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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离开老埃茜的小窝后,狐狸沿之字形路线穿过周围的森林,在一间杂草丛生的潮湿小屋里休息了一会儿。睡梦中他梦见妈妈给他带来了一只老鼠,但这只老鼠腐烂有毒,这让他意识到妈妈病了。妈妈眼睛红肿,嘴巴歪斜,舌头软软地垂下。这让他想起妈妈已经死了,在许多个季节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看见她躺在高高的草丛中,第二天,她仍旧躺在同一个地方,但已经不是他妈妈了。

“墙里有毒,”死去的老鼠借死去妈妈的嘴说,“她说地球是由我们的尸体组成的。我相信她,哦,即便死亡降临,伤害也不会停止。”

一群飞蛾像乌云似的笼罩在死去的妈妈和死去的老鼠的头顶。

“孩子,别停下,”狐狸妈妈说,“你有活要干。”

狐狸猛然从梦中醒过来,他感到一阵剧痛,他的肩膀撞上小屋里凸出的一颗钉子、一块碎玻璃或是一块木板碎片。这时已经是清晨。

附近传来一声巨响:金属和木头碰撞,蒸汽释放,然后是着火的哧哧声。狐狸急忙从长满杂草的小屋向山路冲了过去。路那边是更高的林子,狐狸希望那里会更安全些。

山路边,有辆车撞上了一棵大树,一个身上着了火的女人正从前座把一个男人往外拽。男人大声地哭叫着。被火烧的女人发出类似狗吠的声音。狐狸明白她叫出的意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女人身上飘下一簇簇燃烧的丝线。

到了做决定的时刻了。在狐狸的行为准则中,“不要在白天穿越公路”是比较靠前的一项。公路上白天车比较多,车不会被吓走,也不会被警告离开,更别说被打败了。车辆在路面上行驶时会发出声响,如果认真听的话(狐狸总是在倾听),就会听出车上的人在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没有听到这些警告的动物留下的热乎乎的破败的残骸,给狐狸提供了更多美味的小吃。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狐狸需要经常变换方法,才能在危险中求得生存。你必须平衡一辆想杀了你的汽车和一个身披火焰斗篷宣告我要杀了你的女人哪个更具危险。

狐狸突然朝前冲刺。经过那个女人的时候,她身上的热量传到狐狸的皮毛和背上的伤口上。她一边怒吼,一边把男人的头往路面上砸,但吼声在狐狸翻下道路另一侧的路堤后逐渐消失了。

在高大的树木中,狐狸减缓了步伐。每次抬腿的时候,背下方的割伤总会使它的右后腿钻心地疼。入夜了,去年落下的树叶在他蹄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停下脚步,开始从小溪里取水喝。溪水里漂着油星,但他很渴,即便水里有油也顾不上了。一只老鹰停在溪边的树桩上。老鹰正在啄一只松鼠的肚皮。

“让我来点吧!”狐狸说,“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狐狸没有朋友。”老鹰说。

这是个事实,但狐狸不愿承认。“这话是哪个骗子说的啊?”

“你知道自己在流血吗?”老鹰问。

狐狸对老鹰轻快的语调并不是很在意。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转移话题为妙。“发生什么了吗?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远处有棵树。一棵新长出来的树。一棵母亲树。那棵树是黎明时才出现的,长得非常高,非常美。我试着飞到树顶,尽管能看到树顶,可我就是飞不上去。”老鹰从松鼠身上咬下一块鲜红色的肠子,一口吞了下去。

老鹰歪起头。狐狸的鼻孔很快抽搐了一下:他闻到一股烟味。现在是旱季,身上着火的女人只要穿过路面,再朝前走几步就能让这片林子烧起来。

狐狸需要继续往前走,喘着粗气。他又害怕又伤心——但他的理智还在。

“如果哪只动物能吃掉你的眼睛,那它一定很幸运。”老鹰说完就飞走了,软塌塌的松鼠嵌在利爪下。

2

和往常一样,“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渐渐偏移了原本的议题,这个月读书俱乐部讨论的是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这本小说叙述了一对恋人刚开始恋爱就因为一个拥有吊诡想象力、叫布里奥妮的女孩[92]的诬告而分手的故事。

热衷小城政治活动、俱乐部最年长、已经八十岁的多萝西·哈珀说她无法原谅布里奥妮所犯的罪行。“那个小婊子毁了他们的一生。谁会去在乎她的赎罪呢?”

“有人说人到一定的年龄才会完全成熟,”盖尔·科林斯说,“布里奥妮说谎时只有十二三岁。不能把错误全归于她。”盖尔双手捧着一杯白葡萄酒,坐在吧台旁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边。

科茨监狱长的忠实秘书布兰奇·麦金太尔(大多数时间都很忠诚)三十年前在上秘书课程时和盖尔相识。“第一个周四读书俱乐部”的第四位成员玛格丽特·奥唐奈是盖尔的姐姐,玛格丽特是布兰奇认识的唯一拥有股票投资组合的女人。

“成不成熟的话是谁说的?”多萝西问。

“科学家们。”盖尔回答说。

“呸,呸!”多萝西像要驱散败坏气味似的挥了下手(布兰奇认识的女人里,只有多萝西还会说“呸,呸!”这种过时的语气词)。

“是真的。”布兰奇在监狱里听诺克罗斯医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人到了二十岁以后心智才能成熟。这种事有那么奇怪吗?如果你认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或者说你曾经经历过那个时期的话——你应该很清楚的确是这么回事。十来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尤其是男孩子们。十二岁的女孩子呢?离成熟还差得远呢!

