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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这天下午很热,相较于春天,更像个夏日。得知传染病蔓延的人们急于把消息传递给还不知情的亲戚朋友,杜林各处的电话纷纷响了起来。有些人认为,奥罗拉流感必将被证明与千年虫一样是小题大做,或者像约翰尼·德普突然去世的网络流言那样是一场恶作剧,所以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结果,许多相比于看电视更愿意听音乐的女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哄她们的婴儿午睡。孩子们入睡以后,她们自己也躺下睡了。

睡着以后,她们没有做往常的梦,而是进入了异世界的梦境。

她们的女儿也加入了这些梦境。

她们的儿子没有进入异次元梦境。异次元梦境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一两个小时以后,当这些小男孩饿醒时,他们会发现母亲仍在沉睡,她们可爱的脸庞被包在一层黏性白色物质中,男孩们会大哭大闹,去抓母亲的脸,把脸上的这层膜抓破——这会把沉睡中的女人们弄醒。

住在埃尔德里奇路十七号的利安娜·巴罗斯女士就是个例子。她是巴罗斯警官的妻子,每天上午十一点,她总爱和儿子加里午睡两小时。奥罗拉流感暴发的那个周四,她必定也会和儿子一起午睡。

两点刚过,住在巴罗斯家隔壁埃尔德里奇路十九号的退休鳏夫艾尔弗雷德·弗里曼先生,拿着驱虫剂喷洒路边的草丛。这时,隔壁十七号的门突然从里朝外被撞开了,弗里曼先生看见巴罗斯女士像夹着块木板似的用胳膊夹着小加里,跌跌撞撞地从前门走出来。男孩身上只有块尿布,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号啕大哭。一个不透明的白色面罩盖住了男孩母亲的大部分脸,只有从嘴角到下巴的一小块松松地垂在一边。可以想见,母亲是被小男孩抓破面罩弄醒的,而且对此非常不快。

巴罗斯女士冲向三十英尺外站在自家花园里的弗里曼先生,弗里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半个早晨他一直在侍弄花草,没有收看和收听新闻。邻居的脸——完全被面罩所隐没的那张脸——把他给吓呆了。不知为何,当巴罗斯女士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摘掉了头上的草帽,像马上要演奏美国国歌似的把草帽按在胸前。

利安娜·巴罗斯把痛哭的孩子放在艾尔弗雷德·弗里曼脚边的地上,然后转过身,东倒西歪地踏过草地沿原路返回。面巾纸碎片似的白色小块从她的指尖冒出。回家以后,她便关上了门。

这个现象被认为是奥罗拉流感最奇怪和最难解的谜——被称为“母性直觉”或“养育反射”。尽管沉睡者和清醒者之间的暴力冲突最终统计有数百万起,没统计的可能也有几百万起,但几乎没有沉睡者和少年暴力冲突的案例出现。沉睡者把她们的男性婴幼儿就近交给能找到的人,或只是把他们放在门外,再返回睡觉的地方。

“利安娜,你还好吗?”

加里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用肥嘟嘟的粉色小脚踢踏着脚下的树叶。“妈妈!妈妈!”

艾尔弗雷德·弗里曼看了看孩子,然后又看了看喷了药的草丛,他问自己,我是不是要送他回去?

弗里曼不喜欢孩子。他有两个孩子,但和他们并不亲热,自然不会对只会挥动玩具手枪、叫嚷“星球大战”的小讨厌鬼加里·巴罗斯有什么兴趣。

但是包在利安娜脸上的白色物质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人类。弗里曼决定在联系上利安娜的警察丈夫之前帮忙照看这个孩子。

这是一个拯救生命的决定。在事实面前,质疑“母性直觉”的一部分人收起了他们的怀疑。无论是什么驱使奥罗拉母亲们平静地放过了她们的男性幼儿,这种“母性直觉”的确是存在的。成千上万人在惊魂未定之际得知了这点,然后再未能感受到其他。

“加里,对不起,”弗里曼说,“我想你要和艾尔弗[58]老伯待上一会儿了。”他用腋窝夹住伤心欲绝的小男孩,把他带进了家,“要你守规矩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2

办理收监的过程中,克林特基本都和埃薇在一起,莉拉反倒没怎么参与收监过程。尽管从莉拉在停车场跳下警车的那一刻起,克林特就已经向她强调千万不能睡觉,但他还是希望莉拉别离开他的左右。他已经重复了六七遍,知道这样的关心会让莉拉很烦。他还想问她昨晚到底去了哪里,但这个问题可以之后再问,相比于监狱和外面广阔世界的疫情发展,克林特不知道这件事是否还那么重要。可他却像一条老想去舔疼痛爪子的狗似的,陷于对莉拉昨晚行踪的执着无法自拔。

埃薇被送到女子监狱后不久,副监狱长,昵称“洛尔”的劳伦斯·希克斯就赶到了监狱。科茨监狱长让希克斯对新在押犯进行档案登记,然后便打起了电话,她先是给管教局打电话,希望从上级单位得到指导,接着又给无故缺勤的职员轮番打了电话。

但希克斯可以登记的内容着实不多。埃薇现在还穿着莉拉和莉妮·马尔斯给她的县警制服,坐在审讯桌后面,双手被铐在审讯室桌子上。尽管脸因为和莉拉巡逻车网格屡次碰撞有了淤痕,但她的眼神和情绪却透露着反常的愉悦。问到现在的住址、亲属情况和病历的时候,她始终保持沉默。问到姓氏的时候,她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就姓布莱克[59]吧,布莱克挺适合我。‘哆是小鹿,一头小母鹿’[60]这种词汇也没什么不好,但对黑暗的时代而言,姓布莱克再合适不过了。请叫我埃薇·布莱克。”

