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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除了单人铺位、不锈钢马桶以及天花板角落里带灯泡的摄像探头以外,A区的十二号牢房里再没有其他物什。牢房里没有摆桌子,墙上也没有漆出专门挂照片的地方。克林特替躺在铺位上的基蒂·麦克戴维做检查的时候,科茨从门外拉了把塑料椅子坐了上去。

“她怎么样了?”科茨问。

“她活着,生命力很强。”克林特直起腰。他摘下外科手套,把手套放进塑料袋,接着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笔,开始做笔记。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像树的汁液一样有点黏,同时还有点硬,通气性不错,基蒂完全可以透过这层东西自由呼吸。它闻上去似乎有种泥土的气味,还稍稍带点蜡质。如果你非要我说,我觉得这是某种真菌类物质,但它的行为方式却和我以前见过的、听说的都不同。”尽管只是在讨论这个问题,克林特却像攀爬由恶心物质堆成的山那样难受。“生物学家可以取些样本,放到显微镜下研究。”

“我听人说最好不要除去这层东西。”

克林特按下圆珠笔,把笔和笔记本塞进大衣。“别担心,我原本就不是什么生物学家。既然她看上去还不错……”

基蒂脸上的生长物白而透明,紧贴着皮肤,让克林特联想到裹尸布。看得出,基蒂的眼睛是闭着的,而且克林特觉察得到,基蒂现在正处于快速眼动期[45]。尽管不知道原因,但基蒂在这层东西底下做梦的念头让克林特非常担心。

一小束一小束膜状物质从基蒂软绵无力的手和手腕上出现,像被微风吹过似的飘落在她囚服的腰部,渐渐连接在一起。依照这种传播态势,克林特推测这层膜很快就会覆盖基蒂全身。

“看上去像精灵手帕。”监狱长抱着手臂说,她只是在沉思,并没有表现出不安。

“什么精灵手帕?”

“就是蜘蛛在草地上结的网啦。早晨露水还没消失时草地上经常能看见蜘蛛网。”

“嗯,是的,有时后院的草地上会有。”

他们安静地看着膜状物质的微小卷须。基蒂的眼皮在包裹物下不停鼓动,不停变换着方位。她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她是否梦见了毒品到手的那一刻?基蒂曾经告诉他,相比吸毒所带来的快感,她更喜欢毒品快要到手的那种感觉——那种甜蜜的期待。她是不是梦到了用刀具割伤自己?是不是梦到了那个声称揭发他行动就要杀死她的毒贩洛厄尔·格里纳?或者说她的脑子彻底坏了,被那种以结网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病毒(如果真是一种病毒的话)抹了个精光?从神经学的角度考虑,基蒂转动的眼珠是否相当于断裂了还冒出火花的电线呢?

“真他妈可怕,”贾妮丝说,“我平时可不会轻易说这种话。”

克林特很高兴莉拉会来找他。尽管两人之间现在有了一些芥蒂,但克林特却渴望看到妻子的脸。“应该给儿子打个电话。”克林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层的看守兰德·奎格利把头伸进来。他飞快又不安地向失去意识、脸被一层薄膜笼罩的基蒂看了一眼,然后转向监狱长,清了清喉咙说:“警长估计会在二十到三十分钟后来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补充道,“监狱长,我已经从布兰奇那里接到了连班的命令。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待在这儿。”

“很好。”科茨监狱长说。

离开牢房的路上,克林特简要地向科茨介绍了谋杀现场发现的女人,以及莉拉正要把她带来的事情。一反往常,监狱长对这种程度的违规不以为意,一心在想米凯拉告诉她的事。克林特对监狱长的态度感到欣慰,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科茨把她从米凯拉那里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克林特。

克林特以为监狱长在跟他开玩笑,但科茨很快把手机版《纽约时报》的首页给他看,“传染病可怕蔓延”这几个大字占据了首页的头条位置。标题下的文章里说,女人们在睡梦中渐渐被一种膜状物质裹住,怎么叫都叫不醒,西部时区已经因此发生了大规模骚乱,洛杉矶和旧金山市发生火灾。克林特注意到,或许因为移除膜状物质会导致恶果只是个谣言,又或许这种说法的确是真的而报界不想引发大规模惊慌,报道没有提及移除这层物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这件事上,谁又能说得清真假呢?

“克林特,你可以过几分钟再给你儿子打电话,这事太他妈的大了。除了你、我、办公室里的布兰奇和负责维修的邓菲,只有当班的六个警卫。我们这些人要管一百一十四名女犯,还有一个正在被送来的路上。像奎格利一样,大多数警卫知道要履行职责,希望他们能秉持这一观念。其他的我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了,因为我既不知道增援的人何时会来,也不知道他们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克林特明白监狱长的意思。

“那好。医生,首先我们该拿基蒂怎么办?”

“我们可以联系疾病控制中心,让他们派些穿防护服的小伙子把她带走去做检查,可是……”说着克林特双手一摊,表示这样做毫无意义,“你说这种病传播得很广,新闻显然也这样认为。既然这样,在真正有效的方法被找到之前,我们很难得到实质性的帮助,你说是不是?”

科茨仍然抱着胳膊。克林特觉得她也许正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在颤抖。想到这儿,他的感觉稍微好了点,但想到目前的事态,他的情绪又糟了起来。

“我们无法指望圣特雷莎医院的急救人员或其他任何人把她接走,那儿也许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们可以四处打打电话,但这只是我的美好愿望而已,”克林特说,“我们可以把她关在牢里,将她隔离起来。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她,即便戴着手套。瓦妮莎可以在岗亭里对她进行监视。如果情势有变化,她有痛苦的表现,或者醒来,我们可以马上跑过去。”

“这法子听起来不错,”监狱长把手轻轻挥向一只正在她身旁飞舞的飞蛾,“愚蠢的小虫子!真该死,它们是怎么飞进来的?好,现在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余下的人怎么办?该对她们进行什么治疗?”

