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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回到家的时候,弗兰克觉得伊莱恩又会有一大堆抱怨在等待着他,但他任何抱怨都没听到。和这天所有事情都不一样的是——或者说从这天起不一样的是——他的问题以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既然问题都已经解决,那他为什么没感到兴奋呢?

与他失和的妻子右手环着娜娜的肩膀,躺在女儿床上睡着了。第一层覆盖在她脸上的白色的膜像混凝纸浆一样薄,却遮盖得异常完整。床头柜上的字条上写道:弗兰克,我为你祈祷,希望你也为我们而祈祷。——伊

弗兰克把字条揉成一团,扔在床边的垃圾桶里。穿着闪亮绿色裙子的迪士尼黑公主蒂安娜在垃圾桶边跳起舞来,一队神奇的小动物也跟着跳了起来。

“我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我的遗憾。”加思·弗利金杰刚跟着他上了楼,这时正站在弗兰克背后娜娜房间的门口。

“是啊,”弗兰克说,“的确太让人遗憾了。”

床头柜上的相框里放着娜娜和父母的照片,娜娜手里举着那张获奖证书。医生拿起照片打量着。“吉尔里先生,你女儿很幸运,颧骨这块和你很像。”

弗兰克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就什么也没说。

医生没有为弗兰克的沉默而困扰,他放下照片问弗兰克:“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们把伊莱恩留在床上,弗兰克这一天第二次用胳膊抱起女儿,把女儿抱下楼。娜娜的胸膛一起一伏,她仍然在那层膜里活着。但脑死亡的患者也会有呼吸。弗兰克很可能到死都会记得父女俩的最后一次交流——无论死亡何时降临——就是早晨他朝车道上的娜娜怒吼,把她吓得不知所措时的那一幕。

弗兰克的心头被忧伤占据,像是一片阴云从靴子处升起来,渐渐将他吞没。他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这个有毒瘾的医生能真正帮上忙。

这时,弗利金杰在硬木地板上铺了层毛巾,让弗兰克把娜娜放在毛巾上面。

“为何不把她放上沙发?”

“吉尔里先生,因为我希望头顶的灯能照在她身上。”

“哦,好吧。”

加思·弗利金杰跪在娜娜身边,打开医用包,他充血红肿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吸血鬼。加思鼻子窄,前额向外倾斜,头上长着赤褐色的鬈发,这些形体特征加剧了他给人留下的精神紊乱的印象。尽管弗兰克知道加思至少有一定程度的神经过敏,但语气仍然很舒缓。毕竟他还开着辆奔驰呢!

“那我们知道些什么?”

“我们知道她睡着了。”弗兰克感到这话非常傻。

“是的,但我们知道的还有许多!我从新闻里了解到的基本有以下几点:这层膜似乎是由鼻涕、唾液、耳屎和大量没有DNA的不知名蛋白质组成的纤维状物质。它是如何生成的?又是从哪儿来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平时女性身体里排出的物体都比较少——比如说,经期女性流出的血在两调羹左右,即便流血多的时候也绝对不超过一杯,这样一来,要回答前面两个问题似乎就更不可能了。另外,我们还知道沉睡者像是靠覆盖在她们身上的这层膜维系生命。”

“这层膜被弄破的时候她们会大发雷霆。”弗兰克补充道。

“是的。”加思把医疗器械放在咖啡桌上:解剖刀,医用剪刀,又从黑色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号的显微镜。“从替你女儿号脉开始吧?”

弗兰克说没问题。

弗利金杰小心地提起娜娜被膜覆盖的手腕,握了大约三十秒。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这只手腕。“静息时的心率稍稍被膜状物质所放缓,但在她这个年纪的健康女孩属于正常范畴。现在,吉尔里先生,那哪些……”

“叫我弗兰克就好。”

“很好。那弗兰克先生,哪些又是我们现在所不知道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加思拍了下手,“就是这个。世上的任何事都有其目的。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这层膜到底想干吗?”他拿起医用剪刀,握着刀柄一开一合。“那我们就开始审问吧。”

