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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真他妈该死。”埃里克·布拉斯大叫。他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唐。“看到那个了吗?”

“我不仅在看,”唐看着在网球场上方舞动、正向高中校园飞去的一群蛾子说,“而且在闻。”

他把自己的打火机交给埃里克,既然是埃里克的主意(另外,如果被人发现,他还能合情合理地把责任全部推到那孩子身上),那就让埃里克自己去行动吧。埃里克蹲下来,打着之宝打火机,把火凑到垃圾棚边缘埃茜裹着白膜的身旁。膜突然间爆燃,就像里面包着的是火药,而不是个无家可归的疯婆子。空气里立时充满了一股硫黄的恶臭味,像是上帝在放屁。原本坐得笔直的老埃茜——尽管只能看到她的外形——似乎要向他们扭过身子。霎时间,她的五官变得异常清晰,如同照片底片一样黑白分明,唐看见她嘴唇分开,展现出怒骂的样子。但这影像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火球上升到四英尺高,在空中旋转了一会儿。接着火球变成了飞蛾——几百只飞蛾。唐和埃里克既没看见残留的膜,也没看见烧剩的骨骼。老埃茜坐着的地方也没留下太多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这和一般的火不同,唐心想。如果是一般的火,我们肯定会有灼热的感觉。

埃里克站起身。他脸色发白,眼神狂乱。“那是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唐说。

“那些叫喷火党还是什么的人……说过燃烧的膜会变成飞虫吗?”

“据我所知没有。但他们也许没说。”

“也许吧,”埃里克舔了舔嘴唇,“没道理她和别人不同啊!”

是的,老埃茜没道理和世上其他沉睡的女人不同。不过唐可以想出杜林发生的事与众不同的一个理由。杜林发生的事会与众不同是因为这里有个特别的女人,一个睡着以后不会长膜的女人,一个睡着以后可以正常醒来的女人。

“去埃伦代尔路吧,”唐说,“去数那些娘儿们。把她们的名字写下来。这里发生的事情……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再发生。搭档,你说是吗?”

“是的,这是当然。”

“你不会再谈到这件事吧?”

“老天,当然不会。”

“很好。”

可我也许会谈到这件事,唐心想。不过当然不是和特里·库姆斯谈这件事。唐只用了几天,就知道特里几乎是个无用的废物。这种人只能做做名义上的首领。另外,特里似乎还有贪杯的毛病,这实在太可悲了。唐最反感控制不了自己欲望的人。被特里任命为副手的弗兰克·吉尔里……才是个真正会动脑筋的人,弗兰克对那个叫埃薇·布莱克的女人就特别有兴趣。弗兰克应该已经把她弄到手了,即使没有也快了。如果要找人谈这件事的话,那个人会是弗兰克。

但他得先考虑考虑。

非常仔细地考虑。

“唐?”

他们回到了卡车上。“小伙子,怎么了?”

“她看见我们了吗?她似乎看见我们了。”

“她没看见我们,”唐说,“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原地爆炸了。高中生,别娘娘腔了。”

2

特里说他要回家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弗兰克很清楚代理警长的下一步行动是躺下把一切忘掉,但他告诉特里,这个主意很不错。他把特里送到家门口,然后开车回了警察局办公室。他在警察局办公室看到莉妮·马尔斯正抱着台笔记本电脑转圈踱步。莉妮的鼻孔边上有层白色的粉末。她的面颊呈猩红色,两眼凹陷无神,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十分熟悉的喧闹声。

“嘿,彼得。”

从前一天开始,莉妮就一直叫他彼得。弗兰克不想去纠正她。即便纠正了,她也只能记住一会儿,然后继续叫他彼得。短期记忆缺失是仍然醒着的女人共有的问题。她们的大脑前庭像热锅里的黄油一样融化了。“你在看什么?”

“视频网站上的短片,”莉妮没有慢下转圈的脚步,“我知道可以在办公桌上看,格特鲁德的电脑屏幕比我的笔记本电脑大,可一坐下我就犯困。走路会好些。”

“明白,有什么新情况吗?”弗兰克其实并不想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发生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看半岛电视台的新闻了吗?所有的新闻网站都跟疯了似的,其中半岛电视台的新闻尤其让人不爽。整个中东都像在火上烤似的。石油,对了,准确说是油井。至少现在还没用到核武器。但肯定会有人扔上一个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这可不好说。莉妮,不知道你能不能为我查点东西。我试着用我的手机,但怎么都打不过去。我猜监狱的人对他们的个人信息都很谨慎。”

莉妮仍然在看像圣杯一样捧在胸前的笔记本电脑,只是步频加快了。她碰到一个椅子,差点摔倒,但她很快稳住脚步,继续朝前走。“什叶派正和逊尼派交火,伊斯兰国同什叶派和逊尼派都有交战。半岛电视台找了些评论员进行点评,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没有了女人造成的。他们说失去要保护的女人以后,尽管保护人的意识还在,但犹太教或伊斯兰教的心理支撑却坍塌了,就好像所有事都是同一个原因引发的一样。即便女人都已经睡过去了,他们还说这些问题大体上是由女人造成的。你说这种人是不是疯子?在英国……”

别再跟我说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新闻了,弗兰克心想。他反复在莉妮面前拍手。“亲爱的,我要你为我干会儿活。能替我干活去吗?”

莉妮马上立正了。“当然可以。彼得,你要我去干什么?”

“特里让我去找劳伦斯·希克斯的地址。劳伦斯是女子监狱的副监狱长。你能找到他家的地址吗?”

“这点小事马上可以办好。为了应对监狱发生的危急情况,我这里有他们所有人的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

但在莉妮目前的精神状态下,查找劳伦斯的家庭地址并不是一桩小事。莉妮在办公桌旁坐下,从电脑中调出一份文件,再从文件里退出,然后是第二份、第三份,莉妮像是自觉犯了错似的摇着头诅咒电脑。在此过程中,弗兰克一直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做着做着,莉妮开始昏昏欲睡,刚一打盹,弗兰克就看见一根白线旋转着钻出她的耳朵。弗兰克再次在莉妮面前拍起手来。“莉妮,集中起精神好不好?他的地址也许很重要。”

莉妮猛地抬起头。白线断裂开来,飘在空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莉妮对弗兰克呆滞地笑了笑。“明白。嘿,记得我们在库格林大学礼堂里列队跳舞,乐队一直在演奏《跑靴布吉曲》的那个晚上吗?”

弗兰克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当然记得。现在我想要劳伦斯·希克斯的地址。”

最后莉妮终于找到了希克斯的地址。在城南克拉伦斯巷六十四号,尽管离监狱非常远,但仍然在杜林县境内。

“莉妮,谢谢你。你最好喝点咖啡。”

“和哥伦比亚的咖啡相比,我想我更愿意喝哥伦比亚的行军散[3]。行军散的效果更好。愿上帝赐福于格里纳兄弟。”

电话响了,莉妮拿起话筒。“这里是警察局。”听了大约三秒,她很快就挂了电话。

“他们一直在问:‘监狱里真的有个女人……’然后就唠叨个没完。我看上去像报纸吗?”她对弗兰克特别不开心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为何还硬撑着不睡,现在我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弗兰克弯下腰,用指尖摩挲着莉妮的肩膀。直到手指碰到莉妮的肩膀弗兰克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再坚持下,奇迹也许就在前面等着你,但你要走到那儿才能看到奇迹的发生。”

莉妮哭了起来。“戴夫,谢谢你,你的话真是太体贴了。”

“我原本就是个体贴的男人。”弗兰克一直在尝试对女人体贴,但发现自己不是每次都能做到。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他觉得体贴起不了太大作用。弗兰克不喜欢假意的体贴,这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快慰。弗兰克不清楚伊莱恩是否知道,他一点都不喜欢发脾气。但他很清楚眼下的问题出在哪儿。有人必须在目前的形势下拿主意,在杜林,这个人便是他。

