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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麦克道尔县、布里杰县和杜林县加起来大约有七万二千人,其中百分之五十五是男性,百分之四十五是女性。跟上一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人口又减少了五千,这使山区三县正式成为“人口输出地区”。三个县有两家医院,一家在麦克道尔县(“好一家巨大的礼品店!”麦克道尔县医院官网评论区唯一的帖子这样写着),三县中人口最多的杜林县——共有三万两千名居民——拥有一家更大的医院。三县有十家免预约诊所,还在山野间开办了二十来家所谓的“疼痛门诊”,伤者可以在这些“疼痛门诊”立刻开到止痛药处方。在矿藏被挖完之前,山区三县曾经被人称为“无指人的国度”,现在三县则成了“失业者的国度”,但矿藏被挖完也带来了一个好处:大多数五十岁以下的人都能保全他们的手指了,距离上一次矿井塌方造成死亡也有十好几年了。

在埃薇·姓未知(莉拉·诺克罗斯之所以这样记录是因为嫌疑人不肯交代她姓什么)造访特鲁曼·梅威瑟拖车的那天早晨,杜林县一万四千名女性中的大多数和平时一样醒来,开启了自己新的一天。她们中的许多人收看了最先被称为“澳大利亚晕厥性流感”、其后被称为“女性昏睡症”的传染病蔓延的新闻。再之后,这种传染性疾病又因为迪士尼公司《睡美人》动画电影中的公主被取名为“奥罗拉流感”[34]。看了报道的三县妇女不怎么感到害怕。毕竟,澳大利亚、夏威夷和洛杉矶都在非常远的地方。尽管米凯拉·摩根从乔治敦发来的报道稍稍有些令人担心,因为从地理上看,华盛顿特区离这儿并不远——只有不到一天的车程——但华盛顿特区是个大城市,在三县的大多数人看来,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此外,三县收看美国新闻频道的人并不多,这里的居民更喜欢看《惠灵日安》和埃伦·德杰尼勒的脱口秀节目。

八点刚过,“奥罗拉流感”也许会传染到这个上帝国度的最初迹象便出现了。伊薇特·奎因把她的老旧的切诺基歪歪扭扭地停在圣特雷莎医院门口的马路边,抱着一对双胞胎女婴冲向医院的急诊室。她的两只乳房上各靠着一张被膜状物包裹的小脸。她像鸣响的火灾警笛一样尖叫着,弄得急诊室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跑了起来。

“快来人帮帮我的孩子们!我叫不醒她们!我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她们!”

很快,年龄大得多但面部同样包裹着膜状物的蒂芬妮·琼斯就被送进了急诊室,到下午三点,急诊室已经人满为患了。患者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父母带着女儿,姐姐带着妹妹,叔叔带着侄女,丈夫带着妻子。这天下午,候诊室的电视没有播放《朱迪法官》,没有播放《菲尔博士》[35],也没有播放任何娱乐类节目,只是滚动播报着新闻。所有的新闻都围绕着这种神秘的昏睡疾病,这种只有具备“XX”染色体的人类[36]才会传染上的疾病。

入睡的女性是从哪一分哪一秒面部开始被蒙上膜状物质、不再醒来,这已经无从知晓了。根据收集的数据,科学家把暴发这一疾病的时间点缩小到美国东部时间七点三十七分到七点五十七分之间。

“现在只能等她们自己醒过来,”美国新闻频道的乔治·奥尔德森说,“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们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醒来。下面由米凯拉·摩根带来更多即时消息。”

2

回到一边是警察局办公室、一边是市政办公室的方形砖房时,警察局的人都已经到了。里德·巴罗斯警官等在马路边,准备接管莉拉带回来的嫌疑人。

“埃薇,好好听话,”莉拉推开门,“我马上回来。”

“莉拉,好好听话,”埃薇说,“我在这儿等你。”说着她笑了起来。埃薇鼻子里流出的血干结在面颊上,前额开裂处流出的更多的血凝结住刘海,使她的刘海呈现孔雀开屏状。

当莉拉跳下巡逻车、让出位置让里德上车时,埃薇说:“三双。”然后又开心地笑了一阵。

“取证组已经去拖车那边了,”里德说,“助理检察官和六号车也往那边去了。”

“很好。”说完莉拉朝局里的门小跑过去。

三双,莉拉心想。没错,就是这个:至少需要十分,十次助攻和十个篮板球才能拿到三双。在莉拉昨晚去看的篮球赛上,有个女孩就拿到了三双的成绩。

莉拉想着拿到三双的女孩。女孩名叫希拉。那不是女孩的错,不是希拉的错。但她的名字却使事态开始一步步……什么事态?莉拉不知道,她就是不知道。

还有克林特的事情。克林特到底想要什么?莉拉知道,鉴于当下的情形,她不应该在意,但她确实很在意。对她来说,克林特越来越难以理解了。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熟悉的画面:丈夫坐在厨房的料理台前,出神地看着后花园里的榆树,他用拇指摩擦着指节,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很久之前,莉拉就已经不再问克林特他究竟是怎么了。只是在思考,克林特总是这样说,他说他只是在想事。但他在想什么事?又或者在想什么人呢?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莉拉没想到自己是那么虚弱,那么疲乏,像穿着制服和靴子从巡逻车运球到台阶——一共运了二十多步——似的。突然间,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可以商榷的余地。但如果克林特不是克林特的话,她又是什么人呢?她自以为了解的那些人又是否和她所想的一样呢?

