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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蒂格·墨菲是克林特第一个交代的狱警——关于埃薇的事实真相,克林特把埃薇说过的话告诉墨菲:埃薇说一切似乎都取决于克林特能不能保证她活着,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像被捆绑到彼拉多面前的耶稣一样毫不退缩。克林特最后说:“我之所以撒谎是因为我无法让自己说出真相。真相太过惊人,我实在说不出口。”

“嗯。医生,你知道我过去教过高中历史吗?”事实上,蒂格正用让克林特联想到高中生活的目光看着他。这是种让你怀疑自己带没带教学楼通行证的目光,是种想让你看看自己的瞳孔有没有放大的目光。

“是的,这我知道。”克林特说。他把蒂格拉进了可以私下交流的洗衣房。

“我是家里第一个从大学毕业的,在女子监狱上班本不该是人生中的一步。但我亲眼看到你对那些家伙是怎么照顾的。我知道即便她们中有许多人做过坏事,但大多数并不是烂到根的人。因此,我想帮你……”蒂格扮了个怪相,用手摩擦着太阳穴上后退的发际线。你可以看出他曾经是个老师,可以想到他在教室里来回踱步,向学生们讲述哈特菲尔德和麦考伊两大家族的世仇传说和史实之间的巨大差别,并随着讲解深入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热情地用手拽着头发。

“那就帮帮我吧。”克林特说。如果任何一个警察都不答应留下,他会试着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关闭这所监狱,但最终他必定失败。特里·库姆斯和新来的家伙掌握了残余的警力。如果需要的话,他们还会找来其他一些男人。克林特见识过弗兰克·吉尔里打量门和栅栏时寻找防备弱点的模样。

“你真相信这话,觉得她具有某种——魔力吗?”蒂格说“魔力”时的样子和贾里德说“真的”时完全一样——比如,“你真的想看我的功课吗?”

“我相信她对现在发生的事情具有一定的掌控权,更重要的是,我认为监狱外的男人们也相信这点。”

“你相信她具有某种魔力?”蒂格再一次用教师特有的怀疑目光看着他:小子,你有多醉啊?

“我的确相信,”克林特举起手,让蒂格至少在这一刻别再说话,“即便我错了,我们也要守住这座监狱。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要保护好犯人中的每一个人。我不信任酒醉的特里·库姆斯,也不相信弗兰克·吉尔里或其他任何人,只让他们跟埃薇·布莱克谈话都不行。你听见过她说话。无论是否仅仅在幻想,她都是个把人惹火的天才。她会一直激怒对方,直到有人失去耐心把她杀了为止。那些人中肯定会有人耐不住火杀了她。把她绑在火刑柱上烧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你不会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吧?”

“事实上,我真这么觉得。喷火党做的事情没让你有所觉悟吗?”

两人靠在一台工业用洗衣机上。“好吧,听你的。”

克林特本想拥抱蒂格,但最后只是说了声谢谢。

“这原本就在我那些愚蠢的工作范围之内,但我并不介意你谢我。对了,你觉得我们要守多长时间?”

“不会太长,最多几天而已。无论如何,她是这么说的。”克林特意识到,自己像谈论古希腊神话中一位愤怒的神明似的在谈论着埃薇·布莱克。这样说话很粗暴,但感觉却特别真实。

2

“等等……等等……再等等,”兰德·奎格利听克林特重复了上面那番话之后说,“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们让警察把她带走,她就会毁灭整个世界?”

克林特基本这么认为,但还想做些矫饰。“兰德,我们只是不能让本地警察把她带走。这是我们的底线。”

兰德在方框眼镜的厚重镜片之下的眼睛眨着淡灰色,他黑色的一字眉像条很粗的毛毛虫一样横在眼睛上方。“疾病控制中心那边怎么样?你不是和疾病控制中心的人谈过了吗?”

蒂格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打给疾病控制中心的电话只是个幌子。医生假意给疾病控制中心打电话以争取时间。”

兰德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克林特觉得这下完了。但兰德只是瞥了克林特一眼,然后问蒂格:“从没真正打通过吗?”

“没有。”克林特说。

“一次也没打通?”

“有几次转到了自动应答机。”

“该死,”兰德说,“我完全没意识到。”

“伙计,这不怪你,”蒂格说,“有人想开始搞事的时候,我们仍然能倚靠你吗?”

“当然,”兰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他们治理城镇,我们治理监狱,事情本就应是那样。”

惠特摩尔是下一个。惠特摩尔觉得整件事有点可笑,但这件事既真真切切,又让人讨厌。

“我觉得那个杀死制毒者的女勇士确实有魔力。那些戴怀表的家伙也确实会闯入监狱。在奥罗拉病毒肆虐的现在,你说的这些事都见怪不怪了。对我来说,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我会留下来继续值班。”

狱警中最年轻的只有十九岁的斯科特·休斯上交了钥匙、配枪、催泪瓦斯和其他装备。如果疾病控制中心的人不接走埃薇·布莱克,他就不准备继续留下了。斯科特不是任何人的救星,只是杜林路德宗教堂不会错过任何一次礼拜的普通基督徒而已。“我喜欢你们所有人。你们不像皮特斯和这里的其他一些蠢货。我不在乎比利的男同性恋身份,也不在乎略有些迟钝的兰德,你们这些人都是好人。”

克林特和蒂格跟着斯科特穿过监狱入口走到监狱楼大门和楼外的院子,一直在试着让他改变主意。

“蒂格,你看上去一直很冷静。诺克罗斯医生,你看起来也很好。可我不想死在这里。”

“谁说会死?”克林特问。

没真正长大的斯科特走到自己大脚轮胎的皮卡前。“现实点,你们都知道城里许多人都有枪,有些人甚至还有两三把呢!”