弗兰克离开了办公室,他知道下次看见莉妮·马尔斯的时候,她一定是被包在一层膜里。有些警察开始管这些被膜包着的女人叫臭婆娘,弗兰克不赞成这样叫,但他不会阻止。那是特里的活。

毕竟,特里才是警长。

3

回到四号警车的驾驶座以后,弗兰克用对讲机呼叫三号警车的里德·巴罗斯和维恩·兰格尔。维恩回话以后,弗兰克询问他们是否还在特里梅因路那片区域。

“是的,”维恩说,“我们的活干得很快,过了警长家以后就没多少沉睡的女人了。你真应该来看看这些‘有房待售’的牌子,我想所谓的经济复苏一定没延伸到这么远的地方。”

“嗯。你们俩听着,特里说他想找到诺克罗斯警长和她的儿子。”

“他们家没人,”维恩说,“我们已经检查了他们家。我把这事跟特里说过了。我想他也许……”维恩一定在突然间意识到他说的话使用警用频段的人都能听到,“我想,他可能,可能有点工作过度了。”

“不,他已经知道了,”弗兰克说,“他想让你们把空房子也检查一遍。我记得离你们不远的地方似乎有条尚未完工的死路。如果找到了警长和她儿子,跟他们说声你好就继续干你们的活。不过之后请立刻跟我取得联系,听明白了吗?”

里德拿起麦克风。“弗兰克,我想莉拉如果睡了,她一定会躲在树林之类的地方。不然她就一定在家或是警察局。”

“听着,我只是在帮特里传话而已。”弗兰克自然不会告诉这两个家伙在他看来显而易见的事情:诺克罗斯医生已经先他一步下手了。如果他妻子仍然醒着的话,她一定会担负起控制目前局面的重任。如果莉拉已经睡着的话,医生一定会打电话给儿子,让他把母亲转移到安全一点的地方。这是弗兰克觉得诺克罗斯另外一处耍心眼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弗兰克都确信娘儿俩一定离家不远。

“那特里在哪儿?”里德问。

“我把他捎回家了。”弗兰克说。

“老天,”里德听上去似乎很生气,“弗兰克,我希望他能胜任这份工作。我真的这么希望。”

“这么说不好,”弗兰克说,“别忘了你在警用频段上。”

“收到。”里德说,“我们马上检查特里梅因路尽头的这些空房子。无论怎么说,那里都在我们的检查清单上。”

“很好,四号车已汇报完毕。”

弗兰克把麦克风放回架子,把车朝克拉伦斯巷驶去。他非常想知道莉拉·诺克罗斯和她儿子究竟在哪儿——他们也许可以利用,成为不流血解决目前形势的手段——但这在他看来是第二位的。现在他想找到些有关埃薇·布莱克女士的答案。

4

第二声电话铃响起时贾里德接起电话。“这里是疾病控制中心杜林分部,我是流行病学家贾里德·诺克罗斯。”

“贾里,不用跟我来这套,”克林特说,“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玛丽还好吗?”

“到现在为止还好。她正在后院遛弯呢!她说太阳能让她提起精神。”

克林特依稀有些担心,他告诉自己别太婆婆妈妈了。后院里有栅栏,有很多树,玛丽在那里应该没事。特里和他新任命的副手似乎不会派出无人机或直升机四处找人。

“爸爸,我觉得她坚持不了很久。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我也这么认为。”

“另外,我不知道妈妈为何要我们藏在这儿。这里是有些家具,可床实在是太硬了。”他停顿了下又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是不是有点牢骚太多了?”

“人为了不被大事击垮,常常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小事上面,”克林特说,“贾里,你妈妈是对的。”

“你不是真的认为喷火党人会出现在杜林,是吗?”

克林特想起一本很早以前看到过的小说的名字——不会发生在这里。小说的主题是任何事情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但眼下,要他担心的不是喷火党人的事。

“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克林特说,“但因为其他一些人已经知道了——或至少说是有所怀疑——我准备今天晚上告诉你。”在那之后也许就没有太多的机会了,克林特心想。“我会带你和玛丽去吃晚饭。我们去吃马车比萨和加双份蘑菇的双层汉堡怎么样?我想他们应该还在正常营业吧?”

“听上去很棒,”贾里德说,“要给你带干净衬衫吗?”

“要件蓝色的警察衬衫,”克林特说,“我不想再回次家。”

贾里德起先没有说话。正当克林特想问他是否还拿着手机时,贾里德说话了:“告诉我你只是想得太多了。”

“到那儿再跟你解释。让玛丽一直醒着,告诉她隔着一层膜是吃不到比萨的。”

“我会告诉她的。”

“贾里德?”

“怎么了?”

“警察不再告诉我他们应对本地形势的策略了——现在他们不怎么中意我——但如果我是警察的话,我会对城里进行地毯式的搜查,对所有沉睡女人以及她们所在的方位有个基本的了解。特里也许没那么聪明,没有控制全局的眼光,不会想到这些,但我想和他一起工作的男人必定会想到。”

“好的……”

“如果他们出现在你那条街上,保持安静……对了,屋子里有什么放东西的地方吗?我是指除地下室之外。”

“我不太确定,我还没仔细检查过这幢房子,但我想应该有处阁楼。”

“如果在街上看到警察,你就把所有人都送到阁楼上去。”

“老天,你真要我这么干吗?老爹,你快把我吓坏了。我不知道是否要听你的话。为何不能让警察找到妈妈、兰塞姆夫人和莫莉呢?他们不会烧死她们的,对吧?”

“当然不是。但贾里德,让他们找到仍然会很危险。对你,对玛丽,尤其是对你妈妈会很危险。我前面已经说了,警察现在对我不是很高兴。这和我告诉你们的那个女人,那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有关。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细节,但你必须相信我。告诉我,你会把她们送上阁楼吗,会还是不会?”

“好吧,最好别发生那种情况,但到那时,我会把她们送上阁楼的。”

“很好,我爱你,我很快会过来的,希望能带着比萨过来。”

但首先,克林特心想,我得和埃薇·布莱克再打一回交道。

5

当克林特手臂里夹着从公共休息室拿来的折叠椅走到A区时,珍妮特正站在淋浴门和灭虱站旁边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交谈。珍妮特看上去像是在做一桩复杂的毒品交易,她说她想要好家伙,想要小蓝片[4],因为小蓝片能让达米安放松下来。埃薇在自己的牢房铁栏后面,带着看似同情的样子注视着一切……但埃薇是个心态失常的家伙,谁都说不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另一个心态失常的家伙安琪尔正坐在附近一间牢房的铺位上,把头低垂在双手上,头发遮住脸。她抬头看了眼克林特说:“浑蛋,你来啦。”然后又低下头。

“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搞过来的。”珍妮特对看不见的毒品贩子说,“我也知道你现在就能拿到手。他们不像午夜会关门的样子。给我行个方便行吗?请一定给我行个方便吧。我不想让达米安的情绪继续暴躁下去了,也不想让博比因为长牙而聒噪个没完。我实在受不了了。”

“珍妮特。”克林特说。

“是博比吗?”珍妮特对他眨眨眼,“哦……是诺克罗斯医生啊……”她的脸现在似乎瘦了点,好像所有肌肉已经入睡,等待执拗的脑子赶快跟上似的。这让克林特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玩笑。一匹马走进酒吧,酒保问:“嘿,亲爱的,你的脸为什么那么长啊?”

