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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直到一九九七年,圣特雷莎医院都是一幢丑陋的煤渣砖大楼,与其说是所医院,不如说是一幢廉租公寓楼。但随着之后民众对夷平斯佩克和卢库特山脉、发掘煤矿的疾呼,罗伯森矿业公司决定资助医院雄心勃勃的扩建。当地由自由派民主党人经营的报纸——在大多数共和党选民看来,自由派民主党这个词组几乎等同于共产党——说这笔钱“相当于封口费”。但三县居民却欣赏这一举措。为什么要反对呢,大蜜蜂理发店的客人们都这样说,扩建的医院甚至还有一个直升机停机坪呢!

大多数工作日的下午,医院的两个停车场——小的在侧楼急诊中心前面,大的在医院正前方——至少有一半车位是空的。但当弗兰克·吉尔里把车拐上医院的车道时,两个停车场都停满了车,连主入口前面的回车道都堵上了。弗兰克看见一辆吉普切诺基撞上了前面的一辆丰田普锐斯,把普锐斯的后备厢车盖都给撞瘪了,尾灯的碎玻璃像血滴似的闪耀在人行道上。

弗兰克没有犹豫。他们开的是伊莱恩的斯巴鲁傲虎,弗兰克把车开上路缘,开到了空旷的草坪(至少这时还没有停上其他车辆)上。这块草坪是预留用来竖立纪念老医院大楼的雕像的,草坪上还有一个旗杆,旗杆上方飘扬着星条旗,星条旗下方是州旗,旗帜上两个矿工守卫在一块像是墓碑的石头两边。

换了其他任何一种状况,伊莱恩早就恶言恶语地骂开了,她会穷凶极恶地质问弗兰克: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了吗?这辆车不是用钱买的啊?今天她却一句话也没说。伊莱恩像娜娜正在长牙的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手臂里摇着。蒙在娜娜脸上的黏性物质像某个令人厌恶的老矿工脸上的一缕缕胡须似的延伸到她的T恤上(她最喜欢的一件,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穿这件,弗兰克那天早上拉过的也是这件,可早上的记忆却已恍如隔世了)。这层黏黏的东西真是太可恶了。弗兰克真想马上把它剥去,但电视上布赖特利夫家女人的画面却让他犹豫不前。当他们开车飞驰过县城时,伊莱恩曾试着去碰,弗兰克急吼一声“不要”,伊莱恩连忙抽回了手。弗兰克两次问伊莱恩娜娜是不是还在呼吸。伊莱恩说是的,她看到讨厌的白色黏性物质像风箱一样伸缩着,但这对弗兰克来说还不够。他伸出右手,把右手放在娜娜的胸膛上,确认娜娜的确还在呼吸。

弗兰克把斯巴鲁开到一个草坪喷水口,快速绕到副驾驶座那一侧。他举起娜娜,朝急诊中心奔了过去,伊莱恩跑在他们前面。看到伊莱恩宽松长裤侧面拉链里露出的粉红色内裤,弗兰克感到一阵心疼。平时,伊莱恩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戴整齐,体态优雅,搭配得当,看上去非常完美。

伊莱恩突然停下脚步,弗兰克来不及收脚,差点撞上她。一大群人聚集在急诊中心门前。伊莱恩像嘶叫的马一样半沮丧半生气地说:“我们永远别想挤进去。”

弗兰克发现急诊中心的大厅已经站满了人。他的脑海中闪过顾客在黑色星期五冲进沃尔玛超市的疯狂画面。

“伊莱恩,去门诊大厅吧,那里大一些。我们可以去门诊大厅。”

伊莱恩立刻转身朝门诊大厅奔去,差点把站在她侧面的弗兰克撞倒。弗兰克拖着脚跑在她后面,这时他已经有些喘气了。弗兰克体力不错,但娜娜已经比上次体检时登记的八十磅更重了。他们同样无法进入门诊大厅。门诊大厅门前没有太多人,弗兰克略略升起一点希望,但大厅里却挤满了人。门内的人非常密集,他们想挤都挤不进去。

“让我们过去!”伊莱恩一边大嚷,一边用力挤着一个穿着粉红色便服的强壮女人的胳膊,“我们的女儿生病了!我们的女儿脸上长了层东西!”

