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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走到半路时,克林特·诺克罗斯突然想到件事情,他把车开进写着顾客们,尝尝我们的鸡蛋饼吧的黑板架边的奥林匹亚餐厅停车场。他拿出手机,寻找希克斯的名字。克林特没有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原本克林特和杜林县女子监狱的副监狱长就没什么私下的往来。他向下翻着通讯录,找到了兰普利的名字。

兰普利在第二声铃响的时候接通了电话,她的声音似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瓦妮莎,你好吗?”

“还算好,但你走后不久这里就闹乱子了。医生,你听好,我不得已射杀了一名犯人。”

“发生什么事了?你射杀的是谁?”

“雷·登普斯特。她死了。”瓦妮莎叙述了发生的事情。克林特听完十分震惊。

“天哪!”克林特说,“瓦妮莎,你还好吗?”

“身上没有受伤,但精神受了严重的刺激,不过你稍后再来给我用精神分析法治疗吧。”瓦妮莎发出抽气的鼻音,似乎在用什么擤鼻子,“另外还有件事。”

她把安琪尔·菲茨罗伊和埃薇·布莱克之间的暴力对峙告诉了克林特。“我不在场,不过通过监视器看见了一部分场景。”

“你做得很好,克劳迪娅也做得很好。看样子是你救了她的命。”

“对登普斯特可不好。”

“瓦……”

“我喜欢登普斯特,我觉得她是这里最没有暴力倾向的女人。”

“她的尸体在哪儿?”

“在清洁工的小房间里。”瓦妮莎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羞愧,“我们能想到的只有那里。”

“放那儿没错。”克林特揉着前额,闭上双眼。他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兰普利,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安琪尔呢?她怎么样了?”

“索利拿着催泪瓦斯罐砸了她一下,没想到索利竟能做出这种事来。奎格利和奥尔森把她关进了A区的一间牢房。安琪尔现在正在敲打着墙,喊着要医生。她说她瞎了,这根本是胡说八道。她还说她头发里有飞蛾,这倒可能是真的。监狱里突然出现了许多该死的飞蛾。医生,你得赶快回来。希克斯这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让我交出武器,但即便这是规定,我也不交武器。”

“你做得对,在事态平息之前,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

“希克斯是个无能的家伙。”

我何尝不知道啊,克林特心想。

“我想说,他一向是个无能的家伙,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会变得很危险。”

克林特突然像找到条线索。“你说埃薇在怂恿安琪尔。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奎格利和米莉也不知道。索利也许会知道,制止安琪尔发飙的正是索利。尽管她胆子很小,但这次的事还多亏了她。如果她不睡着的话,你回来以后可以从她那里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很快会回来的,是吗?”

“我会尽快,”克林特说,“瓦妮莎,我知道你心烦意乱,但我现在要跟你澄清一件事,安琪尔去找埃薇是因为埃薇睡着了却没被网包住是吗?”

“我感觉是。我只看见她用咖啡壶的壶盖猛击着禁闭牢房的铁栏,大发了一通脾气。接着我就去忙手头的事了。”

“但她醒了是吗?”

“是的。”

“我再问你一遍,埃薇醒了是吗?”

“是的,菲茨罗伊把她吵醒了。”

克林特想给这件事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做不到。也许睡一会儿之后……

他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脸上一阵灼热。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埃薇·布莱克会不会是个男的?莉拉会不会逮捕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家伙?

但这是不可能的。莉拉逮捕埃薇的时候,埃薇曾经被剥得一丝不挂。也许监督了整个收监过程的女警也见过她一丝不挂的样子。另外,埃薇脸上的淤肿和擦伤不到半天就完全消失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要你把我想说的话转达给希克斯和仍旧在监狱里的其他警官。”克林特想到了把车停进餐厅停车场、给监狱打电话时冒出的那个念头。

“别说太久,”瓦妮莎说,“比利·韦特莫尔和斯科特·休斯来上班了。这是个好消息,但离人员齐整还差得远。算上希克斯,这里有七个人能派上用场。你将是第八个。”

克林特忽略了瓦妮莎赤裸裸的暗示。“驾车回城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埃薇·布莱克显然和监狱里的其他女人不同,首先是你说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解释。但我知道不能让这件事传到监狱外面,至少现在不能。不管是真是假,泄露出去的话,很可能会引发一场骚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瓦妮莎的这声“嗯”给克林特一种很坏的感觉。“怎么了?”

“嗯……”

克林特更不喜欢这声“嗯”。

“快告诉我。”

瓦妮莎又抽了一下鼻子,然后说:“我看见希克斯在A区的混乱以及我拒绝交出武器之后用了手机。另外,在米莉把监狱里的情况告诉斯科特和比利以后,斯科特和比利也都用了手机。”

交代得已经晚了。克林特闭上眼。他立刻想到了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有个全身黑衣的不知名监狱精神科医生一头闯进了黑夜,把身体横陈在州际公路上。一辆客运大巴从他身上轧过,把他从愁苦中解脱出来。在这以后,所有人都过上了快乐的生活,但或许他们并不快乐,可无论快乐与否,这都和那位监狱精神科医生没关系了。故事就此结束。

“好,好,”克林特说,“那这样吧:告诉他们别再打电话,别再把电话打给任何人。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给我姐姐打了电话,”瓦妮莎大声喊,“医生,对不起,但我想做些好事,做些好事以弥补不得已射杀登普斯特的事实!我告诉邦妮,就算她再想睡觉,也千万不要睡,因为我们监狱似乎有人对这种病免疫,也许这种病有治疗办法,或者说这种病能够自愈!”