她需要集中注意力。两个男人死了,杀死他们的嫌疑人正目中无人地坐在她的巡逻车后座上。莉拉可以疲乏,也可以虚弱,但现在绝不能。

奥斯卡·西尔弗和巴里·霍尔登站在大办公室里。“先生们。”莉拉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警长,你好。”他们几乎同时说。

西尔弗法官非常衰老,全身都颤巍巍的,但脑子却还好使。巴里·霍尔登靠写遗嘱和合同文本以及对保险费进行交涉(大多是和臭名昭著的德鲁·T.巴里和他那个德鲁·T.巴里保险公司进行协商)勉力支撑夫妇俩和四个女儿的生活。霍尔登还是山区三县六位公设辩护律师中的一位,六位公设辩护律师轮流接活。霍尔登是个好人,莉拉很快就向他解释清自己的需求。霍尔登欣然同意,只是需要预先付费。他说一美元就够了。

“莉妮,你有一美元吗?”莉拉问局里的调度员莉妮,“如果自掏腰包为逮捕的可能背有两项杀人罪名的嫌疑人请辩护律师,看上去会很奇怪。”

莉妮递给巴里一张一美元的钞票。巴里把钞票放进口袋,转身看着西尔弗法官,用法庭上公事公办的声音对法官说:“我接受莉妮·马尔斯的雇用,代表刚刚被诺克罗斯警长逮捕的嫌疑人,我请求并申请……莉拉,那个嫌疑人叫什么来着?”

“她名叫埃薇,但我们没有问出她姓什么。我们暂且叫她埃薇·姓未知。”

“我请求并申请将埃薇·姓未知还押,由克林特·诺克罗斯进行精神病检查,也就是把她送入杜林县女子监狱对其进行检查。”

“采纳。”西尔弗法官机敏地说。

“地方检察官那边怎么办?”莉妮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问,“扬克会有什么说法吗?”

“就算扬克缺席同意好了,”西尔弗法官回答说,“因为怕麻烦,他不止一次缺席了我的法庭判决。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同意我的决定。我命令,立刻把埃薇·姓未知送到杜林县女子监狱,在那儿扣留……莉拉,你看扣留四十八个小时好不好?”

“九十六小时。”巴里·霍尔登显然觉得该为客户做些什么。

“法官,就九十六个小时吧,”莉拉说,“只要能把她送到一个在我审问出个结果之前、不会让她伤害自己的地方就好。”

莉妮还有疑问。莉拉觉得,莉妮变得有些讨人嫌了。“克林特和科茨监狱长会接纳一个外来者吗?”

“这事我来处理。”莉拉再次琢磨起刚抓来的嫌疑人埃薇·姓未知。这位神秘的杀手不仅知道莉拉的名字,还一直在聒噪着三双。这应该只是个巧合,但太不合时宜了。“我们先把她带进来待一会儿,取上些指纹。另外,我和莉妮要把她带进一间拘留室,找些制服给她穿。她现在只穿了一件衬衫,这件衬衫将会被列为此案的物证。我总不能让她光着屁股进监狱吧?”

“作为律师,我当然不准你让她光着屁股进监狱。”巴里说。

3

“珍妮特,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珍妮特考量着克林特使出的第一招。“嗯,让我想想,雷说昨晚她做了个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蛋糕的梦。”

监狱精神科医生克林特和作为患者的狱囚珍妮特,缓缓在监狱内的活动场地绕着圈。早晨的这个时候,监狱的活动场地上没什么人,大多数狱囚正忙着各自的工作(木工、家具制作、维修、洗熨、清洁),有的狱囚在女子监狱里被称为“扫盲学校”的普通教育学历[37]班上课,其余的则躺在各自牢房的床上打发时间。

珍妮特的米黄色囚服上方别着一张由克林特本人签发的活动场地通行证。通行证意味着克林特得为珍妮特负责。克林特对此不以为意。珍妮特是他最喜欢的狱囚患者之一(贾妮丝·科茨监狱长恼人地把珍妮特说成克林特的宠物之一),不需要太过操心。在他看来,珍妮特属于外面的世界——不是另一处教养院,而是管教体系之外的自由世界。克林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珍妮特,告诉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这里是阿巴拉契亚山区,在阿巴拉契亚山区,杀人不会得到赦免,哪怕是二级谋杀。克林特认为珍妮特在达米安·索利的死中没有过失,但他不会对除了妻子之外的任何人这么说,甚至连妻子也不会。最近,莉拉似乎有点走神,有点心不在焉。今天早晨就是这样,不过那也许是莉拉需要睡一会儿的缘故。他禁不住又想起方才瓦妮莎·兰普利所说的去年满载宠物用品的卡车在山上休闲道路侧翻的事情。仅隔几个月,同一个地方怎么会发生几乎一模一样的诡异车祸呢?