2

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珍妮特有时会和自己说话——或假定边上有个能和她惺惺相惜的聆听者。诺克罗斯医生告诉她这么做没问题。可以把这当作发音练习。今天的聆听者是雷,珍妮特必须假想雷,因为兰普利警官已经把雷杀了。她也许很快能发现她们会怎样评价雷,是否向雷表达敬意,但眼下她们能待在各自的牢房就已经不错了。这时珍妮特觉得能维持现状就好。

“雷,我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达米安打橄榄球的时候弄伤了膝盖。那只是在花园里和一些朋友打的选拔赛,当时我不在。达米安说甚至没人碰过他——我想他只是抬起步子,意图向四分卫发起突袭,却随着一声巨响倒在草地上,站起来时以后就一瘸一拐了。我总是忘了那是前十字韧带还是内侧副韧带,反正是其中的一条。是夹在骨头之间的那个部分。”

雷连声称是。

“那时我们过得很好,只是没有医疗保险。我在日托中心做着每周工作三十小时的工作,达米安有份收入好又无须报账的工作,每小时甚至能拿二十美元,还给的是现金!他为一些做木工的小包工头打下手,专为查尔斯顿的富人们干活,像政客、总裁之类的。还有煤业大亨。达米安干了不少搬运的活。对只有高中文凭的我和达米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雷说你完全有权利过得好。

“我们有了自己的公寓,这间公寓很不错,家具称心,环境非常好,比我小时候住的任何地方都好得多。他买了辆近乎全新的摩托车,还另外给我租了辆车,好带博比在周围逛逛。我们开车去了迪士尼。我们玩了飞越太空山,幽灵鬼屋,拥抱了高飞[110],把迪士尼玩了个遍。我借钱给妹妹,让她去看皮肤病,还塞给母亲一些钱,让她把房顶修好。可我们没有医疗保险,达米安却弄伤了他那该死的膝盖。手术是最佳方案,只是……我们应该咬紧牙关省吃俭用把手术做了。我们应该卖了摩托、还掉车、节衣缩食一整年。我发誓,那时我是这么想来着。但达米安不想这样。他拒绝手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受伤的是他的膝盖,我也只能退让了。你明白,男人就是这种德行。男人总要走错了路才会找人指点方向,总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会到医生那里去看病。”

雷说,朋友,你的这些话都说在点子上了。

“‘没事,’他说,‘我会撑过去的。’我得承认我们有聚会的习惯,时不时找个由头玩乐一番,像小孩子一样。聚会时当然少不了摇头丸和大麻,有时甚至还有人带可卡因。达米安藏了些镇静剂,他是为了避免膝盖过于疼痛才开始服用兴奋剂的。诺克罗斯医生把这叫作自我治疗。你知道我会经常头疼吗?经常撕心裂肺地疼吗?”

雷说我当然知道。

“于是有天晚上我告诉达米安我头疼得很厉害,他就给了我一粒药丸。‘来一粒,’他说,‘看看能不能帮你止痛。’从此我就上瘾了。一上瘾就越嗑越多。你明白吗,这事很简单。”

雷说我非常明白。

3

新闻对贾里德来说过于沉重了,因此他把电视调到了公共频道,电视里一个女服装师正在教授如何用珠子点缀衣服的边缘。这个教学节目一定是事先录好的。如果不是,如果女服装师这时还能表现出如此风采,他平时一定不愿遇见她。“我们来做些美——美的东西吧!”说着女服装师坐上了灰色幕布前的一只凳子。

女服装师是他唯一的同伴。莫莉已经睡着了。

一点左右他溜出门上厕所。三分钟以后他回来的时候,莫莉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可怜的莫莉手里抓着贾里德给她的激浪,半张脸已经蒙在那张网里了。

疲累压过沮丧,贾里德在皮质扶手椅上睡了一两个小时。

一股刺鼻的气味飘过纱门,把贾里德弄醒了,这是远处发生的火灾向他传递了警报。他关上玻璃门,坐回扶手椅。电视里,摄像镜头对准了女服装师灵动的双手,她正对着一块布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挥舞着银针。

这时是周五凌晨两点五十四分。从钟上看已经是新的一天了,但他感觉前一天像是还不愿很快就走似的。

贾里德大着胆子走过马路,从兰塞姆太太的手提袋里拿到她的手机。这时他用手机给玛丽发起了短信:

嘿,我是贾里德。你还好吗?