穿着粉红色便服的女人只是微曲了一下橄榄球后卫般的胳膊就把伊莱恩弹开了。“妹妹,生病的不止你们家女儿。”她说。这时弗兰克瞥见健壮女人身前有辆折叠式婴儿车。他没看见车里孩子的脸,但他不用去看,因为他看见一双软绵绵地摊开的腿和两只拖在地上的小脚——脚上穿着带凯蒂猫图案的粉红色袜子——弗兰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聚集的人群前方,有个男人在高声叫嚷:“如果是因为在网络上看到这里有解毒剂或疫苗才过来的话,你们就赶紧回家吧!那些报道是不实的!现在没有解毒剂,也没有任何一种疫苗!我再重复一遍,现在还没有解毒剂和疫苗!”

人群一阵哀号,但没有任何人离开。更多的人从后面拥了上来,大厅入口很快挤满了人。

伊莱恩转过身,脸上汗津津的,她眼睛圆睁,眼里满是惊恐,还闪烁着泪花。“妇女病防治中心!我们可以带她去那儿!”

伊莱恩低下头,伸出胳膊分开挡在她前面的人,从蜂拥的人群中间闯开一条路。弗兰克抱着娜娜跟在她后面。娜娜有条腿撞上了一个怀抱着少女的男人,少女的脸被长长的金发遮挡住了。

“伙计,看着点,”男人说,“我们的处境都一样。”

“需要看着点的人是你。”弗兰克怒骂着,挤过人群,走到大厅外面,脑子又一次像一台坏了主板的电脑似的闪现着一串字符串。

碰到眼下这种状况,除了娜娜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个绿色的星球上他在乎的只有娜娜。只要娜娜能够好转,弗兰克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娜娜能够好转,他愿意搭上自己这条命。你可以说弗兰克疯了,但他也并不想保持理智。

伊莱恩已经在横穿草坪了。有个女人正背靠着旗杆坐在草地上,把一个婴儿抱在胸前痛哭着。弗兰克很熟悉这种哭声,狗掉进陷阱,腿被机关弄折的时候发出的也是这种哭声。弗兰克跑过她时,她伸出手臂,把婴儿举向弗兰克,弗兰克看见白色的细丝从她已被白色物质包住的头后方向下延展。“帮帮我们!”女人大喊,“先生,请帮帮我们!”

弗兰克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聚焦在伊莱恩背上。伊莱恩正向医院车道另一边的大楼跑去。妇女病防治中心,大楼前蓝地白字的标牌上写着,妇科和产科,见习医生埃琳·艾森伯格、乔莉·苏拉特和乔治娅·皮金斯。大楼门前坐着为数不多的病人家属,都带着他们脸上长了膜的家人。来这儿是个好主意。忙着和丈夫开战的间歇,伊莱恩经常来这个地方——可他们为什么都坐着呢?这可太奇怪了。

“快点!”伊莱恩朝他大叫,“弗兰克,快跟上来!”

“我已经……尽全力……在往前跑了。”弗兰克喘得更厉害了。

伊莱恩看着弗兰克身后。“有人看见我们跑过来了!必须比他们先到!”

弗兰克转身往后看。一支参差不齐的队伍正从他们停着的斯巴鲁车旁边冲过草地。怀抱着女婴和幼儿的病人家属跑在前面。

弗兰克摇摇摆摆地跟在伊莱恩后面跑上台阶。娜娜脸上的那层膜在微风中飘舞。

“来这儿没用。”一个靠坐在大楼侧面的女人说。她嗓音无力,表情疲累。女人张开双腿,才勉强抱住和娜娜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儿。

“什么?”伊莱恩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弗兰克看见了贴在门内侧的一张告示:因为奥罗拉急性传染病而停诊。

愚蠢小气的医生们,弗兰克在伊莱恩抓住门把手往外拉的时候心想。愚蠢小气自私的医生们。正是因为奥罗拉急性传染病,你们才应该开门接诊啊!

