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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

克林特在桌子上的通讯录里找到希克斯的手机号,用固定电话拨打希克斯的手机。副监狱长令人不安地放松,也许他吃过一两粒安定了吧。

“医生,这里的许多女人似乎都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我想你会把这种状态称为接受现状。”

“接受现状不等于放弃。”克林特说。

“随你怎么说吧,但自你走了之后,超过一半的女人都睡着了。”希克斯的语气很满意,表示警察和犯人之间的比例再次达到了可控的范围。即便失去所有女警,他们也能把监狱管理得很好。

握有权力的人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难道不是吗?在他们眼里只有收益、比率和可控范围这些词,克林特永远不想成为这样的当权者。作为在寄养体系里待过的人,作为一个靠老天保佑才在不计其数的家庭暴君的控制下存活下来的人,克林特因为那段经历选择了自己的专业,想以此帮助那些无助的人,帮助像他以前那样的男孩,帮助像马库斯、杰森和香农那样的孩子——还有他的生母,那个在他记忆中苍白忧虑的灵魂。

贾里德捏着父亲的肩膀。贾里德一直在边上听他们说话。

“还有一点,我们会面临繁重的文书工作,”希克斯说,“州政府一定会调查枪击监狱人犯的案子的。”雷·登普斯特还在清洁工的小房间里尸骨未寒,希克斯却已经在考虑文书方面的事情了。克林特决定在用骂娘的俚语问候希克斯之前挂掉这通电话。

克林特告诉贾里德他会马上回家,他确实很快到了家。贾里德主动提出要做烤熏肠三明治。“你一定饿了吧。”

“谢谢你,”克林特说,“听上去不错。”

熏肠在锅里发出咝咝声和爆裂声,克林特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眼中噙满了泪水,兴许他只是没发现,眼泪早已经在他的眼睛里了。

“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孩子。”这是香农上次看到小贾里德的照片时跟他说的话。现在她已经有了。

希拉,莉拉方才说出了这个名字,希拉·诺克罗斯。

这也许是最让他开心的一件事了,香农竟然让女儿姓了他的姓。现在这成了问题,但依然让他喜悦。这说明香农爱着他。当然,他也爱着香农,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香农。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其他人永远都理解不了的。

他记得那一年的新年夜。香农的眼睛润湿,问能不能给她一个孩子。酒吧里音乐刺耳,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香烟的气味。克林特附着香农的耳朵,说听到她在说什么了……

贾里德做的三明治克林特只能咬上一两口,他的胃已经撑满了。克林特对儿子道歉:“不是因为做得不好吃。”

“没关系,”贾里德说,“我的胃口也不是很好。”他吃了一点点自己做的三明治。

玻璃门嗖的一声被拉开了,莉拉抱着一个白色的包裹走了进来。

2

杀死母亲以后,唐·皮特斯却犯了难。

第一步显然是清理现场。清理工作很难,因为唐选择用雷明顿猎枪的枪管抵在母亲被网包着的前额,然后扣下了扳机。杀人的时候唐很镇定(也许他会找一些其他词来形容),却把现场搞得一塌糊涂。相比起清理,唐更擅长制造混乱。他母亲老是这么说。

现场真是一团糟!污血、脑浆和网状物质碎片在墙上形成了巨大的不规则扩音器形状。

唐没有清理现场,而是坐在拉兹男孩[112]的椅子上,琢磨着自己为何会把母亲杀掉。珍妮特·索利对他摇尾乞怜,之后却泄露了帮他打手枪的秘密,这是他母亲的错吗?贾妮丝·科茨敲掉他的饭碗是他母亲的错吗?那个阴阳怪气的精神病医生诺克罗斯冷不丁打了他一下也是他母亲的错吗?当然不是,他母亲和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回到家看到母亲睡着的样子以后,唐立刻到车上拿枪,进屋崩掉了母亲正在做梦的脑袋。是否做梦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唐看来,母亲一直都在做着她的黄粱美梦。