“你这是什么意思?”克林特伸出手,朝飞蛾拍过去,但没有打到,飞蛾很快盘旋飞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灯罩上去了。

“如果她们都睡着的话……”监狱长朝麦克戴维所在的牢房指了指。

克林特摸了摸前额,暗地里有点希望自己在发烧。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道略显疯狂的多项选择题。

怎样让囚犯们保持清醒?在下列选项中进行多项选择。

1.在监狱的公共广播系统中循环播放重金属音乐。

2.给犯人们每人发一把刀,让她们在感觉有睡意的时候割一下自己。

3.给每人发一袋右旋苯丙胺[46]。

4.以上所有选项。

5.无论如何都没用。

“我可以开药让她们都保持清醒,但贾妮丝,这里几乎所有犯人都是瘾君子,在我看来,服用刺激中枢神经的药物让她们兴奋起来既不安全也不健康。再说,莫达非尼[47]之类的药物一次也开不了一百片,要不来爱德药妆店的药剂师肯定会怀疑。关键是,我现在还找不到好的法子帮她们。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让事态保持正常,抑制住恐慌情绪,同时希望能有一些解释和治疗上的突破,否则……”

在委婉说出目前唯一的应对办法(虽然这办法完全不好)之前,克林特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说:“我们顺其自然吧。”眼下的事态和克林特熟悉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太一样。

科茨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到A区外的走廊以后,监狱长告诉奎格利传话下去:任何人都禁止触摸麦克戴维脸上的不明生长物。

2

做木工的犯人一般是在木工房里吃饭,而不是食堂,天好的时候,她们会被允许在木工房外的阴凉处吃饭。这种安排让珍妮特·索利非常满意。诺克罗斯医生打电话时,珍妮特在花园里突然感到头疼,现在她感觉更疼了,像是有根钢条从左侧太阳穴往里钻似的。木工房的油漆臭味没能帮她缓解疼痛,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许会有帮助。

十二点差十分,两个戴红帽子的囚犯——这天被指定进行午餐服务的犯人——推进来一张放着三明治、柠檬水和巧克力布丁杯的滚轮桌。十二点的时候,蜂鸣器响了。珍妮特拧了一下正要完成的椅子腿,关上了加工的机床。六七个囚犯和她做了一样的操作。木工场里的声音一下子降下来很多。在六月就已经很热的木工房,只有雷·登普斯特用来清扫最后一排机器和墙壁之间锯末的强力真空吸尘器在发出稳定而高亢的哀鸣声。

“犯人,把那个给关掉!”蒂格·墨菲大声喊。他是个刚被雇用的狱警。和大多数新来的人一样,墨菲因为对自己没自信而经常大吼大叫。“现在是吃饭时间,你没听到蜂鸣器在响吗?”

雷开腔了:“警官,我只是想把这里……”

“关掉,我让你关掉!”

“遵命,警官。”

雷关闭真空吸尘器,猛然的安静让珍妮特既放松,又感到有几分战栗。珍妮特的双手在工作手套里发疼,头在油漆的臭味之间疼痛。她只想回到放有阿司匹林(医生开的绿色药片,但每个月只能吃十几粒)的舒适的B区七号牢房。吃上一片阿司匹林以后,她也许可以一直睡到傍晚六点的晚餐时间才起床呢!

“举起双手排队,”墨菲警官反复地唠叨,“女士们,举起双手排队,让我看到你们手里的工具。”

她们排好队。站在珍妮特前面的雷咕哝着:“墨菲警官真是头肥猪。”

“也许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过蛋糕了吧。”珍妮特小声回了一句,雷听到后咯咯地笑了。

囚犯们举起了各自的工具:手动磨砂机、螺丝刀、钻孔机和凿子。珍妮特很想知道男性囚犯是否被允许接触这类具有潜在危险性的工具,尤其是可以当作杀伤性武器的螺丝刀。珍妮特知道,螺丝刀可以用来杀人。珍妮特觉得头部仿佛被一把螺丝刀直插而入,螺丝刀找到头颅里面的脑组织把它们搅乱,让她疼得钻心。

“女士们,今天‘野餐’怎么样?”据说墨菲警官原来是个高中教师,后来因为教师队伍缩编而没了工作,“也就是说……”

“‘野餐’……”珍妮特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警官刚才说的词,“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到外面吃饭了。”

墨菲把手指向珍妮特。“我们中间还有个罗德学者[48]呢。”说话时他微微带着笑,可见并没有恶意。

工具在被一一查过以后被收进一个铁柜子里,很快铁柜子就被锁上了。家具组成员慢吞吞地走到滚轮桌旁,拿起三明治和放着饮料的纸杯,等待墨菲点名。“女士们,马上就要进行激动人心的户外用餐了。谁给我拿一个汉堡和几块乳酪好不好?”

“小可爱,快拿去吧。”安琪尔·菲茨罗伊屏着呼吸小声说。墨菲瞪了她一眼,安琪尔报以无辜的凝视。珍妮特对墨菲稍感同情,但正如她母亲过去常说的那样,同情换不来面包,在珍妮特看来,墨菲能在这儿待上三个月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女犯们从木工房鱼贯而出,她们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木工房的墙壁。

“你拿的是什么三明治?”雷问她。

珍妮特往三明治里看了看。“鸡肉的。”

“我是金枪鱼的,想跟我换换吗?”