“她们也许自己也有孩子,”抱着女孩的女人说,她的眼睛下面生出了黑眼圈,“我想也许不该骂她们。”

我就要骂她们,弗兰克想。我得把她们好好地骂一顿。

伊莱恩转身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还能去哪儿啊?”

弗兰克还来不及说话,从急诊中心奔来的人群就到了。一个肩扛着小孩子的农夫模样的老头——扛着的可能是他孙女——从门前挤开伊莱恩,自己去拽门把手。

发现门打不开以后,老人快速做出了这种情况下的必然选择。他把手伸到露在裤腰下的衬衫里面,从腰带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门开了一枪。虽然是在室外,但枪声也非常响。门上的玻璃纷纷迸向门的内侧。

“谁还敢关门?”老头用嘶哑的嗓音高喊。一块碎玻璃反弹向他,扎在他的面颊上。“妈的,谁还敢关门?”

他抬起枪又开了一枪,人们纷纷往后退去。一个男人抱着身穿灯芯绒连衫裤的沉睡的小女孩,走过靠坐在大楼边的那个女人时,被女人伸出的腿绊了一下,他本能地张开双手避免摔倒,沉睡的女儿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这位父亲紧接着倒在女儿身旁,盛怒之下,他用一只手扯开坐着的女人的女儿脸上覆盖的那层膜。脸上的膜一被扯开,女孩立刻睁开眼睛,坐得笔直,包裹在破碎白色物质里的脸上露出痛恨和狂怒的表情。她把嘴巴伸到男人的手边,咬掉了男人的手指。接着,她像蛇一样扭动身体从母亲怀里探出,把拇指按在男人的右侧面颊上,然后以拇指为支点,把其他几根手指抠进男人的左眼。

老头转过身,把枪对准扭着身体狂叫的女孩——老头手上的长枪管左轮手枪在弗兰克看来都可以算是一件古董了。

“不要!”坐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叫,一边用身体去挡女儿,“不要朝我的女儿开枪!”

弗兰克转身护住自己的女儿,然后把脚往后蹬向老头的胯部。老头喘着气、踉跄着脚步往后退。弗兰克连忙把他手里的枪踢飞了。从急诊中心跑来的人群这时又开始四散逃奔。老人跌跌撞撞地退到妇女病防治中心大楼的门内,他一个没站稳,展开四肢摔在玻璃碴里。老人的脸上和双手都在流血,孙女面朝下躺在地上。(该是张什么样的脸啊,弗兰克心里琢磨着。)

伊莱恩抓住弗兰克的胳膊。“太疯狂了!快住手!我们该走了。”

弗兰克没理她。女孩仍然用手抓着把她从非自然睡梦中吵醒的男人的脸。这时,她已经撕开了男人右眼下的面肌,男人眼球凸出,角膜里都是血。弗兰克抱着娜娜,完全帮不上忙。但男人不需要帮忙,他用一只手抓住女孩,把她用力扔了出去。

“哦,不要啊!”女孩的母亲手忙脚乱地朝女儿落地的方向爬了过去。

男人看着弗兰克,用听天由命的语气说:“我想那孩子弄瞎了我的一只眼睛。”

这只是个噩梦,弗兰克心想,一定只是个梦。

伊莱恩扯着他。“弗兰克,我们该走了,我们必须现在就走!”

弗兰克跟着伊莱恩脚步沉重地朝斯巴鲁车走去。经过刚才靠坐在大楼侧面的女人时,弗兰克发现她女儿脸上的膜以令人吃惊的速度修补好了,女孩的眼睛重新闭上,脸上的愤怒已经被平静所替代,好像从来没受到过打扰一样。很快女孩的脸也看不见了,面部白花花的一片。女孩的母亲抱起她,开始亲吻她血淋淋的手指。