这话说得没错。即便在偏远的阿巴拉契亚小城杜林(偏远也许更需要有枪。杜林有富乐客[12]和古德威尔超市,但最近的一家影院却是在伊格尔),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把枪。

“诺克罗斯医生,我想说的是,我去过警察局,那里有好几排M4冲锋枪。还有其他一些武器。治安维持者会拿上警局军火库里的武器过来,医生,我不想冒犯你,但你和蒂格靠从监狱军械柜里的霰弹枪根本拦不住他们。”

蒂格站在克林特身边。“所以你要离开了是吗?”

“是的,”休斯说,“我是想离开,得有人为我开门。”

“蒂格,别废话了。”克林特向蒂格发出信号。

蒂格叹了口气,向斯科特·休斯道歉——“年轻人,这样做我也很难过”——用催泪瓦斯向斯科特喷去。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这件事。斯科特·休斯离开会引发严重的问题。他们不能让监狱里出去的人告诉城里的家伙们他们人手紧缺,更不能让城里的家伙们知道监狱里武器有限。斯科特说得没错,监狱里的武器确实不够:除了十几支霰弹枪和填充霰弹枪的鸟弹外,就只有每位狱警携带的点四五佩枪了。

克林特和蒂格站在正在停车场上翻滚的同事面前。看着地上的斯科特,克林特不自在地想起了“周五格斗夜”伯特尔家后院水泥地袒胸躺在他肮脏运动鞋前的寄养兄弟杰森。杰森眼睛下面有块克林特拳击出来的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的红色淤肿。杰森流着鼻涕,在地上嘟囔着:“克林特,这样就好。”坐在草地椅上的成年人纷纷大笑,欢呼,拿着福斯塔夫牌罐装啤酒相互干杯。那一次,克林特赢了奶昔。这次他又能赢得什么呢?

“该死,我们还是这么做了。”蒂格说。三天前,当他们必须对付皮特斯的时候,蒂格看上去像个吃了一肚子贝类海鲜、在过敏反应中挣扎的人。这回他好多了,看上去只是稍有点胃酸。他弯下腰,把斯科特翻了个身,用绳子把斯科特的手腕捆在背后。

“医生,我们把他关在B区吧?”

“就关在B区吧。”克林特甚至没想过要把斯科特关在哪儿,在日益恶化的形势面前,这件事显然不足以让他提升信心。他弯腰抓住斯科特的胳膊肘,帮蒂格让斯科特站起来,两人合力把斯科特带进了监狱楼。

“先生们,”监狱门外传来人声,这是沙哑疲惫的女人声音……但声音里还带着一些欣喜,“你们能保持那个姿势吗?我想拍一张照片。”

3

克林特和蒂格抬起头,两人的表情充满着负罪感。他们感觉自己像将要埋掉尸体的黑手党爪牙似的。看了自己拍的第一张照片以后,米凯拉更高兴了。她皮包里只带了一部廉价的尼康相机,但拍出来的照片却很清晰。真是太完美了。

“哎哟,你们这两个肮脏的海盗!”加思·弗利金杰大叫,“告诉我,他做了什么?”方才他坚持在附近的观景点停车,和米凯拉尝了一点紫色闪电。毒品使他更兴奋了,米琪似乎也重新振作起精神,也许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是第四次或第五次重新振作了。

“医生,太糟糕了,”蒂格说,“这下我们完了。”

克林特没有回话。他用胳膊挟持着斯科特,瞪眼看着破烂奔驰前的新来者。他的脑海中像是有一幅逆向发生山崩图景,山体没有分崩离析,而是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也许这就像伟大的科学家或哲学家灵感迸发的一刻吧。他希望是如此。克林特把斯科特和不知所措正发着牢骚的蒂格扔在一旁。

“再来一张!”米凯拉一边嚷一边按下快门,“太好了,又是一张!能告诉我你们这些男人正在干啥吗?”

“老天,这是叛变啊!”加思一边大叫,一边模仿着《加勒比海盗》中杰克船长被人背叛时所做的动作,“他们先把他弄得不省人事,然后逼他走跳板!天哪!”

“给我闭嘴。”米凯拉说,她抓住门——幸好门没通电——摇了起来,“这和那个女人的事有关吗?”

“我们太倒霉了。”蒂格说得好像自己很惊讶。

“打开门。”克林特说。

“你说什么——?”

“开门!”

蒂格开始向入口处的岗亭走去,其间狐疑地回头朝克林特看了看,克林特点头示意他继续向前。克林特走到门边,完全不躲避米凯拉连续按下的快门。米凯拉眼睛红肿,这是四天三夜没睡觉的结果,可她同伴的眼睛也一样红。克林特猜测他们服用了非法的兴奋剂。相比他刚才闪过的念头,服用兴奋剂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是贾妮丝那个做记者的女儿?”他说。

“是的,我是米凯拉·科茨。在电视观众面前,我是米凯拉·摩根。我想你一定是克林特·诺克罗斯医生吧。”

“我们见过吗?”克林特不记得自己见过监狱长的女儿。

“我为高中的报纸采访过你。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那时你喜欢我吗?”他问。老天,他已经老了,而且还在越来越老。

米凯拉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觉得你如此喜欢在监狱工作略微有点怪。尤其是在监狱和我妈妈一起工作。但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事。那个叫埃薇·布莱克的女人怎么样了?她真的睡着之后又能醒过来吗?我听说有这种事。”

“埃薇·布莱克是她随便用用的名字,”克林特说,“没错,她的确能正常地睡着醒来。但她在其他许多方面看上去很不正常。”克林特感觉自己像一个蒙着眼睛走钢丝的人一样头晕,“你想采访她吗?”

“你没在开玩笑吧?”米凯拉突然间一点都不困了,看上去非常兴奋。

监狱的外门和内门开始徐徐地打开。加思用胳膊拐住米凯拉的胳膊,走进外门和内门中间的空地,但克林特这时举起手。“但我有条件。”

“说你的条件吧。”米凯拉爽快地说,“想要我相机里的照片是吗?你不想看上去太过残暴。”

克林特问:“你们看见附近有警方的巡逻车吗?”