“嘿,诺医生,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雷……”

“做了个和米歇尔·奥巴马一起吃东西的梦是吗?我听见了。”

“那是她最先说的话。但这是她编出来的。事实上,她梦到一个老师告诉她走错教室了。完全就是个噩梦,你说是不是?”

“可能吧。”这是克林特为回答病人问题准备的十几个标准答案中的一个。

“嘿,医生,你觉得汤姆·布雷迪[38]会来这儿吗?比如做个演讲,为我们亲笔签名什么的?”

“可能吧。”

“对了,他可以把名字签在那些小橄榄球上。”

“是的。”

珍妮特突然从滔滔不绝的话语中停顿下来。“刚才我说了些什么?”

克林特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净是些胡话。”

“医生,今天早上你怎么了?你又心不在焉了!原谅我问你的私事,我只是想知道,你家没出什么事吧?”

克林特突然一惊,意识到无法就珍妮特的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珍妮特突如其来的问题——还有她的洞察力——让克林特感到非常不安。莉拉对他撒了谎。山上的休闲道路没有发生什么事故,至少昨晚没有。他突然明白过来。

“我家里一切都好。你说我做了什么?”

珍妮特皱起脸,举起拳头,用拇指前后摩挲着指节。“我看见你在采摘雏菊一类的花草,这表示你正琢磨着正在进行的某种争战。”

“啊,”克林特应了一声,珍妮特把他逼得太紧了,“改不掉的老习惯了。珍妮特,来说说你吧。”

“这个话题我喜欢。”珍妮特的话听来不错,但克林特知道,不能让她自由发挥。如果让珍妮特主导话题,一整个小时他们就会围绕着雷·登普斯特、米歇尔·奥巴马、汤姆·布雷迪和其他她能联想到的人展开。一旦开始自由联想,珍妮特就没完没了了。

“好,好。但我想问,昨晚你梦见了什么?我们要聊的是你做的梦,而不是雷做了什么梦。”

“我记不清了。雷也问过,我同样说记不清了。我想这是你给我的新药所起的作用吧。”

“这么说,你的确做过梦是吧?”

“嗯……也许吧……”珍妮特没看克林特,而是盯着监狱里的菜园。

“是有关达米安的梦吗?过去你做过不少关于达米安的梦。”

“是的,有关他长相的梦。在梦里,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警察制服,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梦了。嘿,你还记得那个叫《凶兆》的电影吗?就是那个描述恶魔之子的电影。电影里那个小家伙也叫达米安。”

“你也有个儿子……”

“那又怎么了?”珍妮特把目光转向他,表情有点迟疑。

“有人也许会说,你丈夫对你而言是个恶魔,这会使博比……”

“恶魔之子?恶魔二世吗?”珍妮特手指着克林特放声狂笑,“哦,这话真是太有趣了!告诉你,博比比较像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他每隔一个月会跟着我妹妹从俄亥俄专程来看我,这个你不是知道的嘛。”她又大笑了一阵,珍妮特的笑容在监视严密、被围栏封住的活动场地颇不寻常,但非常甜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克林特说,“我是个精神科医生,不会读心术。”

“我想这也许是‘移情作用’的一个典型例子。”她摆动着双手的各两根手指给关键词打上引号,“就像你会担心自己的儿子是地狱之子一样。”

这时轮到克林特笑了。把贾里德比作地狱之子太让人难以想象了,贾里德只会轻轻地拂去手臂上的蚊子,而不会拍死它们。的确,克林特很担心贾里德,但他不担心贾里德会像雷·登普斯特、基蒂·麦克戴维和一点就炸的安琪尔·菲茨罗伊那样被关到铁窗后面。见鬼,那小子连约玛丽·帕克一起参加春季舞会的勇气都还没有呢!

“贾里德很好,我相信你家的博比也同样很好。对了,我给你开的新药对你的……你是怎么叫它来着?”

“我叫它模糊症。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我看人也看不清,听话也听不清。服用新药片以后,这种状况就好多了。”

“你不会只是说说的吧?珍妮特,你必须对我诚实一些。你忘了我是怎么说的了吗?”

“诚为善,诚实才会有好结果。跟你直说吧,我的状况比以前好了,但有时却还是会感到很沮丧,这时我会放任自流,这时就会出现模糊的症状。”

“有例外吗?感到沮丧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得特别清楚的人或听得特别清楚的声音?也许能通过努力去听清楚看明白!”

“努力!这个词用得真好。在努力的人是博比!我进来的时候他才五岁,现在他十二岁了。他在一个乐队里当键盘手,真是难以置信!他还会边弹边唱呢!”