“也就是说,这不是你的真名了?”希克斯刚动过智齿手术,说话的声音因为局部麻醉听来有些含糊。

“想知道我的姓?你连埃薇这两个字都读不好啊。”

“快把全名告诉我。”希克斯坚持道。

埃薇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愉悦的眼神打量着副监狱长。

“你年龄多大?”希克斯尝试着另一个问题。

女人愉悦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克林特觉得她换上了一副悲伤的神态。“我没有年龄。”她说——但紧接着她却向副监狱长眨了眨眼,似乎为竟然有这么夸张的事情表示歉意。

克林特说话了。尽管之后会给他安排询问时间,尽管副监狱长的登记流程还在继续,但他实在无法再等了。“埃薇,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儿吗?”

“来这儿了解上帝,热爱上帝,服务上帝。”埃薇回答说。说完她在铁链的长度范围内尽最大可能举起被铐住的双手,比画了个十字,然后笑了起来,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克林特离开审讯室,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莉拉说会在办公室等他。

他看见莉拉正对着肩膀上的通话器说着什么。看到克林特,她结束通话,对丈夫点点头。“我得走了,谢谢你们肯接纳她。”

“我送你出去。”

“你要撇下你的病人吗?”说着莉拉沿走廊朝监狱的内门走去,她仰着头,让看着监视器的米莉·奥尔森知道她是个平民——一个女性执法人员——而不是这里关押的女犯。

克林特说:“脱衣检查和灭虱程序只能有女警官在场。穿完衣服以后,我再加入审讯。”

你应该知道才对啊,克林特心想。你是不想记得,还是只是不想跟我说话呢?

门嗡的一声开了,他们走进监狱和门厅之间的过渡房间,过渡间很小,克林特在这儿总会有一种轻微的幽闭感。嗡的又一声,莉拉和克林特一前一后返回自由男女生存的世界。

克林特在莉拉走到门外之前追上了她。“这次的奥罗拉流感……”

“再说不让我睡觉这种话,我会控制不住尖叫的。”莉拉努力装出心情愉快的样子,但克林特很清楚,她正在努力按捺着自己的脾气。莉拉的嘴边出现了深深的纹路,眼袋也很明显,克林特知道,她已经非常累了。不幸的是,昨晚她值了一整夜的班,但这说不定也是一种幸运。

克林特跟着莉拉走向巡逻车,里德·巴罗斯正抱着胳膊靠在巡逻车上。

“莉拉,你不仅仅是我的妻子。在杜林县的执法层面上,你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把手。”说着,他伸出手,递给妻子一张折叠的纸,“拿上这张纸,在做别的事之前,先把纸上该填的地方都填好。”

莉拉打开这张纸。这是张药方。“莫达非尼是什么药?”

克林特把手臂放在莉拉肩膀上,把莉拉拉近自己,希望里德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是治疗睡眠呼吸中止症的药物。”

“我没有这种症状。”

“它还能让人保持清醒。莉拉,我不是在胡闹。我需要你保持清醒,这个小县城需要你保持清醒。”

莉拉的身体在丈夫的搂抱下变得僵硬起来。“好吧。”

“在出现抢购之前,快把药买上。”

“是的,先生。”尽管用意是好的,但他的命令显然激怒了她。“如果你愿意,尽管把我想象成疯子吧。”莉拉强装出微笑,“买不到的话,我可以去证物室取,那里有堆积成山一样的白色小药片。”

克林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好玩。“记住,先把药买好。”

莉拉抽开身子。“克林特,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没有让你徇私舞弊。我只是想叫你……”他摊开手掌,“……记住去买药。我们还不知道局势会怎么演变。”

莉拉狐疑地看了看丈夫,然后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如果你在我之前见到贾里德,告诉他我会尽量回家吃晚饭,可我能回家吃饭的概率近乎零。”

莉拉坐进车,在她关上窗户享受空调之前,克林特不顾里德·巴罗斯的在场,不顾新闻报道里那场看似不可能的突发性危机,差点问出他觉得千年来男人们一直在问的那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儿?但刹那间他却自以为聪明地换了种说法:“宝贝,山上的休闲道路不是发生车祸了吗?那里也许还在堵车。别抄近道哦。”莉拉没有露出畏缩的姿态,只是说了句“好吧”,然后便招手和克林特再见,接着巡逻车便向监狱和高速公路之间的双层门开了过去。克林特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看着她的车渐渐远去。

回到监狱,克林特正好看到咆哮着“你连埃薇这两个字都读不好”的埃薇·布莱克在拍在押犯证件照。拍好之后,唐·皮特斯把一套寝具塞进她的臂弯。

“亲爱的,你看上去像条毒虫。别吐在床单上啊!”

希克斯锐利地看了皮特斯一眼,但没有张开他那张吐字不清的嘴。受够了皮特斯警官的克林特却没压住火。“别胡说八道了!”

皮特斯回过头。“别跟我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开一份事故报告,”克林特说,“不当反应,无故挑衅。你看怎么样?”

皮特斯瞪着克林特,但嘴里只是问:“这是你负责的人,把她分配在哪个牢房?”