加思和米凯拉都摇了摇头。

至少现在巡逻车还没过来。没人监视从西拉文路通向监狱的交通要道。有一个把戏吉尔里至今还没有耍过,至少是到现在为止,但克林特并不感到惊讶。特里·库姆斯贪恋杯中之物,弗兰克这个动物检疫官作为他的副手,必须为他查缺补漏。但克林特觉得弗兰克很快会补上这个漏洞,也许已经有警察在路上了。事实上,仔细考虑以后,他觉得警察肯定已经过来了,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可能出去买比萨和贾里德一起吃了。吉尔里也许不会在意进入监狱的人,但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离开。他不会让问题多多的精神科医生离开,更不希望埃薇·布莱克被监狱小巴偷运出去。

“你的条件是什么?”米凯拉问。

“采访必须很快结束,”克林特说,“如果你听到我说你会听到的说法,看到我说你会目睹的情况,那你必须得帮我。”

“要她帮你什么?”蒂格重新加入了谈话。

“增援,和武器。”克林特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我儿子,我要我的儿子。”

4

奥林匹亚餐厅不提供馅饼。做馅饼的女人裹着那层膜正睡在休息室里。接受长官指令做饭的警察格斯·沃伦说除人手不足之外,找到的食物也很有限。“我在冰柜底层找到了一个冰激凌蛋糕,但我不敢说那个蛋糕是不是新鲜,也许在那儿放了很久了。”

“我想来一点。”尽管冰激凌蛋糕完全替代不了馅饼——一顿饭没有馅饼真的很丢脸——但因为弗兰克·吉尔里坐在餐桌的另一边,唐必须表现出规规矩矩的样子。

同时坐在餐桌后面的还有巴罗斯警官、兰格尔警官、埃里克·巴罗斯以及一个名叫西尔弗的老法官。他们刚刚吃过一顿差劲的午餐。唐吃的是奶酪饺子,上桌的时候整盘饺子浸在一层厚厚的黄色油脂里。但在八号魔法球[13]说他的未来一团糟以后,唐为了泄愤还是把饺子给吃了。其他人吃了三明治和汉堡,但没有人可以吃掉一半。他们都没叫甜点,这也许是个明智的决定。弗兰克花了半个小时,把他所知道的监狱的大致情况告诉了所有人。

“你觉得诺克罗斯会不会正在盘问她?”唐突然莫名其妙地问。

弗兰克瞪眼看他。“这不但不可能,而且和我们谈论的话题没有关系。”

唐明白了弗兰克的意思,在格斯·沃伦过来问他们还要不要点别的食物前一直没说话。

加思离开后,西尔弗法官说话了。“弗兰克,你看我们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特里的意见是什么?”法官的肤色发灰,那颜色简直令人担心。他的声音很含糊,似乎嘴里含着团嚼烟似的。

“我们的选择非常有限。我们可以等诺克罗斯出来,但谁知道要等多久。医院里也许储备着很多食物。”

“他说得对,”唐说,“监狱里没有上等排骨这类东西,但依靠干燥食品还能撑上好些天。”

“我们等得越长,”弗兰克说,“流言传得越广。附近的许多人也许会开始想着要把事态掌控在自己手中。”他等待有人会说,这不是你正在做的事情吗?但没有人对他提出疑问。

“如果我们不再等呢?”法官问。

“诺克罗斯有个儿子,当然你们也都熟悉他老婆。”

“你真是个好警察,”法官说,“但要小心点,那位女士是个严格照章办事的人。”

被诺克罗斯警长两次抓到超速行车的埃里克做了个鬼脸。

“如果她在就好了。”吉尔里说。唐根本不相信他会这么想。打一开始吉尔里把手放进唐的胳肢窝,把他当作条宠物狗的时候,唐就知道他是个不肯甘居人后的家伙。“可她和她儿子都失踪了。如果她还在,我想我们会试着让她和她儿子去说服诺克罗斯,说服他在那个叫布莱克的女人那件事的立场上有所松动。”

西尔弗法官舔着舌头,瞪着眼前的咖啡。他没碰这杯咖啡。法官领带上的明黄色和他病恹恹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只飞蛾在他头边飞舞。法官把飞蛾挥开,飞蛾飞走了,落到了餐厅天花板上亮着的球形灯灯罩旁。

“这么一来……”西尔弗法官说。

“对啊,”唐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弗兰克·吉尔里摇摇头,把一些面包屑从桌子上扫到手掌心里。“我们组成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小组。这个小组包括十五到二十位可依靠的人。我们得有一定的武器装备。警察局应该有足够的防弹衣,而且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装备。不过我们没时间一一清点了。”

“你真觉得……”里德·巴罗斯表示怀疑,但弗兰克根本无视他的质疑。

“警察局有六七支冲锋枪,这些冲锋枪应该分配给能熟练使用它们的人。其他人配来复枪或警察的佩枪,也可以两样都带上。唐给出了监狱的详细布局,应该对我们有用。我们到那儿以后,可以向诺克罗斯展示我们的武装力量,再给诺克罗斯一次交人的机会。我想他会把那个女人交出来的。”

法官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如果他不肯交呢?”

“我想他阻挡不了我们。”

“即便在非常规情况下,这样做也太极端了。”法官说,“特里怎么想的?”

“特里……”弗兰克把面包屑扫在地板上。

“法官,他喝醉了。”里德·巴罗斯说。

里德帮弗兰克解了围。弗兰克面露愁容地说:“他已经尽力了。”

“喝醉了就是喝醉了。”里德说,维恩·兰格尔觉得这是句大实话。

“那么……”法官把手伸到弗兰克的粗壮肩膀上捏了捏,“弗兰克,我想现在就该你来管事了。”

格斯·沃伦端着给唐的一块冰激凌蛋糕走了进来。餐厅主人的表情很狐疑,显然不知道蛋糕还能不能吃。蛋糕块上结着一层霜。“唐,你确定要吃吗?”