是的,他被母亲的数落激怒过。是的,他被母亲虐待过。但再怎么数落再怎么虐待,唐也不该把母亲杀了吧。尽管不情愿,但唐还是承认自己反应过激了。

唐喝了罐啤酒,哭了。他不想自杀,也不想入狱。

胃里垫了些啤酒之后,唐平静了一点,坐在母亲的沙发上。唐·皮特斯突然想到,清理现场或许不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警方很忙,管不了这种事。由于奥罗拉流感的关系,许多平时不敢做的事都可以轻易去做了——比如说纵火。犯罪现场的法医取证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另外,用显微镜和计算机在干活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孩,至少电视上是这样说的。

他把一捆报纸放上灶台,打开炉子。点燃火以后,他打开一瓶烧烤用的点火液,把点火液胡乱洒在布帘和家具这些可以迅速引燃的物品上。

把车驾离引燃的房子以后,唐意识到还有件事要做。这件事远比纵火难,但同样相当重要:生平第一次,唐需要让自己真正放松下来。

如果唐和女人的关系的确偶尔会令人难堪的话,那必须得承认他和母亲的关系——唐最早建立的人际关系——是他走错路的开端。诺克罗斯兴许都会认同这一点。母亲独自抚养他,他觉得母亲已经做到了极致,但母亲教过他怎么对付珍妮特·索利、安琪尔·菲茨罗伊、贾妮丝·科茨这种人吗?唐的母亲给他做烤奶酪三明治和飞碟形的草莓派,给他买姜汁汽水,在他得流感时照顾他。唐十岁时,她给他用硬纸板和碎布条做了一套黑色的骑士服,这套服装让整个四年级——不,整个学校——的人都为之艳羡。

这些都是充满了爱的往事,但也许他妈妈太过宽容了。但让唐多次惹上麻烦的不是他那种老好人的本性吗?索利对他的挑逗就是这样。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却让索利利用了他。他很软弱。但涉及女人的时候,又有哪个男人不软弱呢。有些男人——甚至可以说有许多——都太……太……

太过宽容了。

宽容是母亲传给他的一颗定时炸弹,最后却炸在了她自己的脑袋上。这是种正义(尽管是种非常残忍的正义),虽然唐可以接受这种正义,但他发誓他永远都不会喜欢这种正义。死亡是对这种宽容的最残酷惩罚。贾妮丝·科茨之流才是真正的罪犯。死亡对贾妮丝·科茨来说一点都不残忍。给她下药算是轻的了,唐希望有机会掐死她,或者割破她的喉咙看着她流血而亡。

“我爱你,妈妈。”他对着皮卡的驾驶室说。他像是试着想看看这句话能不能产生回音似的,把这句话连说了几遍。随后他又说:“妈妈,我原谅你了。”

唐发现自己不想单独和这个声音在一起。感觉上好像——好像发出的声音有几分不对。

“唐尼,你确定这是真的吗?”小时候母亲觉得他在说谎时经常这么问,“宝贝,你真能以主之名保证只从罐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吗?”

“是的,”他说,“我可以用主之名保证。”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以主之名保证,但母亲让这个话题过去了,看上去像是相信了他说的话。《圣经》是怎么说来着?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113]

3

因为车轮酒吧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唐最后只得把车停在路边。

进门时,他从路边几个拿着酒杯、看着山上火光的人身旁走过。“又一起火灾——想来是城里的什么地方。”有个人说。

也许是妈妈家的房子,唐心想。也许大火殃及了整个街区,烧死了不知多少沉睡中的女人。其中有些是好女人,这会有点可惜,但大多是荡妇和性冷淡的家伙。不是太热,就是太冷,他遇见的女人就没有例外。

唐要了一杯烈酒和一杯啤酒,在长桌尽头的特里·库姆斯警官和前几天晚上酒吧里见过但记不得名字的黑人身旁找到个座位。唐考虑了下特里是否已经听说他在监狱的行为、对他的不当指控和陷害。即便库姆斯听说了,他现在也没心情做什么——库姆斯警官面前放着一只喝了四分之三的啤酒罐,已经昏昏欲睡了。