还好,但你知道有什么着火了吗?

是有东西着火了,但不知道是什么。你妈妈怎么样?你妹妹怎么样?你怎么样了?

我们都很好。我们喝喝咖啡,烤烤巧克力蛋糕。太阳马上要出来了!莫莉怎么样?

贾里德看了看沙发上的女孩,给她盖了条毯子。莫莉头上的那层白色的膜把她包了起来。

她很好,贾里德发短信说,她喝了激浪。我现在用的是她奶奶的手机。

玛丽说她很快会再发短信。贾里德重新看起了电视。电视里的女服装师像是有着用不完的劲。

“我知道这会让一些人感到失望,但我就是不喜欢用玻璃,玻璃会给人一种拼拼凑凑的感觉。我相信用塑料也能做得一样好。”镜头对准了捏在她拇指和食指之间的一颗粉红色珠子,“看到了吧,就算行家也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非常好。”贾里德说。他以前不是会自言自语的人,但他也从没遇到过外面树林起火、和一个被白色物质包裹的小女孩单独在家的情况。在他看来,电视里粉红色的小玩意儿的确像个玻璃球。“女士,你干得真他妈不赖啊!”

“贾里德,你在跟谁说话?”

贾里德没听见前门的开门声。他从椅子上跳起,忍着膝盖上的疼痛摇晃地走了四五步,然后扑进了父亲的怀抱。

克林特和贾里德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走廊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都流了泪。贾里德想告诉父亲他只是想撒泡尿,并不是丢下莫莉不管,他感觉很难受,但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去撒尿的,再说去撒尿时莫莉看上去非常好,她正一边喝着激浪,一边和往常一样唠叨个没完,他觉得莫莉一定不会睡着。事事都不怎么顺利,但克林特却说没问题。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父子俩抱得越来越紧,好像凭意志的驱使真会没事一样,也许——只是也许——在这片刻之间,他们的确没事了。

4

从弗兰克自小型显微镜镜头瞥到的情况来看,弗利金杰从娜娜手部剪下的物质像是一块线织物。线和线交织在一起,天衣无缝。

“看上去跟植物纤维似的,”医生说,“至少在我看来像植物纤维。”

弗兰克想象着芹菜茎被折断以后,纤维部分松弛的样子。

加思用指尖按揉着白色纤维。分开手指时,纤维像泡泡糖一样伸展开。“有黏性,具有不可思议的拉力,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宿主身上的化学反应——应该说是严重扭曲……”

加思与其说是跟弗兰克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在他不停说话的时候,弗兰克想到他把女儿形容成宿主。这实在太伤人了。

加思轻声窃笑。“纤维先生,我不喜欢你的这种行为方式。真的不喜欢。”他一边把纤维状物质放上玻璃显微镜载玻片,一边做了个鬼脸。

“弗利金杰先生,你还好吗?”弗兰克可以接受医生的古怪性格和他嗑药的事实,似乎也知道迄今为止他都在做些什么,却不喜欢他在丧失行为能力的女儿周围摆放的这些尖利器具。

“我很愉快。但最好还是能给我来上一杯。”弗利金杰弯下腰,凑到娜娜平放在地的手指边,用剪刀尖擦着鼻孔的下侧边缘。“这是我们的朋友纤维先生,他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他应该是种真菌,却忙着攻击那些长着双X染色体的人类。当你把他从大部队上面分离以后,他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什么都不是,只是种黏黏的鬼东西。”

弗兰克离开客厅,在厨房里翻找着,他在顶层架子的发酵粉和燕麦片之间找到了一个酒瓶。瓶里剩的酒只够他们每人喝上一点。弗兰克带着杯子回到客厅。

“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做菜用的雪利酒。弗兰克,我们痛快地喝酒吧。”加思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不快。他拿过酒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发出满意的轻喘声。“对了,你有火柴或是打火机吗?”