“妈的。”唐说。做馅饼的女人从世界上消失以后,如果还想吃点甜东西的话,那就得有点冒险精神了。

“弗兰克?”维恩·兰格尔说。

“怎么了?”弗兰克更像是在问他:现在又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派辆巡逻车把监狱监视起来。防止,我想说,防止医生把她带出监狱藏在什么地方。”

弗兰克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用手拍了下侧脸——他的力气用得很重,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得跳了起来。“老天,你说得太对了。我早应该这么干了。”

“我去监视。”唐完全忘了冰激凌蛋糕的事情。他飞快地站起身,大腿撞在桌子的下沿上,震得桌上的杯子和盘子一阵晃动。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和埃里克去,我们会把所有想要进出监狱的人都给拦下来。”

弗兰克不怎么看得起唐,埃里克又是个小孩子,但也许派他们去已经足够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预防措施而已。他觉得诺克罗斯不会把那个女人带出监狱。对诺克罗斯来说,那个女人躲在监狱大墙后面似乎更安全。

“好吧。”他说,“如果真有人出来的话,阻止他们就行了。不准掏枪,明白吗?不准抓人。如果他们不肯停下,你们就跟在后面。马上呼叫我就行。”

“不呼叫特里吗?”法官问。

“不,直接呼叫我。你们把车停在西拉文路和监狱进出通道的交叉路口。明白了吗?”

“明白了。”唐干脆地说,他又有事干了,“伙计,我们走吧。”

唐和埃里克离开时,法官小声嘟囔了句:“不可言说之人追逐不可食用之物。”

“法官,你说什么?”维恩·兰格尔问。

西尔弗摇了摇头,他看上去非常疲倦。“绅士们,别介意,我说的是通常的情况,我并不介意你们这样做,我只是在想……”

“奥斯卡,”弗兰克问,“你在想什么?”

但法官没有回答。

5

“你是怎么知道孩子的事的?”安琪尔问。

安琪尔的问题把埃薇看向球形灯罩上栖息的飞蛾的视线拉回来,她刚才正在监视男人们制订计划的过程。锦上添花的是,更近的地方还有另一些事在发生着。克林特来客人了。很快这两个客人就会找上她。

埃薇坐直在床铺上,呼吸着杜林女子监狱的空气。工业清洁用品散发的臭气钻进她肺叶深处,她真想马上去死,她为死亡感到悲哀,但她以前也曾死过。死亡的滋味很不好受,但死亡绝不是终点……尽管这次的死亡可能会有些不同。

从好的方面来想,她告诉自己,我终于不用再闻这里的气味了,不用再闻这来苏水和沮丧失望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了。

她想起了特洛伊战场的臭水沟:成堆的尸体,大火,留给众神的鱼内脏——朋友们,谢谢了,这正是我们所要的。希腊人跺着脚在岸边行走,拒绝洗去身上的血污,让身上的血在阳光下被烤成黑色,把盔甲的接缝处都给腐蚀了。但和现实世界无可逃脱的恶臭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在没有来苏水和漂白剂的年代,她还太年轻,太容易受到感染。

但安琪尔的问题很合理,她的声音也非常理智。至少在这时,她的神志是清醒的。

“我知道你有孩子是因为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不是每次都能,但大多数时候都能。我更容易看懂男人的心思——他们更简单——但女人也同样好懂。”

“这么说你知道……我不想说的事是吗?”

“是的,我知道。还有,我对你太严厉了,我是说之前。我很抱歉。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安琪尔没在意埃薇的道歉。她正专注于回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那些她在黑暗最深处时为寻找一丝光亮所做的事,那些为了把思绪从自己身上挪开所做的事,那些做了依旧没有机会醒来和他对话的事。“我必须那么做。我杀的所有男人都伤害过我,或者说只要找到机会就会伤害我。我不想弄死那个女婴,但又不想让她重复和我一样的生活。”

埃薇流着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安琪尔说的是实话,没掺假的实话,一个仅仅关于无解之事的实话。当然,能够帮上安琪尔的机会非常小。安琪尔里里外外都坏了,而且很疯狂。即便如此,她说得依然没错:男人们伤害了她,假以时日,他们或许也会伤害她的小女儿。那些男人以及和他们一样的男人们。普天之下的女人都痛恨他们,但又盼望着他们残暴的身躯给予的滋润。

“埃薇,你为什么哭?”

“因为我感觉到了所有的一切,这让人非常痛苦。现在,嘘!容我再次引用《亨利四世》里的话:比赛正在进行中。我还有事要做。”

“还有什么事要做?”

A区另一端的门咔嗒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连串的声响似乎回答了安琪尔的问题。来人包括诺克罗斯医生、墨菲警官、奎格利警官和两个陌生人。

“他们的通行证在哪儿?”安琪尔大声问,“那两个家伙可没有通行证啊!”

“听我的,肃静,”埃薇告诉她,“不然我要想办法让你安静了。安琪尔,我们正经历着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刻,别在这时候添乱。”

克林特在埃薇的牢房门口停下脚步,同来的女人在他身边站定下来。女人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紫色的眼袋,但眼神却闪着探求的光。

埃薇说:“米凯拉·科茨,你好,或许我该叫你米凯拉·摩根吧。我是埃薇·布莱克。”她把一只手伸出铁栏。蒂格和兰德本能地走上前,但克林特伸出手臂制止了他们。

米凯拉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伸出的手:“你是在新闻里见过我吧?”

埃薇热情地笑了。“我不太喜欢看新闻,电视里的新闻太沉闷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

“我能像你的朋友弗利金杰医生那样叫你米琪吗?”