多萝西坐在前窗边的扶手椅上。这里是她在马洛伊街的公寓,位于二层,里面铺着灰色的长毛地毯,贴着米黄色的墙纸,显得非常整洁。从房间里能看到公寓背后的林子。外面动荡世界的唯一标志是西面浑球山和十七号公路那里起的一把火——从这个距离看就像根燃烧着的火柴。“实在太残忍了,我才不管她成不成熟呢!”

布兰奇和玛格丽特坐在沙发上。咖啡桌上放着一瓶夏布利和一瓶没有打开木塞的皮诺。[93]桌上还放着一盘多萝西烤的饼干和玛格丽特带来的三个小药瓶。

“我喜欢这个故事,”玛格丽特说,“我喜欢这整本小说。我觉得闪电战期间的护理细节描述得非常到位。还有书里的大战场面、关于法国的描写以及海岸边大撤退的那一段,真是太了不起了!描写得非常逼真!可以说是一次史诗般的大撤退!描写爱情的那些段落也为整本小说增色不少!”说着她摇头笑了起来。

布兰奇转身看着玛格丽特,尽管都喜欢《赎罪》这本书,但玛格丽特让她很生气。在提前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退休金之前,玛格丽特一直在铁路公司上班——有人就是如此幸运。玛格丽特·奥唐奈特别喜欢傻笑,这在过了七十岁的人中颇为少见,她还喜欢收集陶瓷做的小动物,她家窗台上放着十来只陶瓷小动物,把窗台塞得满满的。上次选书时玛格丽特选了海明威那个抓着鱼不肯松手的老白痴的故事[94],那本书让布兰奇非常生气,玛格丽特放着那么多好书不选,偏要选条该死的鱼!玛格丽特觉得那本书也很浪漫。这种女人怎么会把提前退休的退休金都拿去购买股票投资组合呢?这还真是个谜。

布兰奇说:“玛格[95],别再爱不爱的了。我们都是成熟女人,别在性这件事上犯傻。”

“哦,不光是爱情方面的描写。整本书的场面非常宏大。能选这本书真是幸运极了。”说着玛格丽特揉了揉自己的前额,玛格丽特从玳瑁框眼镜上端凝视着布兰奇,“如果临死前让你读一本劣质书,那不是太糟糕了吗?”

“那倒是,”布兰奇答道,“但谁说出这事会死人啊?谁说我们会死啊?”

在奥罗拉流感暴发的很久前,有一天晚上的读书会就约好了,每个月的第一个周四都会办读书会。而在过去的这一天的大多数时候,四个老朋友都在像少女一样互发短信,讨论晚上的读书会要不要取消。但每月的第一个周四应该是雷打不动的,多萝西发短信说如果这真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她很愿意和朋友们一起沉沉睡去。盖尔和玛格丽特同意她的说法。布兰奇虽然因为自己抛下困境中的科茨监狱长有些负疚感,但她已经加了会儿政府不会支付工资的班,下班离开监狱是她的权利。另外,布兰奇也想对这本书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多萝西一样,她惊叹于小女孩布里奥妮的邪恶,同样惊叹于布里奥妮成年后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女人。

坐进多萝西的客厅以后,玛格丽特拿出几瓶氯羟去甲安定[96]。这几瓶药已经有好几年了。丈夫去世以后,医生说“玛格,这药给你备着”,开给她几瓶安定。玛格丽特没吃过一粒。尽管失去丈夫很悲伤,但她的精神很好,说不定比以前还好了,因为丈夫死后她就不必担心冬天丈夫在车道上铲雪或爬高剪树枝时离高压线太近而意外身亡了。但药费可以用保险来付,因此她还是开了安定。人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发生在何时,玛格丽特一直有这样的觉悟。现在,这个时刻似乎已经到了。

“我想我们最好一起服药,”玛格丽特说,“这样就没那么可怕了。”

其他三个人没有反对,她们觉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和玛格丽特一样,多萝西·哈珀也是个寡妇。盖尔的丈夫住进了护理院,现在连孩子们都认不得了。她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年,住在离阿巴拉契亚山区很远的地方,在最后时刻重聚几乎是不可能的。四个人中唯一没退休的布兰奇没有结婚,也压根不会有孩子,想到状况可能变得很严重,她倒觉得可能这样也好。

布兰奇刚才的问题使笑声停止了。

“也许醒来后我们会变成蝴蝶,”盖尔说,“我觉得新闻上看到的那层膜有点像蝴蝶羽化前身上裹着的茧。”

“我觉得比较像蜘蛛包裹苍蝇时吐出来的蛛丝。与虫茧相比,那东西更像是蛛丝。”玛格丽特说。

“我没有任何念想。”过去几分钟的某一时刻,布兰奇把满满一杯酒喝干了。

“我想见到一位天使。”多萝西说。

玛格丽特、盖尔和布兰奇同时把目光投向多萝西。她不像在开玩笑。多萝西满是皱纹的下巴和嘴抿得像只小拳头似的。“你们知道,我一直是个好人,”她说,“总是友善待人,是好妻子、好母亲,以及为人着想的好朋友,还自愿退了休。为了参加委员会的会议,周一我还一路开车到库格林呢!”