5

“好吧,雷,下一段你一定不会陌生。小小的习惯会变成日常的个性,一旦形成个性,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一次,达米安从富人家里偷了东西并侥幸逃脱,可第二次却被抓个正着。他们没有送他坐牢或是其他什么的,就是把他解雇了。”

雷说这点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是啊。接着我丢了在日托中心的工作。那时经济形势非常糟,日托中心的女主管的确需要裁人。但有趣的是,那里有好几个女孩没我工作久,没我有经验,但留下的却是她们。你永远都猜不到我和那些女孩之间有什么区别。”

雷说,我也许猜到了,但我想继续听你讲。

“她们都是白人。嘿,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我不找借口,但事实就是如此。这种事太糟糕了,我有点沮丧,其实是非常沮丧。碰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会沮丧。这时,哪怕头不疼我也会去嗑药。你知道使这种情况变得更糟的是什么吗?是我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我真的成了人们认为我会成为的愚蠢的瘾君子,我为此憎恨自己。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穷苦黑人成年以后都会碰上的那种悲惨命运。”

雷说是的,活着的确很难。

“好,看来你完全明白。我知道,我和达米安原先过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持久。我们年龄一样,但他的心理却还是个小孩子。我想男人都是这样的。但他的心理年龄比大多数男人都小。比如说,他会在孩子生病时去公园玩橄榄球。但这在当时的我来看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出门时会说‘我很快回来’,或是‘我到里克家去’,尽管不是不能质疑,但我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疑问。那时他一直在讨好我,给我买糖买花,还从商场里买来新衬衫,都是些在当时看来非常棒的东西。可是他身上有一些可能被看作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并不有趣,而是一种刻薄。比如,他会在一个牵着狗的老太太身边停下大声喊:‘你们多像对双胞胎啊!’又比如,他会在散步的时候假装要打对面走来的小孩,吓唬那孩子。‘我只是在玩玩。’他总是这么说。另外还有吸毒,吸毒使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他仍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像之前那么无忧无虑了。达米安像挣脱铁链的狗一样,尽显恶毒本色。‘博比,看这条上了毒瘾的母狗。’他对我们的儿子说,然后像这事很好笑似的哈哈大笑。他完全把我当成了马戏团小丑。这种事太多了。最后我实在气不过,打了他一巴掌,他马上回击,把一只碗扣在我头上。”

雷说那样一定很疼。

“这是我应得的,这点疼不算什么。被一样是吸毒者的丈夫打花脸,我痛恨那样的自己。我记得我当时躺在地上,看着冰箱下面灰尘里的五分硬币,硬币旁散落着蓝色的瓷碗碎片,我想接下来社会福利机构就要来把博比带走了。我想得一点没错,很快就来了个警察把博比带离了家,博比哭喊着要妈妈,这也许是我所经历的最悲惨的事了,但我当时嗑药嗑得迷迷糊糊的,没有任何感觉。”

雷说,那的确太惨了。

6

十分钟过去了,特里依然没走出埃尔韦家隔壁的那幢房子。这家门前的信箱上写着佐尔尼克。莉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先前,他们走进埃尔韦家的院子,为了避开溅了满地的鲜血,他们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圈才进了房门。被埃尔韦家智囊团刻意起了低调名字的普拉蒂娜姆正躺在她的摇篮里,被一层菜豆形状的膜包着,睡得非常安静。莉拉把双手按在膜上,感受着婴儿身体的形状。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些可怕,这像是在检验新床垫似的,通过按压测量它的韧度。看到特里开始呜咽,莉拉立刻收住了笑容。这时是凌晨两点多,允许有误差的话,事件应该已经开始二十多个小时了,离她上一次合眼更是有三十五个小时了。莉拉有点微醉,她最棒的手下不仅醉了,而且因为喝酒而流泪。

但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不是吗?山上的休闲道路不是还洒着猫砂吗?

“不,那里没有猫砂。”莉拉纠正了自己。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也许有一年了吧?

“没有什么?”他们离开埃尔韦家,向停在房子前面的巡逻车走去。

怀抱着被膜包裹的普拉蒂娜姆的莉拉对特里眨了眨眼。“我说话太大声了吗?”