加思吃惊得跳了起来。

“我很遗憾你没来得及见到你妈妈,”埃薇说,“她是个很优秀的监狱长。”

“狗屁的优秀监狱长,”安琪尔嘟囔道,听见埃薇清了清喉咙,安琪尔忙不迭地说,“好吧,我会安静的,我会安静的。”

“你怎么知道……”米凯拉开始了提问。

“怎么知道你妈妈是科茨监狱长?怎么知道用摩根这个名是那个傻蛋新闻系教授说电视观众比较容易记住押韵的名字是吗?米琪,你本不用和他睡觉的,我想你现在也知道了。好在流产让你躲过了一次艰难的选择。”埃薇笑着摇了摇头,一头黑色秀发飞扬起来。

米凯拉死灰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加思用胳膊搂住她肩膀的时候,她像紧抓着救生员的溺水女人一样紧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知道的?”米凯拉小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个女人,听我怒吼吧。”说着埃薇再一次笑了,她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接着她把注意力放在加思身上。“弗利金杰医生,我想给你一句建议。你最好摆脱毒瘾,而且要快。关于你的心脏病大夫已经给过警告了,下次发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继续吸食冰毒,下一次心脏病发作会非常致命……”她像嘉年华上的巫婆一样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大约八个月之后,也许是九个月后,心脏病发作的时候你裤子正脱掉一半,在看色情片,手边有瓶按压瓶装的保湿乳液。要知道,你还没过五十三岁生日呢!”

“这么死可真够糟的。”加思强装镇静地说,但他的声音却很虚。

“当然,这要在你足够幸运的前提下。如果你继续与米凯拉和克林特逗留在这儿,试图保护这里的话,你会很快就死。”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匀称的脸。”加思停顿了下清了清嗓子,“你能别再说这么吓人的事情了吗?”

埃薇显然不愿意。“你女儿患脑积水,必须一辈子待在一家医疗机构,这真是太倒霉了。但这不应该是你对原本健康的身心施害的理由。”

两个警官瞪眼瞧着她。克林特原本想证明埃薇来自非现实世界,但埃薇刚才的话远超他的预期。埃薇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冲他使了个眼色。

“你怎么知道凯茜的事的?”加思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埃薇看着米凯拉说:“我在世界上的很多动物那里安排了眼线。它们什么事都讲给我听,都愿意帮我。这和《睡美人》的故事有点像,但又不完全相同。比如说,老鼠在我眼里不仅仅是老鼠,而是个马车夫。”

“埃薇……布莱克女士……女人睡着的事是你搞出来的吗?是你搞出来的话,你有没有可能再把她们都叫醒?”

“克林特,你认为让这位女士进行狱内采访合适吗?”兰德问,“我觉得科茨监狱长……”

正在此时,珍妮特从大厅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抓着她棕色上衣的下摆,好像兜着什么东西。“谁要吃豌豆?”她大叫,“谁要吃新鲜的豌豆?”

埃薇似乎一时间乱了方寸。她双手抓住牢房的铁栏,连指节都发白了。

“埃薇,”克林特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克林特,很感激你匆忙之间所做的这个决定,不过今天下午我还有几件事要办。在我处理事情时你得先等一会儿。”接着,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做我感到很痛心,可他反正也活不长了。”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再说,他还想念着他那只刚死的猫呢。”

6

西尔弗法官拖着脚慢慢走到奥林匹亚餐厅的停车场时,弗兰克追上了他。老人罩着轻便外套的下垂肩膀上闪烁着零星的雨点。

弗兰克走到西尔弗法官身边的时候,老人转身看着弗兰克——他的听力似乎还没有因为年龄受到影响——对他亲切地笑了笑。“我想再次为刚喝的那杯可可谢谢你。”他说。

“没事。”他说,“我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

“虽说是履行职责,但你工作时倾注了真正的热情。这让我感到非常惬意。”

“法官,很高兴你这么说。对了,你似乎有什么想法。能告诉我吗?”

西尔弗法官想了想。“我能直说吗?”

弗兰克笑了。“那就直接说吧,反正我的名字就是‘直接’[14]的意思。”西尔弗却没有笑。“好吧,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在库姆斯警官……我们姑且就说在他失去战斗力的时候……出面掌控全局……很明显,其他任何警官都没想承担起这个责任,可你没有在执法机构供职的经历,因此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可以说是非常微妙。你同意我的见解吗?”

“同意,”弗兰克说,“方方面面都说得很对。”

“我担心会发生骚乱。我担心哪个地方的武装组织会失去控制,变成一伙暴徒。在七十年代一次矿工罢工时,我就见过这种事情的发生。建筑被烧毁,炸药被点燃,还死了很多人。”

“你想到什么解决办法了吗?”

“也许能想到吧。该死的……滚蛋!”法官朝飞舞在头上的飞蛾挥舞着患有关节炎的手。飞蛾飞走了,停在附近的汽车天线上,在细雨中微微抖动着翅膀。“最近这东西到处都是。”

“是的。但你想说什么?”

“库格林有个叫哈里·莱因戈尔德的人。他以前是联邦调查局的,两年前退休后住在库格林。人很好,履历也不错,拿过好几张调查局的奖状——我在他的书房里见过那些奖状。我想我也许该和他谈谈,看看是不是能签下他?”

“签他来干什么?做警察吗?”

“做顾问,”法官说,他重重地呼了口气,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杂音,“或是做个协调人。”

“你是说人质方面的协调专家吗?”

