小的手放在小小的膝盖上,对我说:“圣乔治太太,你知道那一天的风向吗?”

那就像是1962年11月那天,我为了要找到那口井,而差点掉进去一样,我似乎听到了同样的断裂声。我心里想:“多洛雷丝·克莱本,你小心点,你最好小心点。今天到处都有井等着你掉进去呢,而眼前这个男人知道那些陷阱都在哪里。”

“不,”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呢,要是我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过来的,很可能是因为那一天没刮风。”

“其实那一天只有微风而已——”加勒特开始说,不过麦考利夫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天风是从西边吹过来的,”他说,“那一天吹的是西风,从西边吹过来的‘微风’,如果你比较喜欢这个说法的话。风速是每小时7至9英里,有时候甚至出现时速15英里的强风。圣乔治太太,我纳闷的是,既然你站在离你丈夫不到半英里的俄罗斯草原上,那阵强风怎么会没有将你丈夫求救的声音吹到你那里。”

我沉默了至少三秒钟。当时我已经决定,在我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之前,都要先默数到三。这么做或许可以阻止我轻举妄动,掉进他帮我挖好的陷阱。但是麦考利夫先生一定以为他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了,因为他从椅子上探身向前。我可以大声告诉各位,甚至对天发誓,有那么一两秒,他的眼睛从蓝色转为红色。

“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说,“第一个原因是,那一天相当闷热,风速每小时7英里根本只是空气流动而已。第二个原因是,海边大概有1000艘小船,每艘船都互鸣汽笛。而且,你怎么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出大叫?你一定没有听见他大叫吧!”

他坐回到椅子上,看起来还有点失望的样子。“这是个合理的推测,”他说,“我们知道他跌下井时并没有当场死亡,根据法医的推测,他至少有较长一段时间是清醒的。圣乔治太太,如果你掉入一口废井,发现自己一根胫骨、一根踝骨、四根肋骨断了,一只手腕扭伤了,难道你不会大叫救命吗?”

我在心里默数了三秒,而且秒与秒之间都加上“我漂亮的小马”这几个字之后说:“麦考利夫医生,掉下井的人不是我,是乔,而且他已经喝醉了。”

“没错,”麦考利夫医生反击,“虽然和我谈过的每个人都说,你不喜欢他喝酒,他喝醉酒之后,会变得很讨人厌,而且喜欢吵架,但你还是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给他,”他说,“你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给他,而他不光是喝酒而已,还喝得烂醉。当时他醉醺醺的,嘴巴里满是血,整件衬衫一直到皮带搭扣也都沾满了血。当你将他身上的血和摔断的肋骨,以及随之而来的肺损伤综合起来分析时,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

一,我漂亮的小马,二,我漂亮的小马,三,我漂亮的小马。“我不知道。”我说。

“几根断裂的肋骨刺穿他的肺部。像这样的伤口都会造成出血,不过很少会像他那样大量出血。根据我的推测,这种大量出血很可能是他不断呼叫求救造成的。”

这不是一个问题,不过我说话之前还是默数了三秒。“你认为他在井底呼叫求救,这就是你推测的结论吗?”

“不,女士,”他说,“我不只这么认为,我还非常肯定。”

这一次我一秒钟也没有多等。“麦考利夫医生,”我说,“你的意思是,我将我的丈夫推下了那口井吗?”

我这么一说让他有点吃惊。他那双灯塔似的锐利眼睛不只眨了眨,有几秒钟的时间还变得黯淡了。他弄了弄烟斗,然后又将它塞回嘴巴,吸了几下。他想趁这段时间思索到底该怎么回答我的惊人之语。

在他想出来之前,加勒特开口了。他已经满脸通红,像小萝卜一样。“多洛雷丝,”他说,“我很确定没有人认为……也就是说,没有人想过你会——”

“等一下。”麦考利夫打断他的话。我刚才打乱了他的思绪,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就恢复了常态,毫不费力。“我想过你会这么做。圣乔治太太,你明白的,我的工作职责是——”

“哦,别再称呼我圣乔治太太了,”我说,“如果你指控我先将我的丈夫推到井底,然后当他大呼救命的时候,我站在上面袖手旁观,那就不必再称呼我为圣乔治太太了,直接叫我多洛雷丝就可以了。”