“介意我加入吗?”唐压过酒吧的喧嚣大嚷。

警官和黑人摇了摇头。

凌晨三点,能容纳一百人的酒吧近乎满员。尽管有几个女人,但酒吧里大多都是男人。在目前的情势下,似乎没几个女人想服用镇静剂。几个少年很惹眼地出现在酒吧,通红的脸上露出张皇的表情,在酒吧里四处转悠。唐为他们感到难过,但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妈妈的小宝贝们必须得快快成长了。

“这一天真够受的。”唐说。和男人在一起让他感觉好多了。

黑人轻声同意。他高个子,宽肩膀,四十岁左右,在椅子上坐得笔直。

“我刚才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自杀。”特里说。

唐轻声笑了起来。“你们看到特勤处的人在白宫外面踢骚乱者的屁股了吗?对那些家伙来说今天一定跟圣诞节似的。老天,你们快看。”

特里和黑人把视线转向墙上的一台电视机。

这是地下车库里拍到的一段监控录像。录像中一个女人伏在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身上,这个女人因为探头位置和图像中的噪点而看不清年龄和种族,只能看清她身上穿着的车库管理员制服。她似乎在用什么东西捅男人的脸。路面汇集起黑红色的血,亮白色的丝线从女人脸上往下垂。在这之前,电视里从来没有报过这样的新闻,但奥罗拉流感把《标准和惯例》里的规则——新闻报道业的行规是这么称呼的吧——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定是想叫醒她找钥匙之类的东西吧?”唐喃喃地说,“这种症状,跟,跟犯了经前综合征似的,你们说是吗?”

警官和黑人没有作答。

电视画面切换到主播台上。主播台没有坐人,唐先前看到的老家伙乔治·奥尔德森已经不见了。一个穿运动衫戴耳机的年轻人出现在镜头中,飞快地做了个“从这儿滚出去”的手势,电视很快切入了一个情景喜剧的广告。

“真是太不专业了。”唐说。

特里又拿起酒罐喝了起来,泡沫沿着他的下巴滚落。

4

必须把长睡不醒的女人收容起来。

这不是莉拉周五一大早考虑的唯一的事情,但这个问题早就摆在那儿了。理想的地点应该是地下室或入口较为隐蔽的地道。一个废弃的矿道最好不过了——附近有不少这样的矿道——但莉拉没时间去找,也没时间为矿道做任何伪装。该怎么办呢?这下就只剩居民的住家了。但如果治安委员——更可怕的是那些疯子——开始到处杀害沉睡的女人的话,他们首先检查的就是居民的住家。你老婆在哪儿?你女儿在哪儿?这是为你本人的安全着想,是为所有人的安全着想。你不会把定时炸弹留在自己家里吧?

可不可以把她们放在没人住的,从来就没有住过人的房子里呢?街上有不少这样的房子。特里梅因路有一半都是这样没卖掉也没人住的房子。这是莉拉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地方。

跟丈夫和儿子解释过自己的想法之后,莉拉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觉得自己像得了流感,身体被掏空了。有个因擅闯他人住宅被捕的吸毒者不是跟她讲述过毒瘾发作的痛苦吗?“如果能摆脱毒瘾发作的痛苦,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他说,“毒瘾发作的痛苦就像人被生生撕开一样,你巴不得马上去死。”

克林特和贾里德没有马上说话。三个人一起站在客厅里。

“那是个——是个孩子吗?”贾里德终于开口了。

莉拉把被膜包着的婴儿递给贾里德。“没错,是罗杰·埃尔韦的女儿。”

贾里德抱紧婴儿。“情况有可能变得很糟,”他说,“但我不知道会糟糕到何种程度。”

莉拉伸出手,抚摸着贾里德太阳穴上的头发。贾里德和特里抱孩子的动作完全不一样——贾里德像是生怕孩子会爆炸或碎掉似的抱着女婴——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莉拉心跳加速。她儿子还没有放弃。他仍然努力去做一个人类。

克林特关掉滑动玻璃门,把烟味隔离在外。

“我想说你对把睡眠者藏起来太过偏执了——用你的说法是把她们收容起来——但你总得找到地方吧。我们不如找幢空房子先把莫莉、婴儿和兰塞姆太太藏起来吧。”

“山顶有间样板房,”贾里德说,“那间样板房实际是带家具的。”面对母亲的目光,他赶忙说,“那里很冷。我没进去过,只是通过客厅窗户往里看了看。”