“这些我们都知道。”玛格丽特把手伸向觉得自己符合好人定义的多萝西。盖尔和布兰奇也都伸出了手。

她们传递着药瓶,各自服下两片,咽了下去。这番仪式以后,四位朋友坐在那儿面面相觑。

“我们现在干什么?”盖尔问,“只是等着吗?”

“我们大叫吧,”玛格丽特假意用指节揉着双眼掩饰住笑容,“大叫,大叫,我们大叫吧!”

“把饼干传着吃,”多萝西说,“我不用再减肥了。”

“我还想谈谈那本书,”布兰奇说,“我想谈谈布里奥妮是如何转变的。我把她想象成一只蝴蝶。我觉得那很可爱。这让我联想起监狱里的一些女人。”

盖尔从咖啡桌上拿起葡萄酒瓶。她打开包装铝箔,把钻头插进软木塞。

依次给每个人添酒的时候,布兰奇说:“监狱里的确有不少惯犯——我是说那些二进宫的家伙——违反假释条例,或是重操旧业再次犯法,但一些人的确有了改变。一些人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布里奥妮就是这样。这不是很鼓舞人心吗?”

“是的,”盖尔说,她举起酒杯,“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杯。”

3

弗兰克和伊莱恩徘徊在娜娜房间门口。这时已经过了九点。他们把她放在床上,没给她盖被子。房间墙上有张穿着制服的军乐团海报,还有一块贴着娜娜画得最好的几张日本少女动漫形象的板报架。一串风铃和玻璃串珠从天花板垂落下来。伊莱恩坚持房间要保持整洁,因此地板上没有衣服和玩具。百叶窗拉上了。娜娜头周的白色生长物圆鼓鼓的,手部周围的生长物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小了些。娜娜的手上像是戴了只没有大拇指的连指手套。

尽管弗兰克和伊莱恩什么话都没说,但一起安静地站了几分钟后,弗兰克意识到他们都害怕把灯关掉。

“我们一会儿再回来看她。”出于习惯,弗兰克轻声对伊莱恩说。以前,他们怕吵醒娜娜,总会刻意小声说话。

伊莱恩点点头。接着,他们一块儿从女儿敞开的房门口离开,下楼去了厨房。

伊莱恩在桌子边坐下了,弗兰克做了壶咖啡,他在壶里倒满水,筛出咖啡渣。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不下一千遍,但从没在这么晚的时候做过。这样一直干活让他平静下来。

伊莱恩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就像过去一样,是不是?她生病躺在床上,我们在楼下琢磨应对方法。”

弗兰克按下开始按钮。伊莱恩把头放在桌子上,夹在两只胳膊之间。

“你应该直坐。”弗兰克轻声说,他拿了把椅子在伊莱恩对面坐下。

她点点头,挺直了身板。她的刘海贴在前额上,像刚被敲了下头似的,一脸“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的暴躁表情。弗兰克知道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少我明白你的意思,”弗兰克说,“我记得那时候的事。我们坐在厨房,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觉得有能力去照顾另一个人。”

弗兰克的话让伊莱恩笑开了。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他们至少把娜娜从婴儿抚养至今——这是个不小的成就。

咖啡机哔的一声响了。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外面就传来一阵噪声。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有警笛声和汽车报警器的呜呜声。他本能地把耳朵对准了楼梯,对准了娜娜。

他没听见楼上有任何声音,他自然听不见。娜娜已经不是婴儿,现在也不比过去,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以娜娜今晚的睡眠状态来看,任何喧闹都吵不醒她,都无法让她睁开包裹在那层白色纤维下的眼睛。

伊莱恩同样把头侧向了楼梯。

“弗兰克,外面怎么了?”

“我不知道。”弗兰克不再和她对视,“我们不该离开医院的。”这句话暗示离开医院是伊莱恩的决定,弗兰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这么想,但他需要有人和他分担责任,把身上的重担匀给伊莱恩一些。他很清楚自己在逃避责任,这让他讨厌自己,但弗兰克就是无法克制。“我们应该留在医院,娜娜需要医生。”

“弗兰克,所有没醒来的女人都需要。很快我也需要一个了。”伊莱恩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看她加入牛奶和咖啡伴侣时,弗兰克意识到一眨眼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想这次讨论应该马上结束,这时伊莱恩却又发话了:“你应该感谢我设法离开那里。”

“你说什么?”