克林特想向她解释为何命令狱警们关闭了付费电话,为没让她打电话询问儿子的安危进行道歉。但他此刻不知道珍妮特能否理解他的决定。即便珍妮特理解,克林特也不知道自己的解释会让她情绪缓解,还是更加沮丧。克林特突然发现自己荒谬地肩负起了监狱女犯们的生命,他的病人们的生命。克林特感觉自己没法完全肩负起这个使命。做这些事完全是因为埃薇——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埃薇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他都为此而痛恨她。

“珍妮特,不管你说的是谁……”

“医生,别烦我,我必须这么做。”

“我要你到外面的运动场去。”

“什么?我不能去运动场,至少不能一个人去,我真的不能去。你应该知道,这里是监狱。”她转过身,往淋浴房里看了看,“看,那人走了,你把他吓跑了。”她干号了一声:“我该做些什么啊?”

“亲爱的,没有一扇门是锁着的。”克林特从没这么亲密地对哪个犯人说过话,但这时他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去运动场的话,我会上操守不良名单的。”

“医生,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安琪尔垂着头说。

“珍妮特,你去吧,”埃薇说,“从监狱出门经过运动场和家具作坊到花园去,那里有像蜜一样甜的豌豆。把豌豆装满在口袋里带回来。那时我和诺克罗斯医生应该已经谈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吃。”

“只有豌豆的一餐。”安琪尔透过披着的头发说,然后窃笑不止。

“现在你赶紧去吧。”埃薇说。

珍妮特狐疑地看着她。

“你刚才看见的那家伙兴许就在外面,”埃薇诱导着,“事实上,我确信他就在外面。”

“兴许他在你的脏屁眼里,”安琪尔隔着头发说,“他也许在你的屁眼里藏着呢!去找把扳手,我帮你把他给找出来。”

“安琪尔,你的嘴太脏了,”珍妮特说,“这样很不好。”她开始沿着很短的A区走廊朝前走,很快又停下了,被催眠了一样看着地板上太阳狭长的光影。

“要我说,你不可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啊!”埃薇轻声说。

珍妮特笑了,然后大声说:“雷,这话没错!说得真是太对了!这都是《撒谎有奖》这个游戏的桥段,是吗?”

珍妮特踏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前走,她一会儿身体向左歪,一会儿身体向右歪,但马上都站稳了。

“安琪尔。”埃薇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客气,但安琪尔立刻抬起头,看上去很清醒。

“我和诺克罗斯先生将进行简短的商议,你可以在一边听着,但一定要保密。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就让一只老鼠堵住你的嘴,把你的舌头拽出来吃了。”

克林特在埃薇的牢房外面打开折叠椅的时候,休斯警官过来了。“有犯人出去了,”他说,“看上去她是要去花园。没问题吗?”

“斯科特,完全没问题。但留心她一点好吗?如果她在外面睡着了,在开始长膜之前把她弄到阴凉地里。完全被膜包住以后我们再把她带进来。”

“老大,听你的。”休斯草草敬了个礼出去了。

老板,克林特心想,基督耶稣啊,他竟然叫我老大。我没有经过任命,没有参与过竞选,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现在归我管。

“为王者无安宁,”埃薇说,“这句话出自《亨利四世》的第二部分。这句话不是莎士比亚最好的文字,但也还不错。你知道那个时代他们会让男孩子玩弄女人的私处,对不对?”

她不会读心术,克林特告诉自己。和她预测的一样,有几个男人过来了,但这点克林特也能预测到。这个逻辑很简单。埃薇具有在狂欢节上担当算命先生的技能,但并不会读心术。

是的,他愿意这么想多久都行——毕竟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但与此同时,埃薇正用好奇和玩味的目光看着他,眼神灵动,完全没有瞌睡的样子。没有睡着的女人之中也许只有她才有这样的精神气。

“克林特,我们谈点什么?谈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谈棒球,还是谈上一季的《神秘博士》?把结尾弄得这么惊险真是太糟糕了,你说是吗?恐怕这部剧从现在开始要重新排演了。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医生的同伴几天前就睡着了,现在正处在她本人内部空间的塔迪斯里。也许他们会重新挑选演员,下一季里的演员全都是些男人。”[5]

“听起来不错。”克林特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精神科医生的角色。

“我们是否要处理些与目前形势关系更为密切的事情呢?我建议首先处理这些事情,因为时间越来越少了。”

“你针对我们两人提出的见解让我很感兴趣,”克林特说,“你说你代表女人,我代表男人。我们是两种性别的原始形态和代表人物,代表了阴阳两极,是棋盘两边的国王和王后。”

“哦,不是这样的,”她笑着说,“克林特,我们是同一边的。我们是白色棋子的国王和白色棋子的王后。另一方和我们作对的,是一整个军队的黑棋,包括国王的所有战马和国王手下的所有男人。重点在男人上面。”

“把我们看成一方这很有趣。之前我没这么想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呢?”

埃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别,别这么做。”

“别做什么?”

“我们可以借助《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上的判断标准。在这件事上,你需要放掉一些理性的假定,完全依赖直觉。接受自己身上女性的一面吧。每个男人身上都有女性一面。想想那些穿过裙子的男作家,比如写过《幻世浮生》的詹姆斯·M.凯恩。那是种个人喜好。”

“有许多女性精神科医生会反对你这种……”

“你妻子醒着那会儿,我们在电话里聊的时候,你相信了我告诉你的事情。我从你的声音里知道你信了。”

“那天晚上……我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为自己的一些事情而焦头烂额。听着,不管你说这是种影响力还是一种能力,我都不想进行贬低。假定你控制着局面,或者说至少今天还控制着局面。”

“行,可以这样假定。不过明天,他们可能就要来找我了。不是明天,也会是后天或再后面一天。这一天不会隔得太久。但在另一个世界里,在树另一边的世界里,时间在以更快的速度运转——那边一下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多。尽管有很多危险,但那里的女人们都很努力,她们越来越不愿回到这个世界了。”

“就算理解并相信你的一部分说辞,”克林特说,“我还想问上一句,是谁派你来的呢?”

“是狗屁雷金纳德·丁科鲍斯总统,”安琪尔从隔墙的牢房里大嚷,“不是他就是蠢蛋赫基默·杰基默尔勋爵。兴许……”

突然她大叫起来。克林特转过身,正巧看到一只棕黄色的大老鼠蹦蹦跳跳地跑过铁栏,钻进安琪尔所在的牢房。她把脚抬到床铺上,再次大叫出声。“快出去,快出去!我讨厌老鼠!”

“安琪尔,你能安静下来吗?”埃薇问。

“能!能!我发誓!我一定安静下来!”

埃薇像个示意全垒打的裁判一样转动着手指。老鼠跑出牢房,大摇大摆地在走廊里走过,用晶亮的小眼睛看了看埃薇。

克林特转回身子。他来的时候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这些精心设计的问题能让埃薇正视自己的错觉,但现在这些问题却像强风中的纸牌屋一样被吹散了。

“没人派我来,”埃薇说,“我是自己来的。”

“我们能做个交易吗?”克林特问。

“我们已经做了交易,”埃薇说,“如果我能顺利地渡过这一劫,如果你救了我,女人们就能自由决定她们的未来。但我警告你:那个叫吉尔里的壮汉一心想得到我。他觉得他能操纵其他男人把我活捉,但他也许弄错了。如果我死了,那一切都完了。”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克林特问。

“我是你们的唯一希望。我建议你别再关心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大墙外面的那些男人身上。他们才是你需要担心的人。克林特,如果你爱着自己的妻儿,你就要抢先得手。吉尔里现在还没完全控制住形势,但这一刻很快就会到来。他聪明,目的性又很强。除了自己,他谁都不相信。”

“我已经把他赶跑了。”克林特感到嘴唇麻木起来,“他的确有所怀疑,可他没法确定啊!”

“和希克斯谈过以后,他就确定了,他正在去希克斯家的路上。”

克林特在折叠椅上后仰,好像埃薇把手伸出铁栏是要扇他耳光似的。希克斯!他把希克斯完全给忘了。如果弗兰克·吉尔里问他有关埃薇·布莱克的事,他会保守秘密吗?希克斯那浑球才不会呢!