安迪,那一次我真的不是想攻击他,但是我不得不那么说。我怀疑他医学院毕业之后就没有被这么猛烈地攻击过。

“圣乔治太太,没有人指控你做了什么。”他声音僵硬地说。我在他眼中看见的信息是:“至少目前还没有。”

“那就好,”我说,“因为我将乔推下井的这个想法真是太蠢了。他的体重至少比我多了50磅!最近这几年他胖了不少。而且如果有人惹毛他,或是碍他的路,他可是不会拳下留情的。这是我当他太太十六年的经验之谈,而且你会发现,许多人都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当然,乔已经很久没有揍我了,不过,我并没有到处敲锣打鼓,告诉岛上的人他不再打我,来改变大家对他的看法。所以,当麦考利夫的蓝眼睛想要钻进我的额头时,我他妈的真是高兴我没有那么做。

“没有人说你将他推进井里。”那个苏格兰佬说。这次他很快就让步了。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却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脸上写的是该让步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但是你知道的,他当时一定有大声呼喊,他一定大叫了一阵子,可能持续了几个小时,而且喊得很大声。”

一,我漂亮的小马……二,我漂亮的小马……三。“我想,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说,“或许你认为他掉到井里是个意外,而我听见他大喊,却假装没听见,转头弃他而去。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吧?”

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我也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事情没有照他预定的那样发展,就像他以前和别人谈话时,总能逮住他们的破绽那样。这时他双颊泛红,两边都像一个亮红色小球。我很高兴看见他双颊泛红,因为我希望他生气。像麦考利夫那样的人,要让他生气才好对付,因为像他那样的人,习惯了在别人失控时,他们自己依然神态自若。

“圣乔治太太,如果你一直用你自己的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们今天什么事也完成不了。”

“麦考利夫,你这么说可就没道理了,你根本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啊,”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无辜的样子,“你告诉我,乔一定有大喊——你的说法是‘大声呼喊’,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

“好了,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烟斗放到加勒特的铜质烟灰缸里,力气之大,连烟灰缸都发出当啷巨响。这时他的眼睛冒着火,同时额头也涨红了,有一道皱纹,正好和双颊的红晕搭配。“圣乔治太太,你到底有没有听见他呼叫求救?”

一,我漂亮的小马……二,我漂亮的小马……

“约翰,我想没有必要困扰这位女士吧。”加勒特插嘴,他的声音听起来更不舒服了,而且再次打乱了那个小苏格兰人的注意力。我差点就捧腹大笑了。要是我真的大笑,那可就糟了,这一点我很肯定,不过我还是差点就克制不住了。

麦考利夫咻地转过身对加勒特说:“你同意让我全权处理这个案子的。”

可怜的老加勒特立即弹回他的椅子,速度之快,差点弄翻椅子,我很肯定他扭伤脖子了。“好啦,好啦,不必脸红脖子粗的。”他咕哝着说。

麦考利夫又转过身面向我,准备再重复一次他刚才的问题,但我不想再等他问一次。那时候,我已经数到十了。

“没有,”我说,“我只听见海边人群的声音,他们一看见日全食,就互鸣汽笛,每个人都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等着我继续说——这就是他保持沉默,让别人将自己送进陷阱的老把戏,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继续双手交叠放在手提包上,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女人,我一定会让你说出实话的,”他的眼睛说,“我一定会让你说出我想听到的所有真相,而且如果我要你说两次,你就得说两次。”

我的眼睛也不甘示弱:“不,我的朋友,我不会说的。你大可用你那金刚石般锐利的浅蓝眼睛钻过我的脑袋,不过除非你先开口问我,否则等到地狱结冰,你都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一句话。”

我们就那样看着彼此,对峙了近一分钟。最后我觉得自己意志动摇了,想开口对他说话,即使只是一句:“难道你妈没有教过你,瞪着人看是不礼貌的吗?”这时加勒特开口了,或者应该说,是他的肚子说话了。他的肚子发出好长的一声咕噜。

麦考利夫看着他,满脸厌恶的样子。加勒特拿出他的折刀,开始清理他的指甲缝。麦考利夫从他羊毛外套的内袋里抽出一本笔记本(7月这样的大热天竟然穿羊毛外套!),看着里面记录的内容,然后又将笔记本放回口袋里。