伊莱恩已经快走到汽车旁边了,她叫嚷着让他快跟上。弗兰克只能拖着脚跑了起来。

2

贾里德倒在厨房吧台边的一把椅子里,从母亲摆在放零钱盘子边的阿司匹林药瓶里拿出几片,把药干吞进肚子。吧台上有张安东·杜布切克留下的字条,上面说他们家后院的榆树有些不太对劲,给他们推荐了个修树工,贾里德盯着这张字条,心里萌生出许多个问题。修树工怎样才能把树给修好呢?安东·杜布切克这个近乎低能的人怎么学会写字,字又是怎么写得这么漂亮的呢?他不就是个清理游泳池的家伙吗?一个清理游泳池的家伙怎么会那么了解树呢?诺克罗斯家的后院是不是又一次被赋予了某种重要的意义呢?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睡过去的话,安东还会清理游泳池吗?他当然会继续清理,喜欢游泳的男人也多着呢!

贾里德用脏乎乎的拳头揉着眼窝,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需要振作起来,洗个澡,把衣服换了。他需要和父母谈谈,和玛丽谈谈。

家里的电话铃响了,铃声古怪而陌生。除了竞选年,家里的电话几乎从来没响过。

贾里德伸出手去拿听筒,但他自然不会在厨房里接电话,他把听筒从架子上拿起,把它扔在吧台另一边的瓷砖上。听筒发出了啪嗒声,电池槽的后盖被摔开了,几节电池散落在地板上。

他扶着两旁的家具,艰难地走过客厅,抓起扶手椅旁小桌子上放着的另一部电话。“你好!”

“是贾里德吗?”

“除了我还会有谁。”他呻吟一声,坐在皮质的扶手椅上,“爸爸,你还好吗?”话刚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你还好吗?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机。为什么不接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紧张,这并不奇怪。监狱的情况也许不太妙,毕竟,父亲服务的是所女子监狱。贾里德不想让父亲为自己操心。这样做的表面原因完全能够理解:在结果完全无法预料的危机面前,父亲不能因为他的事情分心。贾里德感觉说不出口的真正原因是这件事让他感到羞耻。他不仅被埃里克·布拉斯所羞辱,手机也完全坏了。在跛着脚回家之前,他还躺在地沟里哭了。他不想把这种事拿出来和父亲谈。他不想让任何人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那只是自欺欺人。他不想被人问感觉如何。他现在感觉如何?只有“糟透了”这个词能完美地形容出他现在的感觉。

“我从学校的台阶上摔下来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没看清眼前的路,一下子摔下了台阶,把手机也摔坏了。这就是你打手机联系不上我的原因。我感到很抱歉。但手机应该还在保修期之内。我会去威瑞森公司[78]的保修点……”

“你伤着了吗?”

“脚崴得很厉害。”

“除了崴脚没别的了吗?跟我说实话。”

贾里德琢磨着父亲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刚才的一幕会不会被人看到了?这个想法让贾里德感到一阵心悸。他知道如果让父亲知道了父亲会怎么说。他会说他爱贾里德,贾里德没做错任何事。他会说做错的是别的孩子。是的,父亲一定会确保贾里德能正视自己的感受。

“当然没别的了,我为什么要撒谎?”

“贾里德,我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想确认你的伤势。说实话,能打通这个电话,听到你的声音让我松了口气。情势依然很糟糕。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对吗?”

“是的,我听了新闻。”他还亲眼见到了睡着不醒的女人:住在斜顶小棚里的埃茜就一直没醒,脸上还蒙了一层膜状物质。

“你找玛丽谈过没有?”

“午饭后还没见过她。”贾里德说他打算一会儿就联系她。

“很好。”父亲告诉贾里德,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母亲多半也得在警察局里守着,贾里德最好留在家哪里都别去。“如果现在的情形无法得到及时处理的话,形势也许会变得很严重。锁好门,保持电话畅通。”

“好的,爸爸,我会没事的。但你真的还需要留在那里吗?”贾里德觉得自己很难把意思说清楚——比如,说一个濒死的人快要死了——有时把简单的事实说清楚会显得不太礼貌,“我是说,监狱里关的都是女犯。所以……她们都会沉睡不醒……是这样的吗?”说最后几个字时贾里德的嗓音有点嘶哑,他希望父亲能够听出这点细微的变化。