克林特说:“希望这只是不必要的预防措施,但还是小心点为好。”

莉拉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因为最终你也会把我放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你知道终会有那个时候的,对吧?”莉拉不是想吓他或是伤害他,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她太累了,没精力去想什么委婉的说法。

5

坐在车轮酒吧女厕所马桶上的男人穿着摇滚乐周边T恤和礼服裤,眼白特别大。他呆呆地看着米凯拉。往好处想,至少他的裤子还是提上去的。“老兄,”米凯拉说,“这里是女厕所,再过些日子这里就永远是你们的了,但现在,请给我出去。”恐慌蔓延,紧身T恤上写着——还真是贴切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需要一小会儿。”他指着膝盖上的提包说,“我想吸点可卡因,但男厕所人太多了。”说完他做了个鬼脸。“男厕所很难闻,味道臭死了,让人非常难受。如果你能再忍耐会儿,那我就太谢谢你了。”说着他的声音轻了下来,“之前我看了些魔法,不是迪士尼的魔法,而是非常糟糕的魔法。我是个坚强的人,可这种糟糕的魔法把我的魂都快吓出来了。”

米凯拉把手从厄休拉手提袋里的手枪上拿开。“非常糟糕的魔法吗?听起来太令人不安了。我刚从华府赶来,却发现母亲已经睡着了。你叫啥?”

“我叫加思。真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你,”她说,“我妈妈虽然不太招人喜欢,但身上也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能给我来点你的可卡因药丸吗?”

“不是可卡因,是冰毒。”加思打开提包,拿出一根小管子递给米凯拉,“你要的话当然可以给你。”接着他拿出一袋大麻。“知道吗,你和电视上的那个女孩长得很像。”

米凯拉笑了。“人们总是这么说。”

6

车轮酒吧男厕所的糟糕状况让弗兰克·吉尔里只能到停车场边去撒尿。和加思一起看到了实验结果以后——火中生出了飞蛾——除了上酒吧喝酒以外,似乎做其他任何事都很蠢。他亲眼见证了一件没法解释的事情。世界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在那个上午之前,原来世界上还有弗兰克完全不曾看见的更深的一层。可它也没自证为伊莱恩口中上帝存在的证据。飞蛾从火中生出,而火本该等在精神光谱的另一端。

几码外的树丛嘎吱作响。“男厕所像该死的地狱一样……”含混的抱怨声逐渐变小,弗兰克分辨出这是个戴着牛仔帽的精瘦男人。

弗兰克拉上拉链,朝酒吧走去。他不知这时还有什么其他事可以做。他把娜娜和伊莱恩抱到地下室,让她们躺在沙滩浴巾上,然后锁上门离开了家。

男人撒尿的声音使他停住脚步。

“有件疯狂的事你想不想听?我朋友的老婆米莉在监狱上班,她说她们那儿来了个——来了个坏家伙。在我看来完全是在胡扯,不过……”男人把尿洒落在树丛里。“他说那个家伙,那家伙在睡觉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之后还正常地醒过来了。”

弗兰克问:“你在说什么啊?”

男人故意扭着腰,尽可能把尿洒向四方。“和平时一样睡着醒来,醒得很正常。我朋友的老婆是这么说来着。”

云在天空中移动,月光下显现出虐狗者弗里茨·梅肖姆独特的身形。弗里茨的阴毛和弗兰克用枪打在他右侧颧骨下的凹陷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看我在和谁说话呢!”弗里茨眯着眼凶狠地看着弗兰克,“是你吗,克朗斯基?约翰尼·李,那把点四五还好用吗?很好用的枪,不是吗?老天,你不是克朗斯基。该死,我看到的不只是两层重影,我他妈的看到了三层重影。”

“她醒了吗?”弗兰克问,“监狱里的那个犯人她醒了吗?身上没有长膜吗?”

“信不信由你,我是这么听来的。话说,先生我认识你吗?”