克林特睁开眼。“瓦妮莎,你已经多久没睡了?”

“从早晨四点就没睡过!那条该死的狗把我吵醒了!它一定是出去撒尿的!”连以冷酷著称的瓦妮莎都无法再忍了,开始哭了起来。

“告诉所有当班的人别再打电话出去,听明白了吗?”克林特几乎可以确定,现在通知出去已经太晚了,但也许这样可以减缓消息传播的速度,甚至能找到办法阻止消息的传播,“打电话给你姐姐,就说你弄错了。告诉她你轻信了这个讹传。告诉其他打电话的人都这样做。”

“瓦妮莎,你还在吗?”

“诺克罗斯医生,我不想这么干。恕我直言,我觉得不该这么干。如果相信还有机会,邦妮会一直醒着,至少能熬过这一夜。我不想让她丧失这个信念。”

“我明白你的感觉,但这是个必须要打的电话。你难道希望一大堆人……像科学怪人电影[101]里手持火把捣毁城堡的农民一样从城里冲到监狱来吗?”

“去看看你老婆吧,”瓦妮莎说,“你不是说她没睡的时间比我还久吗?你看你在面对她时,能否忍住不告诉她还有那么一点微小希望的事实。”

“瓦妮莎……”

但瓦妮莎已经不在了。克林特长时间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呼叫结束”几个大字,把手机收进口袋,开过了进城的最后一段路。

登普斯特死了。那个爱说爱笑的雷·登普斯特死了。克林特不相信登普斯特已经死了。尽管瓦妮莎·兰普利不听他的话,克林特的心还是为瓦妮莎隐隐作痛。瓦妮莎怎么会听他的话呢?说到底,他只是个监狱的精神科医生而已。

2

克林特把车停进警察局门口一个只能停十五分钟的车位,没想到这时警察局却门户大开,一片欢声笑语。

警察局的休息室里聚集了好些人。莉拉和莉妮坐在调度台前,周围松松散散地站着另五位男警官——特里·库姆斯、里德·巴罗斯、皮特·奥德韦、埃尔莫尔·珀尔和维恩·兰格尔。方才草草接手埃薇·布莱克一案的公设辩护律师巴里·霍尔登坐在警察的圈子外面,休息室里还有克林特在城里认识的白胡子老者威利·伯克。

莉拉正在抽烟。八年前莉拉就不抽烟了,那时贾里德对她说,不希望看到她在自己成人前死于肺癌。莉妮和另外两个人也在吞云吐雾。蓝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芳香的气味。

“伙计们,这里怎么了?”他问。

看见他以后,莉拉的脸色马上亮了起来。她把烟头掐灭在一只咖啡杯里,跑过房间,跳进他怀中。她把两只脚踝扣在克林特的大腿后部,热烈地亲吻着他。这招来了更多笑声、霍尔登律师的口哨声和一阵阵掌声。

“哦,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莉拉再一次亲吻着他。

“我正要去见贾里德,”克林特说,“我想顺便到这儿来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能回家。”

“贾里德!”莉拉大声说,“克林特,我们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尽管把他养得很好,但有时我还是觉得没要第二个孩子是不是我们太自私了。”莉拉捶了一下克林特的胸口,从克林特身上跳下来。尽管在笑,莉拉的两只瞳孔却紧盯着他。

特里·库姆斯走到他们身边。特里眼睛红肿,握着克林特的手说:“知道罗杰发生的事了吗?他想把老婆脸上包的东西给扒掉。太不明智了!他本来还打算好好过个圣诞节的。”他尴尬地笑了几声,又突然哭了起来,“我老婆也醒不过来了。另外,我女儿也暂时联系不上。”

特里的呼吸中有酒精味,莉拉的呼吸里没有。相比喝酒,抽点烟更能让她振奋精神。克林特思索着要不要把监狱里刚刚发生的事告诉特里,让他稍有安慰,但马上抛开了这个念头,这里现在像是在搞派对,雷·登普斯特被枪打死的事情可不好拿到派对上来说。

“特里,我很难过。”

皮特·奥德韦用手臂揽住特里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莉拉指着白胡子老人。“亲爱的,你认识威利·伯克吧?他用皮卡帮我把罗杰和杰茜卡送到了停尸间,不过我说的停尸间是车轮酒吧的冷库。最近医院是不能去了,那里简直和贫民窟一样。”她笑着用双手蒙住脸,“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但就是控制不住。”

“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威利说,“你有个好老婆。她非常累,工作却干得非常不错。”

