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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蚀2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我没有别的工作要忙,我就陪她入睡。她会伸出胳膊抱着我,紧靠在我身旁,头枕在我左胸前,而我也会伸出胳膊抱着她,就这样等她睡着。之后我再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真的又轻又慢,因为我不想吵醒她,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有几次我甚至根本没回我自己的房间。那几次她都是三更半夜大声哭号,将我吵醒,于是我就和她一起入睡。

就在这样的夜晚,我梦见了尘土怪。只不过在梦中,我并不是我,我是她,被困在那张病床上,肥得几乎没有办法自己翻身,阴道由于尿道感染总是火辣辣地疼,还闷得湿热(因为她老是尿裤子,所以这个毛病挥之不去),也没有什么抵抗力。你也许会说,那块写着“欢迎”字样的迎宾垫现在任凭虫子和细菌糟蹋,不过摆的方向倒是没错。

我朝着角落望去,看见一颗由尘土组成的怪头。那个尘土怪双眼上翻,嘴巴大张,露出长长的尘土尖牙。它开始朝着床这边滚过来,但动作缓慢,就在它滚到正脸这边时,它的眼睛正看着我,我发现那是薇拉的丈夫,迈克尔·多诺万的脸。不过,尘土怪第二次滚到正脸这边时,却变成我丈夫的脸。那是乔·圣乔治,他面目狰狞,龇牙咧嘴,露出好多紧闭着的尘土长牙。尘土怪第三次转到正脸这边时,我就不知道那是谁的脸了,可尘土怪是活的,还一脸饥饿相,而且摆明了要一路滚来我这里,把我吞了。

我猛地一跳,将自己从梦中唤醒,差点掉到床底下。当时还是清晨,太阳才刚出来呢,在地板上投下缕缕阳光。薇拉还在睡梦中。她流了口水,流得我整条胳膊都湿了,但是刚开始,我根本没有力气将她的口水擦干。我只是躺在床上颤抖着,冒了一身汗,试着让自己相信,我已经醒了,一切都没事了,就像你们从噩梦中醒过来时会有的反应。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还看见那个有着大大的空洞眼睛和长长的尘土尖牙的尘土怪,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那个噩梦就是这么逼真,这么可怕。然后尘土怪不见了,地板和墙角干干净净,空无一物,就像平常一样。不过从那一天开始,我常常纳闷,会不会是她将那个梦传送给我的?我是不是目睹了她尖叫时看见的那些怪物?或许我分担了一点她的恐惧,将她的恐惧变成我的?你们觉得现实生活中,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或者只是杂货店里卖的廉价小报胡诌的?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那个梦真的吓坏我了。

唉,算了。反正她在星期日午后和半夜那种让人吓破胆的尖叫声,就是她糟蹋人的第三种方式。这一点也同样让人难过。事实上,她糟蹋人的这些方式都蛮让人替她难过的,可有的时候我还是想把她的头拿来转转,就像转纺锤上的线轴一样,我想只有该死的圣女贞德才会有同样的感受吧!我猜,那天苏茜和肖娜听见我喊着要杀了她,或者是其他人听见我这么说,或听见我们彼此破口大骂时,他们一定以为,等她死了,我会提起裙摆,在她的坟上大跳踢踏舞。安迪,我猜你昨天和今天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吧?不必回答我,你的表情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像是定期出现的告示板那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大家有多喜欢嚼舌根,他们会聊我和薇拉的事,我和乔的事也被加油添醋,谣言满天飞。他还没死之前,他们就开始在背后乱说了;他死后,谣言更多。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最有趣的事莫过于突然撒手西归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们现在谈到乔了。

我一直担心这件事,我猜说谎也没有用。我已经说过,是我杀了他,这样就够了吧!不过,难以说出口的却是我是怎么杀他的,我为什么要杀他,还有,我什么时候杀了他。

安迪,我今天一直想到乔,想到他的时间比想到薇拉的时间多,这倒是真的。我一直想记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只要想起一个原因就行了。起初,我半个原因也想不出来。一会儿之后,我开始有点慌了,就像薇拉以为枕头套里有蛇时那么慌。然后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我想找出和爱情有关的部分,就像我是薇拉在6月雇用的那些愚笨的小女生一样,她们通常在夏天还没过完一半时就被解雇了,她们没办法遵守她的规矩。我想找出和爱情有关的部分,但即使远在1945年的时候,我和乔之间也没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当时我才18岁,他19岁,崭新的世界就在我们面前。

你们知道我今天坐在海边的阶梯上,冻得半死,想到的唯一原因是什么吗?他的额头很好看。我们两个都在上中学时,紧挨着坐在自习室后面,当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还记得他的额头看起来好光滑,上面一颗青春痘也没有。他脸颊和下巴上有几颗痘,而且鼻翼很容易长黑头,不过他的额头却非常光滑,像乳霜一样。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真想摸摸他的额头,说老实话,我做梦都想摸摸他的额头;我想知道,他的额头摸起来是不是就像看起来那样光滑。后来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初高中毕业舞会,我马上就答应了。这样我就有了机会摸他的额头,他整个额头真的就像看起来那样光滑,他的鬈发往后梳,形成好看又顺滑的波浪。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和他光滑的额头,那时萨莫塞特小酒馆舞厅里的乐队正在演奏《月光鸡尾酒》。在那些摇摇晃晃的阶梯上冻了几个小时之后,我至少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你们可以看出来,过去毕竟还是有些回忆的。当然,接下来的很多个星期,我不只摸了他的额头,而这就是我铸下的大错。

我们先把事情讲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将生命中的黄金岁月浪费在那个酒鬼身上,不光是因为我喜欢七年级自习室里,灯光斜洒在他额头时那光滑的样子。才不是呢!我想说的是,今天我记得的有关爱情的部分只有这一点,这让我觉得很难过。我今天坐在东海角的阶梯上,想着往日时光,那可真是他妈的难受呢!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我当初可能把自己贱卖了,或许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知道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敢想,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乔·圣乔治的爱,而他可能只爱他自己。你们或许会认为,像我这样说话不客气的老太婆,怎么可能相信爱情,但我可能只相信爱情这回事,这是实话。

不过,这和我后来决定嫁给他的原因没什么关系,这一点我必须先和你们说清楚。当我们互许终身时,我肚子里已经有个六星期大的女娃了,而这就是最精彩的部分,说来让人难过,但这是事实。其他的就是一堆愚蠢的理由了,我这辈子学到的一件事就是,愚蠢的理由造成愚蠢的婚姻。

我不想再和妈妈吵架了。

我不想再被爸爸骂了。

我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做,他们有自己的家,而我想和他们一样,变成大人,我不想再当愚蠢的小女生了。

他说他要我,我就信了他。

他说他爱我,我也信了他。他说完他爱我之后,问我是不是也爱他,我想不这么说的话可能不礼貌,所以我也说了我爱他。

如果不这么说的话,我很怕未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我要何去何从,我工作的时候谁来照顾我的宝宝。

南希,如果你将我的话全部写下来,整件事情会让人觉得很可笑。不过最可笑的是,我知道很多和我一起上高中的女孩同样也是为了这些理由结婚。她们中的大部分现在仍是已婚状态,但有很多只是强撑着,希望能活得比家里那个糟老头久,这样她们才能把他埋了,从此将他醉后放的屁从床单上甩走。

到了1952年左右,我已经将他的额头忘得一干二净了。到了1956年,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我猜我是从肯尼迪继任艾克[5]那一年开始恨他的,不过又过了好几年,我才有杀他的念头。我心里想,至少我的孩子们需要爸爸。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我才可以忍着和他一起生活。这真是可笑啊!可这是事实,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但是另外一件事,我也要发誓:如果上帝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的。即使这样会让我被地狱之火折磨,永不得逃离,我也不在乎。或许我真的快下地狱了吧!

我猜,住在小高岛上的人,除了那些新来的,都知道我杀了他,大部分的人或许以为他们也知道我杀他的原因——他会揍我。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动粗我才送他上西天的,很简单的一个事实:不管岛上的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在我们婚姻的最后三年,他再没动过我一根汗毛。在1960年底或是1961年初的时候,我治好了他手痒的毛病。

可在那之前,他真的常常打我,这一点我不否认。而且我忍受了,这一点我也不否认。他第一次打我,是在我们结完婚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去波士顿度周末,那是我们的蜜月之旅。我们住在帕克旅店,很少出门,就像一对乡下老鼠,很怕出门会迷路。乔说,要是将爸妈给的25美元浪费在出租车上,那可真是糟透了。天哪!那个男人真是个蠢蛋!当然,我也是。不过,乔有一种我没有的天性,那就是永远多疑。他认为全人类都想算计他,他就是那样。我想过很多次,或许他喜欢喝醉酒只是因为,这样的话,他睡觉时就不用睁着一只眼睛提防别人。

这不重要。我刚刚要说的是,那个星期六晚上,我们去旅店的餐厅吃饭,晚餐很丰盛,然后我们又回到房间。我还记得,乔走在走廊上时,身体一直往右倒。他下午已经喝了大概十瓶啤酒,晚餐时又喝了四五瓶。我们进房间之后,他就一直盯着我看,最后我问他是不是我的脸上长了什么怪东西。

“没有,”他说,“不过我在餐厅倒是看见一个男的一直盯着你的衣服,他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你也知道他在看你,对不对?”