“回家你就做不成原本要做的那件事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自然知道伊莱恩在说什么。每个婚姻都有基于共同经历形成的语言密码。这时,伊莱恩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和姓:“弗里茨·梅肖姆。”

每次转勺子的时候,伊莱恩的勺子都会碰到陶瓷的杯壁——咔嗒,咔嗒,咔嗒,像是转动保险箱上的密码转盘似的。

4

弗里茨·梅肖姆。

一个声誉不佳的名字,一个弗兰克极力想忘掉的名字,但伊莱恩怎么会让他忘记呢?当然不会。怒斥娜娜的老师很不合适,拳击墙壁更是糟糕,但弗里茨·梅肖姆的那件事最为可耻。每当伊莱恩觉得被弗兰克逼入墙角的时候,她就会提起弗里茨·梅肖姆这个名字。这天晚上也是一样。要是伊莱恩知道他们都被逼到了角落里,都站在娜娜这一边,那该多好啊!可她就是不知道。伊莱恩甚至还提起了弗里茨·梅肖姆这个他最不愿听到的名字。

弗兰克猎过一只狐狸,这只狐狸不是在三县森林中经常出现的那种。有人报告说有只狐狸出现在十七号公路南边,在离女子监狱不远的田野中奔跑。那只狐狸吐着舌头,报警人觉得它可能带有狂犬病。弗兰克对警报有所疑问,但对狂犬病却非常认真——所有动物检疫官都会认真对待狂犬病。他把车开到报警人目击狐狸的破谷仓,花了半小时在周围走了一圈。除了一辆一九八二款的短剑车的破旧残骸和一条缠在天线上的破内裤之外,弗兰克什么都没发现。

返回停车的路肩时,弗兰克从一片围着篱笆的私人领地外走过。篱笆由腐烂的木板、轮毂罩、满是小洞的金属波纹板组成,看上去像是在引发别人的好奇,而不是吓退入侵者。透过篱笆的缝隙,弗兰克可以看见里面破落的小院和墙皮剥落的白房子。橡树上挂着一根磨损的绳子,上面吊着一个旧轮胎秋千,一群飞虫在橡树下一堆发黑的破衣服上盘旋,一只放满了废铁的奶箱立在门廊台阶旁,一只油壶(多半是空的)像帽子一样被随意放在任意生长、遮盖了部分门廊的九重葛上。铺着防水纸的屋顶上散落着二楼打破的玻璃窗碎片,一辆新款丰田车打了蜡,停在门前的车道上。十几颗用过的子弹壳散落在汽车的后轮胎周围,原本亮红色的子弹已经变成了浅红色,像是已经射出了很久。

破败的房子和闪亮的皮卡,一幅美妙的乡村景色,弗兰克差点大笑出声。他继续向前走去,兀自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黑的衣物正在移动,变换着位置。

弗兰克后退几步,走到破烂篱笆中间的一处缺口。他看着那堆衣服,衣服在无声地移动。

一如既往地,事情像做梦一样。弗兰克穿过篱笆上的缺口,走过空地,到了一处离刚才的地点有些距离的地方,速度快得像是在刚在的位置和树下的黑色物体间做了瞬间移动。

那是一条狗,但弗兰克不想猜测这条狗属于什么品种——是条中型狗,可能是牧羊犬,也可能是年轻的拉布拉多犬,也许是农家混血犬。狗身上斑驳的黑毛中间有许多跳蚤咬的疤痕。掉毛的地方露出皮肤,看上去病恹恹的。只能看见它一只眼睛,像是嵌在已经看不出轮廓的头部的一个白色小池子。它的四肢歪在身体两侧,显然都已经折了。奇怪的是,既然不可能逃走,狗的脖子上还套了条链子被拴在树上。它的半边身体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

“你擅闯私人领地!”弗兰克身后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伙计,我正用枪指着你呢!”

弗兰克举起双手,转身注视着弗里茨·梅肖姆。

弗里茨·梅肖姆身材矮小,长着乡巴佬似的红胡子,像只地精。他穿着牛仔裤和褪色的T恤。“是弗兰克吗?”弗里茨的声音有几分困惑。

尽管不是很熟悉,但他们常在车轮酒吧见面。弗兰克记得弗里茨是个技工,有人说如果想要枪的话可以找他买。弗兰克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几个月前,他们一起坐在吧台边收看大学橄榄球赛的时候曾经互换过子弹。弗里茨——这个虐狗的魔鬼——表达了他对选项进攻[97]的喜爱。他觉得山地人并不具备在选项进攻中持续成功的才能。弗兰克开心地表示了赞同,他对选项进攻知之不多。比赛快结束时,梅肖姆已经喝多了,他不再喋喋不休着选项进攻的好处,而是拉着弗兰克讨论犹太人和联邦政府的问题。“你知道吗,那些鹰钩鼻子的家伙稳操胜券。”弗里茨靠近他说,“我家是从德国移民过来的,所以我很清楚。”这时候弗兰克就会找个托词告辞。

这时弗里茨放低了一直瞄准的步枪。“你在这儿干吗?来买枪吗?我可以卖你把好枪,长的短的都有。嘿,想来点啤酒吗?”

尽管弗兰克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肢体语言一定传递出了某种信息,因为弗里茨用委屈的语气补充道:“你是为那条狗担心吗?大可不必啊!狗娘养的咬了我的侄儿。”

“你的什么?”