埃薇探出身子,眼睛紧盯着克林特。“我已经就你妻儿的事情警告过你,另外我还把你兴许能用上的几件武器告诉了你,这远比我该做的要多得多,我没料到我会如此喜欢你。我想我甚至有点被你吸引了,因为你是那么的蛮干。诺克罗斯医生,你很像在海潮中狂吠的一条狗。不是我扯开话题,这是基本问题的另一方面,男女间永远不会平衡。别介意,这是另外找时间跟你探讨的主题。你要做个决定:是准备防御,还是让他们抓到我。”

“我不想让他们抓到你。”克林特说。

“口气好大,真有大男子气概。”

埃薇不屑的口气刺伤了他。

“埃薇,你那无所不知的眼睛没看见我把付费电话停了吗?你知不知道,因为不能把你的事情传开,甚至没有让这里的最后几个女人给她们的孩子和任何人道别?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儿子或许也很危险?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却要像我告诉他那样的去碰运气。”

“克林特,我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但我没让你做任何事情。”

克林特突然来了气。“如果相信这话,你就是在对自己撒谎。”

她从架子上取下希克斯的手机。“医生,就谈到这儿吧。我想玩会《新兴都市》。”埃薇像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样狡黠地对他笑了笑,“我觉得我玩得一次比一次好。”

6

“我们到了。”加思·弗利金杰把破烂的奔驰停在已故的特鲁曼·梅威瑟现在更加破烂的拖车前。

米凯拉茫然地看着这辆拖车。过去几天,她感觉自己像个睡梦中的女人,生锈的拖车——停在路堤上的拖车被杂草和丢弃的汽车零部件环绕,警方的黄色警戒带躺在地上,无精打采地颤动着——似乎是梦里的又一个奇异的转折。

但我仍旧在这儿,米凯拉告诉自己,皮肤还是自己的皮肤,不是吗?她用手摸了摸前额,擦了擦脸颊。还好,仍旧是那张脸,没有被蛛网所覆盖。

“米琪,下车吧,”加思下了车,“如果能找到想要的东西的话,你应该至少还能撑上一两天。”

米凯拉试图打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但没找到把手。她只能等加思过来替她开门,加思夸张地鞠了个躬替她开了门,像是把米凯拉带去参加毕业舞会,而不是靠近森林中刚发生过双尸谋杀案的该死拖车。

“进来没事啦!”加思抓住米凯拉的一只胳膊,把她往拖车里拉。跟米凯拉比,加思要开朗得多,毕竟没睡一百小时以上的人不是他。

自从车轮酒吧共度的那一夜之后,米凯拉和加思很快成了朋友,至少算是毒友。加思有一大包冰毒——他说这是他的应急储备——这包冰毒完美地抵消了没有酒的缺憾。车轮酒吧因为没有酒而关门以后,她高兴地随加思回了他家。如果不是因为目前的危机,米凯拉也许已经和他睡了——有时她会因为新奇跟男人睡觉,不过她睡过的男人不多。这次她很感激加思的陪伴,心想事情会自然而然地会走到那一步。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她无法和加思上床。如果上了床,她肯定会和以往一样在性事后睡着,那样的话,她就要和其他女人一样裹上一层膜了。另外,她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感兴趣:除了热衷的毒品以外,加思·弗利金杰似乎对其他事都不太感兴趣,人也压根谈不上性感。

加思的应急储备量非常大,接下来四十八小时中,两人大多数时间都在狂欢。周日下午加思睡了几个小时,趁他睡着,米凯拉在他的拉盖书桌里翻找了一遍。和她预料的一样,书桌里放了一沓医疗期刊和几根烧焦的吸毒烟管。但她没料到的是,书桌里还放了张起皱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婴儿被粉红色的毛毯包着,照片后面用铅笔写着“凯茜”两个字。在桌子下的柜子里,米凯拉还找到一大盒复合维生素。找完东西以后,米凯拉玩起了自动点唱机。不幸的是,这台唱机里只有一些摇滚乐和节奏布鲁斯的歌曲。她不想听《凯西·琼斯》[6],她已经快要变成凯西·琼斯了。米凯拉在大电视的近乎五百个频道之间切换,在切换到电视广告频道主持人以最大、最为无礼、“不听我就去死吧”的声音叫卖时才停了下来。她想起自己订过个鲨鱼牌吸尘器,让人送到在华盛顿特区的地址。她很怀疑吸尘器是否能够送到。因为尽管是个男人接的订购电话,但米凯拉确信填写订购单的一定是个女人。这些工作,这些零敲碎打的工作一般不都是给女人干的吗?

如果看到一个没带套圈的马桶,她心想,你就知道附近一定有个女人。

“特鲁曼告诉我他有最棒的冰毒,他没骗我,”加思带米凯拉朝拖车走去,“别误会,我只是想说,他大部分时间是个疯子和骗子,但那时却极其少有的没有骗人。”

拖车上有个孔,孔的周围围绕着像是日冕形状的干结血液——但血不应该会洒在那种地方啊,她一定是醒着在做梦,这在长时间不睡的人中间非常普遍——回到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故乡以前,米凯拉看的美国新闻频道的一则简讯中有个自称专家的人曾这么说过。

“你没在拖车的侧面看到有个孔吧?”米凯拉问,现在她连声音都像在云里雾里似的。米凯拉的声音像是从她头顶的一个扬声器里发出来的一样。

“有的,有的,”他说,“那里是有个孔。听着,米琪,特鲁曼把这种新产品称为紫色雷电,在那个野女人来这儿把特鲁曼一脚踢开之前,特鲁曼给了我一点样品。”加思瞬间陷入了沉思,“那家伙的文身非常蠢,你知道《南方公园》里会唱歌会做很多事情的那坨屎吗?他文的就是那个。他把那堆屎文在他的喉结上了。你告诉我,什么人会在喉结上文一坨屎?即便聪明,能唱歌跳舞,可那依然是一坨屎。所有见他的人都能看到那坨屎。我没研究过文身,但我问过别人,除去文身的痛苦很少有人承受得了。”

“加思,停下,回到那个野女人身上。你说的野女人是不是就是现在满大街都在议论的那个人,那个被他们扣在监狱的人?”

“嗯,是的。她简直是个巨人。很幸运我能逃走。但那事过去了,彻底从下水道里冲干净了,总之已经时过境迁、无关紧要了。相信我,我们应该为此感到庆幸。真正重要的是那种超级冰毒。超级冰毒不是特鲁曼制作的,而是从萨凡纳或别的什么地方搞来的,但他准备自己做,你明白吗?他准备分析那种冰毒然后自己来做。他有两加仑袋装的那种烂玩意儿,应该就在拖车上的什么地方放着。我要去找到它。”

米凯拉希望如此,因为补充毒品是必须的。过去的几天,他们吸完了加思的存货,甚至把零星的残渣和沙发下面找到的两三块碎片都给吸了。加思坚持让米凯拉每次吸完以后都要刷牙。“所以许多瘾君子都一嘴坏牙,”他告诉米凯拉,“因为吸爽了以后,他们都忘了基本的个人卫生。”

毒品损伤了她的喉咙,但毒瘾产生的欢快感在逐渐消退之前持续了很久,这种感觉使她一直醒着。米凯拉几乎能确定她会在来这儿以后睡着——她醒得已经够长的了——但不知怎么,她还在设法保持清醒。她这是何苦呢?歪斜在水泥路堤上的拖车看上去不像保存着能让她维持意识的毒品的地方,她只能祈祷紫色雷电不是加思·弗利金杰因毒品而混乱的脑瓜臆想出来的东西。