“是的。”

弗兰克听到这话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事没门,一切要由他来掌握。这个想法尽管很孩子气,但非常强烈。另外,从职责范围来讲,他也不能和任何人签合同。无论是宿醉还是清醒,特里·库姆斯还存在出面掌握大局的可能性。可他能阻止这位体力受限的法官吗?当然不能。尽管西尔弗法官已经远远谈不上是位绅士了(当然,从地位而言,他必须是位绅士),但他却是位法官,在职权上远高于弗兰克这位专抓流浪狗、在公共频道上为收养宠物做广告的自封的警官。弗兰克还有更深的一层考量,他觉得人质谈判并不是一个非常坏的主意。杜林女子监狱像座加固的城堡。只要能把那个女人给揪出来,只要那个女人能受到审问,只要能知道她是否真能终止奥罗拉流感,是谁去做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时,法官正扬起杂乱的眉毛注视着他。

“去和他商量商量吧。”弗兰克说,“如果那个莱因戈尔德答应的话,我们可以今晚在这儿或警局来一次头脑风暴。”

“这么说你不会……”法官清了清喉咙,“你不会马上采取行动吧?”

“下午和晚上不会,我会让一辆巡逻车停在监狱旁监视着。”弗兰克停顿了一下又说,“除此之外,我不能做任何保证,这取决于诺克罗斯医生会不会做些有趣的事情。”

“我很难想象……”

“但我想到了。”弗兰克用手指重重地弹了弹太阳穴,似乎想表示他的脑袋正在努力工作,“在现在所处的位置,我必须方方面面都想到。他觉得他很聪明,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周围的人,他这种人都会是个大问题。这样想的话,你的库格林之行就是一次行善之旅。法官,开车小心点。”

“我这个年龄开车总是很小心。”西尔弗法官说。他缓慢地上了路虎,颤巍巍的,让人有些不忍直视。弗兰克刚想上去帮他,法官却已经在方向盘后坐好,关上了车门。引擎发动了,西尔弗法官加大油门,接着车头灯亮了,在细雨中放射出一道亮光。

库格林住着个前联邦调查局特工,这让弗兰克非常惊讶。奇迹一个接着一个。也许他可以打个电话给联邦调查局,让局里发布一道紧急命令让诺克罗斯交出那个女人。但在政府陷入动荡的这个时候,发布紧急命令不太可能,但并非绝无可能。如果那时诺克罗斯再拒绝的话,就不能阻止他们用强了。

他回到餐厅,给剩下的警官下指令。他决定让巴罗斯和兰格尔去替下皮特斯和那个叫布拉斯的孩子。他和皮特·奥德韦会着手制订一份名单,找一些可靠的人组成一个民防团,也许派得上用场。没必要回特里也许会去的警察局了。他们可以在这里的餐厅办公。

7

奥斯卡·西尔弗最近很少开车,这种时候,即便后面跟着很多辆车,他的时速都不会超过每小时四十英里。如果后面的车鸣笛或是跟得太紧了,他会找个地方停车,让后面的车先开过去,然后慢腾腾地继续前进。他知道自己的神经系统和视力都衰退了。另外,他犯过三次心脏病,知道两年前在圣特雷莎医院做的心脏病手术经不起又一次心肌梗死。他能坦然接受死亡,但不想死在方向盘上,不希望生前最后一次打方向盘带走一条或几条无辜的生命。在四十英里的时速下,西尔弗觉得他有很大的机会在车灯永久熄灭前踩下刹车。

但今天有所不同,开过浑球渡口和库格林老公路这些他五年多没到过的地方之后,西尔弗把车速一直提高到每小时六十五英里。他已经给莱因戈尔德打过电话,莱因戈尔德愿意和他谈谈(但西尔弗这个狡猾的老头不愿在电话里谈论此类话题——也许这个预防措施很不必要,但谨慎一直是他的代名词),这是个非常好的消息。可坏事也多了一件:西尔弗突然觉得不能再相信吉尔里了,在西尔弗面前,吉尔里竟然轻松地说出聚众闯进监狱这种事。弗兰克在奥林匹亚餐厅说的话听起来非常合理,但针对的情形却完全不合理。在谈到使用的极端手段时,弗兰克话说得再入情入理,老法官也不会轻易上当。

雨刷来回扫动,清理着车窗上的雨水。西尔弗法官打开收音机,调到惠灵全天播放新闻的频率。“大多数公共服务设施已经关闭,何时启用需要等待进一步的通知,”播音员说,“我想重复一遍,二十一点的宵禁会得到严格执行。”

“但愿宵禁能带来好运。”法官小声说。

“现在,简要叙述一下我们的头条新闻。据报道,受网络上夸大的虚假消息刺激,点燃沉睡女人脸上的那层生长物——或者说那层膜的喷火党人在查尔斯顿、亚特兰大、达拉斯、休斯敦、新奥尔良和坦帕出现。”播音员停顿了一会儿,再次播报新闻的时候,他的鼻音加重了,声音也更亲民了一些,“邻里们,我可以骄傲地说,这种无知的暴民还没在我们惠灵出现。我们都有自己所爱的女性家眷,无论她们睡得再怎么不正常,我们都不会做出在她们睡觉时把她们杀了这种可怕的事情。”

他把“可怕”说成了“可爸”。

西尔弗法官的路虎快开到邻镇梅洛克的外沿了。莱因戈尔德家在梅洛克的另一边,还需要开上二十来分钟。

“所有喷火党人出现的城市都召集了国民警卫队。国民警卫队接到命令,如果那些迷信的傻蛋不愿停止他们的恶行,可以开枪射杀他们。如果出现这种情形,我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了。疾病控制中心再次声明,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事实的……”

挡风玻璃上起了雾。西尔弗法官紧盯着车前的道路,身体侧向右边打开除霜器。风扇“呜呜”地响了。在风的吹动下,一小群棕黄色的飞蛾从排风口飞了进来,绕着法官的头部盘旋飞舞。它们飞进法官的头发,冲撞着他的面颊。最糟的是,它们甚至在他眼前旋转着,像上是上、下是下这类不证自明的事实一样,让他想起很久前自己还是个敏感的小男孩时家里一个老姨妈对他说过的一席话。