“A区十号。”

“犯人,跟我来,”皮特斯说,“你很幸运,被安排在隔离牢房[61]。”

克林特看着他们离开,埃薇夹着一套寝具,皮特斯紧跟在后。克林特一直在注意观察皮特斯和新来的女犯的动静,想看看皮特斯会不会去碰新来的女犯,但皮特斯当然没去碰她。他知道克林特正留意着他。

3

莉拉自然也这么劳累过,但已经忘了上次觉得累是什么时候了。莉拉只记得——托上帝美好的福分,她从高中健康课上学到了——长期不眠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反应变慢、判断力衰退、失去警觉、易怒。更严重的是,长期不眠会造成短时间的记忆障碍,你也许还记得高中的健康课讲过些什么,却会把当天接下来要做的事给忘了。

她把车开进奥林匹亚餐厅(门边黑板架上的广告牌上写着:顾客们,尝尝我们的鸡蛋饼吧)的停车场,熄火下车,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把新鲜的氧气填进肺和血管。莉拉觉得疲乏好像缓解了些。她靠在窗上,拿起警用麦克风,但很快否定了用麦克风联络的想法——她不想让接下来要说的话在警用广播系统中散播开来。她放下麦克风,从警用腰带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拨了她储存的十来个快速拨叫号码中的一个。

“莉妮,你还好吗?”

“我挺好。昨晚工作了七个多小时,比平时稍微长点。总之,我这里一切都好。不过,我有点担心你。”

“我很好,别为我……”话还没说完,她忍不住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这使她刚才的话显得有些荒唐,但她极力坚持着。“我也挺好。”

“真的吗?你有多长时间没睡啦?”

“我不知道,也许十八九个小时了吧。”为了不让莉妮担心,她忙补充道,“别担心,昨晚我打过盹。”说谎容易圆谎难。有个童话说明了这个道理。在这个童话故事中,说谎者为了圆第一个谎,很快又撒了第二个、第三个谎,最后自己变成了一只长尾鹦鹉之类的鸟。但疲惫不堪的莉拉已经记不起具体是什么了。“不需要管我。对了,拖车上那个脸上长了什么东西的蒂芬妮怎么样了?急救车把她送去医院了吗?”

“送去了,而且送得很早。”说着莉妮低下了声音,“现在圣特雷莎医院已经乱得不行了。”

“罗杰和特里在哪儿?”

莉妮的回答有点语无伦次。“这个……他们等了助理检察官一会儿,但助理检察官一直没来,他们就想去看看自己的老婆——”

“所以他们离开犯罪现场了?”片刻间莉拉感到非常生气,但质问过后,她的怒气很快就消了。也许助理检察官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没有出现——去查看妻子的状况了。变成疯人院的绝不仅仅是圣特雷莎医院,杜林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疯人院。

“我知道,莉拉,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可你也清楚,罗杰刚生下女儿——”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呢,莉拉心想,县里有传言说,杰茜卡·埃尔韦和谁都能上床,“——特里也吓坏了,而且他们打电话回家的时候都没人接。我告诉他们你会生气的。”

“好吧,快让他们回来。我想让他们去城里的三家药店,告诉药剂师……”

匹诺曹。莉拉想起来了,那个有关撒谎的童话故事的主角叫匹诺曹,他没有变成长尾鹦鹉,但鼻子却像神奇女侠的阴茎玩具[62]那样越长越长。

“莉拉,你在听吗?”

快振作起精神来,莉拉告诉自己。

“告诉药剂师开药方时对兴奋类药物尽量谨慎。阿得拉、右旋苯丙胺,还有一种含甲基苯丙胺[63]的药物,不过我已经忘记药名了。”

“含甲基苯丙胺的药,想也别想!”

“药剂师肯定会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告诉他们谨慎行事就可以了,很快他们就会遇到源源不断的开方请求。在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让他们尽量少开药,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

“莉妮,还有件事,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打开证物柜,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兴奋类药物,从格里纳兄弟那儿抄来的可卡因和黑美人[64]应该都还在。”

“天哪,你确定要我去看吗?证物柜里还放着几乎半磅重的玻利维亚行军散[65]!洛厄尔和梅纳德因为这些证据要上法庭接受审判,追踪他们这么久,可别在最后一刻把事情搞砸啊!”

“我不确定这些药是否真的有用,但克林特却再三让我吃药,从监狱回来,我老在想着吃药的事情。先清点下物品好吗?没人会真的把美元卷起来吸毒。”至少今天下午还不会。

“好吧。”莉妮的声音有点畏惧。

“谁在爆炸的制毒工棚拖车那边?”

“稍等,我查查格特鲁德。”不知为何,莉妮管自己的工作电脑叫格特鲁德,但莉拉并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叫,“取证组和消防队都已经离开了,很奇怪,他们走得都很快。”

莉拉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们可能也有妻子和女儿要担心。

“嗯……似乎有两三个AAH的人还在附近,他们最喜欢蹭热点了。无法确定是哪几个人,只收到条留言说他们十一点三十三分从梅洛克过来。威利·伯克很可能是其中的一员。你了解伯克,他从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AAH,这三个说出来像是一声叹息的字母缩写是山区三县高速公路反垃圾组织的简称[66],这个组织的大多数成员都是拥有小卡车的退休人员。这个组织和全部由志愿者组成的三县消防队性质接近,经常会在山林火灾的多发季节出动。

“收到,谢谢你。”

“你要去那儿吗?”莉妮的话音似乎有点否定的意味,莉拉尽管很累,但还是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是要以犯罪现场优先吗?