贾里德还有另一个问题——妈妈怎么样了——但他就是问不出口。他觉得如果问这个问题他一定会哭。

“贾里德,我很抱歉,”克林特在线路那头安静了片刻之后说,“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我想离开,但这里人手不够,我发誓形势转好后我马上回家。”接着,克林特似乎感觉到贾里德在想什么一样,又补充道,“到时候你妈妈也会马上回家的。我爱你。待在家里,注意安全。需要我的话马上打电话给我。”

贾里德抑制住几乎失控的焦虑心情,结结巴巴跟父亲说了再见。

他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不会再哭了。他需要脱掉肮脏的破衣服,好好洗个澡。这至少能让情况变得稍微好一点。贾里德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楼梯走去。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伴随着易拉罐碰撞声的有节奏的拍球声。

透过前门顶端的板条窗,贾里德朝街对面看了过去。对街最后一幢住了人的屋子住着的是兰塞姆夫人。得益于杜林没有设立分区法,七十几岁的兰塞姆夫人在家里开了间供应甜品的面包店。兰塞姆家是幢整洁的绿色房子,窗台上花箱里盛开的鲜花使整幢房子别有一番生气。兰塞姆夫人正坐在车道上的一把塑料草地椅上喝着可乐。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应该是老人的孙女,贾里德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她——正在路面上拍着篮球,还时不时往车道边的独立式篮筐里投个球。

女孩戴着黑色的棒球帽,棕黄色的马尾辫从帽子后面的缺口探出,不断地左右甩动着。女孩沿着圆形的轨迹运球,像在躲避假想的防守队员似的不断变换着行进路线,然后跳起来了一个中距离投篮。她的脚没有控制好,投篮高出了篮筐,击中了篮板的顶部,球歪歪扭扭地旋转着飞到小区第一幢无人居住的房子前,落到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女孩踏过杂草去捡球。篮球滚到空房子的门廊边上。门廊上空空荡荡,几扇窗户上还贴着些小广告。女孩停住脚步,凝视着这幢房子。贾里德揣测着她在想些什么。她在想没人住的房子很悲惨吗?她觉得这房子毛骨悚然吗?她会不会想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运球,在厨房做单手上篮的动作呢?

贾里德真心希望父亲母亲中能有一个赶紧回家。

3

雷叙述了两次以后——犯人撒谎时常出现两次叙述不一致的情况——贾妮丝·科茨觉得雷说的是实话,于是把她送回了牢房。尽管昨晚吃过墨西哥菜后就一直没睡,但贾妮丝非常兴奋。她终于找到一件马上可以着手解决的事,她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希望找到解雇唐·皮特斯的理由,如果雷所说的关键证据能被证实的话,她终于能抓住他了。

她叫来蒂格·墨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看到墨菲没有立刻行动,贾妮丝发怒了:“有什么问题吗?拿些橡胶手套过来。你知道橡胶手套在哪儿。”

蒂格点点头,无精打采地去做监狱长吩咐的恶心的取证工作。

贾妮丝打电话给克林特。“医生,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你有空吗?”

“有空,”克林特说,“我本想回家看看儿子的情况,好在终于和他联系上了。”

“他在午睡吗?真幸运啊,还能睡觉。”

“是啊,真有意思。监狱长,找我什么事啊?”

“我要说的是这紧张该死的一天里唯一一件好事。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今天我就能解雇唐·皮特斯这个混账了。我不希望解雇时他会对我动粗,他们这种人落入不利地位的时候只会诉诸武力,我希望到时候有个男人在场,警惕一点总比出事了再后悔要好。”

“我很希望出现在这个场合。”克林特说。

“医生,谢谢你。”

听贾妮丝重复了一遍雷对性侵过程的叙述之后,克林特怒吼一声:“这个杂种。有人和珍妮特谈过了没有?最好还没。”

“的确没有,”科茨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还不错。”她清了清嗓子又说,“能拿到现场证据的话,她不必出面做证。”