“谢谢你。”寒暄完以后他问威利口中的那个好老婆,“你们一定从证物柜里翻出些什么东西了吧。”

“只是我和莉拉,”莉妮插话说,“特里喝了些威士忌。”

莉拉从后兜里拿出丈夫开的莫非达尼药方,把药方拿给克林特。“药方上的药没了,其他药也没了。两家药店被洗劫一空,来爱德药妆店还被烧得一干二净。进城时你已经闻到味了吧。”

克林特摇摇头。

“你也许会把我们正在进行的活动称之为守夜,”维恩说,“希望所有女人都能在今晚守夜。”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但很快巴里就笑了起来,其他男警官、威利、莉拉和莉妮也都笑了起来。笑声尽管很刺耳,但非常欢欣。

“没错,我们是在守夜,”说着莉拉拍了下克林特的胳膊,“明白什么是守夜吗?”

“我明白。”克林特说。他觉得自己走入的仿佛是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警察局。

“我很清醒,”威利·伯克举起一只手说,“过去我不时会喝上点……”他朝莉拉眨了眨眼。“警长,你大概不是很清楚——但我完全不沾酒。我滴酒不沾已经有四十年了。”

“我承认,伯克先生的被我拿走了,”巴里·霍尔登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喝点小酒应该没啥不妥。”

巴罗斯警官、奥德韦警官、珀尔警官和兰格尔警官都说自己很清醒,维恩·兰格尔像是在法庭上做证一样举起手。克林特开始生气了。让他生气的是他们的笑声。他理解莉拉,在三十多个小时的不眠不休之后莉拉肯定会有点动摇,另外,到证物柜找药原本就是他的主意,但他根本不喜欢这一切。驾车进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所有事情的准备,但他对瓦妮莎射杀雷的事情没有准备,对在警察局碰到爱尔兰式守夜[102]更是全无准备。

莉拉说:“我们刚才在说罗杰那次和他老婆吵架,他老婆把头伸出楼上的窗户,让他滚去死。他没有滚出去,也没有死,他老婆拿了一大桶油漆浇在了他头上。直到一个月以后,他还在擦头发里的漆呢!”

“是绛红色的荷兰小子[103]油漆!”莉妮笑得前仰后合,把香烟掉在了膝盖上。她拾起烟,快抽到香烟屁股时才把它扔在地上,并尝试着让烟蒂转个方向。她的举动又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你们拿了什么?”克林特问,“你和莉妮拿了什么?是可卡因吗?”

“不是,我们把可卡因留在之后再用。”

“警长,别担心,我会为你辩护的,”巴里说,“我会以紧急情况为由要求无罪判决。在美国,没有任何陪审团会判定你有罪的。”

他的话又引来了一阵爆笑。

“突击搜捕时,我们从格里纳兄弟那儿查抄了一百多粒甲基苯丙胺,”莉妮说,“莉拉打开其中一粒胶囊,我们凑近鼻子闻了闻胶囊里的粉末。”

克林特想到先在休息室里猥亵珍妮特·索利、又在咖啡里给贾妮丝下药的唐·皮特斯,想到科茨默许安琪尔和珍妮特调制的愚蠢的混合咖啡,想到A区那个奇怪的女人,想到雷掐着克劳迪娅的脖子、试图用牙咬开她的喉咙,想到牢房里哭泣的惊慌失措的女犯们,最后又想到了瓦妮莎·兰普利的话,诺克罗斯医生,我不想这么干。

“我觉得这很有用,”克林特说,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你们看上去十分清醒。”

莉拉抓过克林特的双手。“亲爱的,我知道看上去是什么样的——我们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可我们没别的选择。药店全毁了,超市里提振精神的药也早就被抢购一空。这是贾里德告诉我的。我和他说过话了。他很好,你不必担心,你……”

“嗯,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话吗?”

“当然可以。”

3

他们走到警察局外面的寒夜里。这时克林特闻到了烟尘和塑料烧焦的味道——他想,这大概就是来爱德药妆店留下的一切了。这时,身后的警察局里又传出了谈话声和笑声。

“说说贾里德怎么样了?”

莉拉像个交警一样举起一只手,像是把他当成了莽撞的司机。“他正在照顾一个名叫莫莉的小女孩。她是兰塞姆老夫人的孙女。兰塞姆夫人也套进膜里去了,贾里德于是接过了照顾小孩的责任。他现在很好。对他你不必担心。”

别这么说,克林特心想,别说不用担心儿子。在贾里德十八岁之前,我们都有义务担心。你难道吸毒吸得把这个都忘了吗?

“或者说至少不比你更需要让人担心。”过了一会儿莉拉补充道。

她累了,身上还有一摊子事,克林特提醒自己。再说,她刚才还杀了个女人,你没有理由对她生气。但他还是很生气。逻辑对情感的作用非常小。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克林特很清楚这一点。但就算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压不住自己的火气。

“知道你已经醒了多长时间了吗?”