“侄儿,就是侄子啦!”弗里茨摇了摇头,“这些老词仍然在用。你会惊讶于……”

这是弗里茨·梅肖姆吐出的最后几个字。

弗兰克完事的时候,他从那浑蛋手里抢过的步枪的枪托——教育梅肖姆的主要工具——已经裂开,上面布满了血迹。弗里茨平躺在泥地上,抓着弗兰克连续用枪托锤击的胯部。他的眼睛藏在淤肿下面,肋骨被弗兰克扭伤或打断了,每次颤抖的呼吸都会让血从他嘴里喷出来。从这种场面看,弗里茨被打死都是很有可能的。

也许弗里茨·梅肖姆的伤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重——他这样告诉自己,尽管这样,连续几周他一直在留意报纸上的讣告专栏,寻思着会不会有人来逮捕他。可弗兰克一点也不内疚。那是条小狗,小狗不会回击。无论再怎么脾气暴躁,也没理由伤害那么一只小动物啊。一些狗有能力杀人,但没有哪条狗会做出弗里茨·梅肖姆对树下那条可怜的小狗所做的事情。狗能理解人类从酷刑中享受到的欢乐吗?它们不明白人类怎能从施虐中获得快乐,也学不会。但弗兰克明白这种快乐,因此在内心深处,他对自己对弗里茨·梅肖姆所做的事没感到什么不妥。

谈到弗里茨的老婆,弗兰克怎么知道那种人竟会有老婆呢?不过他现在知道了。哦,对了,弗里茨有老婆的事还是伊莱恩查出来的呢。

5

“他老婆?”弗兰克问,“你想说他老婆受虐待的事吗?弗里茨·梅肖姆是个爱施虐的混账,这种人的老婆自然会去收容所求助。”

流言在城里传开以后,伊莱恩问弗兰克这事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打伤了弗里茨·梅肖姆。他犯了错,把事实告诉了伊莱恩,从此以后,伊莱恩就老爱把这事挂在嘴上。

伊莱恩放下勺子,喝起了咖啡。“这事没什么好狡辩的。”

“希望她能离开他,”弗兰克说,“可她受到伤害并不是我的责任啊!”

“他被你打伤住了院,痊愈出院以后,差点没把她打死,这难道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当然没有。我从没对她下过手。我们别谈这个话题了。”

“还有,她的孩子掉了,”伊莱恩说,“这也不是你的责任,是吗?”

弗兰克咬着牙。他不知道孩子的事。这是伊莱恩第一次提到孩子的事。她一直都在等待最合适的机会,给他致命一击。这就是那个和你亦妻亦友的女人!

“她怀孕掉孩子了吗?啊,倒霉!”

伊莱恩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说这叫倒霉吗?你的同情心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如果你把警察叫来,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弗兰克,如果当时报警了,就没这些事了。他会被送进监狱,坎迪·梅肖姆也就不会流产了。”

让弗兰克负疚是伊莱恩的拿手好戏。但如果她见过那条狗——见到弗里茨对那条狗的所作所为——指责弗兰克前她也许就要多考虑考虑了。梅肖姆这种人必须付出代价。弗利金杰医生也是一样……

他突然想出一个主意。

“何不去找那个开奔驰的男人?他是个医生。”

“你是说轧死老人家的猫的那家伙吗?”

“是的。他对自己开车超速很内疚。我相信他会帮忙的。”

“弗兰克,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吗?你的想法很疯狂,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伊莱恩,忘了弗里茨·梅肖姆和他老婆,也别管我,你只要想着娜娜就行。兴许那医生可以帮忙。”弗利金杰医生甚至可能会觉得对弗兰克有所亏欠,因为弗兰克只是把怒气发在他那辆车上,而没有闯进弗利金杰医生家,把怒气发在医生本人身上。

警笛声更响了,一辆摩托车轰鸣着穿过街道。

“弗兰克,我想相信你。”她的声音缓慢而理智,显然想表现出真诚,但在向娜娜解释保持抽屉整洁的重要性时伊莱恩用的也是相同的语调,“因为我爱你,我了解你,我们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你为了一条狗把一个人打到半死。天知道你对这个弗利什么的做了什么。”

“弗利金杰。他的名字叫加思·弗利金杰。加思·弗利金杰医生。”伊莱恩怎么那么笨呢?她难道没看见人们为了让医生诊治他们自己的女儿,互相踩踏,甚至还动枪了吗?

伊莱恩喝掉最后一点咖啡。“留下和女儿在一起,别去整那些自己都整不明白的事了。”

弗兰克·吉尔里突然领悟到,如果伊莱恩也睡着的话,一切就简单了。可现在伊莱恩和他一样醒着。

“你错了。”他说。

伊莱恩朝他眨了眨眼。“什么?你刚说了什么?”