弗兰克没有回话便反身向酒吧走去,没时间应付梅肖姆,脑子里只有那个女犯,那个能跟平时一样睡着和醒来的女犯。

7

回到特里和唐·皮特斯身边以后(加思·弗利金杰随后面貌一新地从女厕所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弗兰克的酒友们在长桌边的凳子上转过身。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蓝色条纹工作衬衫、脚边掉了个凯斯[114]棒球帽的家伙正在侃侃而谈。他举起手中半满的啤酒罐向大伙致意。周围的人安静下来,恭敬地聆听他的发言。他很面熟,肯定不是当地农民就是长途货车司机,他胡子拉碴,牙齿因为吸烟过多而泛黄,但说话时具有牧师般的自信,声音抑扬顿挫张弛有度,像是在祈愿上帝回归的祈愿耶稣一样。坐在他身边的人弗兰克认识,之前这人家里的狗死了,弗兰克从管理处的动物收容站里为他挑了只狗。他记得这个人名叫豪兰,是梅洛克社区学院的一名教授。豪兰正抬着头,兴味盎然地看着发言者。

“真是喜闻乐见啊!”那个又像货车司机又像牧师的人大声说,“和插上蜡质翅膀飞翔的人一样,她们飞得太高了。飞得太高,蜡质翅膀便会融化。”

“你说的是伊卡洛斯。”豪兰说。他穿着一件肘部打着补丁的松垮旧夹克,眼镜露在胸袋外面。

“没错,是伊……卡洛斯,说得对极了!知道女人的境况改善了多少吗?看看一百多年前吧!她们不能选举!裙子要到膝盖以下!不能采取避孕措施。想要流产的话,她们会找条小巷子偷偷把孩子流掉,如果被抓到还会因为谋杀而被捕入狱!现在,她们想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流产都行!因为该死的计划生育,堕胎比叫一份肯德基全家桶还简单,价格也和全家桶差不多!她们甚至能竞选总统!她们可以加入海豹突击队和特警队!她们还能和女人结婚!如果这不算恐怖主义的话,真不知道什么是恐怖主义了。”

周围传来一阵低沉的应和声。弗兰克没有加入。弗兰克不相信他和伊莱恩之间的问题跟流产和同性恋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百年之内!”又像货车司机又像牧师的人降低了声音,声音虽然轻了,但因为播放崔维斯·崔特[115]歌曲的自动点唱机被关掉了,周围的人仍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她们不仅像她们所说的那样赶上了我们,她们还超过了我们。你们想知道这么说的证据吗?”

现在,弗兰克必须得承认,这家伙快说出点道道来了。伊莱恩从来不肯放他一马。伊莱恩总是对他发号施令,从不留情面。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这种乡巴佬式的说教让弗兰克很不舒服——他也承认,这家伙说得没错。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酒吧里的人张着嘴认真听着,只有豪兰像在街角看耍猴似的咧着嘴直笑。

“她们可以穿得像男人一样,这就是我所说的证据!一百年前,除非骑马,没有哪个女人会穿长裤,现在到处都是穿长裤的女人!”

“浑蛋,你不想看紧身裤里的大长腿吗?”一个女人大叫,她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才不想看呢!”不知是货车司机还是牧师的人回答道,“你想过没有,会有哪个男人——我说的是正常男人,不是纽约的那类人妖——在杜林的大街上被人看到穿裙子呢?才不会呢!那种人会被当成疯子,会被嘲笑的。女人却不同,她们裙子裤子都能穿!她们忘了《圣经》上女人一切都要以丈夫为尊的诫命,她们应该缝纫、煮饭、养孩子,而不是穿着热裤出现在公共场合!和男人平等,不需要男人干涉!可这还不够,她们必须要超越男人!要让我们退居到第二位!她们飞得离太阳太近,上帝就让她们都睡过去了!”