“你一定感到非常骄傲。”

“当然很骄傲。你儿子应该也是差不多年纪吧?”

克林特知道这是女病人试图改变话题的惯常手法,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有告诉她贾里德已经快到可以参加选举的年龄了。想想真有些不可思议,儿子竟那么大了。

珍妮特捶了下克林特的肩膀。“叫他出门时带好避孕套。”

监狱北墙边遮阳伞下的岗亭发出一声巨响,岗亭里的喇叭传出训诫声:“在押犯!禁止身体接触!”

克林特向岗亭里的看守挥了挥手(因为喇叭用了扬声器,克林特听不出发出训诫的是哪位看守,但他觉得遮阳伞下面躺椅上坐着的应该是唐·皮特斯那个浑蛋),表示事态很平静,然后他对珍妮特说:“我会和我的诊疗师好好讨论一下这事。”

珍妮特开心地笑了。

克林特又一次感到,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他愿意把珍妮特·索利当作一个朋友。

“嘿,珍妮特,你知道沃纳·沃尔夫是谁吗?”

“让我们去看看录像带吧!”珍妮特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沃尔夫的口头禅,“为什么要问这个?”

珍妮特问得很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提到过去的体育播音员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所熟悉的流行文化圈(还有他的体格)都已经过时的话,把那些东西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个更好的问题可以问:克林特很想知道,莉拉为何要对他撒谎。

“哦,”克林特说,“有人跟我提到他,我觉得非常好笑。”

“我爸爸很喜欢他。”珍妮特说。

“你爸爸吗?”

克林特的手机响起一段《嘿,朱迪》的歌声。他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妻子的照片。应该还在熟睡中的莉拉,不知道有没有忘记沃纳·沃尔夫的莉拉,那个对他撒了谎的莉拉。

“我得接个电话,”他告诉珍妮特,“但我会尽量简洁一些。你可以逛到花园,拔些草,看看是否能回忆起昨晚梦到了什么。”

“没问题,给你点个人空间。”说着珍妮特朝花园走了过去。

克林特朝北墙那边挥挥手,向看守示意珍妮特的走动得到了许可,然后按下手机的“接通”键。“嘿,莉拉,找我什么事?”说完克林特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和病人谈话时的开场白。

“没啥特别的,”她说,“一起制毒工棚爆炸、两人被杀的案件,嫌疑人已经被拘留了,我在浑球山上把她抓了个正着。”

“你在开玩笑是吧?”

“恐怕不是。”

“该死,你还好吗?”

“有点激动,其他方面倒还好。但我急需得到帮助。”

莉拉把细节告诉丈夫。克林特没有问问题,只是凝神倾听。珍妮特走过一排豌豆田,她一边拔草,一边欢快地唱着歌。在活动场地的北端,瓦妮莎·兰普利走到唐·皮特斯坐的躺椅边,跟唐说了些话。说完话以后,瓦妮莎坐上躺椅,唐则像个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孩子那样低着头步履沉重地朝行政楼那边去了。如果有人被叫到办公室,那准是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克林特,你在听吗?”

“我在呢,只不过在想事情。”

“在想事情,”莉拉重复了一遍丈夫的话,“你在想什么?”

“在想把她关在这里需要走什么流程。”莉拉的施压方式把克林特吓了一跳,她好像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随意进行着嘲弄,“从理论上来说接收是可行的,但我必须找贾妮丝监狱长确认……”

“那就找她去确认吧。我可能二十分钟后到那儿。如果贾妮丝需要说服,那你就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她。克林特,这件事需要你尽力帮忙。”

“冷静点,我会去找她谈的。害怕她自残完全没有必要。”珍妮特走过一排豌豆田,正沿着另一排豌豆田走回来。“我只是想说说一般情况下应该怎么做,你最好把她带到圣特雷莎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依照你的说法,她的脸似乎伤得很严重。”

“脸不是现在我要关心的问题。她几乎把一个家伙的人头扯下来,还用另一个家伙的头撞穿了拖车的铁皮墙。你真觉得我应该把她和几个二十几岁的住院医生单独放在诊断室里吗?”

克林特想再问莉拉一遍,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但在莉拉目前的精神状态下,再问只会让她发怒。当你又累又烦的时候,拿信得过的人当出气筒,这样做是对的。有时——可以说是经常——克林特就是那个出气筒,他讨厌被人当作出气筒。“也许的确不该。”

他听见电话里传来街上的嘈杂声,莉拉离开了警察局。“她不光是危险,不光是精神错乱,如同贾里德常说的那样,‘第六感向我发出了危险信号’。”

“七岁左右说过的话吧。”

“我可以拿一堆《圣经》发誓,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但她认识我,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猜你肯定穿着你的那件制服衬衫,衬衫胸袋钉着的标签上写着你的名字!”