刚和克林特通完电话,贾妮丝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来电话的是米凯拉,米凯拉没有多费口舌,把需要告诉母亲的话讲完就挂了电话。对奥罗拉流感肆虐第一日的女人们来说,时间是极其宝贵的。

4

在美国新闻频道工作的二十二个月里,小名“米琪”的米凯拉·摩根见过许多嘉宾在摄影棚的镁光灯下乱了方寸,他们或是挣扎着回答他们没有准备好的问题,或是极力解释多年前在视频上留下的草率发言。曾有一个俄克拉何马州众议员硬着头皮看了自己多年前的一段录像剪辑,“未婚母亲的大腿肌肉都很软,所以她们轻易能张开大腿”。当新闻频道《周日采访》节目的主持人让众议员对这段讲话发表评论时,他语无伦次地说:“那是我信仰上帝之前胡说的。”剩余任期内他被同僚们(在一次众议院的点名表决时)称为“胡说众议员”。

这些“抓现行”的时刻很普通,但直到奥罗拉流感第一天的下午,米凯拉还从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疯狂行为,而且疯狂行为并没发生在节目嘉宾的身上。

米凯拉坐在演播车的控制台前,因为技术人员给她吸食的可卡因而双眼发亮。米凯拉刚请来的受访对象正在演播车后部的小房间里休息,这位受访对象是个姑娘,在白宫前面受到了催泪瓦斯的袭击。小姑娘很漂亮,米凯拉觉得她一定能给观众留下很深的印象,一方面是因为她吐字清楚,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某种程度上仍受着催泪瓦斯的影响。米凯拉决定在秘鲁大使馆正前方的街道上对她进行采访。大使馆的主建筑矗立在强烈的阳光下,这将使姑娘通红的大眼睛看上去更加醒目。

事实上,如果摄像时位置得当的话,姑娘看上去会像是在流血泪。这种做法不可接受,但却是美国新闻频道的行事方式。要想赶上福克斯新闻台的话,处事保守是不行的。

直播预定在直播室对话节目后的下午四点十九分进行。米凯拉的同事乔治·奥尔德森正顶着没几根毛的光头对一位叫伊拉斯谟·迪波托的小个子精神科临床医生进行采访。

“迪波托医生,世界历史上有过类似的疾病暴发吗?”乔治问。

“这个问题很有趣。”迪波托说。他戴着一副圆形的无框眼镜,穿着套在镁光灯下会觉得很热的花呢西装。迪波托应该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场合,看似并没有出汗。

“他的嘴好小,”她的技术人员说,“如果让他从这么小的洞里屙出屎来,他一定会爆炸的。”

米凯拉会心地笑了。因为采访的需要,她一直保持着严肃。但在可卡因、劳累以及持续已久的恐惧心态的作用下,她终于释放出了感情。

“希望你能给观众提供一个有趣的答案。”乔治·奥尔德森说。

“我想起了一五一八年的跳舞症,”迪波托说,“跳舞症也是一种只有女人才会患上的传染病。”

“只有女人才会患上,”米凯拉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刚才在后面休息的白宫抗议者凑过来观看,“只有我们女人。上帝保佑保佑我们吧。”

“跳舞症开始于一个名叫特洛菲亚的女人,她在斯特拉斯堡的街道上疯狂地跳了六天六夜的舞,”迪波托逐渐对这个主题起劲起来,“在跳不动倒地之前,许多女人加入了她的舞蹈。这种跳舞症席卷了全欧。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女人在欧洲的城市和小镇跳舞。许多人死于心脏病、中风或是劳累过度。”他自鸣得意地讲述着,“但这只是种歇斯底里症,很快就消失了。”

“你是不是想说奥罗拉流感也是一种相似的疾病呢?我想我们的许多观众也许很难接受这种说法。”米凯拉欣喜地发现乔治无意隐藏惊讶的表情和语调。乔治大多数时候都在说废话,但他的牛津布衬衫下跳动着一颗新闻工作者的心。“先生,我们获得了上千位妇女和女孩蒙上这层纤维类物质的影像,这层膜状物质包裹在她们的脸和身体上。这种症状正威胁着上百万女性。”