“奥斯卡,碰到飞蛾以后别去揉眼睛,”她说,“飞蛾翅膀上的灰尘会渗入眼睛,把你弄瞎的。”

“滚开!”西尔弗法官大叫!他双手离开方向盘,拍打着自己的脸。飞蛾继续从排风口往外涌——几百只,也许有上千只。路虎车厢里出现了一层旋转着的黄雾。“滚开!滚开!快给我……”

法官的左侧胸膛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剧痛像触电一样猛击着他的左侧胳膊。他张开嘴巴想喊,飞蛾却趁机飞了进去,在舌头上爬行,在他面颊内侧挠痒痒。法官用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把阻塞在他气管口的飞蛾咽了下去。路虎车向左偏入对面车道,对面来车急忙向这一侧的车道闪避,两车才没撞上。对面的车驶进了路边的沟里,略微有点倾斜,好在没翻个底朝天。但另一边的公路却没有地沟——只有多尔·霍洛桥上的一道护栏。西尔弗法官的车撞断了护栏,翻下小溪,整辆路虎全部泡进水里。已经死亡的西尔弗法官从破碎的挡风玻璃后面弹了出来,落在浑球河的支流多尔·霍洛小溪中。他的一只懒汉鞋从脚上脱离,先是随水漂了一阵,然后永远沉在了小溪底下。

飞蛾从正底朝天往下沉的车里飞出来,成群结队地朝杜林飞去。

8

“我不愿那么做。”埃薇说——克林特觉得她不是在对别人说话,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埃薇扫去左眼眼角上的一滴泪珠。“在这儿的时间越久,我就变得越有人性。我早就忘了人性是怎么回事了。”

“埃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林特问,“你不愿做什么啊?”

“西尔弗法官试图把外来的援助招进来,”她说,“这样做也许没有什么影响,可我不愿冒险。”

“你杀了他吗?”安琪尔饶有兴趣地问,“用你特殊的力量杀了他吗?”

“我必须这么做。从现在开始,杜林的问题必须在杜林的范围内解决。”

“可是……”米凯拉用手抹了一下脸,“杜林发生的事情其他地方也在发生啊!我同样也会睡着。”

“暂时不会,”埃薇说,“你也不用服用兴奋剂了。”她虚握着拳头,把手伸过铁栏,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向米凯拉示意。“到我这边来。”

“换作是我,肯定不会过去。”兰德说。加思也劝着米凯拉:“米琪,别犯傻。”他一把抓住米凯拉的小臂。

“克林特,你怎么想?”埃薇笑着问。

心知自己会妥协——对包括这事在内的所有事——克林特说:“放她过去吧。”

加思松开手。米凯拉像是被催眠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埃薇看着米凯拉,双唇分开,把脸抵着铁栏。

“要搞同性恋了!”安琪尔大叫,“快打开照相机,三级片里的桥段马上就要开演了!”

米凯拉没理安琪尔,她把嘴贴上埃薇的嘴,她们隔着禁闭牢房坚硬的铁栏接吻。克林特听见埃薇·布莱克在往米凯拉的嘴和肺里吐气,他叹了口长气。这时他觉得自己胳膊和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珍妮特不知在什么地方大叫,安琪尔则在大笑。

过了一会儿,埃薇挪开嘴,往后退了几步。“甜美的嘴巴,”她说,“甜美的姑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我很清醒。”米凯拉说。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刚被吻过的嘴唇颤抖着。“我真的清醒了。”

毫无疑问米凯拉确实很清醒。她眼睛下面的紫色眼袋不见了,但这只是变化的很小一部分。现在,她的皮肤又紧绷在了脸上,先前了无生气的面颊散发着玫瑰般的色泽。她转身看着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加思。

“我真的……真的清醒了!”

“老天,”加思说,“你真的清醒了。”

克林特把张开的手指伸向米凯拉的脸。米凯拉飞快把头转开了。“你的本能反应恢复了,”他说,“五分钟前你可一点都没反应。”

“这种状态能保持多久?”米凯拉抓着肩膀抱住自己,“这真是太好了!”

“能保持几天。”埃薇说,“几天后,你会重新感到疲倦,而且比现在疲倦得多。不管再怎么努力挣扎,你都会睡着,和其他女人一样长出一层膜。除非,我是说……”

“除非你得到你想要的。”克林特说。

“我想要的不是物质上的东西,”埃薇说,“我想这点你们都能理解,我关注的是城里的男人们要做什么事,以及树那边的女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你这……”加思刚开口,却被珍妮特像决心要“放倒”四分卫的左进攻截锋似的一拳打在了铁栏上。珍妮特用肩膀把加思挤在一旁,抓住铁栏瞪着埃薇。“让我睡着吧!埃薇,让我睡着吧!我不想再坚持,不想再看见没种的男人了。所以,让我睡着吧!”

埃薇握住她的双手,悲哀地看着她。“珍妮特,这我做不到。你可以不再坚持,像其他女人那样睡过去,她们那儿的人应该能用上像你这么强壮和勇敢的人。她们把那儿叫作‘我们的地盘’,那里也会成为你的地盘。”

“求求你了!”珍妮特轻声说,但埃薇放开了她的双手。珍妮特一边无声地哭泣着,一边踩在洒了满地的豌豆上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我迷糊了,”安琪尔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埃薇,我也许不会杀了你。我想我兴许……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你是灵性的,另外,远比我疯狂。我已经见你做了好些疯事了。”

埃薇再次对克林特和众人说:“带着武器的人快来了。他们想抓我,因为他们觉得也许是我制造了奥罗拉流感,我应该可以停止这场灾难。可这种想法并不完全对,事实要复杂一些,造成这种局面并不意味着我能停止这种局面。但你觉得愤怒恐惧的男人们会相信这个吗?”