“是的,可标签上只写着‘诺克罗斯’,她却叫出了我的名字莉拉。我得挂电话了。你只需要向我保证,带她到那儿以后,狱方能让我们进去。”

“会让你们进来的。”

“谢谢你。”克林特听见莉拉在手机那头清了清嗓子,“亲爱的,谢谢你。”

“没关系,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别独自带她过来。你已经劳累不堪了。”

“里德·巴罗斯开车,我负责拿枪。”

“很好,我爱你。”

电话里传来打开车门的声音,可能是莉拉的那辆巡逻车。“我也爱你。”说完她便挂断了手机。

莉拉的话里是不是有一丝犹豫?没时间去考虑这事,没时间去挑毛病。也许最后什么事都不会有,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珍妮特,”看见珍妮特转过身,“谈话必须得打断了,我这儿出了些事情。”

4

胡说八道是科茨的大敌。大多数人不会胡说八道,更不喜欢胡说八道,但他们可以容忍胡说八道,流言之所以被诉说得如此动听,旁听者同样功不可没。贾妮丝·塔比莎·科茨监狱长从不胡说八道。科茨生来就不爱乱讲话,但却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流言的环境里。监狱是流言的温床,把杜林县女子监狱称为杜林县女子流言工厂也毫不为过,科茨的任务便是不让胡说八道的产生失去控制。州政府不断发来些胡说八道的备忘录,要求在削减经费的同时提高监狱的管理水平。法庭也经常会有流言传到监狱——囚犯、辩护律师和检察官就上诉发生毫无意义的争执——这些流言总是会让科茨给陷进去。卫生部门总爱到监狱进行一些胡说八道的检查。来监狱修理输电线路的电工总说这是最后一次——但他们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监狱里的输电线路还是一直跳闸。

纵使在家,胡说八道也不曾消停。即便在她睡觉的时候,胡说八道也会像暴风雪里的雪堆那样堆积起来,一个由流言堆积成的黄色雪堆。比如基蒂·麦克戴维突然发疯,又比如监狱的两位医务助理选择在同一天早上擅离职守。只要踏进监狱这道门,便有一大堆流言在等待她。

诺克罗斯是个信得过的精神科医生,但他也爱胡说八道,会要求对他的病人进行特殊治疗或法律豁免。诺克罗斯一直没认识到,绝大多数他治疗过的杜林县女子监狱的囚犯,都是胡说八道的天才。她们整天都在琢磨一些感天动地的狗屁理由,但科茨会拿着铲子把她们的流言全都铲掉。

但在层出不穷的流言之中,有一些女人确实情有可原。贾妮丝·科茨不是傻瓜,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杜林县女子监狱有很多女人确实很不幸。科茨对这点心知肚明。不幸的童年、可怕的丈夫、糟糕的运气、毒品和酒精带来的心理问题。她们是胡说八道的实施者,更是胡说八道的受害者。但监狱长的职责不是筛选流言,对囚犯产生同情会妨碍她履行职责。一句话,既然她们已经在这儿了,她就得看管好她们。

这意味着她必须处理好唐·皮特斯的问题,唐已经出现在她面前,这个满嘴胡话的家伙刚编完一段故事: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诚实的看守,遭到了不当的指控。

唐狡辩完以后,贾妮丝说:“皮特斯,收起你那套鬼话吧。再有一次投诉,你就完了。我收到一个囚犯的投诉,说你抓了她的乳房,我收到另一个囚犯的投诉,说你捏了她的屁股,还有个囚犯投诉说,你以半包新港香烟为诱饵,要她替你口交。监狱里的囚犯联合会说要和你对质,她们选择通过对质证明你的不当行为,但我想最终还发展不到那一步。”

坐在监狱长办公室沙发上的矮胖看守抱着胳膊,张开双腿(好像贾妮丝想看他裤子下面凸显的男性生殖器似的)。他朝从眉毛处垂落下来的刘海吹了口气。“监狱长,我从来没碰过任何犯人。”

“主动辞职就不会丢人了。”

“我不辞职,我没做过任何丢人的事情。”唐一贯苍白的面颊有了一点红晕。

“有这种感觉真好。我这儿有一长串让我觉得丢人的事情,无法在你的辞职报告上签字可以算是头一件。你像是吸附在手指上的一条鼻涕虫,让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唐的嘴唇狡诈地拧了起来。“警长,我知道你是想激怒我,但这么做没有用。”

唐不傻,这是事实,所以至今为止没能被人抓住。他很狡猾,总是在周围没人时做这种事。

“这还不一定,”贾妮丝坐在桌子的边缘,把包拉到膝盖上,“你不能说那些女孩都在说假话吧。”

“你应该很清楚,她们最会撒谎了。她们都是些罪犯。”

“性骚扰也是犯罪。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贾妮丝伸手在包里翻找,想找到她的无色唇膏,“顺便问一句,你只出半包香烟就想让人给你口交啊?唐,你真是够可以的了!”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打火机、药瓶、苹果手机、皮夹,最后终于找到了无色唇膏。唇膏的盖子掉了,唇膏上附着着一片片棉绒,但贾妮丝还是把唇膏涂在了嘴上。