他眨了眨眼,用一只手揉着胡子拉碴的脸,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酒吧演讲——把个人想法灌输给酒吧里瞠目结舌听他讲话的人。

“她们和伊卡……洛斯是同一类人。”说完他猛地坐了下来。

“谢谢你,来自‘数字卫星电视第二频道’的卡森·斯特拉瑟斯先生。”车轮酒吧的老板兼酒保普吉·马龙在酒吧后头喊着,“这是我们本地的名流,被称为‘乡村莽汉’的前拳击手斯特拉瑟斯,注意他的右勾拳。而且,他是我的前姐夫。”普吉有着罗德尼·丹泽菲尔德[116]的肥大面颊,一直想当个喜剧演员。他并不那么有趣,但倒的酒量却很足。“卡森,你的话让我们醍醐灌顶,我盼望着感恩节晚宴时和姐姐讨论一下你刚才谈到的几点。”

众人听了普吉的话又是一阵大笑。

在大家的闲聊开始之前,在点唱机被重新打开、崔特先生的歌声重新响起之前,豪兰站起身举起一只手。弗兰克突然想起,豪兰曾说自己是个历史学教授。他说他会以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名字命名从动物收容所挑来的那只狗。弗兰克觉得塔西佗这个名字对一只卷毛狮子狗来说太过了。

“朋友们,”教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以后,就容易理解我们为何不去想明天或往后许多个明天的事情了。我们把道德、品行、热裤这些东西放在一边,考虑考虑当下的实际情况吧。”

说着他拍了拍“乡村莽汉”斯特拉瑟斯结实的肩膀。

“这位绅士有个观点,至少在西方社会,女人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男人,我承认,除了自由自在地逛超市和用卷发器卷头发以外,女人的确在一些方面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但我们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设想一下——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我们姑且称之为‘瘟疫’吧——设想这场瘟疫发生在另一群人身上,换成我们男人久睡不醒会怎样呢?”

车轮酒吧彻底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对准了豪兰,豪兰似乎很享受人们的注视。他的发言不像蛮荒地区的《圣经》说教者,但也同样具有魅力:讲话坚定而干练。

“女人可以使人类重新繁衍生息,对吧?她们当然可以做到这点。几百万份被捐献的精子——冷冻着的未来婴儿——正储存在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各类科研机构里。在全世界就有上千万!生下的将是两种性别的婴儿!”

“你的假设建立在新出生的男婴停止哭泣第一次入睡后不会长膜的基础上。”站在弗利金杰身边的漂亮姑娘说。弗兰克这才意识到,像货车司机又像牧师的男人在演说中漏了一点:从某种程度而言,女人天生比男人更为好看,更为完美。

“是的,”豪兰说,“但即便他们长上那层膜,女人们还是能繁衍生息,直到奥罗拉病毒自行消亡的那一天。男人能做到这点吗?绅士们,如果女人都不醒的话,五十年后人类将会怎样?一百年后人类又将怎样?”

一个男人喋喋不休的叫骂声打破了许久的沉寂。

豪兰没理会这个男人的叫骂。“但也许在这儿讨论后代的问题根本没有意义。”说着他竖起食指,“朋友们,历史在人的天性上留下了非常令人不安的一点,这一点也许能够解释这位绅士热情阐述的女人为何会超过男人的问题。这一点简而言之就是:女人是理智的,男人却是疯狂的。”

“狗屁!”有人大声嚷,“全他妈的狗屁!”

豪兰非但没被吓住,反而露出了笑容。“难道不是吗?飙车党是由哪些人组成的?是男人。谁把芝加哥和底特律的城区变成了自由枪战区?是男人。开战的当权者以及——除了少数的一些女性直升机飞行员之外的——参战者是谁?还是我们男人。受到他们间接伤害的却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

“但又是谁摇摆着屁股怂恿他们的呢?”唐·皮特斯大叫,脸涨得通红,青筋突显在脖子两边,“自作聪明的书呆子先生,你能说说是谁在幕后操纵吗?”

酒吧里响起零星的鼓掌声。米凯拉揉了揉眼睛,准备发言。她吸了足量的可卡因,精神非常好,估计还能维持清醒六个小时——一轮清教徒布道的时间。但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豪兰又发言了。

“先生,这个想法很好,只有深思熟虑过的人才会这么说。许多男人,尤其是有点自卑的男人在提到公平的两性关系……”

唐站起来。“蠢蛋,你说谁自卑呢!”