我差点就要告诉他,哪怕是加里·库珀和丽塔·海华丝坐在角落里,我也没注意到。然后我又想,算了,乔喝醉酒的时候,和他争执简直是对牛弹琴。我嫁给他,并不是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我也不想骗你们说我真的没搞清楚。

“乔,如果有人在打量我,你为什么不过去叫他闭上眼睛?”我问他。那只是玩笑话,或许我只是想岔开话题吧!这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他却不认为那是玩笑话,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乔是开不起玩笑的,其实啊,我应该说,他几乎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嫁给他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幽默感就像鼻子或耳朵一样,虽然有些人的鼻子或耳朵更灵一些,但每个人都有。

他抓住我,将我放在他的膝盖上,用他的鞋子打我。“多洛雷丝,这辈子只有我可以知道你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他说,“你听清楚了没?只有我可以!”

我真的以为那是一种爱情游戏,他只是假装吃醋,要哄我开心。我当时就是那么蠢。那确实是吃醋,没错,不过和爱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吃醋更像是狗用爪子霸占着骨头,如果你靠近,就朝你吼叫。当时我还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我就忍下来了。之后他打我我也忍了下来,那是因为,我以为男人偶尔打老婆,只是婚姻的一部分罢了。当然不是什么美好的部分,不过话又说回来,打扫厕所也不是什么美好的部分,但是许多女人脱下婚纱,摘掉头纱,将它们收到阁楼之后,扫厕所却常常变成她们的工作。南希,我说的没错吧?

我爸偶尔也会打我妈,我想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会以为丈夫打老婆没有关系吧!我以为遇到这种事,也只有认了。我很爱我爸,他和我妈也彼此相爱,但是他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能气得七窍生烟,大打出手。

我记得有一次,我当时应该是,哦,我想我当时应该是9岁吧!那一天,我爸去乔治·理查德在岛西的田里帮他割草,回家后发现我妈没有帮他准备好晚餐。我不记得为什么她没有煮好晚餐,他走进屋子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他在门廊上脱掉了工作靴和袜子,因为上面沾满了草屑。他的脸和肩都晒得红通通的,头发被汗浸湿了,紧贴在鬓角上,还有一根草正卡在他额头中央的皱纹里。他看起来又热又累,随时准备发飙。

他走进厨房,餐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花。他转身问我妈:“你这个蠢货,我的晚餐呢?”她张开嘴,还来不及说话呢,他就一巴掌朝她的脸打了过来,然后将她推倒在墙角。当时我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了这一切。他朝着我走过来,头低着,头发垂在眼睛上,我有点害怕。以后我每次看到男人这个样子走回家,因为一整天的工作而疲惫不堪,肚子还饿得要命,我总会想起我爸。我想闪开,因为我觉得他也会将我推倒,但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用他温暖粗糙的大手抱起我,将我放到旁边,就又走出去了。他坐在砧板上,双手放在大腿上,头低垂着,好像在看双手。刚开始,鸡都被他吓跑了,一会儿之后,它们又回来了,开始在他工作靴周围啄着。我以为他会踢它们,踢得它们羽毛满天飞,但是他也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头去看我妈。她还坐在墙角,用擦碗布遮着脸,正在哭,双臂还交叉在胸前。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部分,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双臂能像那样交叉在胸前。我走过去抱她,她感觉到我的胳膊抱着她的腰,于是也回抱着我。她把那块擦碗布从脸上拿开,用它来擦眼泪。她要我出去问爸爸,想喝一杯冰柠檬水还是一瓶啤酒。

“一定要告诉他,冰箱里只剩两瓶啤酒,”她说,“如果他想多喝几瓶,最好先去店里买,否则就别喝了。”

我出去告诉了他,他说他不想喝啤酒,柠檬水正好可以解渴。我跑进屋里帮他拿柠檬水,我妈正在帮他煮晚餐。她的脸因为哭过有点肿,不过她正哼着歌。那一晚,他们的弹簧床就像大部分的夜晚一样,嘎吱嘎吱地叫着。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以前这种事被叫作家庭行为纠正,这是男人的工作。如果我后来想起过这件事的话,我也只会认为我妈一定是欠打,否则我爸当时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我还看见他“纠正”过她几次,但是这一次我记得最清楚。我从来没见过他用拳头揍她,像乔有时候揍我那样,可是有一次,他用一片湿帆布刮她的腿,那一定很痛。我记得当时她腿上还留下了红印记,整个下午都没有消去。

现在没有人称这种事为家庭行为纠正了,就我所知,大家说话时不会再用到这个词,消失得好!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以为,如果女人和小孩的行为有偏差,偏离了那条窄窄的直道时,男人就必须负责将他们导回正途。可我要说的是,虽然我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这种教育,但并不表示我就认为这种行为是对的。我知道男人用拳头揍女人这件事无关“纠正”,但长久以来,我还是容忍了乔一直殴打我。我得做家务,夏天得帮人家打扫房子,得抚养孩子,还得清理乔和邻居造成的脏乱,这些事让我累得没有力气和他争执。

嫁给乔,唉,妈的!其他人的婚姻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猜所有的婚姻都不一样,不过所有的婚姻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这我可以给你们打包票。大家看到的一对已婚夫妻的生活,与这对夫妻真正的生活,通常会有所出入。有时候这种生活很糟,有时候又很有趣,不过通常这就像生命中的其他事情一样,都是苦乐参半的。

大家认为乔是个酒鬼,喝醉酒的时候常常会揍我,或许我的孩子们也这么想。他们认为他后来太得寸进尺,打我的次数太多,因此我终于反击了。没错,乔喜欢喝酒,有时候也会去琼斯波特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不过他和我一样,并不是酒鬼。每隔四五个月,他会去狂饮一次,通常和里克·蒂博多或史蒂维·布鲁克斯那些废物一起去,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酒鬼。后来,他就不去了,只是晚上回家喜欢喝一两杯,就这样而已,因为他手上有酒瓶的时候,喜欢分几次慢慢喝完。我这辈子知道的那些真正的酒鬼,才不会想分几次慢慢喝完酒瓶里的酒呢,管他是金宾、老公爵,还是经过棉絮过滤的防冻液。真正的酒鬼只对两件事有兴趣:想办法付清手中那瓶酒的钱,以及想着下一瓶酒的着落。

不,乔不是酒鬼,可如果大家要这么想,他也不介意。这反而让他找到差事做,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我想这几年来,大家对嗜酒者互诫协会的看法有所改变,我知道大家现在比以前更常提到这个协会,不过有一点并没有改变,那就是大家想要帮助那些宣称已经戒了酒、想要自力更生的人。乔有一整年都没有喝酒——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喝酒,至少他都没提起过喝酒这件事。一年之后,大家在琼斯波特帮他举行庆祝会,请他吃蛋糕,还送他一枚大奖章。后来去应聘夏天来岛上度假的人提供的工作时,他告诉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是个正在戒酒的酒鬼。“如果你们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想雇用我,我也不会怪你们,”他说,“但我一定要实话实说。我去嗜酒者互诫协会一年多了,那些人告诉我们,如果不诚实,我们就没办法戒酒,没办法保持清醒。”

然后他会拿出那枚金奖章给他们看,露出自己除了便宜馅饼,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别的东西的表情。根据他的说法,每十五分钟他的酒瘾会发作一次,但他会克制住自己,一切由上帝做主。我猜有一两个人听完后都要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他们一般会非常想雇用他,而且常常将时薪提高50美分或是1美元。你们可能以为这个把戏在劳动节之后就不管用了,可即使是在这个岛上,在这个大家每天都能看见他,而且应该比较清楚内情的地方,他的把戏照样行得通。

事实其实是这样的,乔打我的时候,脑子通常很清醒。他喝醉酒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来烦我。在1960年或是1961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去帮查利·迪斯彭齐里把船拉上岸,晚上回的家,他弯腰开冰箱,准备拿可乐喝时,我看见他的短裤从后面唰的一下裂开了。我大笑起来,没办法,我忍不住。他没说话。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煮热腾腾的晚餐,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就在我转身去看炉子上的卷心菜时,他从木柴箱里拿起一块枫木,重重地打在我的腰背上。那可真是痛啊!如果有人重击过你的肾脏,你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了。重击之后,肾脏好像变小了,而且觉得很热、很重,就像它们快要脱离原来的地方,像装着铅块的篮子似的不断往下沉。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餐桌旁,坐在椅子上。要是那把椅子摆得再远点,我走不了那么远,就得倒在地上了。我就坐在那儿,等着看痛楚会不会慢慢消失。事实上,我没有哭号,因为我不想吓坏孩子们,不过眼泪却一直流下来。我没有办法止住眼泪,那是因疼痛而流下的,是没办法止住的。

“你这个臭婊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笑我。”乔说。他将刚才重击我的枫木丢回木柴箱,然后坐下来看《美国人》报。“现在你应该比十年前更乖才对。”

我在椅子上坐了二十分钟,才能再站起来。我必须叫塞莱娜帮我把火调小些,免得那锅菜给烧焦了。即使火炉离我坐的地方只有四步远,我也没有办法自己来。

“妈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将火调小?”她问我,“人家正在和乔伊看动画片呢!”