珍妮特不在乎拿的是什么三明治。她一点都不觉得饿,于是她就和雷交换了三明治。她强迫自己吃下三明治,希望能感觉好点。她喝了口柠檬水,觉得有点涩,雷给她递布丁杯时,珍妮特却摇了摇脑袋。巧克力会触发偏头痛,如果现在的头疼转化为偏头痛的话,她就必须去医务室开佐米曲普坦[49]了,佐米曲普坦只有在诺克罗斯医生当班的时候才能开。但两个上日班的医务助理据说都没来上班,她们不来可拿不到药啊。

一条水泥路通向监狱主楼,水泥路上装饰着褪色的跳房子方格。几个女人站起来,走到水泥路上,一边唱着孩提时代想必已经学会的童谣,一边开始玩跳房子游戏。珍妮特觉得这非常有趣,人当真会记住那么久远的事情啊!

她就着最后一口发涩的柠檬水咽下最后一点三明治,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头痛是不是好点了?也许吧。不管怎样,她们至少还要玩上十五分钟。她可以小睡一会儿……

这时皮特斯警官突然像玩偶盒里调皮的玩偶——或者说像藏在岩石下的洞穴巨人——那样从木工房探出头。他看了看玩跳房子的女人,然后把目光转到坐在墙边的女人们身上。他的视线定格在珍妮特身上。“索利,到我这边来,我有事要你办。”

该死的皮特斯。这个喜欢捏奶和揉屁股的坏家伙,他总喜欢在几个摄像探头监视不到的地方干些坏事。皮特斯知道探头照不到哪些地方。报告的话,皮特斯就不仅仅是捏奶了,他会把你的乳房拧得生疼。

“警官,现在是我的午休时间。”珍妮特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

“看来你是不鸟我了。快别睡了,到我这边来!”

墨菲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但在女子监狱工作的一条铁律闪现在他脑海中:禁止男性狱警和任何一个女囚独处。“唐,犯人必须结伴才能行动。”

皮特斯脸红了。在就骚扰一事被科茨监狱长教训了一番以后,在收到布兰奇·麦金太尔因为国内形势“必须”连班的电话以后,他实在没心情受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的教育。唐看过了手机,知道“国内形势”指的是一些养老院的老太太身上长出了真菌。科茨真是疯了,这点传染病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我不需要她有同伴,”唐说,“有她就够了。”

墨菲肯定会这样算了,珍妮特心想。在这个地方他只是个娃娃。可墨菲却让她吃了一惊。

“必须结伴才行。”他重复了一遍。也许墨菲警官真能让皮特斯改主意呢!

皮特斯想了会儿。靠在木工房墙上的女人们看着他,跳房子游戏也停下了。她们是犯人,但同时也是目击证人。

“哟,喂。”安琪尔女王般地挥了挥手,“哟,喂。皮特斯警官,你了解我,我很高兴帮你的忙。”

唐突然警觉——尽管有些荒唐——他觉得菲茨罗伊不知怎的知道他在想什么。自然,她不会知道。安琪尔只是像其他任何时候一样,尽全力去激怒人。尽管他有时想和那个疯子一起待上五分钟,但这会儿他一秒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不,菲茨罗伊不行,这次绝对不行。

他手指着雷。“你,段普斯特,也一起过来。”有些女犯咯咯地笑开了。

“我叫登普斯特。”雷带着自尊地说。

“我才不管你叫登普斯特、段普斯特,还是其他的狗屁斯特呢。你们俩,都给我过来。不要让我再请你们一次,至少在我心气不顺的今天不要。”说完他看了看自作聪明的墨菲,“老师,我们回头见。”

这句话让女人们更是嬉笑不已,这些舔人屁眼的娘儿们!墨菲是个新来的,还不知道这里的深浅。但女犯们就不同了,谁都不想被皮特斯警官盯上。这个地方的女人们一点都不傻,唐心想。

3

皮特斯警官带着珍妮特和雷走了四分之一的水泥路,然后让她们立定在午饭时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兼探视室外面。珍妮特有了种种很不好的感觉。皮特斯开门以后,珍妮特站着没动。

“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这位犯人,你眼睛瞎了吗?”

珍妮特当然没瞎。她看见一个拖把靠在放拖把的桶上,还在一张桌子上看到了一个塑料桶。塑料桶里没有布丁杯,而是放满了抹布和清洁用品。

“这本该是吃午饭的时间,”珍妮特试着表达愤怒,但声音中的颤抖却显示了她的底气并不是那么足,“另外,我们已经有工作在干了。”

皮特斯把身体倾向珍妮特,扬起嘴唇露出几颗牙齿,雷害怕得紧缩在珍妮特身边。“那你可以把接下来这项工作列在你的工作清单上面,之后告诉你的牧师,行不?现在你们都给我进来,如果不想上操守不良名单的话,就别再反抗。我今天过得很不痛快,情绪非常差,如果不想火上浇油的话,就快点给我进来。”

接着,他往右侧挪了挪,挡住最近一个摄像探头的视线,然后从雷的工作服后面抓住雷,用手指钩住雷运动胸罩的弹性肩带,把雷推进休息室。雷踉跄了几步,抓住零食机的边缘才不致跌倒。

“好吧,好吧!”

“什么好吧?”

“皮特斯警官,我们听你的!”

“你不能推我们,”珍妮特说,“这是不对的。”

唐·皮特斯揉了揉眼睛。“闭上你的臭嘴,把话说给在乎你的人去听。明天是探监日,这个地方脏得像个猪圈一样。”

在珍妮特看来,这里一点也不脏。她觉得休息室看上去很不错,但她怎么看并不重要。如果穿制服的狱警说这个像个猪圈,这里就像个猪圈。在杜林县的所有管教所里,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世界其他地方多半也一样。

“你们俩负责把休息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我之后会来检查你们干得好不好。”

他用手指着盛放清洁用品的塑料桶。

“登普斯特,你负责这个。‘这是不对的’小姐负责拿拖把。我希望地板能干净到可以直接从上面取食的程度。”

我很愿意直接从地板上取东西喂你,珍妮特心想,但她没多说什么,径直朝摇晃着的拖把桶走过去。她才不想上操守不良名单呢!否则,下个周末她很可能无法在这个房间跟与她妹妹同来的儿子见面。他们来这儿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但她的小心肝博比却从没对长途旅程抱怨过一句。但这时她的头更疼了,她只想吃一片阿司匹林,好好打个盹。

雷查看着清洁用品,拿了个喷雾罐和一块抹布。

“登普斯特,你在闻碧丽珠清洁剂吗?你想用鼻子吸它过瘾是不?”