弗兰克把他拽回椅子上,希望这个话题赶紧结束。如果弗里茨·梅肖姆真的掌握了监狱里的一些情况,他就得找唐·皮特斯好好谈一谈。他知道唐在监狱上班。

“放我走!”唐咆哮道。

弗兰克把手伸进唐的腋窝捏了捏。“你需要冷静下来。”

唐怒目以对,但没再说话。

“我来说件有趣的事,”豪兰说,“十九世纪下半叶,大多数深井开采,包括我们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开采作业,会雇用一种叫‘冷却员’的员工。不,不是中国劳工,而是一些年轻人,有时甚至是十二岁的小孩,他们的工作是站在有过热趋势的机械旁。如果附近有泉水的话,冷却员会拿一桶水或一瓢水。他们的工作是把水泼在皮带和活塞上,让机械不致过热,因此他们被称为冷却员。我觉得妇女在历史上起了相同的功用,约束男人——至少在可能进行约束的时候——使男人们远离最为糟糕、最为可恨的事情。”

豪兰看了看听他演讲的人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现在冷却员似乎没有了,或者说就要没有了。男人们——很快将成为世上唯一的性别——还能稳定多久就要拿着手枪、炸弹和核武器暴力相向呢?机器还要多久就会因为过热而爆炸呢?”

弗兰克已经听够了。他并不关心整个人类的未来。如果人类的未来能够被拯救,那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关心的是娜娜。他想亲吻娜娜甜美的脸蛋,为拽了她最喜欢的衬衫道歉。弗兰克想告诉娜娜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只有娜娜醒过来,他才能实现这些愿望。

“走,我们出去。”他对唐说,“我想和你谈谈。”

“想谈什么?”

弗兰克凑近皮特斯的耳朵。“监狱里是不是有个女人睡着时没有长出网一样的东西,又能正常醒过来?”

唐转过脸看着弗兰克。“嘿,你是不是城里抓狗的家伙啊?”

“是我。”弗兰克把抓狗的话题绕开,“你是在监狱工作的唐吧。”

“是的,”唐说,“那我们谈谈吧。”

8

克林特和莉拉走到后门廊,头顶的灯光把他们照得像舞台上的演员似的。他们把视线投向游泳池——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安东·杜布切克还在那里撇去水上漂浮的死虫。克林特突然想知道安东现在在哪儿。安东也许已经睡了,但多半还没睡。他大概在一厢情愿地想着哪个年轻姑娘,而不是准备和老婆进行一场不那么愉快的谈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克林特会很羡慕他。

“亲爱的,说说希拉·诺克罗斯吧。就是你在篮球场上看到的那个女孩。”

莉拉做出一个克林特意料之外的很丑的微笑,露出了所有的牙齿。此时她深陷的眼睛闪着光,眼睛下面出现了几道黑眼圈。“亲爱的,像是你不知道似的。”

拿出治疗师的样子来,克林特告诉自己。记住她药嗑多了,火气正大着。疲惫的人很容易走极端。现在面临的形势很难,他能猜到这件事的大致轮廓。莉拉以为某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女孩是他和香农·帕克斯的女儿。但这是不可能的,当你妻子因为一些不可能的事谴责你时,你很难克制得住脾气。以任何理性的标准来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比这件事更为重要也更为急切。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我们可以从一个简单的事实开始吗?无论是否姓了我的姓,那女孩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从未违背过婚礼上的誓言。”莉拉转身似乎想进门,克林特连忙抓住她的胳膊。“请在……”

在你睡着、我们失去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的机会之前,克林特心想。

“请在这件事对我们的婚姻造成更大伤害前把事情讲清楚。”

莉拉耸了耸肩。“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这件事还有那么重要吗?”

克林特的确这么想过,他本可以说是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但克林特什么话都没说。因为尽管广阔的世界里发生了许多事,这件事仍然对他很重要。

“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要这个游泳池吗?”莉拉问。

“你说什么?”克林特很困惑。这事跟游泳池有什么关系?

“妈妈、爸爸,你们在干什么?”贾里德正站在纱门后面听他们说话。

“贾里德,快进屋,这是你妈妈和我……”

“不用,让他听着,”莉拉说,“如果你坚持把这件事说个清楚,那我们很乐意奉陪。你不觉得贾里德应该知道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吗?”她转身看着贾里德。“她比你小一岁,一头金发,是个很有天赋的篮球运动员,人也非常美。如果你是女孩的话,你也会和她长得一样美。因为贾里德,她长得很像你。”

“爸爸,”贾里德皱起眉头,“妈妈在说什么啊?”