“莉妮,相信我,如果有根魔杖的话,我会用上的。”

“知道了,警长。”潜台词是:别对我大发脾气。

“抱歉,我只是在做我能做的工作而已。也许有人——可能有很多人——正在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研究这种昏睡的疾病。但这里是杜林,杜林发生了一起双重谋杀,我必须去解决这起谋杀案。”

为何要对手下的接线员解释这个?因为我累了,所以会对手下的接线员多做解释。因为我想忘了丈夫刚才在监狱时看着我的样子,因为我想忘了一种可能性——我深爱的丈夫并非如我所想的那种可能性,但莉拉,这不仅仅是一种可能,而是事实,这个事实名叫希拉。

奥罗拉,世人把眼下流行的传染病称为奥罗拉流感。如果沉睡过去,莉拉心想,一切就都结束了吗?我最终会死吗?或许真像克林特说的那样,我可能会死,可能真的会死。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愉快交流,他们在家庭规划、日常琐事和为人父母上的默契合作,他们从彼此身体上得到的欢愉——这些重复多次的体验,以及共度的美好时光,顷刻间都变得脆弱异常。

莉拉眼前出现了克林特微笑的样子,这让她猛地一阵心疼。贾里德也是这样笑的,希拉也是。

莉拉记得克林特没和她商量就结束做私人医生的事情。在那之前,他们为布置诊所,为诊所位置和所在城镇的选择做了很多准备。他们之所以选择杜林是因为三县中杜林人口最多,且没有精神科医生。然而,医治的第二个病人就让克林特灰心了,他当即决定做出改变。莉拉默默地承受了。莉拉为白费的这么多功夫而气恼,还要因为预期收入的减少重新安排家里的支出情况,另外,在其他条件大体相当的情况下,她宁愿住在城市,而不是三县的乡下。但只要克林特高兴,她都能默默地忍受。莉拉不想要什么游泳池,但克林特要就要吧。一天,克林特突然决定全家改吃瓶装水,买的瓶装水占了大半个冰箱。对此,莉拉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由他去吧。眼下,克林特让她去药店开莫非达尼,她也许会继续按克林特说的去做。但睡眠是种自然的状态,也许这正是她之所以能接受奥罗拉流感的原因,对她来说,尽管会有点变化,但说不上是太大的改变。到底会变成怎样,谁又能说得清呢!

埃薇昨晚在那儿吗?会有这个可能吗?她会不会在库格林高中体育馆看了高中联赛,看到高大的金发女孩一个单手上篮接一个单手上篮,像利刃一样突破了费耶特女子少年队的防守呢?这样,三双的事就能解释得通了,不是吗?

睡觉前你最好亲亲你的男人。

是的,也许你就是这样失去理智的。

“莉妮,我得挂了。”

没等莉妮回话,莉拉就按掉手机,把手机放回腰带。

这时她又想起了贾里德,于是重新把手机拿了出来。可她该说些什么?又真的有必要打这个电话吗?贾里德的手机能上网,他们的手机都能上网。贾里德对目前形势的了解也许比她还多。她儿子——幸好她生了个儿子,而不是女儿。至少今天莉拉对此心怀感恩。帕克夫妇一定快疯了。她发了条短信,告诉儿子放学后直接回家,告诉儿子她爱他,接着便放下手机。

莉拉仰头看天,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在和大多与毒品有关的犯罪行为做了近十五年的斗争后,尽管她会尽最大可能干好警察工作,但从莉拉自身的职位和立场出发,她对为这两个原本就要被送上电椅的冰毒制造者伸张正义毫无兴趣。从政治的角度考量,就更没有人会疾呼要快速处理这件案子了,尤其在可怕的奥罗拉流感肆虐的当下。但亚当斯贮木场旁的拖车是不知姓什么的埃薇在杜林县初次犯案的地方,莉拉对疯疯癫癫的埃薇又有点私人的兴趣。莉拉心想,埃薇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吧。她会在那儿落下一辆车吗?车上的储物箱里会有本驾驶执照吗?拖车离这儿不到五英里,为何不过去亲眼一看呢?但还有件事她得先做掉。

她走进奥林匹亚餐厅。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两个女服务员正坐在角落里的小隔间闲聊。一个服务员看见莉拉来了,连忙起身准备迎客,莉拉朝她挥挥手,让她尽管休息。餐厅老板格斯·沃伦坐在收银机前的凳子上,正在读一本迪恩·孔茨[67]的平装本小说。他身后有一台开着却静了音的电视机。屏幕的底部缓慢地滚动着一行字:奥罗拉危机持续恶化。

“我看过这部小说,”莉拉拍了拍沃伦手里的书,“说的是一条能用拼图游戏板和人类沟通的狗,是吗?”