“不是。”雷说。

“你喜欢吸毒上瘾,不是吗?”

“不是。”

“什么不是?”

“皮特斯警官,不是这样的。”

雷开始擦一张桌子。珍妮特在墙角处的水槽里向放着拖把的桶里灌满水,弄湿拖把,拧出水分,开始拖地。透过监狱前面的铁丝网,珍妮特看到西拉文路上来往的车辆载着自由的人们上班、回家、去丹尼餐厅吃午饭——去其他任何地方。

“索利,到我这边来。”皮特斯说。他站在零食机和冷饮机之间,这是个监控盲点,犯人们常在这里接吻,交换药物和香烟。

珍妮特摇了摇头,继续拖地。拖把留在地板油布上的长条水痕很快就干了。

“下次还想见儿子,就马上给我过来。”

我应该说不,她心想。应该告诉他离我远点,不然就上报给监狱长。但他已经蒙混过去很多次了,这也是个事实。所有人都知道皮特斯是什么德行。科茨想必也知道,尽管她一直强调对性骚扰的零容忍态度,但皮特斯却一直在搞性骚扰。

珍妮特低着头,手拿拖把步履艰难地走到两个机器之间的狭小隐蔽处。

“进去。背靠着墙。别去管什么拖把,你可以把拖把扔了。”

“警官,我不想干这个。”她的头皮不停地跳,疼得非常厉害。沿着走廊过去就是B区七号房间,她的阿司匹林就在房间的小架子上。

“不进去的话,你就等着上操守不良名单,失去探视资格吧。我会拿出证据,让你一直留在操守不良名单上,你的日子就到头了。”

还有,明年假释的机会就没了,珍妮特心想。不能好好度日,假释机会被毁,回到原点,一切结束。

珍妮特从皮特斯身边挤过去,皮特斯把臀部撞向她,让她感到他勃起的阴茎。珍妮特背靠着墙站着,皮特斯把身子挪了过去。珍妮特能闻到皮特斯的汗味、须后水味和生发油味。珍妮特比皮特斯高,她可以看见皮特斯背后的狱友。雷停下了手里的活,眼里满是害怕、惊慌,可能还有愤怒。她抓住碧丽珠的罐子,慢慢举起它。珍妮特微微摇了摇头。皮特斯没有看见她在摇头,他正忙着拉开裤子上的拉链呢!

雷放下碧丽珠罐子,继续擦不需要再擦、原本就没必要擦的桌子了。

“抓住我的鸡巴,”皮特斯说,“我需要放松放松。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如果站在面前的是科茨那个贱人就好了。我想把她那个扁平的屁股抵在墙上。如果是她的话,可不会就这样算了。”

被抓住阴茎以后,皮特斯开始不断地喘息。这一幕实在有些荒唐。皮特斯的鸡巴都不到三英寸长,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会想被别的男人看到,不过这时他的鸡巴已经很硬了。她知道该怎么做,大多数女人都知道。男人们有欲望,你要帮他们发泄,发泄完以后他们就忙别的去了。

“老天,真是太爽了!”他喘着粗气说。皮特斯的呼吸里有股辣肉的腐烂气味,也许他刚吃过速食香肠或意大利辣肉肠呢!“等等,把手伸过来。”珍妮特把手伸到皮特斯面前,皮特斯往她的掌心吐了口唾沫,“揉揉我的蛋。”

珍妮特照办了,她一边揉皮特斯的阴茎,一边看着皮特斯背后的那扇窗。她十一岁被继父侵犯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技巧,后来在已故的丈夫那里又练至纯熟。如果能找到样东西盯着看,把视线聚焦在某一点上,你就能假装正专注于一件突然发现的有趣的事情上,而忽视自己身体的感受了。

一辆县警察局的警车在外面停下,珍妮特看见警车先是停在内外两道门之间的空地上,在内门轰隆隆打开以后又停在了监狱院子里。科茨监狱长、诺克罗斯医生和兰普利警官走出监狱大楼,迎上前去。皮特斯警官在她耳边的粗重喘息仿佛渐渐远去了。驾驶警车的女警官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警官跳下车,他们都侧身拿枪,这说明带来的犯人是个危险的家伙,也许会被送到C区。女警打开警车后门,女犯下来了。在珍妮特看来,这个人并不是很危险。新来的犯人非常美丽,尽管脸上有淤肿。她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背上,身体线条非常好,臃肿的县警制服也挡不住她那玲珑的曲线。有只小虫绕着她的头顶在飞。是只大蚊子还是只飞蛾?珍妮特想看清楚,但却无法确定。这时,皮特斯的喘息声越来越弱,几乎听不清楚了。

男警官抓住黑发女人的肩膀,把她推向诺克罗斯医生和科茨监狱长站着的大楼入口。进入楼内后,就会有一整套的收监流程。快走进大楼时,新来的女囚轻轻碰了碰盘旋在她头上的飞虫,同时张开大嘴,把头抬向天空。珍妮特看到她笑了,看到女人整齐洁白的牙齿。

皮特斯开始发起冲击,喷射出的精液落在她手上。

珍妮特朝后退,面颊涨得通红。拉上裤子拉链时,皮特斯的胖脸露出笑容。“索利,把那东西擦在冷饮机后面,然后尽快把地板拖完。”

珍妮特擦掉他的精液,然后把拖把桶放进水槽,把手洗干净。走回来重新开始拖地的时候,她发现皮特斯正坐在一张桌子边喝可乐。

“你还好吗?”雷小声问她。

“我还好。”珍妮特小声答道。服下阿司匹林缓解头疼以后,她就会好多了。过去的四分钟,她一直在看走下警车的那个女人,几乎没感觉到头疼。可她不需要去想过去四分钟发生的事,她只想在下次的探监日见到博比。

“噗……噗……”喷雾罐不断发出声响。

三四秒钟的静谧,雷检查着喷雾罐里还有多少残留的清洁剂。“看到新来的家伙了吗?”