“我在休息。”我告诉她。

“没错,”乔在报纸后面说,“她话太多,说累了,现在正歇着呢!”说完他哈哈大笑。这就够了,那个笑声就够了。我当下决定,绝对不让他再打我,除非他想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吃晚餐,也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餐后看电视。我和两个比较大的孩子坐在沙发上,小皮特则窝在他爸爸的腿上,他们一起坐在宽大的摇椅上。皮特就像平时一样,7点30分左右在他爸爸的大腿上睡着了,然后乔抱他上床睡觉。一小时之后,我送小乔上床睡觉,塞莱娜则在9点上床睡觉。我通常10点左右上床睡觉,而乔可能会一直坐到半夜,他打会儿盹,看会儿电视,再看会儿刚刚漏看的报纸,还挖着鼻孔。所以弗兰克啊,其实你还不算糟的呢!有些人到老也改不掉那些坏习惯。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照往常的时间去睡觉,我和乔一起坐在那里。我的背已经好多了,起码可以进行我的计划了。或许我有点紧张,不过,如果我当时真的紧张过,我现在也不记得了。我打算等他开始打盹了再动手,他终于开始打盹了。

我站起身,走进厨房,拿走餐桌上的奶油罐。我并没有专门去找这个罐,它会摆在桌上是因为那天轮到小乔清理餐桌,结果他忘了将它放回冰箱。小乔总是忘东忘西的,像是忘记将奶油罐放回冰箱,忘记盖上黄油碟的玻璃盖,忘记将面包纸袋往下折,这样隔夜面包的第一片才不会变硬。现在,我看见他在电视上发表演说或是接受采访时,总会想到这些事。我有时候想,如果那些民主党人士知道,缅因州参议院多数党领袖11岁的时候根本不能将餐桌清理干净,会做何感想。不过,我还是很为他感到骄傲,你们绝对不要以为我心里不这么想。即使他是个该死的民主党人,我还是很为他感到骄傲。

反正啊,他那天晚上确实忘对东西了。那个罐虽然不大,却很有分量,拿在手上刚好。我走到木柴箱那儿,从箱子上面的架子上拿了我们放在那儿的短柄斧头,然后走回客厅,这会儿他正在打盹呢!我将奶油罐握在右手,朝下一挥,正中他的侧脸,罐被砸得粉碎。

安迪,我这么做之后,他突然坐起了身。唉,你真该听听他的叫声!很大声?我的老天爷哟!他的叫声活像是那玩意被花园里的门夹住的公牛发出的。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用手捂着正在流血的耳朵,还有一些凝固了的奶油块粘在他脸颊和腮边的连鬓胡上。

“乔,你猜怎么着?”我说,“我再也感觉不到累了。”

我听见塞莱娜跳下床,但是我不敢回头看。如果我回头,他可能就将我丢到沸水里了。要是他真的想那么做,他的动作可是快得吓人呢!我左手一直拿着那把斧头,垂在身旁,斧头几乎被围裙盖住了。当乔想从椅子上站起身时,我亮出斧头给他看。“乔,如果你不希望我将这家伙往你头上劈,你最好还是乖乖坐好。”我说。

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还是决定要站起来。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当时就完蛋了,因为我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也看出了这一点,屁股就这样僵在离椅子大概5英寸[6]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妈妈?”塞莱娜在她房门口叫道。

“乖女儿,回去睡觉,”我说,一秒钟也没有将视线从乔身上移开,“你爸爸和我要聊点事情。”

“没事吧?”

“当然没事喽!”我说,“乔,是不是啊?”

“嗯哼,”他说,“对极了。”

我听见她后退了几步,却没听见她关上房门,我知道她正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乔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一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屁股离椅子5英寸左右。大约过了十秒,或者十五秒,我们才听见她关上房门。这时乔才发现,他刚刚的动作有多愚蠢,半坐着,半站着,另一只手捂着耳朵,脸颊上还有小块奶油缓缓往下滑落。

他坐了下来,手也放下了。他的手和耳朵上都是血,不过手不像耳朵那样是肿的。“你这个可恶的臭婊子,这笔账我会好好和你算清楚的。”他说。

“哦,是吗?”我说,“既然这样,乔·圣乔治,你最好给我记住:不管你怎么和我算账,我都会加倍还给你的。”

他对我龇牙咧嘴地狂笑,好像他无法相信我刚说的话。“看来我只能杀了你了,是不是?”

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我就将手边的斧头递给他。我根本没有打算这么做,不过我一看见他拿着斧头,我就知道那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动手吧,”我说,“一次就将事情解决,省得我在这里痛苦。”

他看看我,又看看斧头,然后又看看我。要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他脸上的惊讶表情其实很好笑。

“你杀了我之后,最好自己将菜热了,再多吃点,”我告诉他,“吃到你的肚子爆开为止,因为你会被关进监狱,我可没听说过监狱里会像家里一样伺候你吃香的喝辣的。我猜他们会先将你送去贝尔法斯特监狱,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有合你尺寸的橘色囚服。”

“臭婊子,给我闭嘴。”他说。

但我还是继续说。“之后他们很可能会将你转去肖申克监狱,我知道他们不会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你的餐桌上,也不会让你星期五晚上出去和你那些酒鬼朋友打牌。我只求你下手快、准、狠,别让孩子们看到血肉模糊的景象就好了。”

说完后我闭上了眼睛。我很确定他不会下手,不过,当你的生命危在旦夕时,确不确定倒也没什么用。这是那晚我弄清楚的一个道理。我站在那儿,双眼紧闭,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想着,要是他真的用斧头劈开我的鼻子、嘴唇和牙齿,那会是什么滋味。我记得当时我想的是,我可能会在死前尝到斧刃上木屑的味道。我也记得,当时我还觉得蛮开心的,因为两三天前我才磨过斧头。如果他要杀我,我可不希望斧头是钝的。

我觉得我好像在那儿站了十年那么久,然后他粗暴又恼火地说:“你是准备上床睡觉,还是像海伦·凯勒做梦那样一直站在那儿?”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已经将斧头放在了椅子下面,斧柄尾端从荷叶边布饰下露了出来。他的报纸落在脚上,像帐篷一样。他弯腰捡起报纸,抖了几下,努力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他的耳朵继续流着血,双手不住地颤抖,报纸在沙沙作响,前后几页上还留下了他红色的指印。我当下就决定,在他上床睡觉之前,一定要先点火烧了那些沾到血的报纸,这样孩子们才不会看见,在心里头乱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我待会儿就去换上睡衣,不过我们得先达成协议。”

他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多洛雷丝,你不要得意过头了,否则你会后悔的。别把我惹毛了。”

“我没有惹你,”我说,“你打我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你再犯,我们其中一个人就得进医院或者太平间了。”

安迪,他看了我好久好久,我也看着他。那把斧头不在他手上,而是放在椅子下面,那也没有关系;我知道,如果我比他先低头,他对我拳打脚踢的日子就永远不会结束。经过长久的对视,他终于再次低头看他的报纸,喃喃念着:“女人,你做点有用的事行不行?至少可以拿条毛巾给我擦脸吧——如果你干不了别的事!血流得整件衬衫都是。”

那是他最后一次打我。你们看,其实他本质上是个懦夫,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他这么说过,当时没有,之后也没有。我想,叫人家懦夫是最危险的事,因为懦夫最怕人家发现他是懦夫,比死还怕呢!