“快走,别对我剧透。”他的口音像火腿汤一样重。

“抱歉。不过这本小说写得很好,你会喜欢它的。现在我们不谈小说了,给我杯咖啡带走,特大杯的清咖。”

沃伦走到咖啡机前,做了特大杯的清咖啡。这里的咖啡对莉拉来说正正好。格斯把一个硬纸板防热套套在杯身中间,盖上塑料盖,递给莉拉。看到莉拉要在钱夹里取钱,格斯摇了摇头。

“警长,不用付钱。”

“这钱必须得付。”莉拉的办公桌上放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不拿民众一分一毫。这是条不能打破的铁律。因为只要你一开始伸手,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利益交换便会随之而来。

莉拉把一张五美元的纸币放在柜台上。格斯把纸币推回莉拉面前。

“警长,这和你的警徽没关系。今天所有来这里的女人都能得到免费的咖啡。”他看了看两位女服务员,“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一个女服务员说,并向莉拉走来,“诺克罗斯警长,把这个扔进你的咖啡。它不会使咖啡好喝,但能使你保持警醒。”

女服务员递给她的是包古迪头疼粉[68]。尽管莉拉从没用过这种头疼粉,但知道这种头疼粉和反抗呐喊[69]以及带奶酪的土豆煎饼一样,是三县的主打特色。打开纸包,倒出里面的药粉,你会发现这种头疼粉和警察从格里纳兄弟后院小屋的拖拉机轮胎里找到的用塑料包着的袋装可卡因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格里纳兄弟和许多其他毒贩利用古迪头疼粉包装分装毒品的原因。古迪头疼粉比儿童常吃的排便药还要便宜一些。

“一杯咖啡含有三十二毫克的咖啡因,”另一个女服务员说,“我已经喝过两杯了。等聪明人解决了该死的奥罗拉流感以后我才会去睡觉。现在我绝不睡。”

4

作为杜林县唯一的动物检疫官有个好处——也许是仅有的一个好处——他不受任何人的辖制。从理论上讲,弗兰克·吉尔里得向县长和县议会报告,但县长和县议员们几乎从没莅临这幢平凡大楼后侧的动物检疫办公室,也没去过这幢大楼内的历史协会、文娱部和不动产估价办公室,这对弗兰克来说非常好。

他遛了狗,让它们平静下来(只要喂一把蒂姆博士牌的鸡味薯片它们就安静下来了)。确认它们喝够水以后,他又联络了高中生志愿者梅茜·韦特莫尔,确认梅茜六点会来再一次喂食遛狗。是的,轮值表上写着梅茜的名字,她应该会来。弗兰克给梅茜留了张字条,提醒她留意给几条狗喂食不同的药物,然后锁上门离开了。但离开办公室后他又想到,相比于照顾几条无家可归的狗,梅茜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弗兰克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今天早上,他把她吓着了。即便对自己,他也不愿承认这点,但他的确把女儿吓着了。

娜娜。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开始让他寝食难安。不是奥罗拉流感本身,却是与奥罗拉流感有关的一些事情。会是什么呢?

我得给伊莱恩回个电话,他心想,一到家就回。

回到埃利斯路四居室的小公寓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查看冰箱。冰箱里东西不多——两杯酸奶、一盒发霉的沙拉、一瓶甜蜜宝贝雷伊牌的烧烤酱、一组矿工女儿牌的燕麦黑啤,尽管这是种高热量的烈性啤酒,但弗兰克却认定这种啤酒不会危害健康——毕竟酒里有燕麦不是吗?弗兰克抓起一罐啤酒,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着狭小的手机屏幕上伊莱恩的照片,突然对可能被自己忽略的某种可能性有了一些清晰的认识:弗兰克害怕伊莱恩对他发怒(有点害怕),女儿娜娜害怕父亲对她发怒(他希望……只是稍稍有些害怕,对她幼小的心灵不会构成太大的伤害)。弗兰克不禁在想,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恐惧是不是构成一个家庭的基础呢?

我是个好人,他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接通了电话。“嘿,伊莱恩,因为我这边出了点事,抱歉没有马上给你回电话。真是太不幸了。我必须先把西尔弗法官的猫给埋掉,然后……”

伊莱恩不打算被西尔弗家死了猫的事情搪塞,她希望一通话就直奔主题。和往常一样,她的音量很快就高了八度。“我真是要谢谢你,你可把娜娜给吓坏了!”

“冷静一下好吗?我只不过让她到屋里画画。是因为那辆绿色的奔驰。”

“弗兰克,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她第一次去送报的时候发生的事吗?她说有辆前面有颗星星的绿色奔驰开到了人行道上,她不得不把车骑到内德尔哈夫特家的草坪上,你让我别管这种事,我就真没去管。”

他越说越快,如果不控制住自己的话,很快他的话里就会充满怒气。伊莱恩不会理解,有时他之所以咆哮是为了让人听见,至少让她听见。

“碾死西尔弗法官家那只猫的也是前面带颗星的绿色大轿车。一辆奔驰。我很确定娜娜上次遇险时碰到的就是……”

“弗兰克,娜娜说轿车偏离开上人行道的时候离她还有半个多街区远呢!”

“也许是,但或许要更近些,她之所以那样说是不想吓着我们,不想在碰到这种事以后被我们剥夺送报的工作。现在请冷静听我说,好吗?那时我随它去了。我在附近见过那辆奔驰很多次,可我都随它去了。”这话他都说过多少遍了?为什么这会让他想起娜娜整天在唱,唱到他觉得自己要疯的《冰雪奇缘》里的那首歌?他使劲抓着啤酒罐,罐身出现了明显的凹痕,如果继续用力,啤酒罐肯定会被他抓破。“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它轧着了可可。”

“谁是……”

“可可!可可!就是西尔弗法官家的那只猫啊!伊莱恩,下次就可能是我的孩子了!下次就轮到我们的孩子了!长话短说,那辆车是住在山上的加思·弗利金杰的。”

“是那个医生家的吗?”伊莱恩的语气严肃起来,她终于上心了。

“就是他。我去找他谈的时候,猜猜怎么着?伊莱恩,他吸毒吸多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吸毒吸多了。他吞吞吐吐,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没报警,直接去他家了吗?就跟你去娜娜学校,在娜娜和所有孩子面前训斥她的老师,像个疯子似的大吵大闹的那次一样吗?”