“看到了。”

“她很漂亮,还是像我一样相貌平平?”

“她很漂亮。”

“你看到了吗?那些县警都掏出了枪。”

“看到了。”珍妮特看了看皮特斯,皮特斯打开电视,正在看电视里播出的新闻。屏幕上是一个瘫倒在车轮后面的人,这个人包裹在一层纱布里,很难判断是男人还是女人。“爆炸新闻”四个红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方时隐时现,但这说明不了太多问题,金·卡戴珊[50]只要放个屁,他们就觉得捞到条爆炸性新闻。珍妮特眨了眨眼,极力控制住正要从眼睛里往外涌的泪水。

“你觉得她干了些什么?”

珍妮特清了清嗓子,抑制住泪水。“完全不知道。”

“你当真没事吗?”

珍妮特还没来得及回答,正在看电视的皮特斯背对着她们说话了。“继续闲聊的话,你们都会上操守不良名单的。”

雷没办法不说话——话起了头她就会说个没完——珍妮特只能拖着地走向房间的另一边。

电视上的米凯拉·摩根在说:“迄今为止,总统还没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但与危机处理部门走得很近的消息灵通人士指出……”

珍妮特不再关心屏幕上的米凯拉。她把视线投向窗外,发现新来的女犯正举起被手铐铐住的手,迎向空中盘旋的飞蛾。看到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新来者展开了笑颜。

姐妹,你很快就不会再笑了,珍妮特心想。

我们都不会再笑了。

4

安东·杜布切克回家吃午饭。他每天都要回家吃午饭,尽管只有十二点半,但在他看来这顿饭已经吃晚了——从早晨六点开始,他就一直努力在工作。很多人都觉得游泳池养护傻瓜都能干,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这是件非常需要锲而不舍的精神的工作。如果想把游泳池养护好,你就不能做大梦,天天睡过头。要在竞争中保持优势的话,你就必须在出太阳前起床。在中午的这个时候,他已经为七个游泳池做了清扫,调整了水位,清洁了过滤装置,替两个水泵换了垫圈。剩下的四个预约可以安排在下午晚些时候和傍晚去做。

在这之前,安东想打上个盹,稍微锻炼锻炼身体,也许还可以去找现在相好的无趣已婚妇女杰茜卡·埃尔韦私会一会儿。锦上添花的是,杰茜卡的丈夫还是个警察。他们整天坐在车里,不是在大嚼甜甜圈,就是以骚扰黑人百姓为乐。安东却只能靠控制该死的水龙头维持生计。

安东把钥匙放在门边的碗里,然后径直走向冰箱去拿奶昔。他翻看着冰箱里的东西:豆奶、一包卷心菜、放蓝莓的罐子,但就是没找到奶昔。

“妈妈!妈妈!”安东大声喊,“我的奶昔在哪儿?”

玛格达没有回答,但安东听见客厅里的电视正在响。安东把头伸进打开的客厅门,客厅里电视开着,桌子上放着个空酒杯,看来母亲喝醉了酒,已经自顾自在打盹了。安东很爱自己的母亲,但却觉得她喝得太多了。醉酒的毛病让玛格达变得大大咧咧的,这让安东很是生气。自从父亲死后,偿还分期贷款的重担就落在了安东身上。收拾房子、负责做饭自然该由玛格达来干。如果没找到奶昔,安东就无法保质保量地维护泳池,无法在锻炼身体时达到极限,无法用力扇情人们鲜润的屁股以满足她们的欲望。

“妈妈!别再颓废下去了!你得把家务做好啊!”安东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但玛格达却醉得一动不动。

安东从餐具抽屉下面的橱柜里拿出搅拌机。他尽可能制造出噪声,重重地把搅拌机扔在台板上,把搅拌机里的罐子、刀片和基座组合在一起,然后放进一大把蔬菜、一些蓝莓、一把坚果、一勺有机花生酱、一杯“了不起先生”蛋白粉。操作时安东不由得想到了莉拉·诺克罗斯警长。莉拉尽管是个警察,年纪还有点大,但非常有风韵,线条极为匀称——他同样很喜欢两人对话时莉拉的那些诙谐应对。她会想要他?还是以对警察施暴的罪名控告他?安东不排除另外一种非常有趣的可能性——莉拉在想要他的同时,以对警察施暴的罪名控告他。究竟会怎样,他还需要好好观察一番。安东调快了搅拌机的速度,看着食物渐渐融合在一起。混合物的颜色变得青绿以后,安东关上搅拌机,拿出罐子,向客厅走去。

没想到,这时电视屏幕上竟出现了安东儿时玩伴米琪·科茨的身影!