“他曾经试着要爬出来。”他终于开口了,漫不经心地,好像他说的是“我有个午餐约会”似的。

他那句话让我觉得,有人用肉叉刺进我的下背,刚好刺在那一次乔用大木块打我的那块地方,不过我努力不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哦,是吗?”我说。

“是的,”麦考利夫说,“那口井的井壁上砌满了大石头,我们发现好几块石头上都有血手印。看来他想办法站起来,然后用手抓着石头缝,慢慢往上爬。那一定很辛苦,尽管他承受着超出我想象的苦痛煎熬,但是他仍然努力地往上爬。”

“听到他死前受尽折磨,真是让我难过。”我说。我的声音依旧镇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我感觉得到,我的腋下已经开始冒汗。而且我还记得,当时我很怕汗会从他看得见的地方冒出来,像是我的眉毛或是鬓角。

“可怜的乔。”

“是啊,的确很可怜,”麦考利夫说,这时他灯塔般的锐利眼睛钻了进来,又一闪而过,“可,怜,的,乔。我想他本来可以自己爬上来的,尽管他很可能爬上来不久之后就死了,不过我还是认为他本来可以爬上来。然而,他却遇到阻碍,没有爬上来。”

“是什么阻碍?”我问。

“他的头骨碎了。”麦考利夫说。这个时候,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不过他的声音却变得像呜呜叫的猫咪一样轻柔。“我们在他的大腿中间发现了一块大石头。圣乔治太太,那块大石头上沾满了你丈夫的血,我们在那片血迹中找到了几块碎瓷片。你知道我从那些小碎片中推论出了什么结果吗?”

一……二……三。

“听起来那块大石头不只打破了他的头,也砸烂了他的假牙,”我说,“那真是太糟糕了,乔特别喜欢那副假牙!真不知道卢西恩·默西埃要如何让缺了假牙的乔,看起来依然体面。”

我这么说的时候,麦考利夫的双唇往后一拉,让我有机会观察他的牙齿。他没有假牙套。我猜他想要做出微笑的样子,不过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微笑,一点也不像。

“是的,”他说,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牙齿,连牙龈都露出来了,“是的,那也正是我的结论,那些瓷碎片是从他下排的假牙来的。说到这儿,圣乔治太太,你知道在你丈夫差点逃出那口井的时候,哪里来的大石头将他往下砸吗?”

一……二……三。

“我不知道,”我说,“你知道吗?”

“是的,”他说,“我怀疑有人从地上将石头挖出来,然后残忍又无情地将石头砸向他那张往上仰着的哀求的脸。”

他说完之后,没有人说话。天知道,我真想说话,我真想马上插嘴:“不是我,可能有人做了这件事,不过不是我。”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好像又回到黑莓丛那儿,只是这一次到处都有井,等着我往下跳。

我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他。但是我感觉得到,我又快要冒汗了,而且我交缠的双手想要紧紧抠住彼此。要是真的抠住的话,指甲都会变白……他一定会注意到的。像麦考利夫那种人,一定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他那巴蒂斯康灯塔般锐利的双眼,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我想着薇拉,想象她会用什么眼神看他,仿佛他只是她鞋子上不小心沾上的狗屎似的。不过,当时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就那么盯着我,即使我这么想,也无济于事。之前我一直觉得,她好像和我一起在那间办公室里,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那时候只剩下我和那个小个子苏格兰医生,他很可能想象自己是杂志上侦探故事里的业余侦探(我后来才知道,他的证词已经把沿海地区的十几个人送进了监狱),我感觉得到,我快要张开嘴巴,脱口说出一些事了。安迪,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开口了,会说出什么话。我听得到加勒特桌子上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响着,那个时钟有着既响亮又空洞的声响。

我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加勒特·蒂博多说话了。我都忘了他的存在。他的语气担忧又急促,我知道他也无法继续忍受那种沉默了。他一定觉得,最后可能得有个人尖叫,释放紧张情绪,沉默才会结束。

“我说约翰哪,”他说,“我们不是已经一致同意,假如是乔自己抓到那块石头,很可能石头是自己滚下去的,而且——”