“去吧,”她说,“但我不会和你一起进去,那里可能有鬼。”

加思不满地看着她。“米琪,你是个记者,一个新闻报道的专家。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没有鬼这种东西。”

“我当然知道,”米凯拉通过头顶上方的扬声器说,“但以现在的状态,我也许能看到它们。”

“我不想把你独自留下。你一旦犯困的话,我下不了手扇你耳光的。”

“我会扇自己耳光的。进去拿吧,不要逗留太久。”

加思一路小跑上了台阶,推了推门,发现门推不开以后就用肩膀撞。门被撞开后,加思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把头探出拖车侧面边缘有褐红色污渍的那个大洞笑了。“美人,别睡着了,不然我会捏着你的鼻子把你叫醒。”

“小鬼,做你的白日梦吧。”她说,但加思已经把头收回去了。很快,米凯拉听到了加思寻找紫色雷电的碰撞声。紫色雷电多半已经被警察搜走了,如果警察没有把紫色雷电带给女性家人的话,那么它们多半应该在警长办公室的证物柜里。

米凯拉走到制毒工棚的废墟,那里被烧焦的灌木和黑乎乎的大树所环绕,将来再也制作不了毒品了,迷幻剂和其他毒品都制作不了。她不知道这里是像许多毒品制作设施那样自己爆炸,还是被杀人的那个女人炸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再追究这个问题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这个女人本身却让米凯拉很感兴趣,激起了米凯拉天然的好奇心。八岁那年,好奇心使然,米凯拉翻了安东·杜布切克的衣服抽屉,并最终走上了可以翻每个人抽屉的记者行业——他们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他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米凯拉的探究意识仍然很活跃,她觉得这种意识和弗利金杰的冰毒一样能让她保持清醒。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但没找到答案。

第一个问题是奥罗拉流感是如何暴发的。如果有原因的话,这个原因是什么。她还想问熟睡的女人们能否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那样醒过来,自然,米凯拉还有关于杀了毒品贩子的不知名女人的许多问题要问。在从车轮酒馆和城里听到的谈话中,那个女人的名字就有伊芙·布莱克、伊芙琳·布莱克和埃瑟琳·布莱克好几个版本。据说她和包括火地岛和喜马拉雅山脉在内的任何地方的女人都不一样,睡着了可以醒过来。这个女人的事情也许只是流言,但米凯拉希望流言中有真实的成分。当流言引导你从另一个方向看问题时,你应该去留意。

如果不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踏上这条废弃毒品工棚的寻毒之路的话,我会催自己赶紧去女子监狱做些调查的。

还有一个问题:母亲睡着的地方现在是谁在管事?是希克斯吗?母亲说希克斯人很滑,脊梁骨很软。如果没记错的话,瓦妮莎·兰普利应该是监狱里仅次于母亲的高级警官。如果兰普利不在或是睡着了,那就只剩下……

脑袋里刚刚是不是有阵嗡嗡声?她不是很确定,她不相信脑子里会凭空发出嗡嗡声。她觉得应该是附近有根电线的缘故。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她的眼睛还和平时一样记录着极易错过的一些事情。她发现了离爆炸的工棚不到几米的树干上手印一样的闪光的斑点,以及苔藓和林地覆盖物上脚印一样的闪光的斑点,这些斑点似乎在说,女士,到这儿来。一群群飞蛾栖息在树枝上,似乎在朝她看。

“扑!”她朝其中一群飞蛾大声喊。飞蛾扑扇着翅膀,但没有飞。米凯拉用手拍打着半边脸,然后又拍打着另半边脸。飞蛾仍然栖息在树枝上。米凯拉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望着斜坡下的制毒工棚和拖车。她想看到自己裹着张网躺在地上、确确实实地离开肉身成为精灵后的样子。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残垣断壁和加思·弗利金杰忙着搜寻宝物时发出的微弱声音。

他回看向小道——闪光的脚印说明过去这里曾是条小道——看见路前方的三四十码处坐着只狐狸。狐狸正看着她,尾巴理顺了贴在爪子上。米凯拉犹豫地朝狐狸走了三步,狐狸朝小路远端小跑过去,只在当中回头看了一次,似乎亲切地对她笑了笑。

女士,朝这边来。

米凯拉跟了上去。她身上的好奇天性依然存在,而且比以往更活跃、更清晰。又走了几百码,她发现更多的飞蛾栖息在树上,树枝完全被飞蛾遮盖,显得毛茸茸的。这里的飞蛾一定有上千只,不,一定已经上万了。如果飞蛾对她进行袭击的话(这时她想起了希区柯克有关复仇鸟类的一部电影),她一定会窒息而死。不过米凯拉觉得这一幕不会发生,这些飞蛾应该仅仅是要从旁观察。它们是哨兵,是侍卫队。领头的应该是那只狐狸。可狐狸会把她引到哪儿呢?

带路的狐狸把她带上一道斜坡,下到一处狭窄的洼地,上了另一座山,再穿过一片白桦林和赤杨木。树干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诡异的白色物体。她把手放在其中一处,指尖闪了道光,但这道光很快就消失了。这是那种膜,还是那种膜的残余呢?没有答案的问题更多了。

当她把视线从手上挪开、抬起头的时候,狐狸已经不见了,但嗡嗡声更响了。声音不再像是电线发出的,而是变得更强更有活力了。泥土在她脚下颤动着。她朝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但马上就停住了脚步,像四天多前莉拉·诺克罗斯来这儿时一样心生畏惧。

前面是一块空地。在空地中央,一棵黄褐色、树干缠绕的多结大树高耸入云。蕨形的像是史前植物的树叶懒洋洋地挂在树枝上。米凯拉能闻到树叶散发出的辛香味,只和肉豆蔻的味道略有相似。许多具有异国情调的鸟儿在高高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树下有只像孩子一样大的孔雀,孔雀热情地向米凯拉展开了多彩的尾巴。

我没有看见这个,如果看见了,那所有睡着的女人一定也都能看见,因为现在我也和她们一样了。我在毒品工棚的废墟旁睡着了,观赏远处孔雀的时候,那层膜已经在我脸上长开了。我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放任了自己,仅此而已。

一只白色的老虎让她改变了主意。狐狸像是头领似的出现在前,接着出现的便是这只白色老虎。一条红色的蛇像原始的项链一样挂在老虎脖子上。蛇伸缩着舌头,品尝着空气的味道。白虎朝米凯拉走来的时候,她能看见老虎侧腹肌肉收缩时产生的阴影。老虎那双巨大的绿色眼睛紧盯着她。狐狸开始慢跑,他的口鼻刮擦了一下她的小腿——感觉清凉而有几分湿润。

十分钟前,米凯拉说她不会再跑了,更别说快跑了。这时她却转过身,沿着来时的方向大步飞奔,她把树枝撞到一旁,密密麻麻的棕黄色飞蛾因此而盘旋到了空中。她绊倒在地,站起身,又继续跑。米凯拉担心老虎追在后面,从腰部把她咬成两半,所以一直没敢回头。

米凯拉钻出制毒工棚后面的树林,看见加思拿着一个像是放满粉红色珠宝的大袋子,站在他的那辆奔驰旁。“我既是整形外科医生,又是嗜毒如命的大烂人!”他大叫,“我没判断错,那个狗娘养的确实把毒品绑在车顶镶板上了!我们……米琪,怎么了?”

她转身看去。老虎不见了,但狐狸还在,尾巴如同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毛发整齐地贴在爪子上。“你看见那个了吗?”