尽管米琪给总统、许多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财务官以及安东游泳池清理有限责任公司的唯一员工留下过难以名状的阴影,但安东就是喜欢米琪。米琪大概都不记得他了吧?玛格达曾经做过米琪的保姆,因此安东和米琪常凑在一起。安东记得米琪经常到他的房间探险,米琪翻着他的抽屉,看他的漫画书,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是谁给你的?你为什么喜欢看《特种部队》?你为什么没有日历?你爸爸是个电工对吗?你觉得他会教你怎么弄电线之类的玩意儿吗?你想让他教你吗?那时他们才八岁,米琪却好像在盘算着给他写本传记了。安东并不反感这些问题,事实上他感觉还很好。米琪的兴趣让安东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在那之前,在遇见安琪之前,他的童年生活很欢乐,从来没想到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后来,米琪早早就上了私立学校,和安东从初中开始就不太说话了。

成人以后,米琪也许变成了常读《华尔街日报》、能欣赏歌剧、会看PBS [51]节目的成功人士。想到这儿,安东摇了摇头。他告诉自己,真要是这样,米琪就亏大了。

“我想提醒各位,将要看到的影像会让你们极度不安,我们尚未证实消息的真实性。”

米琪正坐在一辆敞开门的采访车后座进行报道,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头上戴着耳机,正在电脑上忙碌地工作着。米琪的蓝色眼影明显晕了,采访车里一定很热,她的脸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了。安东吞下一大口起泡的奶昔,仔细审视着屏幕上的米琪。

“可是,”米琪继续报道着,“鉴于奥罗拉流感发生前后的各种情况,以及患病沉睡者不良反应的种种流言,我们决定播放这段视频,因为这段视频似乎能证明报道的真实性。这段视频是新墨西哥州哈奇镇外一个自称为‘光明之子’的民兵武装组织在他们的聚集地录下的。你们应该知道,这个民兵武装组织正就用水权问题和联邦当局发生争执……”

很高兴能见到米琪,但她播报的新闻却索然无味。他拿起遥控器,调到卡通频道,电视屏幕上,动画片里的马和骑手正被影子追逐,在黑暗的森林里疯狂奔逃。把遥控器放回茶几时,安东注意到地上空了的金酒瓶。

“真要命。”安东又吞下一口奶昔,穿过客厅。他怕母亲突然吐了,又没睡在自己床上。玛格达才不会像他手表上画的那个摇滚乐明星一样很快就死呢!

在厨房的台板上,安东的手机吱吱地响了,杰茜卡·埃尔韦发了条短信过来。这时她已经哄着宝宝睡上午觉了,只希望避开这一天内容很诡异的电视和网络,准备脱下衣服好好抽上根大麻。安东有兴趣一起吗?她的丈夫还被困在犯罪现场出不来呢!

5

在弗兰克·吉尔里眼中,出现在新墨西哥州这段录像中的家伙像是来自伍德斯托克国度[52]的老年难民,与其说他是一个狂热信徒团体的领导者,不如说是一场难民间饕餮盛宴的组织者。

金斯曼·布赖特利夫正如他自己的名字那样,把麾下所有的民兵都当作至亲的家人[53]。他有一头卷曲的灰色头发,有一把卷曲的灰白色胡子,总是戴着一块有三角图案、长到膝盖的橘黄色披肩。整个春天,弗兰克都在跟踪这个名为“光明之子”的民兵武装组织的新闻,认为他们只是一群打着宗教和政治幌子、以欺诈为生的偷税分子,充其量就是一群诈骗犯而已。

他们自称为“光明之子”,哦,这可真够讽刺的。这群乌合之众大概有三十几人,其中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孩子,他们自称建立了一个独立国家。除了拒绝缴税,不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不肯交出所拥有的自动武器(他们显然想用自动武器保护农场,使农场不会受到风滚草的侵袭)之外,他们还私自改变了本地区唯一一条小溪的流向,使溪水流到了他们所有的一片灌木林。联邦调查局与酒精、烟草和火器管理局的人在他们的围栏外面驻扎了好几个月,希望能让他们投降,但局势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弗兰克对“光明之子”们所持的观念非常厌恶,那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私。因为预算的缩减,弗兰克现在的工作会变成兼职工作,甚至义务劳动。“光明之子”们与弗兰克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处境是自己造成的。民众需要对国家做贡献——如果想说成牺牲也可以。如若不然,野狗就会在街上闲逛,在华盛顿特区的各个权力机关放肆。在他看来(这种想法并不是很坚定),“光明之子”盘踞的地方如果没有孩子就好了,这样政府就能一往无前,把他们这些渣滓一举铲除。

此时,弗兰克坐在他的小办公室的桌子前。办公桌被大小不一的动物笼子和器具架所包围,这个地方实在有些拥挤,但他却完全不在意。现在的办公环境已经挺不错了。

弗兰克一边喝杧果汁一边看电视,同时用冰袋抵住刚才拍打加思·弗利金杰家门的那只手的侧面。手机屏幕亮了:伊莱恩打来了电话。他不知道该和伊莱恩说什么,干脆让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回想起来,刚才他逼娜娜太紧了。伊莱恩很可能是打电话来抱怨。

那辆毁坏的绿色奔驰停在富有的医生家的车道上。弗兰克用来打碎奔驰车窗和击打奔驰车身的涂色铺路石上都是他的指纹,盛怒之下塞到该死的车后座的紫丁香花架上也都是他的指纹。这是那种无可辩驳的证据——证实他犯有破坏私有财物重罪的证据——任何一个家事法庭的法官(这些法官通常都偏向母亲这边)都会利用这点,让他整整一个月只能在监督下见女儿一小时。重罪的刑责同样会让他丢掉工作。回想起来,显然是弗兰克人性中坏的那部分占据了主导地位。坏弗兰克搞了一场盛宴。

但坏弗兰克并没有坏到骨头里,或者说全都做错了,现在想想,至少他女儿可以安全地在车道上画画了。也许好弗兰克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但也许未必。好弗兰克有点软弱。

“我不会——我们不会——对所谓的美国政府上演的这场骗术袖手旁观。”

电视屏幕上,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在一张长条桌后面发表演讲。长条桌上躺着一个穿着淡蓝色睡袍的女人,她的脸上蒙着一层万圣节前后杂货店里卖的丝网状的东西,她的胸膛在镜头前一起一伏。