莉拉闭上眼在心里算着。克林特的问话让莉拉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在乎。“似乎从……我想大概是从昨天下午一点吧。加起来应该有……”她摇了摇头,“算不出来了。伙计,我的心一直在跳个不停。但我告诉你,我很清醒。你看天上那些星星,它们是不是都很漂亮?”

克林特能算出莉拉有多长时间没睡。大约已经三十二小时了。

“莉妮去网上查过,人可以有多少个小时不睡,”莉拉欢快地说,“纪录是二百六十四个小时,是不是很有趣?整整十一天欸!是个做科研课题的高中孩子写的。告诉你,这个纪录很快就要破了。许多有意志力的女人都会破掉这项纪录。”

“但人的认知能力和控制情感的能力会下降得很快。另外,有种现象叫作微睡眠,我在特鲁曼·梅威瑟的拖车里就体验了微睡眠,那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最初我感到几根白丝从我的头发里钻了出来。从好的一面来看,人类是白天活动的哺乳动物,这意味着只要太阳一出来,所有设法一夜保持清醒的女人都能提起精神。这股精神会在明天黄昏泄下来,不过到那时……”

“昨晚值夜班真是太不划算了。”克林特说。

“是啊,”莉拉立刻没有了笑容,“昨晚值夜班的确很倒霉。”

“你没值夜班。”克林特说。

“你说什么?”

“的确有辆载着宠物食品的小卡车在山上的休闲道路上翻了车,这一部分是真事,但那已经是差不多一年之前的事了。昨晚你在干什么?你昨晚到底在哪儿?”

莉拉的脸色很苍白,但在黑暗之中,她的瞳孔恢复到差不多平时那么大。“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的时候,你确定现在想知道这件事吗?”

他也许应该说不,但内心的怒气却使他爆发了又一阵大笑。他抓住莉拉的胳膊。“快告诉我。”

莉拉看着放在自己肱二头肌上的那双手,又看了丈夫一眼。克林特松开手,往后撤了一步。

“我去看篮球赛了,”莉拉说,“看的是少年组的女子比赛。其中有个三十四号名叫希拉·诺克罗斯,她妈妈叫香农·帕克斯。克林特,你说说看,到底是谁在骗谁。”

克林特张开嘴——但不知该说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特里·库姆斯突然瞪着眼冲出门。“真他妈该死!莉拉,大事不好了!”

她从克林特面前转过身。“究竟怎么了?”

“我们忘了件事!该死,这种事怎么能忘呢?”

“忘了什么事?”

“铂金的事啊!”

“铂金?”

莉拉愣愣地看着特里,她的样子让克林特怒气全消。莉拉表情困惑,似乎想说她有点知道特里在说什么,但无从忆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整件事的大致轮廓。她实在是太累了。

“我在说普拉蒂娜姆[104],罗杰和杰茜卡没出生多久的女儿啊!”特里朝莉拉大叫,“她才八个月,还待在那幢房子里!我们把那个女婴全他妈给忘了!”

“老天。”莉拉说着,转过身奔下台阶,特里跟在她后面。两人都没看克林特,克林特叫他们也没回头。他一步两级跨下台阶,在莉拉钻进车前拽住了莉拉的肩膀。劳累的莉拉无法开车,刚喝过酒的特里也无法开车,但克林特知道,疲劳和酒精阻止不了他们去看那孩子。

“莉拉,你听我说,那个婴儿应该没事。被膜包住以后,她们似乎进入了生命维持系统,进入了一种比较稳定的状态。”

莉拉把克林特的手甩开。“我们之后再谈!我会回家找你的。”

特里坐在方向盘后面——那个刚刚还喝着酒的特里。

“医生,希望你对女婴的判断是对的。”说完特里便甩上了门。

4

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监狱长女儿这几周以来一直在用的备用轮胎在最不该爆胎的时候爆胎了。她妈妈总是会——和一般的母亲与监狱长不同,贾妮丝总是会计算到最糟的情形——提醒她事情会无可避免地发展到这个地步。米凯拉把车移到一处麦当劳的停车场,然后走进麦当劳上厕所。

一个身材强壮的机车男站在柜台前,穿着一件缝着“撒旦7”字样的皮背心,皮背心胸口敞开,机车男背上似乎挎着支英特拉泰克TEC—9的冲锋枪。他正在对熊猫眼的女收银员解释,他不会为巨无霸汉堡付钱。这是个特殊的夜晚,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应该都是免费的。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机车男转身看到了米凯拉。

“嘿,姐们。”他看上去是个有眼力的家伙,这倒不坏,“我认识你吗?”