“是的。”特里说。

“很抱歉。”

“这种事真让人讨厌!”他抽了几下鼻子,朝佐尔尼克家走去。

莉拉问他去哪儿。

“门开着。”特里指着隔壁家的门说,“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们家的门却开着。得去查看一下。我快去快回。”

莉拉抱着孩子坐在巡逻车的副驾驶座上。时间似乎没过去太久,但数字钟上显示的却是两点二十二分。她觉得刚才坐下时数字钟上是两点十一分。二十二和十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数字,不过十一加十一等于二十二,这意味着……

她脑海中流淌着十一这个数字:十一把钥匙,十一美元,十一根手指,十一个愿望,十一个野营地里的十一顶帐篷,站在路中央等着被车撞的十一个漂亮女人,十一棵树的十一根树枝上的十一只鸟——注意,是普通的树,而不是假想中的那棵树。

那棵树是怎么回事?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有人会把埃薇那个女人挂到树上去,莉拉能清晰地看到这点,因为这件事起源于她,或者说这件事莫名地与她和那棵树有关,莉拉可以像感受膝头西尔弗家被包着的婴儿的温度一样感受到这点。被十一个青豆壳包着的十一个婴儿。

“普拉蒂娜姆,普拉蒂娜姆。”莉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喊。孩子的名字叫普拉蒂娜姆而不是西尔弗,西尔弗是法官的名字。莉拉以前也许知道法官家那只死猫的名字,但现在她忘了。她只知道克林特的女儿叫希拉·诺克罗斯。克林特自然不肯承认,这太让人失望了,不肯承认普拉蒂娜姆是他的孩子是整件事中最糟糕的一部分,又搞错了,克林特不肯承认的女儿叫希拉。莉拉嘴唇干燥,尽管车里很凉,但她还是在流汗。佐尔尼克家的房门敞开着。

7

特里不知自己能否为房间里这家伙做些什么,他甚至没想去尝试。特里只是坐在床上,把双手放上膝盖,做了几个缓慢的深呼吸。他需要努力恢复一下体力。

睡着的女人躺在地上。白丝编织成的网覆盖住她的头部、双手和下半身。一条宽松裤和一条内裤卷在一起丢在一旁。她个子很小,身高在一米五左右,从墙壁和桌子上的照片来看,似乎有七十来岁了,也许还要年长些。

特里琢磨着,打算强奸她的人一定在扒裤子的过程中把她从床上拖到了地上。

强奸者在她几尺以外的地上。事实上,他看上去还不算个发育完全的男人,带着一股少年人的稚气。他的裤子绕在脚踝旁运动鞋的上方,鞋跟旁的标贴上用记号笔写着“柯特·M”的字样。他的脸光滑红润,嘴边带血的唾液随着呼吸在不断抖动。鲜血持续从他的胯部流出,让地毯上已经形成的血塘变得越来越大。远处的墙壁和墙壁下面的地上有团肉块,特里猜测那应该是“柯特·M”的生殖器。

“柯特·M”也许觉得女人不会注意到他的侵犯。对这类杂种来说,奥罗拉流感的到来就像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这天上午开始,整个世界成了强奸犯的天堂。也许很多人和这个叫柯特的一样,这实在太叫人讨厌了。

但风声不是早就传开了吗?如果你撕破那层网状物,把鸡巴插进去,她们便会反抗,她们便会杀人。这在特里看来是应该的。但他也想到,常在电视上叫嚣减税的那个姓什么的金斯曼很可能以这种事为由,搞出一套全新的方案来。他会说,朝那些头部被网包着的女人射击符合所有人的最大利益。他会把她们描绘成定时炸弹。喜欢这个主意的男人一定有不少。特里心想,多年来梦想能用手中积累的武器“保卫家园”的家伙们终于有机会实现梦想了。这些人从来没有胆量把枪口对准一个醒着的人,更别提拿枪跟人对峙了。身为警察,特里知道这种人没有一百万,也得有好几千。

这样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特里的妻子已经睡着了。他能保证她的平安吗?他能把她怎么办?把她放在柜子里的隔板上还是放在罐子里储存?