又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了,弗兰克气不打一处来,手握着啤酒罐的力道更大了。伊莱恩总喜欢翻旧账。除了这事以外,拳击厨房墙壁的事以及弗兰克说她父亲满嘴喷粪的事也经常被拿出来说。翻来覆去,伊莱恩说的还是这些老花样。在我躺进棺材以后,伊莱恩会告诉别人,二年级的时候娜娜的老师取笑她的科学课作业,娜娜因为被老师笑话而躲在房间里哭,为此我对她的老师咆哮了一通。这件事说厌以后,她会把我朝芬顿太太怒吼的事情拿出来说。芬顿太太老爱在娜娜骑三轮车的路线上洒除草剂,娜娜就会把有毒的气体吸进去,我不吼她吼谁?如果能让你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一天,把我塑造成一个坏人也未尝不可。但现在我会尽量把音量放低。伊莱恩,这次我绝不能让你逼我失控。必须有个人得看好我们的女儿,在这点上,显然你难以胜任。

“作为父亲,这是我的责任。”这种语气是否有点自大,弗兰克完全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会不会因为撞死一只猫而被捕,但我必须保证娜娜不会被他撞着。如果吓唬他能……”

“告诉我你没有像查尔斯·布朗森[70]那样对付他。”

“当然没有,我对他非常理性。”这点至少是接近事实的。他没有理智对待的是那辆奔驰,而不是医生本人。他很确定,弗利金杰那么出色的人一定为自己的爱车上了许多保险。

“弗兰克。”伊莱恩说。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许是看到娜娜在车道上画画时你该问而没有问的那个问题。”

“什么?我该问什么问题?”

“‘亲爱的,你为什么没去上学?’你该问她这个问题。”

娜娜没去上学吗?一直困扰着他的也许就是这个。

“今天早上阳光可好了,我只是——我只是想说,今天比较像是个夏天。我忘了现在是五月。”

“弗兰克,你实在太分不清主次了。你这么关心女儿的安全,却不记得今天她应该去上学。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注意过她在你那儿做了什么作业吗?你知道她在作业本上写了些什么,读的又是什么课本吗?以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的名义……”

他可以忍受伊莱恩的诸般说教——他也愿意承认其中有许多说得都很对——但却无法忍受“以耶稣的名义”这种说辞。上帝的独生子多年前不会从圣公会教堂的地板下找到只浣熊,并用木板把地板上的洞给封上,他不会把衣服披在娜娜背上,也不会给娜娜喂东西吃,更不用说照顾伊莱恩了。弗兰克做过这些事情,这种事和上帝的奇妙全能扯不上任何关系。

“伊莱恩,别扯这扯那的,快点说正事。”

“除了自己,你不会去关心任何人。你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你永远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别人都不理解你。因为你一贯以这种角度看问题。”

我能忍受,我能忍受,我能忍受,我能忍受,可用心想想,哦,上帝,伊莱恩可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娘儿们啊!

“她生病了吗?”

“哦,现在你着急了吗?”

“她刚生过病还是正在生病?她看上去好极了。”

“她很好。我让她待在家是因为她来月经了。这是她第一次来月经。”

弗兰克大吃一惊。

“尽管我去年跟她解释过迟早会来月经,但真的来了以后,她还是心烦意乱,还稍稍有点害怕。另外,因为床单上弄上了血,她感到很羞耻。对月经初潮来说,她的量有点多。”

“她怎么会……”片刻间弗兰克说不出话了,他只能像咳出误吞进气管的食物一样把接下来的话说完,“老天,她不会真的来月经了吧?她才十二岁啊!”

“你觉得她永远都会是那个穿着闪亮靴子,戴着精灵翅膀的小公主吗?”

“不会,可……十二岁还太早了吧。”

“我是十一岁来月经的。弗兰克,这不是我想和你讨论的问题。我想和你说的是,你女儿腹部绞痛、意志消沉、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在车道上画画,因为画画能使她振作起来。这时她的爸爸却对她莫名发火,大吼大叫……”

“我没有大吼大叫!”这时,啤酒罐终于被他捏扁了,带着泡沫的啤酒沿着他的手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你不仅咆哮,还使劲拉她那件衬衫,她最喜欢的那件衬衫……”

弗兰克震惊了,感到泪水刺痛了自己的双眼。和伊莱恩分开后他哭过几次,但从没在和伊莱恩谈话时哭过。事实上,他害怕伊莱恩会抓住他暴露的任何弱点,以那些弱点作为武器,把他完全撕开,吞食他的心脏,他脆弱的心脏。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在为她担心啊。弗利金杰可能是个赌徒,可能是条毒虫,也许两者都是,他有辆大轿车,他轧死了西尔弗法官的猫。我担心娜娜也会碰到这种事。我必须采取行动。我必须这么做。”

“你表现得像世上唯一担心娜娜的那个人,可你不是。真正为她担心的人是我,让我最感到担心的人恰恰就是你。”

弗兰克无话可说。伊莱恩方才所说的话可怕得几乎让他难以理解。

“你要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法庭上见,让法官对你周末见女儿的权利进行重新考量。”

权利,弗兰克心想,什么狗屁权利!他真想对着手机大吼大叫。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伊莱恩,换来的却是伊莱恩在探视女儿的问题上的纠缠。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还好吧。午饭吃了一大半,她说要小睡一会儿。”

弗兰克脚跟没站住,身体后仰,捏扁的啤酒罐掉在了地上。一直困扰他的就是这个,而不是娜娜为什么没去上学。他知道娜娜心烦意乱以后会怎么做:娜娜会睡一觉调整好心情。可让娜娜感到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却是他。

“伊莱恩……你没看电视吗?”