“那是什么鬼东西?”弗兰克问正在和他闲聊的杂种狗。杂种狗抬头看了两眼电视,然后又低头睡觉去了。尽管是陈词滥调,但就全天候的伙伴而言,没有谁能比一条狗做得更好。是的,没有谁能比一条狗做得更好。狗不会去管比谁做得更好,它们只知道要做到最好。它们会为主人做到最好。以前,弗兰克总会养条狗,但伊莱恩却宣称自己对狗过敏。放弃养狗是弗兰克为伊莱恩做的又一个牺牲,其意义比伊莱恩想象得深远得多。

弗兰克抚摩着杂种狗双耳之间的毛。

“我们发现,他们的特工污染了我们的水源。为了传播骚乱、惧怕和怀疑的情绪,他们用化学武器对付我们这个大家庭最宝贵最容易受攻击的部分,攻击‘光明之子’中的女人们。他们利用晚间对我们的姐妹下毒。这其中包括了我妻子,我深爱的苏珊娜。毒物在苏珊娜和其他美丽女人们熟睡的时候发作。”金斯曼·布赖特利夫因为吸烟过量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在这时降到最低,听来竟有几分友善。你会觉得他是一位退隐的老人,正心情愉快地招呼着家人们一起吃早餐呢!

除了金斯曼这个逃税大佬之外,屏幕上还有两个年轻男人。年轻男子同样长满胡子,同样披着块披肩,但没有金斯曼那种威严。他们系着枪带,看上去像是赛尔乔·莱翁内[54]意式西部电影中的临时演员。他们身后的墙上是十字架上的基督像。来自“光明之子”占领区的影像非常清晰,只是偶尔会有些干扰线从屏幕上滚动而过。

“趁她们睡觉的时候!”

“你们看清现任撒谎大王的怯懦本质了吗?看清坐镇白宫的这个家伙是什么东西了吗?看清他手下的骗子们想让我们相信的绿皮书上的内容都一钱不值了吗?朋友们,朋友们,我的朋友们,认清他们狡猾、残忍、两面三刀的本质吧。”

他的牙齿突然从一嘴乱蓬蓬的胡子之间露了出来。“可我们不会向魔鬼屈服!”

就是现在,弗兰克心想。伊莱恩认为她和我之间有问题,她真应该看看屏幕上这个杰里·加西亚[55]式的人物,他可比我疯多了。

“彼拉多[56]后人们的小把戏在我们侍奉的上帝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称颂上帝。”他手下的一位民兵轻声念道。

“没错!我们要称颂上帝,一切都唯主名,我们的天父!”布赖特利夫先生拍起手来,“那么我们就把这东西从我妻子身上弄下来吧。”

金斯曼的一个手下递给他一把大剪刀。金斯曼弯下腰,开始仔细地剪着罩在妻子脸上的膜状物质。弗兰克从椅子上探身向前。

他感到麻烦来了。

6

安东走进卧室,看见母亲躺在被子下面,脸上蒙着一层棉花糖糖絮一样的膜状物质。安东跪在母亲身旁,把放着奶昔的搅拌机罐子放在床头柜上,这时安东发现母亲的睫毛修剪器就在手边——兴许睡下之前玛格达又对着苹果手机的自拍镜头修剪过睫毛吧——他拿起修剪器,剪起母亲脸上的糖絮来。

有人对她做过什么了吗?这层糖絮似的东西是母亲自己搞上去的吗?这是什么诡异的意外,还是某种过敏反应?会不会是什么疯狂的美容术出了岔子?这事很可怕,让人不明就里,但无论如何,安东并不想失去母亲。

开了一个口子以后,安东把睫毛修剪器放到一边,把手指伸进膜状物质上的开口。这种东西很黏,开过口子以后,它以白色的螺旋状从玛格达的脸颊向四周延伸。安东一度以为会在诡异的白色胞衣(类似于安东每天清理最初几个游泳池时在草丛中看见的闪闪发光的精灵手帕)下化了的这张脸并没有受到损害,眼睛旁的皱纹仍然像往常那样朝四周发散。玛格达的皮肤泛红,摸起来有点发热,但在其他方面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玛格达的喉咙里发出打鼾似的轻微嘟囔声,眼睑随着眼珠的运动而微微震颤。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小滴唾沫从她嘴边滑落。

“妈妈,妈妈,能为我醒过来吗?”

玛格达似乎可以醒过来,她的眼睛睁开了。血丝从她的巩膜划过,渐渐布满瞳孔。她眨了几下眼,视线向房间四周移动。

安东把一只胳膊放在母亲的肩膀下面,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喉咙里的声音变响了,不再是打鼾而更像是咆哮。

“妈妈,要叫辆救护车吗?想让救护车过来接你吗?要我给你倒杯水吗?”尽管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但安东却宽心了不少。玛格达继续审视着卧室,似乎恢复了元气。

她的目光定格在床头柜上:仿制的蒂芙尼灯具,喝了一半的奶昔罐子,《圣经》,苹果手机。玛格达发出的咆哮声更大了,她像是积聚着力量以尖叫或大吼。玛格达会不会不认得儿子了?