我当然知道他生性怯懦,如果我当初没有把握可以成功,是绝对不敢贸然用那个奶油罐打他的头的。而且,就在他打了我之后,我坐在椅子上等着肾不再发痛时,想通了一件事情:如果当时我不起身对抗他,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那么做。所以我就反击了。

其实啊,拿起奶油罐打乔还不算难。这么做之前,我必须先忘却脑海里我爸推倒我妈,以及他用湿帆布刮她腿的那些记忆。要摆脱这些记忆的束缚反而比较难,因为我很爱我的父母。不过最后,我还是做到了,可能是因为我非这么做不可吧!我很高兴我做到了,即使只为了让塞莱娜以后不必记得她的妈妈曾坐在墙角,脸上掩着擦碗布在大声哭泣。我爸出手,我妈照单全收,我不想评判他们谁是谁非。或许她非得忍下不可,或许他不得不出手,不然就会被每天一起生活、一起工作的男人们看不起。当初那个时代和现在可不同,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多么不同。我当初笨得嫁给他,并不表示我就得忍受他对我拳打脚踢。男人用拳头或是木柴箱里的大木块打女人,并不是什么家庭行为纠正。最后我下定决心,绝不再让乔·圣乔治那种人或是任何男人伤害我。

有几次他抬起手想打我,想了想又作罢了。有时候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很想打,可是又不敢打,我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一直都记得上次的奶油罐,或许还记得那把斧头。然后他会假装他抬起手只是想挠挠头或是擦擦额头而已。那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教训,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他用大木块打我,我用奶油罐回敬他的那个晚上,还发生了别的事。我不想提起那件事,我是想法比较老派的人,相信在卧室里发生的事,出了卧室门就不该说。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说出来,因为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可能和那件事有关。

接下来两年,我们仍然保持着婚姻关系,并且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有可能接近三年,我记不得了,不过之后他只试着行使了几次丈夫的权利。他——

安迪,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当然是他阳痿!不然我说的是什么?他冲动的时候穿我内衣的权利吗?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但他后来就是“不行”。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夜夜春宵”式的男人,甚至一开始都没那样,他也不是那种时间很长的,通常只是“轰”“砰”“谢谢你,女士”。说是这么说,他一个星期还是会有一两天想爬到我身上,当然,这是在我用那个奶油罐打他之前。

部分原因可能是饮酒过量,最后几年他喝得很凶,可我不认为那就是全部的原因。我记得有天晚上,他忙碌了二十分钟左右,他的那个小东西还是一点都不争气。我不记得我们后来到底在床上折腾了多久,不过我知道我们的确做了。因为我记得我躺在那儿,肾脏一阵阵地痛,我心里想,待会儿要起来拿片阿司匹林止痛。

“怎么样?”他说,几乎要哭了,“多洛雷丝,我希望你满足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什么都没说。有时候,女人不论对男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觉得怎么样?”他说,“多洛雷丝,你有没有满足?”

我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听着外面的风声。那晚吹的是东风,我可以听到风中夹杂着海洋的声音。我一直很喜爱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安抚了我。

他转过身来,我可以闻到他喷到我脸上的啤酒味,又臭又酸。“以前关灯就好办多了,”他说,“但是这招现在不管用了。即使是在黑暗中,我还是能看见你那张丑脸,”他伸出手,抓住我的乳房摇晃着,“还有这个,”他说,“又垂又平,像块煎饼似的。下面就更糟了。老天哟!你还不到35岁,可是和你上床,简直就像在钻泥坑。”

我本来想说:“乔,如果我下面像泥坑,那就会很软,你大可以进来,那不是正好让你省事了吗?”不过,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刚刚就告诉过你们,帕特里夏·克莱本养的女儿可不是笨蛋。

然后是一阵沉默。我猜他丑话已经说得够多了,终于睡着了,我正想溜下床去拿我的阿司匹林,他又开口说话了。那次我很确定我听见他在哭。

“我真希望从来没见过你的脸。”他说。然后他又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用那把他妈的斧头,把自己的脸砍了算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所以你们看嘛,不只我认为我用奶油罐打他——还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任凭他对我拳打脚踢——可能和他的问题有关系,他也这么认为。不过,我还是半句话都没说,只等着看他是想睡觉,还是想再对我不客气。他赤裸裸地躺在那儿,我知道要是他有任何举动,我第一个要攻击的是哪个地方。

不久,我听见他开始打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最后一次想在我面前当个男人,如果不是,也不远了。

当然,他的朋友们绝对没有这么精彩的遭遇,他也不会笨到去告诉他们,他的太太用奶油罐砸他的脸吧!那他这只黄鼠狼就抬不起头来了,对吧?他才不会这么做呢!所以,要是有人开始吹嘘,他们如何将老婆管教得服服帖帖,他也会和他们一起说大话,告诉人家要是我说话太过放肆,或事先没有问过他,就擅自拿饼干罐里的钱去琼斯波特买衣服,他一定会好好修理我。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这个嘛,因为有些时候我可以闭上嘴巴,注意听别人说话。我知道今晚你们在这儿听我唠叨,可能很难相信我可以不说话,不过这是真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马歇尔家当兼职帮佣。安迪,你还记得约翰·马歇尔吗?他常说他要搭一座桥,一直连到大陆那边。这时候,门铃响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房子里,我急着要去应门,结果在一小块地毯上滑了一跤,重重地撞在壁炉角上。我的手臂因此起了一大块淤青,就在手肘上方的位置。

大约过了三天,就在淤青的颜色从暗棕色转为黄绿色的时候,我在村子里撞见了伊薇特·安德森。她正要从杂货店出来,而我正要走进去。她看了看我手臂上的淤青,和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中充满了同情。女人唯有看到比猪在屎堆里打滚还乐的事,才用那种同情的语气和你说话。“多洛雷丝,男人可真糟糕,你说是不是?”她说。

“这个嘛,男人有时候很糟糕,有时候不糟糕!”我回答。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心里只想着要快点买到一些特价出售的猪排,免得被人家买光了。

她轻轻地拍着我没有淤青的那只手臂,然后说:“你要坚强点!事情总会好转的。我是过来人,所以我很清楚。多洛雷丝,我会为你祈祷的。”她说最后这句话时,语气就像她刚刚告诉我,她要送我100万美元似的,说完她就到街上去了。我走进杂货店,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刚刚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可能会以为她脑子不清醒,不过认识伊薇特的人都知道,她清醒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我采买到一半才突然想通了。我站在那儿,看着史基皮·波特称我的猪排,购物篮挎在我手臂上,我头往后仰,从内心深处发出一阵大笑,当你知道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随心而动时,你就会笑成这样。史基皮转头看着我说:“圣乔治太太,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说,“只不过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罢了。”然后我又开始大笑。

“我想也是。”史基皮说,又转身去称肉了。安迪,愿上帝保佑波特一家人。只要他们这一家还在,岛上就至少有一户人家知道,管好自己的家务事就好。我继续笑着。有些人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一样,但是我根本不在乎。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该死的有趣,让人不得不开怀大笑。

伊薇特嫁的人是汤米·安德森。在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汤米是乔喝酒打牌的哥们。我的手臂起淤青一两天之后,他们一堆人来到我们家,想看看乔的最新斩获——一台旧的福特皮卡。那天我休假,我帮他们端上一壶冰茶,这么做主要是希望他们别在家里喝啤酒,至少在太阳下山之前别喝。

我倒茶的时候,汤米一定看见了那块淤青。我走之后,他可能问乔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只是说了一些什么。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乔·圣乔治可是个不会让大好机会就这样溜走的人,至少这样的好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从杂货店走回家的路上,我将整件事情仔细想了一遍。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乔到底告诉汤米和其他人我做错了什么,可能是忘记将他的拖鞋放在炉火下,好让他穿上拖鞋的时候双脚暖暖的,或者是星期六晚上的豆子煮得太煳了之类的。不管他说了什么,汤米回家以后就告诉伊薇特我做错了事情,所以身为丈夫的乔·圣乔治“纠正”了我。而我做的不过就是急着去应门,却撞上马歇尔家的壁炉台罢了!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婚姻有两面——一面是外人看见的样子,一面是里面真正的样子。岛上的人看我和乔,就像他们看其他和我们同年纪的夫妻一样:不是太快乐,也不是太难过。通常像是一起拉着马车前进的两匹马,它们可能不会像以前一样注意到彼此,注意到彼此时,它们的感情可能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融洽,不过它们被套上马具,并排绑在一起,只得沿着同一条路迈步前进,不能互咬,或是浪费时间,或是做一些讨打的事情。