唐不说话了。贾妮丝看着唐。他是个卑劣的、侵犯囚犯的看守,但幸运地没有被其他看守看到任何一次侵犯过程。但她会抓住他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事实上,时间是监狱的另一个称呼。

“怎么?你也要涂些唇膏?”贾妮丝举起唇膏,“不涂吗?那你就干活去吧。”

唐甩上门,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像个发脾气的十几岁孩子似的跺着脚走出接待区。贾妮丝觉得这次强调纪律的谈话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感到非常满意。她想起附着棉绒的唇膏少了盖子,于是把手伸到包里摸索起盖子来。

这时,她的手机振动起来。贾妮丝把包放在地上,走向空着的沙发。她恨透了刚刚坐过这张沙发的人,便坐在了唐刚刚在沙发上留下的印子的左边。

“嘿,妈妈。”米凯拉的声音背后传来一些其他声音,有叫喊声,也有警笛声。

贾妮丝克制住斥责女儿三周没打电话的冲动。“宝贝,怎么了?”

“等等。”

手机那头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贾妮丝只能耐下心等。她和女儿的关系有高潮有低谷。米凯拉离开法学院、进入电视报道行业(电视台和监狱一样,也是个流言工厂,但那里的罪犯也许更多)是其中的一个分水岭,之后米凯拉的鼻子整形手术更是使两人的关系陷入低谷。但贾妮丝渐渐看到了女儿身上的那种坚持,对女儿产生了敬意。也许她们不像看上去那么不同。当米凯拉还是个学步儿童的时候,为贾妮丝照顾孩子的达菲·玛格达·杜布切克曾经说过:“贾妮丝,她真像你!她不愿被人否定!告诉她只能吃一块饼干,她偏要吃三块,她会一直对你咯咯笑,直到你软下来,给她三块饼干才收住笑容。”

两年前,米凯拉在当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做了一些吹捧性新闻。现在她进了美国新闻频道,而且爬升得很快。

“好了,”米凯拉重新拿起手机,“必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跟你通话。他们把我们赶到疾病控制中心外面了。我说不了多久。你一直在看新闻吗?”

“CNN,当然。”贾妮丝总爱用CNN来刺激女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米凯拉这次没有纠结。“你听说奥罗拉流感,也就是昏睡症的事了吗?”

“收音机里说了。夏威夷和澳大利亚有些老太太一睡不醒……”

“妈妈,真有这事,不光是老太太,任何年龄段的女人都会一睡不醒。老人、婴儿、年轻人、中年人——任何女人都有可能。妈妈,你可千万别睡啊。”

“你再说一遍?”女儿的话似乎不太对头。现在才早晨十一点,她怎么会去睡呢?米凯拉是不是想说她永远不能再睡觉了?可这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啊!这就像让她永远不要再尿尿一样。“你的话完全没有意义,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

“妈妈,打开电视看新闻。打开收音机也行。没有电视和收音机的话就上上网。”

女儿说的话虽然完全不可能,却一直回响在贾妮丝的耳边。贾妮丝只能连连回应:“好的,好的。”女儿也许弄错了,但绝不会骗她。无论是不是流言,米凯拉相信这是事实。

“刚才和我谈话的科学家——她常和政府打交道,是我的朋友,我很信任她——知道内情。她说太平洋时区[39]内百分之八十五的女人都已经中招了。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消息一旦上网,会完全乱套的。”

“中招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们醒不过来了。她们的身体表面会形成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像蚕茧一样,先形成一层薄膜,然后被膜包住。这层茧似乎部分是耵聍——也就是耳垢——部分是皮脂,也就是鼻子两侧是油性物质,部分是黏液,还有……还有一些没人认得出的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没有DNA的蛋白质。它形成得快,消失得也很快,但千万别把它剥下来。剥下会发生反应,明白了吗?别把它剥下来。”和前面几点相比,米凯拉最后提到的一点似乎没有太特别的意义,但谈到这一点时,米凯拉特别严肃:“妈妈,你还在听吗?”

“是的,米凯拉,我还在听。”

女儿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特别兴奋。“昏睡症是我们这儿的七八点钟开始的,也就是太平洋时区的四五点钟,因此西部女人遭殃的人数特别多。这一整天一直都有人染病,这里每小时都会得到新的消息。”

“每个小时都有人叫不醒吗?”

“是的。”米凯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疯狂,但我一点都没在开玩笑。你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你也会有些艰难的决定要做,你必须好好想想,你的监狱该怎么办。”

“这跟我的监狱有什么关系?”