“拜托你闭嘴行不行!”麦考利夫沮丧地对着他大吼,我则是松了一口气。全都结束了。我知道,而且我相信那个小个子苏格兰佬也知道。我们两个人仿佛待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他拿着可能是剃刀的东西碰触我的脸颊……然后笨拙的警察蒂博多踩到自己的脚指头,撞上窗户,百叶窗发出一声巨响,噌的一声就上去了,这时候阳光洒了进来,我看见他手上拿的只是羽毛,不是剃刀。

加勒特咕哝着说麦考利夫没有理由对他大吼,但是那个医生完全没有理他。他转过头来,不太客气地对我说:“圣乔治太太,你觉得呢?”仿佛他已经把我逼到了墙角一样,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他只能期望我会突然出错,但是我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这让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我已经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说,“我们等待日全食出现的时候,他就喝醉了。我帮他做了一份三明治,我想三明治或许能让他清醒一点,但是根本没有用。他开始大吼,然后掐住我的脖子,又打了我,所以我就出门,去了俄罗斯草原。当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人影了,我以为他和朋友出去了,不过那时候他就已经掉到井里了。我猜他可能想抄近路到大马路上,他也可能是出来找我的,想对我道歉。到底是不是这样,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或许不知道也好。”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麦考利夫先生,你不妨也试试这个方法。”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麦考利夫说,他脸颊上的红色斑点更红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他死了?老实告诉我!”

“这个问题和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有什么关联吗?”我问他,“我的天哪,你到底哪根筋不对劲?”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他微微颤抖的手拿起烟斗,然后再次点燃烟草。他没有再问我任何问题,那天问我最后一个问题的是加勒特·蒂博多。麦考利夫没有问我那个问题,因为那个问题根本无关紧要,至少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不过那对加勒特意义非凡,对我更是如此。因为那天我走出镇办公大楼之后,这一切并不会结束,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走出那栋办公大楼只是个开始而已。最后一个问题,以及我回答的方式很重要,因为在法庭上无关紧要的问题,通常会变成女人们在后院里晾衣服,或是男人们出海捕龙虾,背对操舵室坐着吃午餐时,闲聊八卦的话题。那些事情或许不会让你进监狱,不过会让你在大家的眼神下吊死自己。

“你当初究竟为什么要买酒给他喝?”加勒特的声音有点颤抖,“多洛雷丝,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哪?”

“我以为他要是有酒喝的话,就不会来打我,”我说,“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平静地坐着欣赏日全食,而他不会想要打我。”

我没有哭,其实那不算哭,可我觉得有一滴眼泪从我的脸颊滑落。有时候我觉得,那一滴眼泪正是我可以继续在小高岛上生活三十年的原因。如果我没有流下那滴眼泪,他们很可能会在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说我是凶手之类的,让我没有办法继续住在小高岛。没错,最后他们可能会这么做。我很坚强,但是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坚强到忍受三十年的流言蜚语,还有一些匿名的字条,上面写着:“你这个凶手逃过了法律的制裁。”我的确收到过几张那样的字条,我也很清楚,那些字条是哪些人写的,时至今日,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那年秋天学校开学之后,他们就不再那么做了。我想你们也可以说,多亏了那一滴眼泪,我才有了下半生,包括在这里坐着。也多亏了加勒特传话出去,告诉别人我并没有铁石心肠到没有为乔掉一滴眼泪。我并不是算计好,要故意流下那一滴眼泪,你们可千万别这么想。我只是听到那个小个子苏格兰人说乔死前受了那么多苦,心里觉得很抱歉。不管他多么不好,也不管我发现他骚扰塞莱娜之后有多么恨他,我都没想过要让他受折磨。安迪,我以为他跌下去之后会当场死亡,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以为他跌下去之后就会立刻断气的。

可怜的加勒特·蒂博多的脸红得像停车标志一样,他从桌上的舒洁纸盒里胡乱抽出一沓纸巾,看都没看就塞给了我。我猜他以为我流下第一滴眼泪就表示我准备号啕大哭了。然后他说,很抱歉让我经历“压力这么大的问讯”。我想那可能是他知道的最难的词了。