“无论如何,我没有轻视目前这种状况,”迪波托说,“完全没有。但因群体的歇斯底里产生的身体状况和体质的改变并不少见。比如说,在十八世纪末期的佛兰德,几十位女性的双手和双脚上出现了大片红斑,并且导致了出血。抛开性别歧视和政治立场不谈,我认为我们必须……”

这时《午后谈话》节目的制片人斯蒂芬妮·科克突然冲上台。她是个烟鬼,个性很强,什么场面都见识过,而且把其中大多数场面都呈现在了观众面前。米凯拉觉得,斯蒂芙[79]对嘉宾任何疯狂的言论都已经刀枪不入了。但这次,斯蒂芙的盔甲似乎露出了一道缝隙,长着一张小嘴、戴着圆形眼镜的迪波托医生像是找到了这道缝隙。

“枉生了阴茎的小男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斯蒂芙咆哮道,“我两个孙女身上都是那种鬼东西,她们现在昏迷不醒,你却说那是女性的歇斯底里,像话吗你!”

乔治·奥尔德森伸出手,想制住斯蒂芬妮,她却一把将他的手扇了回去。她一边怒气冲冲地逼向伊拉斯谟·迪波托,一边愤怒地流着泪。迪波托在椅子上往后缩,惊慌失措地仰视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疯狂女人。

“全世界的女人都在努力不要入睡,她们担心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你却说这是女性的歇斯底里吗?”

米凯拉、演播车技术人员和白宫来的女抗议者饶有兴致地看着监视器。

“快切广告!”乔治向斯蒂芬妮·科克身后狂喊,“伙计们,我们的确需要休息下了。有时事态确实会变得有些紧张,但这是现场直播,我们……”

斯蒂芬妮飞快地转过头,看着镜头外的控制台。“谁敢给我切广告!我要让观众看看我是怎么对付这个大男子主义的家伙的!”这时她的头上仍旧戴着耳机。斯蒂芬妮摘下耳机,用耳机痛打迪波托。看到迪波托抬起双手护着头,她又开始用耳机打迪波托的脸。迪波托的鼻子开始流血。

“这才是女性的歇斯底里!”斯蒂芬妮一边用耳机痛打一边说。这时小个子医生的嘴角也开始流起血来。“这才是真正的女性歇斯底里,你……你……你这个小土豆!”

“小土豆?”女抗议者问,然后开始笑了起来,“她刚才叫他跳梁小丑了?”

几个工作人员冲上台,挟制住斯蒂芬妮·科克。在斯蒂芙和工作人员相互争斗、迪波托受伤出血、乔治·奥尔德森张嘴打哈欠的时候,演播室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信必可都保[80]的广告。

“亲爱的,”女抗议者说,“这真是太棒了。”她的目光转到别处。“喂,我能用点这个吗?”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技术人员几张塑封分时段日程表上堆放着的可卡因药粉。

“可以,”他说,“今天随意取用。”

米凯拉看见抗议者用指尖蘸了点可卡因,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棒极了!”抗议者朝米凯拉笑着说,“我随时可以登台出场了。”

“回去给我坐着,”米凯拉说,“到时候我叫你。”但米凯拉没准备叫她。久经沙场的斯蒂芬妮·科克的失常表现让米琪·科茨对眼下的情况产生了新的认识。她不能只是通过镜头观察这起事件。如果注定会睡着,她不想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睡去。

“阿尔,别离开岗位。”她说。

“当然不会,”技术人员说,“真是太有趣了,对不对?这是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棒的直播。”

“是很有趣。”说完米凯拉便走上人行道。她打开手机,如果路不是很堵的话,她应该能在午夜前赶回杜林。

“妈妈,是我。这儿的新闻已经没法再做了,我现在马上回家。”