“也许吧!”米凯拉没有停止向麦当劳一侧走去的脚步,她没进厕所,而是继续朝前走,从麦当劳的后出口走了出去。米凯拉急匆匆地走向停车场的后方,从一道树篱的树枝间钻过去。树篱的另一边是霍比罗比[105]门店的停车场。店里的灯光亮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人。米凯拉实在想不透,在这样一个晚上,怎么还有人有心思想着剪贴簿之类的东西啊。

她迈出一步,注意到近处的某样东西:二十英尺之外,一辆丰田卡罗拉汽车的发动机空转着。车前座上有个白白的东西。

米凯拉走近那辆车。白色形体是个女人,头部和双手都被一层白色的膜包住了。尽管吸了可卡因精神很足,但米凯拉却希望自己的精神能更好一些。蒙着白膜的女人膝头有条死去的狮子狗。狗的尸体扭曲变形。

小狗狗啊,你真不该在妈咪打盹的时候舔她脸上的那层膜啊!如果吵醒她的话,她会非常残暴的。

米凯拉轻手轻脚地把狮子狗的尸体转移到草地上,然后把这个驾驶证名字叫厄休拉·惠特曼—戴维斯的女人拉到副驾驶座上。尽管米凯拉不是很想把她留在车上,但更不想把她和死去的狮子狗扔在一起。米凯拉还有一层私心:有厄休拉在,就可以在拼车专用道上开车了。

米凯拉坐到方向盘后面,把车开上通往七十号州际公路的便道。

经过麦当劳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这念头无疑是吸食可卡因触发的,却似乎天经地义。她在隔壁的六号汽车旅馆掉个头,把车开回麦当劳。米凯拉把车停在那辆过时的哈雷摩托前,车尾对准哈雷的撑脚架。哈雷的后挡泥板上挂着块田纳西州的牌照,牌照上有张骷髅头贴纸,骷髅的一只眼窝里写着“撒旦”,另一只眼窝里写着“7”,骷髅露出的牙齿上印着一排“小心驾驶”的字样。

“厄休拉,稍等片刻我们就走。”米凯拉对副驾驶座上的同伴说,然后把卡罗拉朝摩托车撞了过去。

撞上时,她的车速不到每小时十英里,但还是把那辆哈雷撞翻在地。骑哈雷的家伙正坐在前排窗口边的一张桌子前,面前的托盘里堆着山一样的食物。他抬起头,正看见米凯拉从撞翻的摩托车处往后倒车,他的哈雷现在就像只死去的小马似的软弱无力。米凯拉看见他动着嘴唇冲向门口,一手拿着滴着神秘酱汁的巨无霸,一手拿着一杯奶昔,背上的冲锋枪不断前后弹跳。米凯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知道绝不会是“愿你平安”。她快活地朝机车男挥了挥手,然后把卡罗拉开回辅路,加速到每小时六十英里。

三分钟以后,她上了州际公路,开怀大笑着,她知道这种愉悦不会持续太久,希望能再吸点可卡因留住这个时刻。

5

厄休拉的卡罗拉上配备了卫星广播,摆弄了一番按钮以后,米凯拉找到了美国新闻频道。新闻的内容不是很妙。据未经证实的消息源报道,副总统的妻子卷入了一场“事故”,特勤处的人因此被召到了美国副总统所驻的美国海军天文台一号楼。动物权益保护者放走了国家动物园的动物,多个目击者看见一头狮子在教堂大道上吞食一个人形物体。强硬右派保守主义者在“脱口秀”中声称奥罗拉病毒是上帝对女权主义者发怒的证据。教皇让所有人祈求上帝给予指引。华盛顿国民队取消了周末和巴尔的摩金鹰队的跨联盟系列赛。米凯拉有几分理解最后一条消息,又有几分不能。所有队员(还有所有的裁判)不都是男的吗,比赛为何要取消呢?

在副驾驶座上,原先是厄休拉·惠特曼—戴维斯的那个一头棉花球的怪物正随着路况不断变换姿势,当路面是光滑的碎石时,她一直懒洋洋地斜躺着;当轮胎轧上路面凹陷或是尚未铺好的地方时,她就会簌簌地抖动。她要么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旅伴,要么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差的旅伴。

米凯拉一度和一个沉迷水晶的女孩约会。那个女孩相信,如果足够专注,真诚信仰,你也能具有光的形态。那个甜美热诚的女孩或许现在也被包在白色的膜里了。米凯拉想到自己死去的父亲:晚上害怕的时候,她那位好父亲总是坐在她的床边——至少母亲是这样说的。父亲死的时候米凯拉还只有三岁。米凯拉记不得活着的父亲是什么样了。米凯拉——尽管整了容,尽管在电视上用了假姓——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记者。她知道许多事情,其中一件关于父亲阿奇·科茨的事她非常清楚,那就是他被放进棺材,埋在了杜林的沙迪山公墓,他现在仍然埋在那里,父亲没有化身为一道光。她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幻想自己很快能在来世和父亲相遇。现在的情形很简单:世界正走向终点,掐死了一条狮子狗、浑身被白色的网状物质包裹的女人正坐在她身边,她只想在母女俩一起入睡前和母亲说几个小时的知心话。

到了摩根敦,她给卡罗拉的油箱重新加满了油。这是个昼夜连营的加油站。加油的小伙子向她道歉,加油站的刷卡机坏了。米凯拉从厄休拉钱包里的一沓钱里抽出了几张拿给他。

小伙子长着金色的胡楂,穿着普通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米凯拉从不会被男人的外貌所吸引,但她很喜欢小伙子维京海盗般的精干长相。

“谢谢你。”米凯拉说,“你还在坚持上班啊?”