“你觉得你永远都是对的。有时你确实是对的,但这次你错了。”

“谢谢你的真知灼见。我现在要上楼去和娜娜待在一起。想来的话你也一起来,但如果你去找那个男人——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那我们就完了。”

弗兰克笑了。他觉得这样很好。良好的感觉使他大松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完了。”

伊莱恩用眼睛瞪着他。

“现在我在乎的是娜娜,我只在乎她。”

6

去开车的路上,弗兰克停下脚步,看了看门前露台旁的柴堆,这些柴都是他亲手劈的。过去这个冬天,柴火用掉了一半。厨房里的约图尔壁炉[98]使这个家在寒冷的冬天显得温馨而生气勃勃。娜娜喜欢靠着壁炉坐在摇椅里做作业。娜娜低头看书时,头发会把脸蛋遮住,看上去像男女之间关系更为简单的十九世纪的小孩子。在那个时代,你告诉你的女人你要干什么,她要么同意,要么把嘴巴闭牢。他记得父亲曾经想买个电动割草机,却遭到母亲的反对,那时父亲是这么说的:你只管操持家务,我来赚钱养家。如果你觉得这有问题的话,可以大声说出来。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维持着和谐的婚姻,和和美美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个春秋。没有婚姻咨询,没有离婚,更没有律师。

柴堆上铺着一块很大的防水布,劈柴用的墩子上盖着块小防水布。他扯开小防水布,从布满劈砍痕迹的墩子上拿起手斧。弗利金杰似乎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还是有所准备的好。

7

多萝西第一个睡着了。她打着鼾,头软绵绵地向后靠着,嘴张着,假牙微微分开,牙上沾着些饼干颗粒。玛格丽特、盖尔和布兰奇看着白色的丝线从多萝西身上冒出来,丝线分裂飘浮,最后又落到多萝西皮肤上,它们像微型绷带一般呈十字形裹在多萝西身上。

“我希望……”玛格丽特话只说了一半。无论有着什么样的希望,她似乎并不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觉得她在受苦吗?”布兰奇问,“你们觉得这会很疼吗?”尽管说出的话十分沉重,但她本人却一点都不痛苦。

“不会。”盖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图书馆借来的《赎罪》翻开着掉在地上,书的塑料封皮有些起皱。她扶着家具站稳,然后穿过房间朝多萝西走去。

布兰奇在意识模糊间注意到了盖尔的举动。除了吃药以外,她们还一起喝了皮诺,盖尔喝得最多。监狱里有个参加掰手腕比赛的女警官,布兰奇很想知道有没有看谁能在喝酒吃药后不撞翻椅子不撞墙的比赛。盖尔也许浪费了她的天赋。

布兰奇希望向盖尔表达这些想法,但这时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盖尔……你走路……非常好。”

她看着盖尔弯腰凑向多萝西已经蒙上一层薄网的耳朵。“多萝西,听得见我们说话吗?我们在……”盖尔停下想了想。

“玛格,天堂里有我们熟悉的地方吗?我们该和她在哪儿见面啊?”

但玛格丽特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法回答了。白色的丝线同样环绕着覆上了她的头部。

布兰奇的眼睛似乎在不由自主地转动,这时她转向窗户,看见西边燃起了大火。火越烧越厉害,不是星星点点的火焰,而是汇成了一个鸟头形的火球。仍然有人在灭火,但大多数人也许忙着照顾家里的女性而顾不上灭火了。那只鸟叫什么来着,那只恐怖地融入大火、并在火中重生的鸟叫什么来着?布兰奇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看过一部叫《空中大怪兽拉顿》的日本怪兽电影。那时她还是个孩子,电影中的巨鸟把她吓坏了。现在她不会再感到害怕,她只是……会觉得很有趣。

“我们失去了一位姐妹。”盖尔说。她瘫软在地毯上,靠着多萝西的双腿。

“她只是睡着了,”布兰奇说,“亲爱的,我们并没有失去她。”

盖尔重重地点头,头发都落在了眼睛上。“没错,没错,布兰奇,你说得对。我们只需要找到彼此,我们只需在天堂找到彼此就行。或者……那种……那种和天堂类似的地方。”盖尔的话把布兰奇逗笑了。

8

布兰奇是最后一个睡着的,睡着之前,她爬到在层层网状物质下沉睡的盖尔脚边。

“我有个恋人,”布兰奇告诉她,“但你不会知道。我们……如同监狱里的女犯们说得那样……得很低调地行动。我们必须低调行动才行。”

盖尔呼了口气,蒙在她嘴上的那层白丝颤动了一下。一根白丝调皮地朝布兰奇伸了过来。

“我想他也爱我,可是……”这事很难解释清楚,那时她还年轻。年轻时,人的心智尚未成熟,你不理解男人。真是悲伤。男人结婚了。布兰奇一直等着他。然后他们就老了。布兰奇把生命中最甜美的部分耗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发过许多令人沉醉的誓言,但没守住任何一个。真是浪费时间啊。

“这也许是迄今为止发生的最好的事情。”如果盖尔醒着的话,她也许弄不明白布兰奇这些断断续续的轻言细语。布兰奇的舌头渐渐失去了知觉。“因为直到最后,我们至少还都在一起。”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碰上的是其他事情……

布兰奇还没想完,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9

见到弗兰克,加思·弗利金杰并不感到奇怪。

在连续收看新闻频道十二小时以后,在把家里除了宠物蜥蜴(加思的蜥蜴名叫吉利斯)之外的所有东西都用烟熏了一遍以后,加思也许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奇怪了。如果早已死去的整形外科先驱哈罗德·吉勒斯爵士还在的话,他也许会下楼到厨房吃肉桂馅饼来庆祝。整形外科再怎么发展也发展不到加思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这种情形。