克林特只能让步,想挽回局面已经太晚了。“莉拉,何不由你来告诉我们呢?从头开始讲吧。”

9

莉拉从学校家长联谊会讲起,一直讲到之后多萝西·哈珀告诉她的话,她说她起初没太多想,只是第二天上网查了查。她在网上查到一篇文章,文章提到了克林特之前提过一次的香农·帕克斯,还刊登了希拉·诺克罗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贾里德,她简直就像是你的双胞胎妹妹。”

贾里德缓缓看向父亲。

一家三口此时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

克林特摇了摇头,不禁想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因为他似乎像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感到内疚。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二〇〇二年的那个晚上他附在香农的耳边说道:“我想要你知道,需要的话我总会在的。”当时她回答说:“如果今晚我就需要你呢?”克林特说这是他唯一不能做的事。如果和她睡了,他就要为此感到内疚了,他拒绝了她,那不就没事了吗?

也许的确没事,但他为何没把和香农相遇的事告诉莉拉呢?他不记得没告诉她的原因了,也不想为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做任何辩护。她也许还想让他解释为何仅仅为了杯巧克力奶昔就在伯特尔家的后院把杰森打倒呢。

“就这事吗?”克林特问,他没忍住补充道,“莉拉,你不会只想问这个吧?”

“当然不是,”她说,“你想说你不认识香农·帕克斯吗?”

“你知道我认识她,”克林特说,“我确信我跟你提到过她的名字。”

“顺便提到过,”莉拉说,“但她不仅仅是你的点头之交,对不对?”

“是的,我们很熟。我们俩都在寄养体系里待过,一度相互依靠。不然我们俩或我们中的一个就会沉沦下去。香农让我奋斗不息,她说如果我不努力奋进以发泄情绪的话,我会杀了什么人的。”说着他把莉拉的手拉过桌子,“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莉拉把手抽了回去。“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了!”克林特大叫。这整件事实在太荒唐了。

“希拉·诺克罗斯正好十五岁。”

“比我小一岁……”贾里德说。如果比他大——如果希拉现在十八九岁——希拉也许是在父母结婚之前出生的。可希拉现在比他小……

“她父亲的名字,”莉拉呼吸沉重地说,“是克林特·诺克罗斯,她的入学注册表上这样写着。”

“你怎么能拿到入学注册表?”克林特问,“公众一般不能接触到那类文件的吧。”

莉拉不再发怒,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不像刚才那样看上去那么陌生了。

“你说得好像很肮脏似的,”莉拉的脸红了,“好吧,也许这的确有些肮脏,但我必须知道那个父亲的名字。结果,注册表上出现的的确是你的名字。于是我又去看了她的比赛。昨晚我就在库格林高中的体育馆里看了场高中篮球联赛,看你女儿在球场上打球。她不仅仅拥有你的容貌和姓氏。”

10

哨声一响,参加三县高中联赛的队员们跑到球场边线处。莉拉停止了对看台上香农的搜寻。

她看见希拉·诺克罗斯对一个比她高一些的队友点了点头。她们做了套精心设计的握手动作:碰碰拳头,把拇指摁在一起,然后把手举过头顶相互拍手。

这套动作叫作酷乐握手。

使莉拉心碎的就是这套动作。她的丈夫是个戴着欺骗的面具的两面人。她的所有疑虑和不满顷刻间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酷乐握手。她看克林特和贾里德做酷乐握手的动作已经有百次千次了。碰拳,摁指,相互拍手。莉拉的脑海里幻灯片一般地放映着贾里德随着岁月的齿轮转动不断变高变壮,头发变黑,进行酷乐握手时的影像。克林特把酷乐握手教给了贾里德所在的少年棒球联盟球队的所有孩子。

他也教给了希拉。 YJGY6SkFQY+ENRtUPN6VuDCW7t1tUyqGoyLKDABhIWATpjBvE+/feHrot2mRZf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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