“狐狸吗?当然看见了。”他的欢快消散了,“嘿,狐狸没咬你吧?”“它没咬我。可是……加思,你跟我来。”

“怎么,让我进林子吗?千万别。我早就不是童子军了,但我能分辨出树林里的毒葛。化学是我的强项,哈哈!森林里不会有什么太让我感到吃惊的东西。”

“真的,你必须跟我来。这很重要。我要你……这么说吧……要你证实一下——你不必去找什么毒葛领——林子里有条路。”

加思走了过来,但漫不经心。米凯拉领着加思穿过废弃的工棚走进树林。狐狸开始小跑了一阵,然后迈步在树林里快跑,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飞蛾也不见了,可……

“看那儿,”她指着一条足迹说,“看到了吗?请告诉我你看到了。”

“哼!”加思说,“真他妈见鬼!”

他把珍贵的袋装紫色雷电塞进没扣纽扣的衬衫,单膝下跪,检查发光的脚印。他用一片树叶轻轻地碰了碰脚印,嗅了嗅光斑的残余物,然后看着光斑渐渐消失。

“这是那种膜类物质吗?”米凯拉问,“是还是不是?”

“也许曾经是,”加思说,“或者是产生那种膜的东西的分泌物。我这只是在猜,不过……”他站起身,似乎忘了来这儿是为了寻找更多的毒品,米凯拉看着这个经常靠脑壳里大量毒品振作自己、喜欢探索又理解力强的医生。“听着,你已经听到流言了,不是吗?也许在我们到超市寻找更多给养的时候就听说了吧?”(但所谓的给养并不多——只剩下啤酒、薯片、日本拉面和经济装的桶装酸奶。古德威尔超市还开着,但大多数商品都被洗劫一空了。)

“是那个女人的流言吗?”米凯拉说,“当然听说了。”

加思说:“也许我们杜林真有个伤寒玛丽[7]呢!我知道这看似不太可能,所有的报道都说奥罗拉病毒起始于地球的另一边,可是……”

“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米凯拉说。她的身体机能又开始运作了,而且是开足马力工作。米凯拉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好。开足马力的状态也许维持不了太久,但只要这种状态还保持着,她就要快马加鞭地工作。牛仔女孩,加油吧!“另外,我也许知道她来自何方。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了空地的边缘。但狐狸已经不在了。白色老虎和彩色翅膀的孔雀以及多彩的异国鸟类也已经不在了。那棵大树还在,只是……

“米琪,”加思说,米凯拉从他泄气的声音里知道,他的专注度已经下降了,“我只能说,这是棵没什么特别的老橡树。”

“不是我的想象。我没有。”可她已经在迟疑了。或许飞蛾也是她想象出来的呢!

“即便是你的想象,这些发光的手印和足迹已经能拍进《X档案》[8]了。”加思的脸上焕发出光芒,“我有全套《X档案》的光盘,尽管开始两三季里用的手机很滑稽,但整部片子拍得非常好。我们回家一边嗑药一边看片子,你说怎么样?”

米凯拉不想看什么《X档案》。她想开车去监狱,看看能否对那个女人进行紧急采访。这工作似乎很重,米凯拉很难想象能说服监狱里的人让现在这样的她进去(像童话故事里的坏女巫,只不过是穿着牛仔裤和脏外套的坏女巫),但在他们看到这里的情况,看到那女人被报道最先现身此处的情况之后……

“我们来一次现实版的X档案怎么样?”米凯拉问。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上车吧,路上再跟你说。”

“也许我们可以先试着抽点这玩意儿?”加思满心希望地晃了晃袋装的紫色雷电。

“马上就抽。”米凯拉说。疲倦又上来了,她必须马上抽一点。米凯拉像是被困在一个令人窒息的黑口袋里,感觉透不过气来。但这黑口袋上有个微小的裂缝,这个裂缝就是她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给她带来一道亮光。

“那……我们过会儿再抽。”

加思沿着小道往回走。米凯拉停顿了一下,回头想看个究竟,希望发现那棵奇异的大树重新出现。但她看到的只是棵又高又壮的橡树,没有一点超自然的地方。

但真相一定在那儿,她心想。也许因为太累,我永远找不到那真相了。

7

娜丁·希克斯比较守旧。在奥罗拉流感暴发前,她一直自称“劳伦斯·希克斯夫人”,似乎嫁给劳伦斯以后,她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了他的一部分。现在,她包得像结婚礼物似的斜靠在餐厅的桌子上。娜丁面前放着空盘子、空杯子、纸巾和餐具。希克斯让弗兰克进屋以后,就把他带进餐厅,然后自己坐在胡桃木桌旁的妻子对面吃完这顿早餐。

“我打赌你一定觉得这个情景很诡异。”希克斯说。

不,弗兰克心想,我不觉得你把包着膜的妻子像一个巨大的木乃伊娃娃似的放在餐桌边有什么诡异的。我想应该说……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哦,对了,应该说是疯狂。

“我不想评判你。”弗兰克说,“这是个巨大的冲击。所有人都尽力了。”

“警官,我只是想保持住日常习惯而已。”希克斯穿着西装,刮了胡子,但眼下有眼袋,西服皱巴巴的。当然,现在所有人的衣服看上去都皱巴巴的。又有多少男人知道熨衣服、叠衣服这类事情呢?弗兰克知道,但他没有熨斗。和妻子分开住以后,他一直把衣服送到杜林干洗店,如果马上要穿一条带有折痕的裤子,他会把裤子平摊在床垫上放个二十来分钟,他说这样裤子就基本看不出折痕了。

希克斯的早餐是烤面包夹牛肉片。“希望你不介意我独自大快朵颐。家常吃的烤面包非常美味,把她搬到这儿激发了我的食欲。吃完饭以后,我们到院子里去坐坐。”希克斯转身面对妻子,“娜丁,这样可以吗?”

他们像是等待她回复似的毫无意义地等了一会儿。但娜丁却只是不吭声地坐在桌子后面,像尊格格不入的雕像。

“希克斯先生,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

“很好。”希克斯叉起一块烤面包,咬下一口。白蘑菇烩牛肉的碎末落在他的膝盖上。“真讨厌。”希克斯张嘴轻笑,“已经没干净衣服了。娜丁在家负责洗衣服。娜丁,我要你赶快醒过来,继续给我洗衣服。”他咽下刚刚咬进嘴的面包,微微向弗兰克点了点头。“我负责清理垃圾,并在每周五的早晨把垃圾扔在外面。这种家务分工非常合理。”

“先生,我只是想问你……”

“我还会帮她把车加好油。她不喜欢那种自助式的油泵。我过去曾经告诉过她:‘亲爱的,我可能比你先死,你必须学会怎样自己加油。’但她却说……”

“我想问你监狱里发生的事情。”弗兰克还想尽可能快地离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洛尔·希克斯,“监狱里有个人人都在谈论的女人。她叫埃薇·布莱克。你有什么关于她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希克斯看着他的盘子。“我会躲开她远一点。”

“这样说她还醒着是吗?”

“我离开时她还醒着。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躲得她远一点。”

“有人说她睡着了以后会正常醒过来。这是真的吗?”

“这像是她做的,只不过……”希克斯歪着脑袋看着盘子,似乎对自己做的烤面包产生了疑问,“警官,我讨厌白费力气,那件事最好就让它过去。”

“你为何这么说?”弗兰克想起加思·弗利金杰燃烧网状物时产生的飞蛾,那只似乎盯着他看的飞蛾。

“她拿走了我的手机。”希克斯说。

“什么?她是怎么拿走的?”

“她用老鼠威胁我。老鼠都站在她那边。它们听她的话。”

“它们听她的话吗?”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和旅馆一样,每座监狱都有老鼠。经费裁减造成了这类问题。我记得科茨对取消灭鼠药的抱怨。监狱已经没灭鼠药的经费了。立法机关才不管有没有老鼠呢:‘那只是座监狱而已。犯人们和老鼠也差不多,监狱里再多几只又有什么关系?’但如果犯人学会了控制老鼠又如何呢?”希克斯把盘子推到一旁,显然已经没胃口了,“当然这只是个夸张的形容,立法机关才不会考虑这种事呢!”