“是啊,”小伙子说,“夫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担心我。你知道怎么用那个吗?”

米凯拉的视线随着小伙子微翘的下巴转移到厄休拉的皮夹上。这时皮夹正放在长了一层白膜的女人的大腿上,钱包拉开的拉链里露出一把小手枪的枪柄。看来惠特曼—戴维斯女士在喜欢小狗的同时,也很喜欢火器。

“不怎么知道,”米凯拉承认,“我这位朋友知道我要开段长路,特地把它借给我用。”

小伙子严肃地看了米凯拉一眼。“保险在枪的侧面,如果发现有麻烦了,先把保险给关上,再把枪对准制造麻烦先生的正中央——他的要害部位——然后开枪。枪震动弹回的时候千万不要松手,也不要让枪撞上你的奶子。能记住吗?”

“记住了。”米凯拉说,“瞄准要害,别放手也别让枪碰到奶子。明白,谢谢了。”说完她便把车开出了加油站。她听见外表精干的小伙子在她身后喊:“嘿,你是不是上过电视啊?”

周五凌晨一点左右,米凯拉终于把车开到杜林郊区。她开着卡罗拉车在黑暗中驶向狭长低矮的监狱大楼,同时西拉文路边着火树木冒出的浓烟朝她扑来。米凯拉用手捂住嘴,防止吸入浓烟里夹杂的粉尘。

开到监狱门口,她下了车,猛捶着红色的呼叫按钮。

6

莫拉·邓巴顿坐在B区牢房里凯莉的残躯旁,凯莉虽然没死,但对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在网状物质下面她还会做梦吗?

莫拉把手放在凯莉的胸膛,感觉着凯莉的胸膛随着轻微的呼吸一起一伏,看着纠缠在一起的白色纤维状物质从凯莉嘴里呼出呼进,随着每一次吸气重新勾画出凯莉张开嘴的轮廓。莫拉两次把指甲嵌入那层厚而稍带黏腻的物质,几乎就要把它撕裂,释放出凯莉了。但两次她都想到了电视新闻里的报道,把手抽了回来。

在杜林县女子监狱这样的封闭社会里,谣言和病毒传播得一样快。但刚才A区发生的事情绝不是谣言。安琪尔·菲茨罗伊被关了禁闭,眼睛被催泪瓦斯罐打肿了。尽管被关在禁闭牢房,安琪尔却仍在生气地大喊,高喊新来的女人是个该死的女巫。

这在莫拉来看很有可能,在克劳迪娅·斯蒂芬森带着脖子上的淤肿和肩膀上的深度抓伤钻过B区以后就更有可能了。克劳迪娅告诉所有人雷怎么差点杀了她,以及在这之前看到和偷听到的事情。克劳迪娅声称新来的女人早就知道珍妮特和安琪尔的名字,但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还知道——真的知道——安琪尔至少杀了五个男人和一个新生儿。

“那女人名叫埃薇,名字很像伊甸园里的夏娃[106]。”克劳迪娅说,“想想看,之后就发生了雷要杀我的事,我敢打赌那女巫早就把这件事放在她的计划之中了,就和她知道其他人的名字和安琪尔新生儿的名字一样。”

克劳迪娅不算人们所说的那种可靠证人,但她的话完全说得通。只有女巫会知道这类事情。

莫拉脑中的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使之成为一种必然。第一件是一个漂亮公主的故事,这位漂亮的姑娘被一个邪恶的女巫所诅咒,手指戳进了一个纺锤里,陷入长久的睡眠。(莫拉不知道纺锤是什么东西,但一定很锋利。)许多许多年以后,一个吻才使公主从沉睡中醒来。另外一个是汉塞尔和格蕾泰尔的故事,他们被女巫抓住后保持冷静,把女巫在她自己的炉子里活活烧死后顺利逃脱。[107]

故事只是故事,但这两个故事之所以能流传几百年是因为它们包含着事实真理。这两个故事中包含的真理是:咒语能够打破,女巫可以被消灭。杀掉A区的女巫也许不会让凯莉和世界上其他女人从睡梦中醒来,却存在着能让她们醒来的可能性。也许杀死那个女巫真能让她们醒来。即便她们不醒,叫埃薇的女人也必然和这场灾难有关。她为什么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能正常地睡着和醒来呢?她怎么会知道那些她根本无从知晓的事情呢?