但人不是马,婚姻也不像拉马车。我知道,从表面上看,这两者有时候倒是蛮像的。岛上的人不知道上次的奶油罐事件,也不知道乔在黑夜里哭号着说,他希望他从来没见过我的这张丑脸。不过那也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发生在我们不再履行夫妻义务之后一年左右。这可真是好笑,对吧!人们怎么可以瞪眼看着一件事发生,却对事件起因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呢?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你们记住婚姻的表面和内在情形通常是有差距的。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婚姻的内在情形,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说出这件事。

回想过去,我想问题真正出现是在1962年,塞莱娜刚开始在大陆那边上高中的时候。她真是越来越好看,长得亭亭玉立。我还记得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她和她爸爸相处得比之前几年好多了。我本来还担心她会有青少年的叛逆,我以为她长大后,他们两个人会有许多争吵,她会开始质疑他的想法,而且愈来愈质疑他所谓的父亲的权威。

然而,他们两个人却相安无事,而且感情好得很。她会到房子后面看他修理那堆年久失修的旧机器,或者晚上在全家看电视的时候,坐在他旁边(我可以告诉你们,小皮特倒是觉得这没有什么),然后在播电视广告的空当,问他那天过得好不好。他会以一种罕见的沉着冷静又深思熟虑的口吻回答她,我还记得,他以前也那么对过我。我记得在高中的时候,在我刚开始认识他,而他决定要追求我的时候,他说话就是那种口吻。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还是会做好我分配的家务活,有时候也会聊起学校里的事情,不过得要我开口问她的时候。我们之间变得冷淡,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到了后来,我才开始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明白事情是从那一天她走出卧室,看见我们在客厅,她爸爸的手捂着耳朵,血不断从他指间流下来,而她妈妈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开始的。

我刚刚已经说过,他那种人是不会让机会白白溜走的,这次也一样。他对汤米·安德森胡诌了一个故事,他对他女儿说的故事虽然内容不同,本质却如出一辙。我猜他刚开始只是对我心存怨恨。他知道我有多爱塞莱娜,也一定想过告诉她我的心地有多坏,脾气有多糟——甚至还可能告诉她,我有多危险——是个报复我的好方法。他试过让她和我反目成仇,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不过他确实在想办法和她拉近距离,比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亲近许多。为什么不呢?塞莱娜本来就是个心软的孩子,她是的,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像乔那么会装可怜的男人。

他终于成功进入了她的生活,在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之后,他一定注意到她变得有多漂亮,于是决定要从她身上得到更多,不只要她专心听他说话,或是在他躺在破烂卡车下修理发动机的时候递工具给他。就在事情发生变化的这段时间,我四处奔走,做四份工作,想办法付清账单,每个星期还要再帮孩子们存点上大学的钱。我什么都没发现,直到事情差点变得不可挽回,我才发现真相。

我的塞莱娜是个生性活泼又喜欢说话的孩子,而且总是想取悦别人。如果你要她去帮你拿点东西,她不会用走的,她会用冲的。她长大一点之后,我工作不在家时,她就负责煮晚餐,而且都是主动的,不必我再叮咛。刚开始,她会烧焦菜,乔会吹毛求疵或是取笑她,他不止一次让她哭着跑进卧室。但是,出现我刚刚说的那些变化之后,他就不再那么做了。那是1962年的春天和夏天,他的样子好像她做的每个派都是天上美味似的,即使派的皮硬得像水泥;而且他极力夸奖她做的肉块,仿佛那是法国大餐。他这么称赞她,她很开心。她当然开心,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反应吧!可她并不因此膨胀,她才不是那种孩子。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好了:塞莱娜最后离开家的时候厨艺已经精进,煮得最差的时候,也比我煮得最好的时候更美味。

说到帮忙做家务,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儿,尤其是这个妈妈大部分时候得去清理别人的脏房子。塞莱娜从来不会忘记在小乔和小皮特早上出门去上学时,给他们带上午饭,而且每学年年初,她都会帮弟弟们的新书包上书皮。至少小乔可以自己完成这件小事,但她从不让他做。

她高一的时候就是班上的优等生,可她还是对家里的事情很感兴趣,有些聪明的小孩可不是这样的。大部分十三四岁的孩子觉得超过30岁的人就是老顽固了,老顽固前脚刚踏进门,他们就想闪人。塞莱娜可不会这样。她会帮大人端咖啡,或者帮忙洗碗之类的,然后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听大人说话。不管是我和一两个朋友聊天,还是乔和三四个哥们讲话,她都会坐在一旁听着。要是乔允许,他和朋友们打牌时,她也会在一旁看着。不过我不让她看他们打牌,因为他们会说一些不入流的粗话。那个孩子会一点一点地吸收大人说的话,就像老鼠一点一点咬掉奶酪皮一样,她吸收不了的内容,就先囤起来。

后来她变了。我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她刚上二年级不久,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我想那应该是9月底吧!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不对劲的事情就是,她不像前一年那样在放学后搭早班的渡轮回家,尽管对她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更好一些。之前她会在弟弟们回家之前,在房间写完功课,然后打扫屋子或做晚餐。但那时,她不再搭下午2点的渡轮,而是搭下午4点45分从大陆那边开的渡轮。

我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只是喜欢放学后在自习室写完功课而已,然后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表示她不想再谈这件事。我想我在那个眼神中看见了羞耻,或许还有谎言的影子。这让我很担心,不过我决定不再继续追问,除非我确定事情真的不对劲。你们瞧,我和她连说话都难。我已经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也很清楚这都要追溯到当年那件事上——那天乔半坐在椅子上,流着血,而我拿着斧头站在他面前。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和她说过那件事,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

我心里想,如果我一直追问塞莱娜在学校待到那么晚的原因,我和她的距离可能会越来越远。不管我想问她哪些问题,我的口气听起来永远像“塞莱娜,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如果连我这个35岁的人都觉得我问问题是这种口气,一个还不到15岁的孩子又会觉得我是什么口气呢?孩子到了那种年纪,和他们说话可真难哟!你必须小心翼翼,就像处理一瓶放在地上的硝化甘油一样。

学校开始上课不久就召开了家长会,我还特意抽空去参加了。我对塞莱娜班主任的态度,可不像我对塞莱娜那么小心翼翼。我单刀直入,直接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塞莱娜今年要在学校写功课,搭晚班渡轮回家。班主任说她不清楚,不过她猜塞莱娜只是想写完功课。是吗?我心里想:她去年在房间里的小桌子上,还不是把功课写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年要待在学校写?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呢?如果我觉得那个班主任对我有所隐瞒,我可能会直接这么说,可我看得出来,她真的不知情。去他的,搞不好学校的下课铃一响,她就滚回家了,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他的老师也都帮不上忙。我听着他们将塞莱娜夸上天,对我来说,那是很正常的,然后我就打道回府了,觉得此行毫无收获。

我坐在渡轮船舱里面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栏杆旁和塞莱娜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他们手牵着手,欣赏着月亮从海面上升起。他转过头去对她说了一些话,她开心地对着他大笑。我心里想,要是错过这个好机会,你就是个大笨蛋了,小鬼。不过他没有错失良机,他向她靠了过去,握着她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吻了她。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马上就想通了。天哪,你真是个笨蛋。如果不是笨蛋,就是年纪大了,根本忘了15岁是什么样的。整日整夜,你身体内的每条神经都停不下来,好像罗马焰火筒似的喷发着。塞莱娜交男朋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她交了男朋友,他们可能下课后就一起留在自习室做功课,不过更可能专心地看着对方,而不是书本。我告诉你们,这么想了以后,我真是松了一大口气呢!

接下来几天,我又不断想起这件事。洗床单、熨衬衫、用吸尘器清理地毯,光是做这些事就有一大堆的时间可以想了。我愈想,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她根本就没提过什么男孩子,塞莱娜要是遇上什么新鲜事,一定会说出来的。没错,那时她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加保留,那样亲密无间,不过我们两个人之间也不像隔了一堵墙,不和彼此说话。而且我总是觉得,如果塞莱娜恋爱了,她很有可能会在报纸上登广告,想要昭告全世界呢!