加思在特鲁曼·梅威瑟的厕所时拖车上发生的暴力冲击只是个开始,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一直坐在沙发上收看各种各样的暴力影像。白宫外发生了骚乱,一个女人咬掉了一个邪教徒的鼻子,一架巨大的波音767在海上失踪,养老院的看护人员身上流着血,蒙在网状物质里的老妇人被铐在轮床上,墨尔本起了大火,马尼拉起了大火,火奴鲁鲁也起了大火。里诺城外的荒漠发生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那里显然是一处秘密的政府核设施的所在地,一直在记录盖格计数器旋转变化和地震仪上下幅度的科学家们,通过仪器检测到了持续性高烈度的爆炸。每个地方都有女人睡着后长膜,每个地方都有傻子试图叫醒她们。新闻频道整了个一流鼻子的一流记者米凯拉在下午三四点钟以后就不见了,台里派了个戴唇环的说话结结巴巴的见习记者顶替了她。这让加思想起他在一些人家里墙上看到的涂鸦:没有重力,地球就糟透了。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所有的一切都烂透了。连甲基苯丙胺都起不了作用。不过其实,作用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但比本应该有的作用要小很多。门铃响起的时候——叮咚叮咚的和谐响声——加思觉得特别清醒。他不太想出去应门,至少今晚不想。他觉得没有起身应门的必要。这时来客不再按铃,开始敲起门来——对着大门一通猛捶。

捶门声停止了,正当加思以为不受欢迎的来客已经放弃的时候,来客开始劈门。门很快被劈裂了,门和门锁分离,震颤着向内打开,早前来这儿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加思以为这人要来杀了他——却并不觉得太过悲伤。被斧头劈会很疼,但疼痛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整形手术对许多人来说是个玩笑,对加思却不然。想更喜欢自己的脸蛋、身体、皮肤有什么好笑的?除非碰上一个残忍或愚蠢的人,否则这没一点可笑的。但现在,这的确像个玩笑。只有男性存在的话,生活会变成什么样?肯定是种残忍和愚蠢的生活。加思现在就能看出这一点。漂亮女人经常带着其他漂亮女人的照片到他的诊室问他:“能把我整成她那样吗?”这些希望让俏脸更加完美的女人背后是些永远不知满足的刻薄的浑蛋,加思不想留在浑蛋的世界里,世上这样的浑蛋还真是太多了。

“进来吧,别客气。我一直在看新闻呢!你没碰巧看到女人把男人的鼻子咬下来那段吧。”

“看到了。”弗兰克说。

“我很擅长整鼻子,我喜欢挑战,但如果整只鼻子都没了,那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弗兰克站在沙发旁边,和加思隔了没几英尺。尽管斧头不大,但仍旧是把斧头。

“你想杀了我吗?”

“什么?不,我是来……”

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平板电视上,摄影镜头显示着一家燃烧着的苹果商店。在商店前的人行道上,一个脸被烟火熏黑的男人彷徨地绕着小圈,他的肩膀上挎了个烧着了的紫红色提包。店门入口上方的苹果标志突然从挂钩上脱落,砸到地上。

镜头很快从围观的人群切换到乔治·奥尔德森那里,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声音异常沙哑。一整天他都待在演播室里。“我刚从——啊,刚从我儿子那里接到个电话。他回家去看我老婆怎么样了。我和我老婆莎伦……”主播垂下头,摆弄着粉红色领带上打着的结。领带上有一摊咖啡渍。加思觉得这摊咖啡渍令人不安地反映了当下这种史无前例的局面。“……结婚已经四十二年了。蒂莫西,我儿子,他……他说……”乔治·奥尔德森哭了起来。弗兰克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

“弗利金杰医生,你没有糊涂到看不清目前形势的程度吧?”弗兰克指着茶几上用来吸毒的小管说。

“当然没有,”加思觉得有点好奇,“你真不是来杀我的吗?”

弗兰克捏了捏鼻梁。加思觉得自己仿佛在旁观弗兰克严肃的内心独白。

“我来是想请你帮忙的。你愿意帮这个忙,我们就扯平了。我要你帮帮我的女儿。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也染上了这种被称为奥罗拉流感的疾病。我要你去替她看看……”他的嘴张开又闭合了几次,但没有再说什么。

加思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凯茜。

“不必多说,我去。”加思停止联想,把凯茜的事如同疾风中的一截丝带一样抛在脑后。

“真的吗?你真的会去吗?”

加思朝弗兰克伸出手。他的举动也许让弗兰克·吉尔里吃了一惊,但他本人倒并不惊奇。很多忙想帮都帮不上,加思很乐意去帮可以帮上的忙。同时,他也很想和奥罗拉流感的患者进行近距离接触。

“当然会去。能帮我站起来吗?”