弗兰克在希克斯家的厨房门口徘徊,考虑着希克斯沉溺于压力和悲哀造成了错觉的可能性。可网状物的残片确实变成了飞蛾——那又该如何解释呢?弗兰克亲眼见到了燃烧的网飞出蛾子的情景。有只飞蛾不是还盯着他看吗?那也许只是他的错觉(毕竟他也受困于压力和悲哀),但弗兰克并不那样想。谁说得准副监狱长是否失去理智了呢?谁又说得准副监狱长讲没讲真话呢?

也许正因为说了真话,副监狱长才会失去他冷静的一面。能否把这看成一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可能性呢?

希克斯站起身。“既然到了我家,你是否介意帮我把她移到外面呢?我的背很疼,也不再年轻了。”

弗兰克不想插手太多事,但他同意了。他抓住娜丁·希克斯肿胀的双脚,娜丁的丈夫抓住她肿胀的腋窝。他们抬起她走出门,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台阶,沿着屋子的边缘往前走。娜丁身上的蛛网像圣诞礼品包装纸一样发出爆裂声。

“娜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希克斯告诉环绕着妻子的脸的白色薄膜,“我们会好好地把你放在阿迪朗达克躺椅上,让你晒到太阳。我相信阳光一定能穿透这层膜照到你。”

“那现在该谁负责呢?”弗兰克问,“我是说监狱。”

“没有人。”希克斯说,“哦,如果瓦妮莎·兰普利仍然保持着清醒的话,我想她会自命为监狱的指挥官。她是监狱的高级警官。”

“精神科医生诺克罗斯说他是代理监狱长。”弗兰克说。

“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他们把娜丁放在天井里的阿迪朗达克躺椅上。那里没什么阳光,至少这一天没有。和前几天一样,杜林仍然下着毛毛细雨。降水没有被膜吸收,而是像落在防水篷上似的一滴滴停在膜的表面。希克斯半是摇半是拽地拉过一把站立着的阳伞。阳伞的底部与石头地面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必须小心点,有了那层膜以后就不能涂防晒霜了,她的脸以往很容易被阳光晒伤。”

“精神科医生诺克罗斯不能代理监狱长吗?”

希克斯笑了。“诺克罗斯只是个办事的,没有任何实权,没有接受过任何任命。”

弗兰克没有惊讶。他早就怀疑诺克罗斯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但这让他十分生气,有太多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啊。但他考虑最多的还是娜娜,娜娜代表了所有其他人。这么一看,他的行为就没有半点自私了,而是完全利他的!但与此同时,他必须保持冷静。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精神科医生。”

希克斯把阳伞放好,在妻子头顶撑开。“让我喘口气。”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汗水和雨水把他的领子打湿了,显得黑乎乎的,“我会说他很聪明,实际上聪明过了点头。他在监狱里没干什么有实际意义的工作。仔细想想:他拿着一份基本与我相当的全职工作的工资,可我们却没钱买灭鼠药。吉尔里警官,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二十一世纪官场政治。”

“你说他在监狱没做什么有实质意义的工作是怎么回事?”

“他为何不私人营业呢?我看过他的履历,他有私人营业执照,他有足够的学历可以私人营业。我一直觉得他有所隐瞒,只想跟恶棍和毒虫混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隐瞒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要的是性,那他一定极为小心。当你想到一个喜欢和女犯混在一起的精神科医生,你首先会想到性。但我想他要的不是那个。”

“你会怎么和他打交道?他理性吗?”

“是的,他非常理性。他是个软蛋,但在政治上却一贯正确。这就是我为何不愿跟他,对,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愿跟他打交道的原因。你知道,监狱不是什么康复机构。监狱是不遵守规则、喜欢欺诈的那伙人集中的场所。确切来说,监狱就是个垃圾罐,我们是拿钱管理盖子的人。科茨在和他的辩论中得到了快乐,他们很亲密,但我烦透了。他会一直和我说理,直到我无话可说为止。”说着希克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他用手帕掸去一些妻子脸上那层膜上落着的水珠,“与他对视时他总是很犀利,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个浑蛋。”

弗兰克向劳伦斯·希克斯道了谢,绕过屋子走到前门停车的地方。诺克罗斯在想什么?不让他们见那个女人是出于何种理由?诺克罗斯为什么不信任他们?事实似乎只支持一个结论,一个很不好的结论:不知为何,医生站在了那个女人一边。

希克斯一路小跑追了上来。“警官!吉尔里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

副监狱长的脸紧绷着。“听着,那女人——”他紧张地摩擦着双手,细雨弄脏了他褶皱的西装的肩头,“如果你和她谈话,我是说和那个埃薇·布莱克谈话,我不想你会让她产生我想要回手机的想法,对吗?她可以留着那部手机。想打电话的话,我可以用我老婆的手机打。”

8

当贾里德匆匆走出他和玛丽一起生活(他心想,不知这能不能称为共同生活)的样板房后门的时候,玛丽正用胳膊抱着头,靠在后院的矮墙上。白色的完美的细丝开始一根一根从她的头发里盘旋而出。

贾里德冲向玛丽,差点把整洁的狗屋(样板房配套的狗屋,连微缩的窗框都十分逼真)踢翻,他抓住玛丽摇了摇,然后依照玛丽的吩咐,在她开始失去意识时捏住她的两个耳垂。她说她在网上看到这是在一个人打瞌睡时叫醒他的最快方法。这时,网上形形色色保持清醒的方法几乎和之前让人入睡的方法一样多。

这个方法起了作用,玛丽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白色的丝线从玛丽身上分离,飞散上升渐渐消失了。

“哦,”她触碰着耳朵,强装出笑容,“我还以为我的耳朵又穿了一次孔呢。杰里,有块紫色的巨大斑点浮在你脸上。”

“你看到的也许是太阳的光斑。”他抓住玛丽的胳膊,“走,我们得赶快了。”

“干什么?”

贾里德没有回答。如果说他父亲很偏执的话,那这种偏执现在也传染给了他。客厅里略显落寞的家具跟这套样板房很是般配,连墙上的照片也搭配得很完美。他停下脚步,看着窗外街上六七幢房子之外的警车。这时,他看到两个警察从一幢房子里现身。这些年来,母亲时不时请手下的警察和他们的妻子到家里吃饭,因此贾里德认识警察局里的大部分人。这两个警察分别是兰格尔和巴罗斯。除了这幢房子,街上其他空房子都没放家具,警察也许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看上一看。他们很快就要来这儿了。

“贾里德,别拽我!”

他们把普拉蒂娜姆、莫莉、兰塞姆夫人、莉拉藏在了主卧室。玛丽原本想把她们搁在底楼,她说睡着的人才不会关心房间的布置或其他什么呢。但感谢上帝,贾里德那时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可现在连二楼也不那么保险了。对于装修过的样板房,兰格尔和巴罗斯也许会好好搜索一番。

他扶着玛丽一起上楼,上楼的时候她嘴里一直不停地抱怨。贾里德从卧室里抓起放着普拉蒂娜姆包着膜的小身板的篮子,一把拉下过道天花板的把手。通向阁楼的楼梯砰的一声落了下来。如果贾里德没能及时把玛丽拉到一边,楼梯很可能会撞到玛丽的头。贾里德爬上楼梯,把婴儿的篮子顺着阁楼地板向里推,然后下了楼梯。他顾不上玛丽提出的问题,跑到走廊尽头往外看。巡逻车沿着人行道慢慢向前开,现在只隔着四幢房子了。不,只剩三幢房子了。

他跑到玛丽耷拉着胳膊垂着头站着的地方。“我们得把她们抱上去。”他指着梯子说。

“我一个都抱不动,”玛丽的声音像个啼哭的孩子,“杰里,我已经累了,累死了。”

“我知道。但你可以想办法抱莫莉上去,她很轻。我来想办法把她奶奶和我妈妈弄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她们送上阁楼呢?”