他知道女儿那天早晨压根没醒。尽管电话打不通,但他很清楚女儿的个性。戴安娜和其他上大学的孩子一样,一逮到机会就会蒙头大睡。另外,戴安娜还给他们发来过春季课表,特里很确定周四上午戴安娜没课。

罗杰——这个罗杰真是蠢极了——除去杰茜卡脸上的网会是个精明的决定吗?在看到所爱的人在睡梦中被杀之前就一了百了,罗杰非但不蠢,反而可以说是相当机灵。

如果要我对沉睡的女人们大开杀戒,我会选择自杀的,特里心想。

他由着自己胡思乱想。但回过神来以后,特里慌了起来,告诫自己不要莽撞行事。他应该喝上一杯或几杯,再好好把事情处理完。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觉得喝点酒再处理事情会好很多。

柯特·麦克劳德——杜林高中网球队排在肯特·戴利和埃里克·布拉斯之后的第三位选手——在地上哼哼唧唧。潮式呼吸[111]开始了。

8

特里在车轮酒吧下车的请求并没让莉拉感到不安,这种时候想喝点酒是人之常情。

“特里,你在那儿看见了什么?”

特里坐在副驾驶座上,将那只热锅似的大掌摊开,平托着被膜包着的婴儿。“有个小家伙——啊——想搞那家的女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这把她吵醒了,我进去时她又睡着了。那小子——我看到他的时候差不多快死了。现在应该已经死翘翘了。”

“哦。”莉拉惊叹一声。

他们开车穿过黑暗的小城。山上,熊熊烈火正在燃烧,冒出的烟比夜色还要深一些。一个身穿粉红色尼龙慢跑运动衣的女人正在草地上跳猫步舞。从主街星巴克的大窗户里可以看见许多人——主要是些女人。星巴克不是破例晚关门就是在人群的强迫下开了门(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这时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车轮酒吧后面的停车场史无前例地挤。里面停着卡车、豪华型轿车、摩托车、小型轿车和厢式货车,连最里面的草地上都停了一排车。

莉拉悄悄把车开到车轮酒吧后门,后门敞开着,从里面射出灯光,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点唱机的喧哗声。这时点唱机放着的是一首她已经听了无数次,但即便再对着她放上一整夜她都记不住名字的摇滚乐。男歌手拖得很长的声音在柏油路面上听来特别刺耳。

“醒来才发现,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哀号着。

一个女招待在门边的奶瓶箱上睡着了,她套着牛仔靴的腿呈V字形摊开着。特里下了车,把普拉蒂娜姆放在座位上,然后把头探进车里。啤酒广告灯箱里的霓虹灯照在特里的右半边脸上,使他看上去像大屏幕上的绿面僵尸似的。他指了指被膜包裹的婴儿。

“警长,也许该把婴儿藏在什么地方。”

“仔细想想,他们马上就要清洗世界上的女孩和女人了。因为她们很危险。恕我直言,男人们的情绪正在变糟。”说完他直起身子,“我得喝一杯。祝你好运。”特里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像是生怕惊扰了婴儿似的。

莉拉看着特里穿过后门走进酒吧。特里步履匆匆,连牛奶箱上睡着的女招待都没看一眼。女招待靴子的鞋跟钉在碎石路上,脚尖朝上翘着。

9

兰普利警官和墨菲警官清理掉清洁工房间长桌子上的杂物,让雷的尸体安详地躺在桌上。他们不可能大半夜把尸体送到县殡仪馆,圣特雷莎医院也依然像个疯人院。明天形势安定下来以后,狱方会派一名狱警把雷的遗骸送到克鲁格街的克劳德殡仪馆。

克劳迪娅·斯蒂芬森坐在桌尾的一把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个冰袋抵在喉咙上。珍妮特走进门,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折叠椅上。

“我只是想找个愿意说话的人说说话而已。”克劳迪娅说。她声音沙哑,音量小得跟说悄悄话似的。“雷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知道。”珍妮特心想,即便雷已经死了,她依然还是个很棒的倾听者。

“我为你失去一个朋友而感到难过。”瓦妮莎说。她站在敞开的门口,身上那身肌肉因为疲惫和悲伤而显得松弛。

“你应该用催泪瓦斯的。”珍妮特说,但她无法振作精神,对瓦妮莎进行指责。她实在是太累了。

“已经来不及了。”瓦妮莎说。

“珍妮,她要杀了我。”克劳迪娅用抱歉的语气说,“如果要怪的话,那就怪我吧。想把网从她脸上摘下的人是我。”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找个愿意说话的人说说话而已。”

安眠中,雷那张无所遮盖的脸显得放松而惊讶。她眼皮低垂,嘴巴张开,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表情——既像是在大笑,又像是在微笑——要是拍到这种表情的照片,你会扔了它,或直接从手机里删掉。有人擦掉了雷额头上的血,但弹孔却明明白白面目可憎地留在那里。残破的网状物质零星地挂在她头发上,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柔软和蓬松,而是像死去的雷一样,破败而毫无光泽。雷的生命结束后,它们便停止了生长。

珍妮特试着想象雷生前的形象,但想到的只是那天早晨同在牢房时的几个片段。要我说,你不能不为这一点光线而感到心烦!