“什么?”伊莱恩完全没有理解话题的突然转变,“我用录像机补看了几集《每日秀》[71]。

“伊莱恩,你没看新闻吗!现在每个频道都在播放那条新闻!”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

“把她叫起来!”弗兰克大声叫道,“还没睡着的话,快把她叫起来!现在就让她起来!”

“你不是说真……”

弗兰克希望自己只是在说胡话,但这回他的确是在说真的。

“别问问题,去把她叫起来!就现在!”

弗兰克挂断电话,朝门口跑了过去。

5

埃里克、柯特和肯特一边大笑一边互相逗弄,大摇大摆地从高中穿过树林走了过来,这时贾里德已经搭好了自己的掩体。

“这肯定是恶作剧。”贾里德觉得说话的人应该是肯特,肯特的声音已经没有贾里德刚才在更衣室里听到的那么狂热了。

有关奥罗拉流感的传言已经流传开了。女孩们都在走廊里哭个不停,一些男孩也哭了。贾里德看见留着胡子、穿着牛仔搭扣衬衫、身材健壮、平时指导校辩论队的数学老师,正在告诉几个高中二年级学生她们应该镇定下来,他说很快就会没事了。教公民学的莱顿夫人走近这位数学老师,把手指戳进搭扣衬衫的两个搭扣之间。“说得倒是轻巧!”她大声嚷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病不会出现在男人身上你才会这么说!”

这种事真是诡异,但绝不仅仅是诡异。贾里德感觉自己正面临一场风暴,暗紫色的云不断聚集,云中还不断划过闪电。那时,这世界看上去已经不再诡异了,这世界看上去完全不成样子了,而像是你被弹过去的另一个地方。

有别的事可以关注,这让贾里德略松了一口气,他至少可以轻松一会儿。他正在实行一项单人行动,名叫“揭发这些蠢蛋”。

父亲曾经告诉他,休克疗法——现在人们又把这种疗法称为电休克治疗——事实上对一些精神病患者来说非常有疗效,这种疗法能对人类的大脑起到安抚作用。如果玛丽问他这次行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会告诉她这就像在进行电休克治疗一样。一旦所有学生看见埃里克和他的爪牙们摧毁老埃茜的小棚,听见他们对她乳房的嘲笑——贾里德确信,他们一定会这么干——学生们肯定会受到“电击”,从而变成更好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会使另外一些人受到“电击”,在选择约会对象方面变得更为谨慎。

这时,那帮暴民已经快到攻击地点了。

“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那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为卓越的恶作剧。这件事已经上了推特、脸书、手机上的图片分享应用和所有其他社交媒体。女人们会一睡不醒,脸上蒙着一层毛毛虫似的东西。你说你看到那个老女人脸上也有一层那样的东西。”说话的人显然是那个浑蛋柯特·麦克劳德。

埃里克跳过老埃茜地盘边缘一堆松动的石头,第一个出现在贾里德的手机屏幕上。“埃茜,宝贝,甜心,听得到我在叫你吗?肯特想钻进那层膜,给你暖暖身子。”

贾里德选择的监视地点是离斜顶小棚三十英尺的一处蕨树丛。从外面看,这里的蕨类植物长得很密,但中间几乎都是裸露的泥土。地上有些橙白色的动物皮毛,有只动物在这里露营过,很可能是只狐狸。贾里德伸出手臂,把苹果手机的照相镜头通过叶片之间的缝隙对准了老埃茜躺着的小棚门口。正如肯特所说,埃茜的脸上有层生长物——如果说先前有点像蛛网的话,现在这层物质已经变硬了,如同所有人在手机、电视新闻和其他社交媒体上看到的那样,成了一副白色的面罩。

这正是让贾里德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流浪的老太婆四肢张开,躺在地上,脸上长满了那种被称为奥罗拉的鬼东西,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如果把“电休克治疗”的那套理论告诉玛丽,贾里德觉得玛丽一定会问他,为何没有出手制止,而只是把埃里克三人组实施暴行的一幕拍下来。这时,他原本构建的逻辑体系有了松动。母亲教育他不仅要保护自己,而且要保护别人,尤其是女孩子们。

埃里克蹲在小棚门前空地上被白色物质蒙住脸的老埃茜身旁,手里拿着一根小棍。“肯特,你在哪儿?”

“怎么了?”肯特站在离埃里克几步远的地方。他抓着T恤衫的领子,神色非常不安。

埃里克用小棍碰了碰埃茜的面罩,然后把小棍抽回。一缕白色的物质被小棍带起。“肯特!”

“我没说错吧!”肯特的声音高了八度,几乎相当于尖叫。

埃里克朝朋友摇了摇头,似乎在表示惊讶,惊讶中又带着些失望。“你他妈的朝她脸上吐了些什么东西啊!”