“因为那些警察也许在找我们。我爸爸这么说的。”

他觉得玛丽也许会问警察找他们为什么是件坏事,但玛丽没问。贾里德把她领到卧室——兰塞姆夫人和莉拉睡在双人床上,莫莉躺在卧室自带的浴室蓬松的毛巾里。他抱起莫莉,把她塞进玛丽的胳膊弯,接着抱起兰塞姆夫人,兰塞姆夫人似乎比他记忆中的重。但不算特别重,这时贾里德想起了他小时候妈妈喜欢唱的一首歌:强调积极的一面,淡化消极的一面。

“别干扰‘进退两难先生’。”说着贾里德更用力地抓住了老夫人沉睡的身躯。

“什么?你说啥?”

“没说什么,别介意。”

玛丽胳膊里夹着莫莉,开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登上梯子。爬到一半时,玛丽停下了,贾里德(想象着巡逻车已经停在外面,正看着屋外草坪上“进来参观一下吧”的指示牌)忙用肩膀顶了下玛丽的屁股。玛丽朝后看了看。

“贾里德,你变得有点攻击性了。”

“你快点!”

玛丽没有把莫莉扔在贾里德的头上,而是挣扎着登上了梯子。贾里德喘着气跟在后面,把兰塞姆夫人推进阁楼。玛丽把莫莉的小身体放在阁楼空无一物的地板上。阁楼的面积和房子一样宽大,但屋顶很矮,里面非常热。

“我很快回来。”贾里德说。

“好吧,但我觉得很难在这儿一直待下去,这里热得我头疼。”

贾里德快速回到主卧室。他用手臂圈住莉拉包着膜的身躯,感到酸痛的膝盖向他发出警告。他先前忘了母亲还穿着制服、很重的工作靴,戴着警用腰带。这给一个正常的健康女人增加了多少重量?没有二十磅也应该有十磅吧?

他把母亲抱到梯子下面,看着梯子的坡度却犯了难,他心想,我永远都不可能把妈妈送上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接着门铃响了,四声活泼而渐次升高的鸣响,他开始往上爬,这时他不止在喘气,简直是上气不接下气。上到梯子的四分之三时,他完全走不动了。正当他在想能否不撂下母亲往回爬下梯子时,两条单薄的胳膊和张开的双手从梯子上面出现了。感谢上帝,我还有玛丽!贾里德挣扎着又上去两格,让玛丽能抓住莉拉。

楼下一位警官说话了:“这里连门都没锁,还大敞着,进去看看吧。”

贾里德推,玛丽拉,两人合力把莉拉推到了活板门的高度。玛丽向后一仰,终于把莉拉拽进了阁楼。贾里德抓住梯子的顶端,把梯子向上回收。梯子朝上合拢,贾里德用手压着梯子的最上面一段,不让梯子最后合拢时发出砰的响声。

楼下另一个警官叫道:“喂,家里有人吗?”

“像是那些被包在母狗口袋里的人会理你似的。”他的搭档说,然后两位警官一起放肆地笑了。

母狗口袋,贾里德心想,你们就这样称呼她们的吗?如果妈妈听见你们吐出这种话,她一定会把你们的屁股踢到肩胛骨上的。

他们仍旧在交谈,不过是在朝厨房的方向走,贾里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时,连迷迷糊糊的玛丽都感受到了贾里德的恐惧,她用胳膊紧紧抱住了贾里德。贾里德闻到玛丽的汗味,很快玛丽把脸颊贴上他的脸,贾里德感受着玛丽的体温和柔软的脸。

两个警察的声音又出现了,贾里德不出声地向他们喊着:快走!这地方没人!快给我走人!

玛丽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杰里,冰箱里有吃的,食品储藏室里也有吃的,垃圾桶里有我扔的食品包装纸,如果他们……”

警察的皮鞋发出嘭嘭的沉重脚步声,两人上了二楼。这很糟,不过他们没有谈到冰箱里的食物,也没有谈起冰箱旁边垃圾桶里的包装纸,这给贾里德带来一点安慰(强调积极的一面)。他们正在谈论该怎么解决晚餐。

在他们下面,左边的警察——也许是兰格尔——说话了:“我觉得这床罩有点皱,你觉得呢?”

“是的。”另一个警察说,“应该有人躺上去过,但很可能是过来看房的潜在买主,他们有时会在床上坐一坐,不是吗?甚至会躺下试一试舒适度。这事很自然。”

走廊里传来更为紧密的脚步声。嘭—嘭—嘭。接着脚步声停止了,重新开始说话的时候,他们处在了贾里德和玛丽的正下方。“如果发现我们藏在这儿,他们会把我们逮回去的是不是?”

“嘘!”贾里德一边小声回话,一边思考。即便我们不藏起来,他们也会把我们带回警局,他们会把那叫作保护性留置。

“屋顶有扇活板门,”也许是巴罗斯的警察说,“你想上去查看一下吗?或者我上去?”

问话后面是一阵难耐的沉默。接着也许是叫兰格尔的警察说:“你想去你去,如果莉拉和她儿子在这儿的话,他们肯定不会跑上阁楼的。我有过敏症,不想爬上去吸灰。”

“可是……”

“伙计,你上去。”兰格尔说着,梯子突然间落了下去,阁楼里洒进一片柔和的光亮。如果莉拉被膜包住的身躯离活板门再近六英寸,她就会被发现了。“享受下上面的热度吧,上面一定有四十多摄氏度了。”

“去你的,”巴罗斯说,“见鬼,这时候你倒有过敏症了!算了,我们离开吧。”

梯子重新收上去了。尽管贾里德意识到梯子弹回来的时候一定声音不小,但砰的一声巨响仍然让他浑身发紧。厚重的警靴嘭嘭地走下楼梯,贾里德屏住呼吸倾听着,两位警察站在玄关又说了会儿话,这时声音轻了许多,贾里德只能听见零星几个词。他们讲到了特里·库姆斯,讲到了一个名叫吉尔里的新来的警察,还又一次提到了接下来该吃什么晚饭。

快离开这儿!贾里德真想朝他们大喊。在我和玛丽犯上心绞痛之前快离开这儿!

房门终于关上了。贾里德竖起耳朵,想听到巡逻车发动的声音,可他什么都听不到。或许他用耳机听了太多喧闹的音乐,或许阁楼的隔音层太厚了。他从零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到零。阁楼太热了,他无法继续等待下去。

“我想他们已经走了。”贾里德说。

玛丽没有回答,贾里德意识到她紧搂着他脖子的手已经松开了。他一直在注意下面的动静,忘记了身旁的玛丽。这时他转身看向玛丽,发现玛丽的胳膊耷拉到身侧,身体颓然地倒在了阁楼的地板上。

“玛丽!玛丽!别睡过去啊!”

玛丽没有回话。贾里德丝毫不顾梯子脚撞到下面硬木地板的轰然声响,一下子推开了活板门。他已经忘了警察的事。这时他在意的是玛丽,他只在意玛丽。也许现在还不算太晚。

但他发现得还是太晚了,玛丽再怎么摇都不动弹。在贾里德确定两个警察没有反身回来的时候玛丽已经睡着了。这时玛丽躺在莉拉身边,标致的五官埋在忙碌着相互交织的一根根丝线之下。

“算了,”贾里德轻声说,“她已经够努力的了。”

他坐了大概有五分钟,看着丝线无情编织出的膜越结越厚,然后决定打电话给爸爸。

他只能打电话向父亲求援。 LpVZYQCh7NUxUKvEqPrMWTCRXZgs5JmkL2SiFxm6fLHTCOp7NxJzUkSd8tZMVv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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