重要的事——让人害怕的事——是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注意过,女孩子要是喜欢上哪个男孩子,眼里总是闪耀着光芒,就像有人在眼睛后面开了手电筒。但是我在塞莱娜的眼中找不到那种喜悦的光芒。这还不算糟。更糟的是,她眼中本来的光芒这会儿已经消失了。看她的眼睛就像看一栋房子的窗户,而这房子的主人临走前忘了拉下窗帘。

就是看见这个情形,才让我真正发现事情不对劲,也让我开始注意所有那些我早该注意到的事情。我想,要是我没有那么辛勤地工作,要是我没有自作聪明,以为塞莱娜为了上次我伤害她爸爸的事情而生我的气,我应该可以早一点发现的。

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她不只疏远了我,也疏远了乔。乔在修理那堆破铜烂铁或是别人的舷外发动机时,她不再出去和他聊天;晚上看电视时,她也不再坐在他身边了。如果她待在客厅,就自己坐在炉火边的摇椅上,腿上还放着编织用的毛线。不过,通常她都不待在客厅,她会回自己房间,然后关上房门。乔似乎也不介意,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又坐回他的摇椅上,让小皮特坐在他的大腿上,直到小皮特该上床睡觉为止。

她的头发也不对劲,她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洗头发了。有时候头发油腻腻的,都可以煎鸡蛋了,那真的不是塞莱娜的作风。她的肤色本来很漂亮,那桃花般细致粉嫩的肌肤,可能是乔他们家族的遗传。那年10月,她的脸上却长满了青春痘,就像阵亡将士纪念日之后,镇公有地上盛开的蒲公英。她变得好憔悴,食欲也没了。

她偶尔还是会去找她那两个最好的朋友塔尼娅·卡伦和劳丽·兰吉尔聊天,但是她们不像初中时那么常来往了。这也让我注意到,开学后,塔尼娅和劳丽就没来过我们家,可能从暑假的最后一个月开始,就没来过了。安迪,这件事让我慌了,于是我更加密切地观察我的好女儿。我发现的事实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譬如说呢,她穿衣服的风格也改变了。不是不穿这件毛衣,改穿别件毛衣,或不穿半身裙,改穿连衣裙而已;她整个穿衣服的风格都变了,而且所有的变化都很糟糕。她将身体整个罩住,你根本看不出来她的身材。她不穿半身裙或是连衣裙去上学,而是改穿太过宽松的A字裙,让她看起来肥肥肿肿的,但是她根本不肥。

她在家里只穿超大尺寸的宽松毛衣,长到都盖住膝盖了,而且一直穿着牛仔裤和工作靴。她每次出门都会在头上包块难看的头巾,头巾大得垂在她眉毛上,使她的两只眼睛看起来好像从山洞往外看的动物。

她看起来像个男生,但是我以为她过了12岁,就不想再像个男生了。有天晚上,我忘了敲门就走进了她的房间。她那时刚刚要从衣柜里拿出睡袍,发现我进去后,她紧张得差点摔断腿,可她明明穿着连身衬裙呀,又不是没穿衣服。

最糟糕的就是,她愈来愈沉默。考虑到我们当时的关系,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可她对其他人也一样,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她就这样坐在餐桌前,头低垂着,长长的刘海已经遮住了眼睛。我要是试着和她聊天,问她当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之类的,她就只回答“马马虎虎”或“大概吧”,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连珠炮似的说一堆。小乔也试着要和她搭话,但是也和我一样碰壁。有一两次他看着我,脸上满是疑惑,我只能耸耸肩。然后等饭一吃完,或是碗一洗完,她马上就走出餐厅或是走回房间。

哎呀,愿主保佑我!我确定她并不是爱上了哪个男生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大麻的问题。安迪,你别那样看我,好像我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似的。那玩意以前叫作大麻烟,不过呢,都是一样的东西。如果龙虾的价格下跌,岛上会有许多人开始走私大麻。其实即使龙虾的价格没跌,一样有人走私。那个时候啊,有许多大麻通过沿岸岛屿走私到岛上来,就像现在一样,而有些大麻就留在岛上贩售,不再运到别的地方。还好当时没有可卡因,可如果你想吸大麻,总有办法拿到货。就在那年夏天,海岸警卫队因在马克·贝努瓦的“快乐玛吉号”上发现了四大包那玩意而将他逮捕。或许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才让我有这样的联想。但是即使到了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搞不懂自己当时怎么会将这么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问题的真正症结就出在每天晚上坐在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那个需要洗澡、刮胡子的男人身上。于是我开始观察乔·圣乔治,小高岛上那个什么都会做一点,却什么都不擅长的家伙。我开始怀疑,我的好女儿下午是不是就在高中的木工房后面,吸着那种快乐烟卷。我老是喜欢说,我老妈养的可不是笨蛋哟!

我开始想着要进她房间,搜她衣柜和梳妆台的抽屉,但当下我又不齿自己有这种想法。安迪,或许我有许多缺点,可我从来不希望自己是个偷偷摸摸的人。虽然我觉得我在事情的核心之外浪费了太多时间,但是我仍然希望问题会自己解决,或者塞莱娜自己来找我。

然后有一天,离万圣节前夕还有几天,因为当时小皮特在门口摆了个纸巫婆,所以我记得那件事发生在万圣节之前,那天我本来要在吃过午餐后去斯特雷霍恩家打扫。我和莉萨·麦坎德利斯要去将他们楼下那名贵的波斯地毯翻过来,这每六个月就得做一次,地毯才不会褪色,或者褪色才会褪得均匀,诸如此类。我穿上大衣,扣上扣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你这个笨蛋,穿这件厚重的大衣做什么?外面至少有18摄氏度,真的是小阳春天气呢!而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海滩那边的温度不会有18摄氏度,可能只有10摄氏度,而且很潮湿。于是我想到,下午我根本不该去斯特雷霍恩家,我应该搭渡轮到琼斯波特,和我女儿好好谈一谈才对。我打电话给莉萨,告诉她我们改天再去处理地毯的事,然后就前往渡轮站。我刚好搭到下午2点15分的那班渡轮。如果错过那班渡轮,我可能也会错过她了。要是那样,谁又知道后来会有什么不同的结局?

我是第一个走下渡轮的人,踏上码头的时候,他们还在忙着将最后一根系船的绳子绑在柱子上,我直接去了学校。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我心里想,不管她和她班主任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在自习室找到她的。她一定在木工房后面,和一些混混在一起,他们所有人大笑着,到处摸女孩子的屁股,或许还互传着一瓶用纸袋包着的便宜红酒。如果你们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场面,你们是不会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也没有办法描绘给你们听。我只能说,我发现不管怎么样,人总是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以让自己不伤心。你只能继续迈步向前,然后拼命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打开自习室的门,探头往里面瞧时,却发现她在那儿,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头低垂在代数课本上。刚开始她没有看见我,我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她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和一些不良少年鬼混。但是安迪啊,我还是有点伤心,因为她好像完全没有朋友,那是不是比交上坏朋友还糟呢?或许她的班主任并不觉得放学后,女孩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自习室学习有什么不对劲,或许还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了不起。可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也不健康。她甚至没有留堂的孩子陪着,因为琼斯波特比尔斯中学将行为不端的学生留在图书馆里。

她本应该和女同学在一起,可能一起听听音乐,或是痴痴地想着哪个男生。但是她没有那样。她坐在那儿,午后灰蒙蒙的阳光照了进来,教室里充满了粉笔和地板漆的味道,还有他们在所有孩子回家之后锯木头留下的红木屑。她坐在那儿,头垂得低低的,都快贴到书页上了,好像生与死的所有秘密,都藏在那本书里面似的。

“嘿,塞莱娜。”我说。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一下,想转头看说话的人是谁,却把桌上一半的书都弄到地上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占了半张脸,她的脸颊和额头好苍白,像白杯子里的白脱牛奶一样,当然除了新长出来的那几颗青春痘。那些青春痘红得发亮,就像烧伤的印记。

她看见说话的人是我,脸色不再惊慌,但也没有露出笑容。她的脸上好像拉起了一扇百叶窗,或者像她待在城堡里,刚刚将吊桥收起来那样。没错,就像那样。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妈妈!”她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本来想说的是:“我的小宝贝,我是来接你搭渡轮一起回家的,顺便问你一些问题。”但是我知道在那间教室里这么说不太恰当,在那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我清楚地察觉到她不对劲,就像我闻到粉笔和红木屑的味道一样清楚。于是我决定查个水落石出。从她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已经等太久了。我不再认为是吸毒的问题,可不管问题是什么,它都饥饿得很,已经快把她活活吞噬掉了。

我告诉她,我决定放下手边的工作,出来逛逛街,但是找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想,或许你和我可以一起搭渡轮回家,”我说,“塞莱娜,你介意吗?”

她终于笑了。我告诉你们哪,我愿意付1000美元来换她那个笑容,只为我展露的笑容。“哦,妈妈,我怎么会介意呢?”她说,“有个伴很好啊!”