柯特大笑出声,这让贾里德一阵抽搐,他周围的灌木丛也发出了声响。好在没人注意到这边。

“浑蛋埃里克!”肯特冲到埃茜的人体模型般的躯干旁,踢了几脚,把它踢倒在近旁的矮树丛里。

肯特发怒也没能转移埃里克的注意力。“你非得等它干了以后再走吗?把痰留在这样一个老太婆的脸上,这样做也太低级了。”

柯特晃到埃里克身边,做近距离的观察。他晃荡着脑袋,一边旁若无人地舔着嘴唇,一边看着埃茜,像是在收银台前考虑要买薄荷糖还是酸味糖似的。

贾里德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如果他们想伤害她,他必须阻止他们。可他也许没法去阻止,因为他们有三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这和事情的对错无关,和在社交媒体上警示他人无关,和别人怎么想也没有太大关系,这件事只与玛丽有关,贾里德希望向玛丽证明,他比埃里克好,但依目前的情形,他能证明这点吗?如果他确实比那些家伙好得多,就不会陷于目前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他早该做些什么,让埃里克三人组滚蛋了。

“把老太婆脸上的东西刮干净,我就出五十美元,”说完柯特转身面对肯特,“你们俩都可以得到这笔钱,刮干净以后我马上付钱。”

“你们谁爱刮谁刮。”闷闷不乐的肯特走到被自己踢倒的人体模型躯干旁,把脚重重地踩在模型身上,模型胸膛上的塑料发出“砰砰”的爆裂声。

“给一百万我也不干。”依旧蹲在小棚门口的埃里克拿棍子指着柯特说,“但如果你肯出一百美元,我可以在这儿挖个洞——”说着他用棍子敲了敲埃茜的右耳,“——并往里面撒尿。”

贾里德可以看见埃茜的胸膛正一起一伏。

“你们是认真的吗?要是我真出一百美元呢?”柯特明显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但一百美元对高中生来说毕竟是个不小的数目。

“没有,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埃里克对同伴眨了眨眼,“我不会让你付钱,这事我可以免费干。”说完,他朝埃茜俯下身子,把棍头戳到埃茜耳朵旁的硬膜里。

贾里德得做点什么。他不能只在一旁录像,任由他们对埃茜为所欲为。那你为什么不行动呢?他扪心自问,可这时他紧捏手机的手却汗津津的。贾里德手一滑——伴随着“哟”的一声惊叫——手机咔的一下掉进了蕨树丛里。

6

尽管紧踩着油门,动物检疫官的小型皮卡也开不到每小时五十英里。皮卡开得慢不能怪汽车发动机的调速器,是因为这辆皮卡太旧了,这又是间隔不久的第二次出行。弗兰克几次向镇议会请愿,希望买一辆新的皮卡,但每次的回应并没什么区别:“我们会好好考虑的。”

弗兰克一边弯腰开车,一边想象着把城里的议员们都捣成肉酱,他们让他停手时他会这么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他看见路旁到处都是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落单。她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聊天,相互拥抱,有的女人甚至在哭。即便弗兰克·吉尔里闯过停车标志和红灯,也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他一眼。弗利金杰嗑药嗑多了的时候一定也这样开车,弗兰克心想。吉尔里,当心点,别轧着哪家的猫,别轧着哪家的孩子。

可我得赶紧找到娜娜,找到我的娜娜!

手机响了,弗兰克没看手机,飞快地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是伊莱恩打来的,伊莱恩正在手机那头哭泣着。

“她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脸上都是黏糊糊的东西!蛛网一样的白色黏性物质!”

弗兰克把车开过街角抱成一团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像是参加某类医疗演示活动的听众。“她在呼吸吗?”

“在呼吸……我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动……先是抖动着冒出来,然后再被吸进去……哦,弗兰克,我想是在她嘴里,附在她舌头上!我这就去拿指甲刀,把它们剪断。”

弗兰克眼前突然出现一幅画面,这幅画面非常绚烂,极其真实,刹那间眼前的道路几乎看不到了:弗兰克眼前出现的是苏珊娜·布赖特利夫咬下丈夫鼻子的那一幕。

“伊莱恩,千万别!”

“为什么不能?”

在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事情发生的这一天,这个女人没看新闻,却在看《每日秀》的重播,她怎么会这么傻呢?但这就是西弗吉尼亚克拉克斯堡的伊莱恩·疯女人。热衷于评判是非,却对信息漠不关心,这就是伊莱恩。“因为一剥下白色物质她就醒,醒了以后,她会发疯。不,不是发疯,更像是发狂。”

“你不会是说……娜娜永远不会……”

弗兰克心想,就算能醒,她也不再会是以前的娜娜了。金斯曼的妻子显然不是以前那个甜美温顺的女人了。

“伊莱恩……亲爱的……你快打开电视自己看看吧。”

“我们该怎么办啊?”

现在你倒来问我了,弗兰克心想。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你才想到要问我弗兰克,我们该怎么办。在心酸和沮丧中,弗兰克感到一丝满足。

感谢上帝,弗兰克终于把车开到了家所在的街道,很快就要到家了。很快就没事了。他会把一切都解决的。

“我们这就把她送到医院,”他说,“现在他们可能知道怎么治这种病了。”

他们最好知道怎么治,他们最好已经知道怎么治了。因为这可是娜娜,这可是他的女儿娜娜啊! uLY6Nqm9+o/iGHRv2yBbzLDBd2hXXjZQ5jNZcM6SU1z2sNq+Ftk3p8wzZfcnL1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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