克劳迪娅不知是叹气、呻吟,还是哭泣,也许三者都有。“哦,老天啊,”她一边轻喘一边哽咽,“真是太抱歉了。”

珍妮特合上雷的眼皮。那样很好。她用手指抓去一块雷前额上的瘢痕组织。雷,这是谁干的?希望施暴者能痛恨和惩罚他自己。或许他已经死了,基本可以确定施暴者是个他——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是个男性的“他”。雷的眼皮比身上其他部分的棕黄色皮肤苍白许多。

珍妮特凑到雷的耳朵边。“我告诉你的这些事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甚至连诺克罗斯医生都没说过。感谢你的聆听。亲爱的,好好睡吧。请你好好睡吧。”

10

燃烧的网状碎片飘浮在空中,呈黄黑两色旋转盛开。同张开相比,盛开更能表现碎片舒展的姿态。火焰一下子烧得很旺。

加思·弗利金杰拿着方才测试剪下的碎片点燃火柴,后退到咖啡桌边。他的医疗器械散落在桌上,其中几件咔嗒掉落在地。门边的弗兰克猫下腰,迅速走到娜娜身旁,用身体挡住她。

火焰打着转,形成一个圆圈。

弗兰克用身体挡住女儿。

火柴已经烧到了弗利金杰的指尖,但弗利金杰仍然没有把火柴放下。弗兰克闻到一股皮肤燃烧的气味。在客厅半空旋转火圈的照耀下,医生精灵似的五官似乎像它们希望的那样分开并——理所当然地——各自逃离。

不过火不会这么烧。所以火焰不会飘浮,也不会变成一个圆圈。对网状碎片做的最后一项实验是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问题找到一个决定性答案。答案是,发生的事情不能以我们这个世界作为考量,无法用现有药物去治疗。任何人都能看懂弗利金杰脸上这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弗兰克觉得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火圈缩陷成棕黄色波纹状的一团,然后散射出一百来个火星。一群飞蛾随之飞向空中。

飞蛾飞向房顶上的吊灯。它们扑扇着翅膀飞到灯罩上,飞到天花板的角落里,飞出客厅进了厨房,还有的在耶稣在水上行走的挂画前飞舞,或者停在画框上。一只飞蛾在空中翻飞,落在护着娜娜的弗兰克近旁的地上。弗利金杰在客厅的另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前厅去了,一路上都在大声嚷嚷(实际上是大声尖叫),风度全无。

弗兰克没有动。他的眼睛聚焦在身边落单的飞蛾上。他发现那只飞蛾几乎是无色的。

飞蛾在地板上向前爬行。弗兰克对这个指甲盖大小、寂静无声的小型生物感到害怕,感到惊恐。它会对他做什么啊?

做什么都行。只要不伤害娜娜,它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别碰她。”弗兰克轻声道。他抱着女儿,感受着女儿的呼吸和脉搏。这世界总能摆脱弗兰克的掌握,在他想努力做对做好的时候让他犯错和出丑。但他绝对不是个懦夫,他愿意为自己的小女儿去死。“如果必须取走谁的命的话,那你就朝我来吧。”

飞蛾浅黄色的V字形身体上有两个黑色的小圆点,它们是飞蛾的眼睛。飞蛾看进弗兰克的眼睛,继而看进他的头内部。弗兰克不知道飞蛾绕着他飞了多久,然后它落在他脑袋上,拖着它的尖足在弗兰克的头皮上移动,就像站在溪流中岩石上的男孩在溪水中搅动着木棍。

弗兰克拥紧了娜娜。“要带就带我走吧。”