“你的犯人们很快会一个接一个地睡过去。”

“哦。”贾妮丝说。她突然间明白过来了,至少明白了一部分。

“妈妈,我得挂了,马上有个直播采访,再不去制片人要发火了。有空我再给你打电话。”

贾妮丝继续坐在沙发上。她的视线转移到桌子上一个装有照片的相框。照片上已故的阿奇博尔德·科茨穿着件外科医生工作服,臂弯里抱着还是婴儿的米凯拉,正对着镜头咧嘴大笑。生活对阿奇博尔德很不公平,他仅仅活到三十岁就因为冠心病去世了,从阿奇博尔德去世到现在,又过去了一个三十年。照片上米凯拉的前额上有块网状的白色胞衣。监狱长希望曾对女儿说过自己很爱她——但这个遗憾仅仅在她心里停留了几秒钟。她还有工作要做。理解目前存在的问题只需要一小会儿,但如何解决问题——该拿监狱里的女囚怎么办——在贾妮丝看来却没有太多的选项。只要能行,她会按一贯的方式去做:维持秩序,不让流言在监狱里蔓延。

她让秘书布兰奇·麦金太尔再次给两个医务助理家打电话。之后她又让布兰奇打给刚做完智齿手术正在休假的副监狱长劳伦斯·希克斯,告诉他休假提前结束了,他需要马上回来上班。最后,她让布兰奇一个个通知在岗的工作人员:鉴于目前的国内形势,每个人都得连班。监狱长非常担心,担心下一班的人不能来上班。在紧急情况下,人们总是不愿离开他们所爱的人。

“什么?”布兰奇问,“国内形势怎么了?总统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想让所有人都连班吗?他们不会乐意的。”

“我不在乎他们乐不乐意。布兰奇,打开新闻看看。”

“我弄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我女儿没弄错的话,你听了就知道了。”

说完,科茨监狱长朝诺克罗斯的办公室走去。监狱长将同诺克罗斯一起检查基蒂·麦克戴维的情况。

5

上第三节体育课时,贾里德·诺克罗斯和玛丽·帕克一起坐在网球场的露天看台上,两人的网球拍放在一边。他们和一群坐在下面几排的二年级学生正在观看中央球场上两个高年级学生的较量。每打一拍,两个高年级学生就会像莫妮卡·塞莱斯[40]那样尖叫一声。瘦的那个名叫柯特·麦克劳德,红发、肌肉发达的名叫埃里克·布拉斯。

我的死对头,看着埃里克·布拉斯,贾里德心里想。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说。

玛丽皱起眉头看着他。她个子很高,身材比例匀称(在贾里德看来),长着一头黑色的头发,眼睛是灰色的,一双长腿晒得黝黑,衬得脚上的低帮运动鞋近乎完美地白。在贾里德眼里,“完美”是最适合玛丽的词汇。“那怎么做才比较恰当?”

好像你不知道似的,贾里德心想。“你和埃里克一起去看拱廊之火[41]的演唱会会比较合适。”

“嗯,”玛丽像是在仔细考虑,“幸好不是你跟他一起去。”

“嘿,你还记得我们去克鲁格街玩具和火车博物馆上的实践课吗?就是五年级时那次?”

玛丽摩挲着头发笑了,染成碧蓝色的指甲穿过她的长发。“我怎么会忘呢?因为比利·米尔斯在胳膊上写了一些污秽的话语,我们差点都进不去了,科尔比太太让他和那个口吃的司机一起留在了车上。”

埃里克打出一个球,踮起脚尖往前看,看着打出的网球将将越过球网,落向对方的场地。柯特没有试着救球,而是畏缩地往后退了两步。埃里克像费城艺术博物馆台阶顶端的洛奇雕像[42]一样举起手。玛丽拍了两下手。埃里克朝玛丽转过身,朝她鞠了个躬。

贾里德说:“比利的手臂上写着科尔比太太喜欢大家伙,但这句话不是比利写的,而是埃里克写的。埃里克写的时候比利在车上睡熟了。之所以没告诉科尔比太太是因为待在车上总比过后被埃里克痛殴要好。”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埃里克是个恃强凌弱的人。”

“应该说曾经是,”玛丽说,“五年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三岁看老。”贾里德说出父亲常以卖弄语气说过的一句话。但他马上后悔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很快把这句话收回。

玛丽用灰色的眼睛打量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再说下去了,贾里德告诫自己,耸耸肩,说点掩饰的话,让事情就这样过去。贾里德经常会给自己有益的建议,但就是没法管住嘴。这次他又是如此。

“人是不会变的。”

“有时人是会变的。过去我爸爸喝酒很凶,但现在不喝了。现在他经常参加戒酒互助会的活动。”

“是的,有些人的确会变。很高兴你父亲是他们中的一个。”

“没错。”那双灰色的眼睛仍然紧盯着他。

“可大多数人不会变。你想想,有些人五年级是运动员——比如说埃里克——现在也还是运动员。五年级时你很聪明,现在你同样很聪明。五年级时喜欢惹麻烦的家伙在高中二年级和三年级也一样惹麻烦。你见过埃里克和比利在一块儿吗?从来没有是吧?这不就完了。”

下一回合柯特设法接起了埃里克的发球,但他的回球毫无力道,埃里克几乎以雷霆之势把球击了回来,他的回击——一个明明白白的触网犯规球——正好打在柯特的皮带搭扣上。“小子,别这么干,”柯特大喊,“将来我还想传宗接代呢!”