弗兰克扶加思站了起来,加思没走几步就清醒了。加思让弗兰克等一会儿,走进一间偏房,很快就拿着个医用包和一只黑色的小箱子出来了。他们一起走入夜幕,走向弗兰克的皮卡时,加思用手碰了碰从奔驰后车窗里伸出的紫丁香树枝,但忍着没说什么。

10

狐狸一瘸一拐地离开着火的女人引燃的草地,但他的腰背部也被烧着了。这很糟糕,他现在跑不快,又能闻到身上流血的味道。如果他能闻到身上流血的味道,那其他的动物也能。

林子中仍然有些美洲狮,如果被哪一只闻到他腰背部的血腥味,那他就完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美洲狮了,自从母狐还在产奶期,他的四个同窝兄弟还活着的时候(现在都已经死了,一只喝了脏水,一只吃了有毒的诱饵,一只落在陷阱后断腿哭号而死,还有一只在夜里不见了),他就没见过美洲狮了。但林子里还有野猪。相比美洲狮,他更怕野猪。野猪从农民的围栏中逃出,在森林里繁殖。这时森林里有许多野猪。平常,狐狸很容易从野猪面前逃脱,甚至可以取笑他们一番。野猪动作很笨拙。但今晚,他完全不能跑,很快他连路都走不动了。

森林尽头是座散发着人血和死亡气息的金属房子。房子四周围着黄色的带子。草丛和房子门前的碎石上散落着金属和类人形生物的混合物。死亡的气息糅合着一种他此前没闻到过的气味。说是人的味道未必确切,但很像是人类的味道。

类似女人的味道。

狐狸把对野猪的恐惧放在一边,离开金属房子,在一瘸一拐前进的间歇,不时侧躺在草丛里,等待疼痛消减。接着他继续朝前走,他必须继续向前。甘甜的气息中带着一点苦涩,令人为之神往。这股味道兴许能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呢。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但狐狸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这股诱人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其间夹杂着另一个女人的味道,这股味道是刚留下的,无疑是人的味道。狐狸停下脚步,闻了闻莉拉在土上留下的足印,接着又去闻了闻一块人类光脚形状的足印里的白色网状物体。

一只小鸟飞落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落在树枝上的不是老鹰,而是狐狸以前从没见过的一种鸟类。这只鸟是绿色的,身上散发出狐狸从没闻到过的刺鼻的潮湿味道。小鸟骄傲地抖着翅膀。

“别唱了。”狐狸说。

“好吧,”绿色的小鸟说,“不过我很少在晚上唱歌。我看见你在流血。你很疼吗?”

狐狸累得不想隐瞒。“是很疼。”

“滚在网里就不疼了。”

“会中毒的。”狐狸说。他的背像火烧似的疼,但他了解毒物,哦,是的,人类会对一切东西下毒,这是他们的特长。

“你不会中毒的,这片林子里的毒正在消散,到网里滚一滚吧。”

鸟也许在撒谎,但狐狸没有其他选择了。他侧身躺下——就像有时为了不让别的动物闻到自己的气味在鹿粪里打滚一样——翻了个身背躺在地。他滚了好几次,然后站起身,抬头用明亮的眼睛朝树枝上看。

“你是谁?从哪里来?”狐狸问。

“我从母亲树上来。”

“母亲树在哪儿?”

“跟着味道走就到了。”说完,绿鸟便飞进了黑暗里。

狐狸从一个带有网状物质的光脚脚印走向另一个光脚脚印,其间停下来两次在脚印里打滚。打滚使他通体清爽、疲劳退去、充满力量。女人的味道变浓了,但那股类女人生物散发的气味却减轻了。狐狸通过这两种味道明白,类女人生物先来到这里,从这儿向东朝现在已经烧毁的金属房子那儿走去了。真正的女人随后来到这里,她追踪前者的足迹到了某个地方,之后又退回被黄色带子围绕的散发着恶臭的金属房那里。

狐狸顺着两种交缠的气味进入一片长满灌木的山地,走到山地的另一头之后又穿过一排矮小的冷杉树。破碎的网从一些树枝上垂挂下来,散发出类女人生物身上的那种气味。再往前是一处空地。狐狸慢跑到空地上。他跑得很轻松。如果现在野猪出现的话,他觉得自己不仅能跑,而且能跑得很快。他坐在空地上,抬头看着这棵似乎由许多树干交缠出的巨树。这棵树很高,长到夜空中他目不可及的地方。尽管没有风,但树却发出飒飒的响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时,类女人生物发出的气味消失在一百多种其他的气味中了。这些气味中有鸟的,有其他动物的,但狐狸一种都分辨不出。

一只猫从巨树的另一头踏步走来。不是森林里常见的野猫,它比野猫大得多,其实是一只大老虎。它通体是白的,两只绿眼珠闪得跟灯泡似的。尽管狐狸先天就具有逃离捕猎者的本能,但他并没有动。这只白色巨虎踏着稳定的步伐朝他走来。空地上的草被白虎厚实的皮毛压弯,沙沙作响。

当白虎离狐狸只有五英尺远时,狐狸坐到地上,翻了个身,露出肚子,做出投降的姿态。狐狸也许需要保有些骄傲,但尊严却没什么用处。

“起来吧。”老虎说。

狐狸起身,胆小地伸出脖子,碰了下白虎的鼻子。

“你伤好了吗?”老虎问。

“好了。”

“狐狸,照我说的去办。”

11

在自己的牢房里,埃薇·布莱克闭着眼躺在铺位上,嘴唇露出一丝浅笑。

“狐狸,照我说的去办,”她说,“我有活要你去干。” n/bm4KrJiKPsGpp0k4C0ig5+RbbLqqxzR6bxbLknIWS3GSi9Jjug3rZD/Pwb6L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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