于是我们就一起走下山坡,前往渡轮站。我问她课堂上的情形,她对我说的话,比过去几个星期加起来的还多。她刚才看见我时受惊的眼神,就像一只被雄猫逼得走投无路的兔子的眼神,这时总算比较像她本来活泼的样子了。我开始有了希望。

我猜南希可能不清楚,下午那班4点45分开往小高岛和其他海岛的渡轮,几乎没有什么人搭,不过安迪啊,我想你和弗兰克可能清楚。大部分住在岛上的人会搭5点30分那班渡轮回家,4点45分那班通常就载一些包裹啦,快递邮件啦,商品啦,还有运到市场上的食物杂货之类的。所以,即使那是个美好的秋日午后,天气不像我预期中那么湿冷,船尾的甲板上却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船的尾流冲向大陆那边。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在西边了,水面上映着日光,船行过时打散日光的影子,化作了片片金子。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常常告诉我那是金子,还说有时候美人鱼会出现,拿走那些金子。他说,她们用傍晚阳光的碎金片当海底魔法城堡的屋瓦。当我看见海面上那些碎金水痕时,我总会注意附近是否有美人鱼的踪迹,哪怕到了塞莱娜这个年纪,我也从未质疑过这些事情,因为我爸爸告诉我这些事情真的存在。

那天的海水是深蓝色的,只有在10月海面平静的时候,海水才是这种颜色,渡轮上柴油机的声音让人觉得宽慰。塞莱娜将绑在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高举手臂大笑着。“妈,这景色好美呀!你说是不是?”她问我。

“是啊,”我说,“真的好美呢!塞莱娜,你以前也很美的,为什么最近变了?”

她看着我,仿佛有两张脸似的。表面那张脸有点迷惑,而且还在笑着,但是隐藏在表面之下的那张脸却露出谨慎、不信任的表情。我在表面之下那张脸上所看到的,全是乔那年春夏搬弄是非的结果,那是在她也开始疏远他之前发生的事。那张脸对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当然不会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是。我们看着彼此愈久,表面之下的那张脸就愈往上浮。

她不笑了,也不看我,转过头去望着海面。安迪,她这么做真让我难过,但是,不管这些事情有多令人难过,我再也不能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就像之后我不让薇拉继续糟蹋我一样。

事实是,有时候我们为了当好人,必须先狠下心,就像医生帮小孩子打针一样,即使他知道小孩子会哭,会不理解,他还是得这么做。我自问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我知道,如果必须这样做,我是可以做到的。当时我也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到了,现在还是有一点点。知道你必须狠下心,真的可以狠下心,而且事前不犹豫,事后不后悔,不质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那种决心真是让人害怕。

“妈,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说,她看着我的眼神却极为谨慎。

“你变了,”我说,“你的外表,你穿衣服的方式,你的行为。从这些事情上我就知道,你遇上麻烦了。”

“什么麻烦也没有。”她说,但是她边说话边往后退。我在她退得远到够不着之前,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

“一定有,”我说,“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走出这艘渡轮,除非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没事!”她大叫。她想要抽回她的手,但是我不肯松手。“什么事也没有!放开我,放开我!”

“还不是时候,”我说,“塞莱娜,不管你遇上什么麻烦,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改变,可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帮你解决呢?”

她不再试着挣脱,只是看着我。我在刚刚那两张脸之外,又看见了第三张脸,那是一张我不怎么喜欢的痛苦又悲哀的脸。除了肤色,塞莱娜的其他方面都遗传了我家族的特性,但是那个时候,她看起来却像乔。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

“如果我知道答案,我一定回答你。”我说。

“你为什么打他?”她问我,“那次你为什么打他?”

我开口问她“哪次”,主要是想利用这几秒的时间来思考,不过,我马上就知道了。安迪,你别问我是怎么想到的,可能是第六感,或者是人家说的女人的直觉,或者其实我看出了我女儿的心思,反正我就是想到了。我知道要是我迟疑,即使只迟疑一秒,我就会失去她。或许只有那一天,不过更有可能会永远失去她。我就是知道,我也毫不迟疑。

“因为那天晚上早些时候,他用大木块打我的背,”我说,“差点把我的肾都打碎了。我只是决定我再也不要被揍了,我绝对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她惊愕地看着我,就像有人猛然打了你的脸时你会有的反应。她很惊讶,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形。

“他不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她摇摇头。

“那他是怎么说的?是因为喝酒?”

“他说是因为他喝酒和打牌,”她低声说着,声音低得我几乎都听不清,“他说你不想让他或其他任何人玩得开心,所以你才不想让他去打牌,所以你去年才不让我去塔尼娅家过夜。他说你希望大家都和你一样,一星期工作八天。当他挺身而出,和你讲道理的时候,你用那个奶油罐砸他,然后还告诉他,如果他敢有任何举动,你就会砍下他的头。你会趁他睡觉的时候这么做。”

安迪,要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的话,我当时真想大笑。

“你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她说,“一想到那把斧头,我就好害怕,怕得不知道该相信谁。”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真是有如刀割,但是我并没有让她看出这一点。“塞莱娜,”我说,“他说的都是谎话。”

“你别管我行不行!”她说,试着抽回她的手。她脸上又露出受惊小兔的表情,我知道她不只是隐瞒了一些她觉得羞耻或是担心的事情,她快吓死了。“我会自己解决的!不用你帮忙!你别管我!”

“塞莱娜,你没有办法自己解决的。”我说。我说话的语气低沉轻柔,就像你对被带刺铁丝网钩到的马或小羊说话时的那种声音。“如果你可以自己解决,你早就解决了。现在听我说,我很抱歉让你看见我拿着那把斧头,我很抱歉你那天晚上看见和听见了所有那些事情。要是我知道你会因此变得这么害怕、这么不快乐,不管他当初怎么惹我,我都绝对不会还手的。”

“你别再说了,行不行?”她问道,终于抽回了她的手,用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再听了!我不要再听了!”

“我不能不说,因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回不来了,”我说,“但是这件事还没有。所以让我帮你,小宝贝。求求你。”我伸出手想抱她,将她拉回我身边。

“不要!不要打我!你别碰我,你这个臭女人!”她一边尖叫,一边往后退。她在栏杆边绊了一跤,我很确定她会往后翻过栏杆,掉到海里。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但是感谢上帝,我的手并没有停下来。我急忙伸出手,抓住她外套前面,将她拉向我。我在湿滑的地上滑了一跤,差点跌倒在地。不过,我又稳住了身子,就在我往上看的时候,她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

可我根本不介意,只忙着再次抓住她,再次抱着她。要是我在那个节骨眼上,放弃和塞莱娜那种年纪的孩子澄清误会的机会,我想我和那个孩子的感情就永远结束了。而且,那个巴掌根本一点也不痛。我只怕我会失去她,在内心深处,我也不觉得痛。就在那一秒,我很确定她会越过栏杆,头朝下、脚朝上地掉到海里。我真的很确定,几乎可以想见那个画面。当时我的头发竟然没有变白,可真是奇迹呢!

她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很抱歉,她说她不是有意要打我,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出手打我,我说我知道。“别哭了。”我说。她接下来说的话简直让我愣住了。“妈妈,你应该让我掉下去的,”她说,“你应该放手的。”

我放开她,离她一臂之遥,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哭,然后我说:“小宝贝,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会。”

她一直摇着头。“妈妈,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觉得好肮脏、好混乱,不管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还是快乐不起来。”

“到底怎么啦?”我说,我整个人再次感到了害怕,“塞莱娜,到底怎么啦?”

“如果我告诉你,”她说,“你可能会亲自将我推到海里吧。”

“我会不会这么做,你比我清楚,”我说,“我的心肝宝贝,我再告诉你另一件事好了:除非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让你踏上陆地的。如果我们今年必须在这艘渡轮上待着,那我们就在这儿待着。不过啊,我想,就算我们没被渡轮上那个快餐店里提供的烂食物给毒死,不到11月底,我们也会被冻僵的。”

我以为这会让她发笑,但是并没有。相反,她头垂了下来,眼睛盯着甲板,低声说了些什么,声音真的很低。当时风呼呼吹着,还有发动机的声音,我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宝贝,你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次,这一次我听见了,虽然她并没有提高音量。我马上就了解了整件事情,从那一刻起,乔·圣乔治喘气的日子就所剩不多了。

“我根本不想那么做,都是他逼我的。”她这样说。

听完后我愣住了,只能站在那儿,后来我向她伸出手去,她退缩了。她的脸好苍白,像纸一样。然后那艘渡轮,就是那艘老旧的“海岛公主号”,突然倾斜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倾斜了起来,当时要是塞莱娜没抓住我的腰,我猜我那骨瘦如柴的老屁股可能已经跌坐在甲板上了。我马上又抱着她,而她就伏在我的肩膀上哭泣。

“来,”我说,“上我这儿,陪妈妈到那边坐着。我们在这艘船上已经折腾得够多了吧?”