莫拉已经在监狱里关了几十年。她读了很多书,甚至涉猎了《圣经》。读那堆毫无价值的破纸在当时看来似乎没啥大用,男人创造律法,女人负责为男人们传宗接代,但她记得一句让她感到信服的《圣经》名句: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108]

莫拉的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一个方案。她需要一点点运气才能执行这个方案。但在只有半数警官在岗、平时的夜间规定形同虚设的情况下,也许要得到这点运气不会太难。安琪尔·菲茨罗伊没能这样做,因为她的怒气形于表面,人人都能看到。因此她现在被禁闭在了牢房里。莫拉和安琪尔不同,她把怒火深埋在心底,把熊熊烈火用灰烬藏住。这也是她能得到信任,协同管理监狱的原因所在。

“亲爱的,我会回来的。”她拍了拍凯莉的肩膀说,“除非她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回来。如果她真是女巫的话,我猜她也许会杀了我。”

莫拉提起床垫,摸索她在床垫上划开的口子。她把手伸了进去,拿出把牙刷。牙刷的硬塑料柄被她削得尖尖的,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她把牙刷柄塞进裤子背后的弹力腰带里,再将宽松上衣罩在裤子外面,然后离开了牢房。她在B区的走廊里转过身,给脸被膜包裹的室友送上一个飞吻。

7

“犯人,你在干什么?”

说话的是劳伦斯·希克斯,他正站在杜林女子监狱虽小却馆藏颇丰的图书室门口。他平时喜欢穿三件套西装,打黑色的领带,可今天他非但没穿西装外套和坎肩,连领带都系得松松垮垮的。那领带下缘像个直指他无能鸡巴的箭头一样,草草地搭在门襟上方。

“你好,希克斯先生。”莫拉对希克斯的问话置若罔闻,继续往摇摇晃晃的手推车上堆放平装书。她对希克斯笑了笑,一只金牙在头顶日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准备发书给大伙看。”

“犯人,现在发书是不是有点晚了?”

“先生,我觉得不算晚。今天不吹熄灯号,现在发书并不晚。”

她语含敬意,一直在对希克斯微笑。大家都这么做,用微笑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图。老迈的莫拉·邓巴顿被多年的牢狱生活所打磨,即便是妖孽般的存在她也会去巴结,放在从前她早就对这种人喊打喊杀了。这是安琪尔·菲茨罗伊之流永远学不来的。人必须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希克斯走进图书室,检查莫拉的手推车,莫拉忍不住为希克斯感到难过——肤色近乎苍白,胡子拉碴的下巴像块面团似的向下垂,仅剩的一点头发乱糟糟的——但如果希克斯想阻止她,她就会用自制的小刀扎他肥肥的肚子。只要有一点可能,她就得去救凯莉。睡美人被一个吻救活了,莫拉也许能用一把刀救她的女孩。

希克斯,别挡我的道,她心想。除非你想让我在你肝脏上钻一个洞。我很清楚你的肝脏长在哪儿。

希克斯检查着莫拉从架子上拿下的平装书:大多是彼得·斯陶伯、克里夫·巴克和乔·希尔所写的小说。

“这都是些恐怖小说!”希克斯大声说,“可以让犯人们读这种玩意儿吗?”

“先生,她们就爱读爱情小说和这个。”莫拉说。你这个肮脏的家伙,如果了解这地方的运作方式的话,你就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忍着没说出这句话,重新绽放出笑容。“在我看来,如果要让女士们整夜保持清醒的话,那就得靠恐怖小说啦。另外,书里说的都是吸血鬼和狼人这种一点都不真实的事情,就和童话故事一样。”

一时间希克斯有几分踌躇,似乎想勒令莫拉回自己的牢房。莫拉像是要挠痒痒一样把手伸向背后的腰带,准备随时拿出小刀。但希克斯只是鼓起腮帮子说:“去吧,至少能让你保持清醒。”

莫拉这次的笑容是真诚的。“希克斯先生,别担心我。我有失眠症。”

8

米凯拉不再一遍一遍地去按按钮,转而变成一直按着不放。灯光从玻璃围住的监狱前部透过来,停车场里停着些车,有人醒着坐在车里。

“什么事?”应答的男声里透着一股显见的疲惫,那是一种阴郁而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是奎格利,快把该死的按钮松开。”

“我是米凯拉·摩根。”很快她想起自己电视上的名字在这儿根本没用。

“那又怎么样?”对方不以为意地说。

“我以前叫米凯拉·科茨。我妈妈是这儿的监狱长。请让我见她。”

“嗯……”

除了电话里微弱的嗡嗡声之外,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米凯拉坐直身体,感觉耐心耗尽了,她竭尽全力按下通话按钮。“我还想让你知道我为美国新闻频道工作。你是想让我把你曝光,还是想让我和妈妈说话啊?”

“科茨女士,我很遗憾,但你妈妈已经睡着了。”

这一次哑口无言的是米凯拉。她来得太晚了。米凯拉无力地靠在铁丝网围栏上。卡罗拉前灯照出的光线从门上反射回来,照得她眨不开眼。

“我很遗憾,”线路那头的男声说,“你妈妈是个好上司。”

“那我该怎么办呢?”米凯拉问。她没有按下通话按钮,她的话也没有传进监狱,而是融进了暗夜和树林里冒出的黑烟。

奎格利警官像是听到了她的问题似的回话了。“为什么不进城呢?到城里去找个房间。还有……我听说车轮酒吧今晚免费开放,等到太阳出来啤酒喝完以后才会关门。”