麦考利夫看见我落泪之后,气得哼了一声,说他来审讯我,是要听我陈述事实的。然后他就走了——其实是昂首阔步走出去的,他将门用力甩上,震得窗户轰隆作响。加勒特等麦考利夫走了之后送我到门口,扶着我的手臂,不过还是没有看我(这其实有点好玩呢),而且一路都在喃喃自语。我不确定他到底在咕哝些什么,不过我猜,不管他说了什么,那都是加勒特向我表达歉意的方式。那个男人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无法忍受看着别人伤心,这是我对他的赞美。我也要为小高岛说几句话:像他那样的男人,不仅可以在小高岛当了近二十年的警察,而且在最后退休时,大家还帮他办了庆祝晚宴,晚宴结束时,所有人都起立为他鼓掌。除了小高岛,你们还能找到像这样的地方吗?我要告诉你们我的看法——一个性情温厚的男人可以在这个地方成功担任执法人员,那表示这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在这里度过你的一生。真的蛮不错的。即便如此,那一天我听见加勒特在我步出大楼后将门关上时,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

这就是最惊险的部分,相较之下,第二天的正式审讯根本不算什么。麦考利夫问了我许多相同的问题,不过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那些问题已经吓不倒我了。我的那一滴眼泪来得正是时候,但是麦考利夫的问题——再加上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像一只发怒的熊,对我愤怒不已——之后却成为大家嚼舌根的话题。反正大家总是会说些闲话的,你们说是不是?

判决结果是意外死亡。麦考利夫不喜欢这个判决,最后他了无生气地埋头宣读他的调查结果,一次也没有抬头,不过他念的是正式的调查结果:乔喝醉酒之后掉到井里,可能大呼求救了一阵子,但没有人回应他,然后他努力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他几乎爬到井口了,却将身体的重量错放在一块松动的大石头上。那块大石头滚向他,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砸碎了他的头骨(更别说他的假牙了),又将他砸回井底,最后他死在了那里。

或许最重要的是——我最近才明白这一点——他们找不到我的杀人动机。当然啦,镇上的人认为(我很肯定,麦考利夫医生也是这么想的),假如我真的杀了乔,那我的动机是不希望乔再打我。不过,光是这个原因似乎不足以让我杀了他。只有塞莱娜和皮斯先生知道我还有哪些动机,但是没有人想到,连聪明的麦考利夫医生也没有想到要询问一下皮斯先生。皮斯先生当然不会自己送上门。假如他那么做的话,那一天我们在咖啡馆的谈话就会曝光,他很有可能会因此丢了饭碗。毕竟我让他违反规定了。

至于塞莱娜……我想她在她自己的法庭上审判了我。我常常看见她盯着我,她的目光深沉而不安,我听见她问我:“你有没有对他做什么?妈妈,你有没有伤害他?这是不是我的错?该付出代价的人是不是我?”

我想她真的付出代价了,这才是整件事情最糟的部分。一个直到18岁才踏出缅因州,到波士顿参加游泳比赛的小岛女孩,现在已经在纽约市立足,成为一名聪明又成功的职业女性。你们知道吗?两年前《纽约时报》还报道过她呢!她为一大堆杂志写文章,却还能腾出时间,每星期写一封信给我。不过,那些信好像是她不得不写的义务信,就像每月两次的电话,是她不得不打的义务电话一样。我想她打电话,写一些问候的短函,是她为自己从来没有再回到岛上,以及与我断了亲密关系的补偿,为了让她自己获得心灵上的安宁。是的,我想她付出代价了,没错。我想,最无辜的人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到了现在也依然在付出着代价。

她今年44岁,从来没有结过婚。她太瘦了(我可以从她偶尔寄来的照片上看出来),而且我觉得她喝酒,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听见她酒醉的语气。我觉得那可能是她不再回家的其中一个原因,她不希望我看见她像她爸爸一样喝醉酒。也可能是因为,她怕喝太多酒之后,可能会对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

不过算了,现在木已成舟了。我逃过法律的制裁,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要是当时他有保险,或者皮斯先生将事情透露给别人的话,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躲过那一劫。权衡这两件事情,我想大额保险可能更糟,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保险公司的某个聪明的调查员和那个小个子苏格兰医生联手。对自己败在一个无知的小岛妇女手上这件事,那个苏格兰人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我想如果这两个人联手,他们很可能会抓到我的把柄。

接下来呢?我想,犯下谋杀案却没有被发现,之后就是这样了吧!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突然在最后一分钟发现真相。我没有想过再杀别人,上帝也没有用闪电劈死我,或许他觉得为了乔·圣乔治那种人用闪电劈我,根本就是浪费电吧!