“妈妈,那是我的饮料,”看到玛格达伸手抓起放着奶昔的罐子时安东赶忙说,“妈妈,这回我可不欠你情。笨家伙,你忘了替我做奶昔了。”

她使劲把奶昔罐一甩,罐子从安东的头侧划过,上面的塑料撞到安东的头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安东往后摔,头和衣服被奶昔弄湿,他满心疑惑,头止不住地疼。他跪在地上,看着红色的血珠不断滴上米色地毯上的绿色泼洒物。真是一团糟,他心想,这时,玛格达又用罐子打他一下,这次正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敲击引起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搅拌罐厚厚的塑料罐身被撞裂了。安东的脸向米色硬毛地毯上泼洒的奶昔摔了过去,一下子吸入许多血液、奶昔、地毯纤维的混杂物。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想从这堆混杂物中脱身,但他身上的每一部分,每一块健康的肌肉,突然间都变得沉重无力。安东觉得身后仿佛有一头狮子在咆哮着追赶着他,想帮妈妈快点脱身的话,他就必须赶快从地上爬起,重新振作起来。

他想叫玛格达快逃,但嘴里全是地毯毛,只能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的脊背遭到重重一击,身上的痛处又多了一块。这时,他只希望母亲听到了他的呼叫声,最终能够逃生。

7

一条流浪狗在铁笼子里叫了起来,另两条马上闻声呼应。他脚边的那条杂种狗——很像被弗里茨·梅肖姆打死的那条——也呜呜地发出叫声。弗兰克心不在焉地抚摩着它的背,让它平静下来。他的眼睛紧盯着屏幕。站在金斯曼·布赖特利夫身边的年轻人——不是递给他大剪子的那个——抓住金斯曼的肩膀说:“爸爸,也许你不该这么做。”

布赖特利夫把儿子的手甩开。“上帝说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57]!苏珊娜·金斯曼·布赖特利夫——上帝说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递剪子的小伙子呼应道,布赖特利夫的儿子不情愿地加入进来,“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布赖特利夫家的女人啊,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金斯曼·布赖特利夫把手探进妻子脸上那层剪开的膜,怒喝了一声:“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他把膜揭开。电视里传来的撕碎声让弗兰克联想起尼龙撕裂的声音。苏珊娜·金斯曼·布赖特利夫的脸露了出来。她眼睛紧闭,双颊有点潮红,切口边缘的细线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布赖特利夫先生凑近过去,似乎想要吻她。

“别这么干!”弗兰克说,尽管电视机的声音不响,他的话音也很轻,但所有关在铁笼里的狗——这天下午有六条——都叫了起来。弗兰克脚边的杂种狗担心地轻吠一声:“伙计,别这么干!”

“布赖特利夫家的女人们,快醒醒吧!”

很好,她醒过来了。苏珊娜睁开眼睛,她的确醒了。她猛地把身子向上一抬,一口咬住了丈夫的鼻子。金斯曼·布赖特利夫狂叫一声,叫喊被某种技术手段屏蔽,但弗兰克觉得他叫的应该是“去你妈的”。现场鲜血四溅。金斯曼的女人齿间嵌着一块相当大的鼻肉,落回刚才睡的那张长条桌上。女人的紧身睡袍上溅着点点血渍。

弗兰克畏缩后退,后脑勺正巧撞在挤在办公桌背后的文件柜上。他的脑子里满是一个无关痛痒却非常清晰的想法:新闻台屏蔽了“去你妈的”这句骂人的话,却让整个美国看到苏珊娜咬掉了丈夫的一大块鼻肉。有人在播报的优先顺序上使了诈。

鼻肉被咬掉的那个房间发出种种杂音。先是命令关掉摄像机的大叫声,然后是摄像机被踢翻的声音。被踢翻以后,摄像机镜头对准了飞溅出的血珠正慢慢汇集的木地板。很快镜头切回样貌非常沉着的米凯拉·摩根身上。

“我们再次对这段杂乱无章的视频表示歉意,我想重复一点,我们没有完全验证其真实性,但随后发来的消息表明,‘光明之子’打开了聚集地的门,围困结束了。这条消息似乎能验证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切的确发生过。”说完她摇了摇头,像是为了掩饰摇头的动作,她专心聆听着耳旁小塑料扣里传来的消息,之后她对着镜头说,“在接下来每个整点我们都会播放这段影像,我们不是在耸人听闻——”

真的不是在耸人听闻吗,弗兰克心想。说得像真的似的。

“——但作为公众服务机构,我们有责任做出提醒。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观众们需要记住一件事:假设这层像膜一样的东西包住你的哪位至亲或朋友,千万不要尝试除去它。现在回到演播室的乔治·奥尔德森那边,据说他请来了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这位客人也许能为我们揭示这起可怕事件的更多……”

弗兰克用遥控器关上电视。接下来会怎样?接下来到底会怎样啊?

在弗兰克狭小的个人办公空间里,将要送到哈维斯特山动物收容站的流浪狗不停地对着笼子间狭小的走廊中扑扇着翅膀的飞蛾狂吠。

弗兰克摸了摸脚边的杂种狗。“没事的,”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杂种狗安静下来。六神无主之下,杂种狗只能相信他的承诺。

8

玛格达·杜布切克跨坐在儿子的尸体上。她把带绿色条纹的一大块搅拌罐碎片扎进安东的脖子,最终处理了他。又把另一块碎片从安东的耳朵沿着耳管一直捅进脑子,以确定他死得透透的。鲜血不断从安东脖子上的伤口向外涌,米色地毯上的那摊血不断向外扩展。

泪水开始从她的两颊往下掉。隔开一段奇怪的距离,她朦胧地感觉到脸上的泪水。那个女人为何在哭?她问自己,她不知道在哭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细想一下,玛格达她人到底在哪儿呢?她不是一直在看电视、决定要休息一下吗?

她不在自己的卧室。“有人吗?”她向环绕着自己的黑暗发问。黑暗里有人,有许多人,她觉得她能感受到他们,但她看不见他们——也许就在那里,就在那儿吗?一定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玛格达向外摸索着。

她要找到他们,她不能独自在这儿待着。如果黑暗中有人的话,也许他们能把她送回家,送回儿子安东身旁。

玛格达从尸体上起身,老迈的双膝像折了似的。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重重地躺在床上。又一层白色的细丝从她的双颊展开,摇曳了片刻,然后轻柔地落在了她的皮肤上。

她第二次睡着了。

在另一个地方,玛格达继续搜寻着。 8KvE8fLA5ZGzKjcdrjRzHkb2dSmUslSaGylILj8R7d4ZabHfNHabaWGm9Na4iN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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