9

莫拉推车沿着B区走廊往前走,她走得很慢,不希望别人觉得她脑子里正盘算着什么计划。

“要看小说吗?”每走到一间有人的牢房她都会问——只要牢房里的人没被那层白色的东西包住,“想看点吓人的玩意儿吗?我带来了九种不同风格的恐怖小说。”

没几个人向她要书。大多数人都在看新闻,这天的新闻本身就已经够恐怖的了。韦特莫尔在B区外拦住莫拉,看了看这些小说的标题。莫拉对韦特莫尔警官值夜班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韦特莫尔是个尽人皆知的同性恋。如果他有女性亲戚在家的话,莫拉反倒会惊讶万分的。

“在我看来这就是堆垃圾,”他说,“莫拉,离开这儿继续送你的书去吧。”

“遵命,警官。我现在去A区送书。A区住着几个女犯。诺克罗斯医生让她们服用百忧解[109],可她们依然想读书。”

“好的,但别靠近安琪尔·菲茨罗伊和最里面那间禁闭牢房,明白了吗?”

除了新来的人——就是那个女巫以外——A区里只有两个醒着的女犯,还有像堆东西一动不动地睡着的基蒂·麦克戴维。

“不用给我。”A区二号牢房的女犯说,“看不了,我看不了书。诺克罗斯医生让我吃的药把我的眼睛搞坏了,现在我一点都看不了书。来这儿以后我就一直在大叫大嚷,原先我不喜欢大叫的。”

住在A区八号牢房的犯人就是安琪尔,她用肿胀又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莫拉。“莫莫,把你的车推走。”当莫拉不顾韦特莫尔的警告,问安琪尔是否要书时,安琪尔这样说。莫拉的意图达到了,她正站在走廊尽头。她回过头,看见韦特莫尔背对着她,正和墨菲警官投入地聊着天,女犯们总喜欢用小熊维尼里的称呼叫墨菲跳跳虎。

“莫拉……”

声音很轻,但穿透力很强,不知为何还有点回音。

说话的是新来的女犯,名字很像夏娃的埃薇。《圣经》里的夏娃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使自己和丈夫沉沦到充满痛苦和混乱的世界之中。而她则因为将丈夫和两个孩子(当然还有家里的那条牧羊犬斯拉格)放逐到浩瀚的永恒里而沉沦到了杜林县女子监狱。

埃薇站在禁闭牢房的铁栏内侧凝视着莫拉,脸上挂着笑容。莫拉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笑容。她也许是个女巫,但却是个美丽的女巫。女巫把手伸过铁栏,用一根长而优雅的手指招呼她。莫拉推车继续朝前走。

“犯人,不准再向前走了,”说话的是狱警蒂格·墨菲,“停在那儿别动!”

莫拉还是继续朝前走。

“抓住她,别让她继续往前走。”墨菲大喊,莫拉听见他们的硬底鞋在地砖上发出的咔嗒咔嗒声。

莫拉匆忙朝禁闭牢房走去,她把推车在身侧弄翻,形成一道临时的路障。破破烂烂的平装书从推车中飞起,滑落在地。

“停下,犯人,快给我停下!”

莫拉快步朝禁闭牢房走去,伸手从背后的腰带里取出牙刷柄自制的刀具。那个女巫依然伸着手指招引着她。她没看见我为她准备了什么,莫拉心想。

莫拉把手臂放在大腿边,准备把刀挥向女巫的身躯,刺进她的肝脏。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放慢了——进而停止了——莫拉的动作。莫拉在这双眼睛里看见的不是邪恶,而是兴味盎然。

“你想和她在一起吗?”埃薇轻声快速地问她。

“是的,”莫拉说,“哦,老天,我非常想和她在一起。”

“你可以和她在一起。但你必须得先睡着。”

“我失眠睡不着。”

韦特莫尔和墨菲正朝这边过来。要把刀刺向女巫、结束这场灾难,就只剩一点时间了。但莫拉就是无法做到。陌生人的黑眼睛吸引住莫拉,她发现自己并不愿意摆脱这种吸引。莫拉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眼睛,而是奔向新的黑暗的洞口。

女巫把脸贴在铁栏上,双眼一直盯着莫拉。“趁还有时间,快吻我一下。”

莫拉没有多想。她放下削尖的牙刷,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铁栏上。两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埃薇温热的呼吸钻入莫拉的嘴,探进她的喉咙。莫拉感觉自大脑底部腾起一股令人满足的睡意,如同小时候安稳地睡在床上,一手抱着泰迪熊,一手抱着充气恐龙时的情形。听到外面传来的冷风的呼啸声,她知道自己正待在温馨而平安的监狱里,一定能顺顺利利地进入梦乡。

比利·韦特莫尔和蒂格·墨菲跑过来时,莫拉已经躺在埃薇单人禁闭牢房外的地上睡着了。一缕缕白丝开始从莫拉的头发、嘴和闭合的眼皮下盘旋而出。 Zm9OfeIr8FVdR8zI7ZlRFeOUdX7I5WQp04baguRf0ARR3RverTfKNIETX+fpx88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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