5

下午三点十分,唐·皮特斯早晨六点半到下午三点的班次已经过了十分钟,他坐在岗亭里,看着十号房的监视器,十号房里的疯女人正在打瞌睡。她闭着眼睛,身体瘫软在铺位上。兰普利不知什么原因被叫走了,接着墨菲也被叫走了,于是他被召到岗亭执勤,皮特斯觉得这样很不错——他宁愿坐着。事实上,他很想像平时一样回家,但为了不激怒科茨那个娘儿们,他决定这时坚守在岗位上。

新来的贱人是个很诱人的小东西,他丝毫不否认这一点,即便她那双腿刚在树林里走了好几英里。

皮特斯按下直通牢房的麦克风按钮,想让疯女人快起来。但这有什么意思吗?她们终究会睡过去,脸和身体上长满那种鬼东西。老天,如果真有这一天,世界会怎么样啊?但往有利的方面想,路上肯定会更安全些。这是没有女人的一大好处。他会记住这点,之后在车轮酒吧的伙计们面前宣扬。

皮特斯松开按钮,十号房的女士把双腿放上铺位,伸展四肢。皮特斯好奇地看着屏幕,等待手机新闻上看到的蛛网状怪物出现在她脸上。

6

监狱里曾经有几十个鼠群,数百只老鼠,现在只剩下四十只老鼠了。埃薇闭眼躺在铺位上,和阿尔法说着话——阿尔法是一只思维缓慢、长着长爪子的老年母鼠,却是个英勇的战士。想象中,埃薇仿佛看见阿尔法的脸上长着网格状的瘢痕组织,瘦而美丽。

“我的朋友,你们的数量怎么这么少?”

“是毒药害的,”骁勇的母鼠王告诉她,“他们在我们经过的地方下毒。毒药有股奶味,杀死了我们很多同伴。”母鼠藏在分隔九号和十号牢房的煤渣墙的缝隙里。“服下这种毒药以后,我们便会找水喝,但这时我们会变得糊里糊涂,在没找到水时就悲惨死去。这些墙里满是我们的尸体。”

“你们不会再遇到这种悲剧了,”埃薇说,“我可以向你发誓。但我也许要你为我做几件事,其中一些可能很危险。能接受这个条件吗?”

和料想的一样,母鼠王不害怕危险。为了得到王位,母鼠王和原来做王的公鼠激战了一场。母鼠王撕下了老鼠王的前腿,她没有马上结果老鼠王的性命,而是坐着看他流血而亡。母鼠王希望自己最终也能以类似的方式死去。

“可以接受,”母鼠王说,“死亡没什么可怕的。”

埃薇不同意这种观点——在她看来,死亡就是死亡,是值得恐惧的——但她没对这句话多加评价。尽管老鼠有自己的局限性,但他们很真诚。他们是可以合作的好伙伴。“谢谢你。”

“没关系,”母鼠王说,“夫人,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会信守你的诺言吗?”

“当然。”埃薇说。

“那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现在什么都不用干,”埃薇说,“但很快就有活儿了。到时候我再叫你,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你家的老鼠们不会再想吞食毒物了。”

“你是说真的吗?”

埃薇伸展着身子笑了,然后闭着眼吻了吻墙。

“真的。”她说。

7

埃薇突然抬起头,睁开眼睛,直视着牢房里的摄像探头——显然是在看皮特斯。

皮特斯在岗亭的椅子上抽搐了一下。女犯敏锐的目光和她醒来的那一刻视线聚焦在摄像头上的样子让他感到非常不安。怎么回事?她怎么醒了?睡着以后,她们不是会长上一层蛛网吗?这个贱人是不是在他面前装睡?如果是的话,那她装得可真不错:面部松弛,身体完全静止。

唐打开麦克风。“犯人,你正盯着摄像头。太粗鲁了。你脸上一副粗鲁的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十号牢房的女人摇了摇头。“皮特斯警官,我很抱歉。很抱歉露出这种表情。我这儿没有任何问题。”

“我接受你的道歉,”唐说,“别再犯了。”接着他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但埃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监狱长马上要见你。”恰在这时,内部蜂鸣器响了。管理处要他过去。 ctAZ1G4hCjllQAFiINfc8UC0kFhFez3+0gyqmajhjg+pb5EPpYwXNMeoTF/tFg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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