“再给一百万年他们都不信。”加思·弗利金杰说。比利·韦特莫尔嘟囔着“对,对”。

埃薇说:“他们会杀了阻挡他们的任何人,如果我不能用精灵的魔法棒把他们的睡美人唤醒的话,他们也会杀了我。然后他们会烧了监狱和监狱里的所有女人,这么做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珍妮特走到除虱区,继续和没种男人对话,但安琪尔却关注着埃薇的一举一动。克林特感觉到她的火气像刚刚启动马上要进入加速运转状态的发动机一样。“他们杀不了我,至少不打一架的话他们绝对杀不了我。”

埃薇第一次表现出不满。克林特心想埃薇为了重振米琪·科茨的精力也许已经耗干了体力。“安琪尔,他们会像海浪卷走小孩子做的沙堡一样冲垮你的。”

“也许吧,但我会捎上一两个。”安琪尔略有些迟钝地做了几个功夫动作,克林特突然产生了之前从不会与安琪尔·菲茨罗伊联系在一起的感情:怜悯。

“是你把我们带来的吗?”米凯拉问,她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闪闪发亮,“是你把我们引过来的吗?是你把我和加思引到这儿的吗?”

“不是,”埃薇说,“你不明白我有多无助——比制毒者挂在绳子上的等着被剥皮或放生的兔子强不了多少。”她转身凝视着克林特。“你有什么计划吗?我想你应该拟好了方案。”

“没什么了不起的计划,”克林特说,“不过我也许能争取一点时间。我们拥有可以固守的阵地,如果能再多上几个人……”

“我们能用的,”蒂格打断他的话说,“就是现在这几个人而已。”

克林特摇摇头说:“特里·库姆斯和那个叫吉尔里的家伙如果得不到外部支援的话,我想我们只要有十多个人就能守住了,也许十个就够。现在我们只有四个人。即便算上斯科特·休斯,我们也只有五个人。但我对他不抱太大的希望。”

克林特继续说着,他的话主要是说给米琪和她带来的那位医生听的。他不想让弗利金杰去执行有性命之危的任务——这同弗利金杰的外貌气质或埃薇认为他是重度毒瘾患者倒没有关系——因为弗利金杰和贾妮丝·科茨监的女儿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助力。“真正的问题在武器方面,其中最关键的是谁能先拿到武器。我听我老婆说警察局里有很多武器。在“9·11”和之后那些国内恐怖主义的威胁下,大多数像杜林这种规模的城镇都增配了武器。他们配备了格洛克17式手枪,我想莉拉还说过西格……西格之类的武器。”

“那叫西格绍尔,”比利·韦特莫尔说,“很好用的手枪。”

“他们拥有配备巨大弹匣的M4半自动步枪,”克林特说,“还有几把雷明顿700步枪。另外,我想莉拉说过,他们还拥有40毫米的榴弹发射器。”

“枪支,”埃薇自言自语道,“能完美地解决所有的问题。拥有的枪支越多,问题解决得就越完美。”

“你不是在骗我吧,”米凯拉嚷道,“他们还有榴弹发射器啊?”

“是的,但发射器里不放榴弹,里面放的是催泪瓦斯。”

“别忘了穿上防弹背心,”兰德的嗓音听上去很阴郁,“即便离得很近,防弹背心也能抵挡住霰弹枪的子弹。霰弹枪是我们这儿最厉害的武器了。”

“形势听上去有些不妙。”蒂格说。

比利·韦特莫尔说:“没必要的话,我不想杀掉任何人。老天,他们原本是我们的朋友啊!”

“那你们就祈求好运吧。”埃薇说,她走到铺位前,打开希克斯副监狱长的手机,“我先玩几局《新兴都市》,然后好好打个盹。”她对米凯拉笑着说:“我不会再回答媒体提出的任何问题了。米琪·科茨,你是个完美的接吻对象,但你把我累坏了。”

“注意不要让她的老鼠攻击你们,”安琪尔对所有人说,“它们会依照她的指令行动,希克斯的手机就是这么弄到手的。”

“要是有老鼠帮忙,”加思说,“我们的形势就会好上许多。”

“我要你们这些人跟我来,”克林特说,“我们需要谈谈,但必须要快。他们很快就会把这地方封锁起来。”

比利·韦特莫尔指着跷着双腿坐在除虱区淋浴室热切地跟只有她看得见的人交谈的珍妮特说:“我们拿索利怎么办?”

“她会没事的,”克林特说,“珍妮特,快去睡吧,好好休息一下。”

珍妮特头也没抬地说出一个字。“不。”

9

在克林特看来,监狱长办公室现在拥有一副古文物建筑一般的外观,像是被荒废了好些年而不是不到一周。贾妮丝·科茨裹着一层像蜡一样的白色物质躺在沙发上。米凯拉走到贾妮丝身旁跪了下来,用手摩挲着母亲身上的膜,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加思想走近她,却被克林特拽住了胳膊。“弗利金杰医生,给她点时间。”

过了整整三分钟,米凯拉才站起身。“我们能做什么?”她问。

“你是个能坚持立场并且说服力强的人吗?”克林特问。

米凯拉用不再充血的眼睛看着克林特。“二十三岁时,我作为一个没有报酬的实习生进了美国新闻频道。仅仅三年,我就成了全职记者,上面还说要给我开一档自己的脱口秀节目呢。”发现比利与蒂格和兰德交换了一下眼神,米凯拉对他们笑了笑又说:“你们知道那句话是这么说来着?如果是事实,那就不是吹牛了。”她把注意力转回克林特身上,“这是我的履历,这样的保证难道还不够好吗?”

“希望你能像自己介绍的一样信得过。”克林特说,“接下来听我说。”

他说了大约有五分钟。其间有人提出了一些疑虑,但并不算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 L+NwNtKAzvOPMXi3AG7BQ16Wkxd+mKC3NX+ZZPZyNLL1yeOhZdx2ZP0TdIhDUw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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