飞蛾迅速飞走了。

11

“劲爆身材女士”克劳迪娅离开了。兰普利警官同意让珍妮特单独待一会儿。现在她可以和真实的雷,或者说剩下的雷好好谈一谈了。珍妮特觉得应该在雷还活着的时候把这些事告诉她。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早上、下午还是傍晚,我们在吸毒后已经昏迷了好几天,哪儿都没去,吃饭都叫外卖。某一刻,达米安突然用烟头烧我。我躺在床上,我们一起看着我裸露的胳膊,我问他:‘你干什么啊?’我的意识里已经没有痛感了,甚至没有动一下胳膊。达米安说:‘想看看你还是不是个大活人。’我的胳膊上还留有他按压过重留下的一便士大小的伤疤。‘满意了吗?’我问他,‘相信我是个大活人了吧?’他说:‘我明白了,可要是大活人的话我就更恨你了。如果你让我把膝盖给治好,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是个邪恶的女巫。最后我一定会栽在你手上。’”

雷说这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的确很可怕。因为达米安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是在宣布一条好消息,他很高兴知道这条消息并把它传播开去。那时他就像个向失眠的家伙们表演的深夜广播脱口秀演员似的。我们在卧室里,帘子拉上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洗东西了。因为没付账单,家里停电了。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坐在博比房间的地上。他的床还在,但摇篮、衣柜和其他家具都不在了,达米安为了点小钱把它们卖了。也许是因为最后崩溃了,也许是因为被烟烫了,我当时感觉很悲伤,感觉很糟糕,感觉——像是转身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完全找不到回家的路。”

雷说我知道这种感觉。

“现在说说螺丝刀吧——就是那把套筒螺丝刀。买摇椅的家伙一定是用这把套筒螺丝刀卸下了摇椅的基座,却忘了把它带走。我猜是这样。家里没有螺丝刀,那时我们没有任何工具。达米安在变卖家具之前就把家里的工具都给卖了。看到有把螺丝刀放在博比房间的地上,我就把它拿了起来。我走到客厅,看见达米安坐在家里仅剩的一把折叠椅上。他对我说:‘你是来这儿收尾的吧?如果是的话,那你就快点把事情干完。不过你最好快一点,因为你不快点杀了我的话,我就会掐住你的脖子,掐到你的头爆掉为止。’他是以前一晚脱口秀演员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他拿着仅剩最后几颗毒品的小药瓶,像是表演结束时突发妙语似的把瓶子摇了摇:‘这里有好多肉,从这个地方下手不错。’他把我那只拿着螺丝刀的手放在他大腿根部,把尖头对准他的牛仔裤说:‘珍妮宝贝,准备好了吗?机会就这么一次。’”

雷说我猜他的确想让你这么干。

“他得逞了。我狠狠地把螺丝刀朝他的大腿戳了下去。达米安没有大叫,他只是长出了一口气,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椅子和地上到处流着他的血,他没有进行任何自救,他说:‘看着我死的感觉很不错吧,好好享受啊!’”

雷问你觉得享受吗?

“不。才不呢!我缩在房间角落里,不知道缩了多久,警察说也许有十二到十四个小时。我看见阳光的阴影不断伸长、缩短,但不知道过了多久。达米安坐在那儿,不停地问我是不是这样就高兴了,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干。他说我预先在公园的橄榄球场上打了个洞,为的是弄伤他的膝盖。珍妮特宝贝,你的计谋真是高明啊!最后,他终于不说话了。但我能看见他——非常清楚地看见他,就在那一刻。过去我常做梦对达米安说抱歉,求他原谅我。在梦中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我的同时脸色越来越紫。诺克罗斯医生说,做这些梦太晚了,要道歉也太晚了。雷,医生这话可真是太对了,是吧?死人才不会接受道歉呢!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死人接受过道歉。”

雷说回答正确。

“哦,亲爱的雷啊。我多想改变这一切啊,就这一次。你那么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你从来没杀过任何人。该死的是我才对。该死的不应该是你,该死的应该是我。”

雷对这句话没有做任何评论。 W5aQ527Hbdf+4QQp85IzPn6ozMcivTkeB5n2AtEyqlDJwAov82o368XMmHrA8D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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