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了下去,我回到松林小筑,继续为薇拉工作。那年秋天开学之后,塞莱娜和她的好朋友恢复了友谊,有时候我还听见她在电话里和朋友开心地聊天说笑。当乔死了的消息终于被理解了时,小皮特很难过,小乔也是,其实小乔比我预期中还难过。他变瘦了,而且常做噩梦。不过,到了第二年夏天,他似乎就完全恢复正常了。1963年下半年唯一真正改变的是,我请塞思·里德过来,给那口古井做了一个水泥盖。

乔死了六个月之后,镇遗嘱认证处清算了他的财产,我甚至都没有到场。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他们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写着乔所有的财产都归我所有,我可以将财产变卖、交换或丢到大海里。我看完他的遗产列表之后,觉得最后一项是最棒的。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令我相当惊讶的事——如果你的丈夫突然死亡,而他的朋友都像乔的朋友一样是一些白痴的话,那么他的那些东西就都能派得上用场。我将他修修补补了十年的短波收音机,以25美元的价格卖给诺里斯·皮内特,又将他放在后院的那三辆废卡车卖给汤米·安德森。那个蠢蛋买到那三辆破车,开心得不得了。我用那笔钱买了一辆1959年出厂的雪佛兰汽车,虽然那辆车的排气阀会发出轰隆隆的噪声,不过性能还很好。我也将乔的存款转到我的名下,重新为孩子们开了大学基金账户。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从1964年1月起,我开始恢复娘家本姓。我并没有大肆宣传,不过我下半辈子可不想再拖着圣乔治这个姓,就像狗尾巴上绑着个铁罐子一样。我想你们会说,我将绑着铁罐子的绳子切断了,但要甩掉他,可不像甩掉他的姓那么简单,我大可以这么跟你们说。

我并不希望那样。我已经65岁了,从我15岁开始,我就知道人生不外乎是做出选择,以及按时付清账单而已。有时候我们会面临很难的选择,不过我们并不能因此而拒绝做出选择,尤其是在其他人依靠我们为他们完成他们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的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尽量做出最好的选择,然后付出代价。我付出的代价就是,夜晚常做噩梦,冒着冷汗被惊醒,甚至有更多的夜晚,我根本彻夜难眠。我付出的另一个代价就是,那块大石头砸中他的脸,打破他的头骨和他的假牙的声音,那个听起来像瓷盘被砸在壁炉砖墙上的声音,我已经听了三十年了。有时候那个声音把我惊醒,有时候那个声音让我失眠,有时候那个声音在大白天吓得我冒冷汗。我可能会在家里扫门廊,或者在薇拉家里擦亮银器,或者坐下来,打开电视转到《奥普拉脱口秀》,准备吃午餐时,突然听见那个声音。我听见那个声音,或者是他跌到井底那砰的一声,或者是他从井底往上喊的声音——“多……洛……雷……丝……”

我猜,有时候我听到的声音,和薇拉尖叫着说她看见角落里有电线或是床底下有尘土怪并没有多大的差异。有些时候,尤其是她神志开始不清楚时,我会爬到她床上,抱着她,想着那块大石头发出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看见瓷盘击中壁炉的砖墙,摔成碎片。我看见那个画面的时候,会紧紧拥着她,好像她是我的姐妹一样,或者好像她就是我自己一样。我们就这样躺在床上,各自有各自害怕的东西,最后我们会一起慢慢睡着——她有我保护她不受尘土怪的攻击,我则有她保护我,让我听不见那个瓷盘破碎的声音。有时候我睡着之前想着:“这就对了,这就是当个臭婆娘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且,不当臭婆娘并不表示不必付出代价,因为有时候这个世界会逼着女人不得不当臭婆娘。当外面一片漆黑,里面只靠一个女人点灯,而且必须让灯不熄灭时,女人就不得不当个臭婆娘。可代价,要付出的代价真是可怕啊!”

安迪,你那瓶酒可不可以再倒一点给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VSWdG5rOu+/H+BAsLAk0rBN8I3COpm6/xhu7cw8/TqqUfcyRrt6zM3zGy7XTaJ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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