我们肩搭着肩,像两个伤兵一样,拖着脚走到船尾甲板梯边的长板凳上。我不知道塞莱娜是否觉得我们像伤兵,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我只是流泪,塞莱娜却是痛哭流涕,再不停止的话,内脏似乎都要哭出来了。不过,我很高兴能听到她那么用力地哭。听着她哭泣,看着她的泪水滑下脸庞,我才明白,她的感觉曾经变得多么麻木,就像她的眼睛失去光彩,衣服之下的身材被掩盖住一样。我当然喜欢听她笑胜过听她哭,可即使只能听到她哭,我也愿意。

我们在长板凳上坐下,我让她继续哭着。等她的情绪终于平缓一些之后,我从包里拿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立刻用那块手帕,只是看着我,脸颊都湿了,眼窝发黑,深陷进去。“妈妈,你不会恨我吧?你真的不会恨我?”

“不会,”我说,“现在不会,永远都不会。我保证。但是我要弄清楚这件事,我要你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可我知道你做得到。还有,记住这一点——你以后不需要再提起这件事,甚至也不必告诉你的丈夫,如果你不想这么做的话。你明白吗?”

“妈妈,我明白,但是他说,如果我说出去……他说,有时候你会变得很疯狂,就像你用奶油罐打他的那个晚上……他说,如果我想要说出去,我最好别忘了那把斧头,还有……”

“不,不会的,”我说,“你现在必须从头说起,一直说完。不过听你说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你爸爸对你乱来,对不对?”

她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是我觉得,她必须将这件事大声说出来。

我把手放到她下巴上,托起她的头,直到我们互相直视对方的眼睛。“对不对?”

“对。”她说,然后又哭了起来,这次她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哭得那么激动,时间也没有那么长。我让她继续哭着,因为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不能直接问“他对你做了什么”,因为我想她很有可能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会儿,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是不是已经侵犯了她?但是我觉得,即使我说得很露骨,她可能也不太明白,而且那些话让我觉得很难听。

最后我说:“塞莱娜,他有没有进入你的身体?有没有碰你的私处?”

她摇摇头。“我不让他那么做,”她咽下了一次抽噎,“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说了那句话后,我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不那么拘谨了。我的心里只有怒气,好像里面长了一只眼睛,在那天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这只眼睛的存在,我的这只眼睛看见的是乔的那张长长的马脸,他的嘴唇永远是皲裂的,他的整排牙齿老是泛黄,他的脸颊总有裂痕,而且颧骨泛红。之后我总能看见他那张脸离我很近,即使我已经睡着了,两只眼睛都合上了,那只眼睛也还是睁着。于是我开始明白,除非他死,否则那只眼睛是绝对不会合上的。那就像坠入爱河一样,只是情形刚好相反。

与此同时,塞莱娜开始讲起整件事情的经过。我静静听着,一次都没有打断她,事情当然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那一晚,我用奶油罐打乔,塞莱娜正好在门口看到他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也看见我拿着那把斧头站在他面前,好像真的要砍下他的头。安迪,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他停止这一切,而且我是冒着生命危险这么做的,但是这些她都没有看见。她只看见了对他有利的一幕。人家说啊,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善意铺成的,我知道此言不假,那些苦痛的经验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想做善的事情,总会导致恶的结果?我想这个问题还是让比我更聪明的人去伤脑筋吧!

我不想在这里说出整件事情,不是出于对塞莱娜的尊重,而是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此外,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痛。不过我会告诉你们她说的第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又让我深深地受到了打击。为什么事情的表面和真相会有这么大的差距?为什么会这么表里不一?

“他看起来好难过,”她说,“血一直从他指间流下来,他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看起来好难过呀!妈妈,看着他难过的表情,我好恨你,比我看着他的血和泪还恨你。当时我就决定,一定要补偿他。我上床睡觉之前,跪着向上帝祈祷。‘上帝啊,’我说,‘如果你让她别再打他,我会好好补偿他的。我发誓我会的。看在耶稣的分上,阿门。’”

我以为那时我的女儿已经关上门,没看见那一幕,结果却在一年多之后听到她这么说,你们知道我心里做何感想吗?安迪,你可以体会我的感受吗?弗兰克,你呢?那你呢,来自肯纳邦克的南希·班尼斯特?不,我看得出来你们都不能体会。我向上帝祈祷,你们永远不必经历这种事。

她开始对他好——他在后面的车库修理别人的雪地车或是舷外发动机时,她会去给他解闷;我们一家人晚上看电视时,她就坐在他身边;他在门廊台阶上削木头时,她也坐在他身边,听着他一贯的乔·圣乔治式政治屁话,像肯尼迪怎样让犹太人和天主教徒控制一切啦,共产党人怎样努力让南方黑人可以上学,可以和白人在餐厅里平起平坐啦,美国再过不久就要灭亡啦,诸如此类的狗屁。她专心听他说话,他说的每个笑话她都捧场,他的手一开裂,她就马上给他涂上护手霜。他也不笨,知道这可是大好的机会。他不再说一些评论政治的话,反而改说我的坏话,说我被激怒的时候有多疯狂,说我们的婚姻中出现的所有问题。根据他的说法,错都在我。

1962年春末,他开始越过父亲的界线,以不太合适的方式摸她。不过,刚开始就只是这样——他们一同坐在沙发上,而我又不在屋里的时候,他会趁机摸摸她的腿;或是她把啤酒拿去后面的车库给他时,他会拍拍她的屁股。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后来他变本加厉。到了7月中旬,可怜的塞莱娜怕他就像怕我一样。到我终于决定要去大陆那边,问她个水落石出时,他已经对她做了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做的所有事,只差没侵犯她而已,而且还威胁她必须满足他。

我猜,要不是因为小乔和小皮特放学回家,常常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他早就下手了。小皮特年纪还小,不懂事,但是我想小乔或多或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挡他的路。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愿上帝保佑他。那个时候啊,我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是十四个小时,根本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不在家的时候,乔就对她纠缠不休,摸她,要她吻他,要她摸他“特别的地方”(他的称呼),还告诉她,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他必须求她帮忙,她对他很好,而我不是,以及男人有生理需求之类的屁话。可她绝对不能告诉我这件事。他说,要是她这么做,我可能会将他们两个人都杀了。他不断提醒她,别忘了那个奶油罐和那把斧头。他不断告诉她,我是个多么冷血又性情暴戾的臭女人,还说这种事他自己也没辙,因为男人有生理需求。安迪,他向她灌输这些观念,逼得她快发疯了。他——

弗兰克,你说什么?

是的,他有工作,没错,但是他那种工作却不会让他慢下追在自己女儿后面的速度。我说他是个半吊子,他真的就是那样,什么专长也没有。他帮夏天来岛上度假的人打一些零工,还看管两栋房子。我希望雇用他做事的那些人有清楚的财产目录,别丢了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呢!有四五个渔夫会在忙的时候让他上船帮忙,乔没喝醉酒的时候,搬起东西来可不输任何人。当然啦,他还有修理小型发动机的副业。也就是说,他的工作就像岛上其他男人一样,这边做一点,那边做一点,不过他并不像大部分的人那么辛勤。像这样的人,可以灵活运用自己的时间。那年夏天和初秋,他就趁我出门工作的时候,尽量让自己待在家里,纠缠塞莱娜。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懂不懂我想说些什么。你们看出来没?他不仅想努力得到她的心,也想努力得到她的身体。我想,她会变得那么无助、那么恐慌,是因为她看见我拿着那把该死的斧头,而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利用这一点得到她的同情时,就拿它来吓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要是我发现他们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将她逐出家门。

“他们”做的事情!天哪!

她说,她不想做那件事。他说,那可真糟,不过要停下来已经来不及了。他告诉她,她已经成功挑逗了他,让他快疯了,还说那种挑逗通常正是造成强奸的原因,而且好女人(我猜指的是像我这种性格暴戾、手持斧头的臭女人吧)都知道这一点。乔不断告诉她,他会保持沉默,只要她保持沉默。“但是啊,”他告诉她,“宝贝,你可得明白,如果走漏一点风声,那可就全部泄露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全部泄露”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下午端杯冰茶给他,告诉他劳丽·兰吉尔养了一只新的小狗,就会让他产生可以随时伸手到她的两腿之间摸她私处的想法。但她相信,一定是她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做这么糟糕的事,所以她觉得很羞耻。我想这才是最糟的,不是恐惧,而是羞耻感。

她说,有一天她曾想过要将整件事告诉学校的辅导员希茨女士。她连面谈时间都约好了,可因为之前进去的女生面谈的时间超时,所以她在办公室外面又勇气全无。那是不到一个月之前的事,就在开学后不久。 3EYJ/n7HUAGVGiTTJki4Sk7TTpRyO90WYVHyUjqUoGTg4A41e0acOS9o/EXqJJ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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