“还传宗接代呢!”埃里克说,“快去把球捡回来,这是我的幸运之球,捡过来扔还给我。”

看到柯特闷闷不乐地拖着步子走向网球停止滚动的铁丝网围栏处,埃里克转身面向玛丽,又对她鞠了一躬。玛丽对埃里克露出灿烂的笑容。侧过头面对贾里德时,玛丽尽管脸上还带着笑,但热度却低了许多。

“贾里,我感谢你想保护我的这份心意,但我是个大姑娘了。这只是场网球赛,不是一生一世的约定。”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千万要防着点,贾里德想说,在比利胳膊上写字是小事,是小学生胡闹。到了高中,埃里克在更衣室里做过更丑陋的事情,我只是在一边看着,从没阻止过,因此我不愿说这些事。

贾里德又想出一些好主意,但在那张不听话的嘴继续犯浑之前,玛丽突然转过身,朝学校那边望去。她一定是注意到什么动静,这时贾里德也看见了:一片棕色的云从体育馆屋顶上空腾起。云的面积很大,把体育馆停车场边的橡树上栖息的乌鸦都惊扰起来。

只是团灰尘罢了,贾里德心想。可这片云非但没有散开,反倒聚得更拢朝北而去了。这是集群行为,但这些生物不是鸟,它们甚至比麻雀都小。

“飞蛾潮!”玛丽惊叫道,“哦!真是想不到啊!”

“你把成群的动物称为潮吗?”

“是的!飞蛾怎么会聚集在一起行动呢?飞蛾是夜行动物,白天大多数飞蛾会把空间让给蝴蝶。至少一般情况下是这样。”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八年级的科研课题就是有关飞蛾的——在古英语里有‘飞行的蛆’的意思。爸爸建议我研究这个课题,因为我过去非常怕飞蛾。小时候听人说如果把飞蛾翅膀上的鳞粉弄进眼睛,眼睛会瞎的。爸爸说那都是无稽之谈,他说如果我能做跟飞蛾有关的课题,也许能和飞蛾交上朋友。爸爸说蝴蝶是昆虫世界的女王,它们总是能参加舞会,可怜的飞蛾则像灰姑娘一样被落下了。那时爸爸喝得很凶,但经常会给我讲一些有趣的事情。”

玛丽那双灰色的眼睛仍然聚焦在贾里德身上,让他不敢表示反对。

“的确很厉害,”贾里德说,“后来呢?”

“什么后来啊?”

“后来你和它们交上朋友了没有?”

“没交上,但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蝴蝶休息时会闭合背上的翅膀,飞蛾却用翅膀保护肚子。飞蛾有翅缰——起连接翅膀作用的翅缰——蝴蝶则没有。蝴蝶是由坚硬的蝶蛹变成的,飞蛾是由丝一般柔软的茧变成的。”

“喂!”肯特·戴利骑车穿过荒地后面的一块垒球场。他背着个双肩包,网球拍斜挂在肩膀上。“诺克罗斯!帕克!你们看到那些腾空飞起的鸟儿了吗?”

“那是飞蛾,”贾里德说,“是长着翅缰的蛾子,或者说是系带。”

“你说什么?”

“不说这个了。你在干吗?今天可是个教学日啊!”

“我去替妈妈扔垃圾了。”

“你的垃圾一定很多,”玛丽说,“现在都已经第三节课了。”

肯特朝玛丽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看见了中央球场上的埃里克和柯特,他连忙把自行车扔在草丛里。“柯特,去座位上歇一下,让一个真正的男人来替你。如果你把你的狗命都押在上面,你是接不好埃里克的发球的。”

柯特把自己这边的场地让给肯特。肯特是个享乐主义者,觉得没必要去办公室解释迟到的原因。埃里克发了球,贾里德开心地看到新上场的肯特凶狠地把球回击过去。

“古代阿兹特克人觉得黑色飞蛾预示着厄运。”她对中央球场上的网球赛已经失去了兴趣,“有些山区的人依然觉得,家里出现白色的飞蛾意味着有人要死了。”

“玛丽,你可真是个飞蛾学家啊!”

玛丽悲伤地号叫了一声。

“别介意,你可从来不是山区的人。你只是把飞蛾编得诡异了一点。顺便提一句,你编得可真是太好了。”

“不是我编的,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玛丽重重地拍了下贾里德的肩膀。很疼,但贾里德假装没有感觉。

“那些飞蛾是棕色的,”贾里德说,“棕色的飞蛾代表什么?”

“哦,这个倒蛮有趣的,”玛丽说,“在印第安的黑脚部落看来,棕色的飞蛾会带来睡眠和梦。”

6

贾里德坐在更衣室尽头的一条长凳上换衣服。二年级学生已经离开了更衣室,害怕埃里克和他的爪牙们会用湿毛巾打他们,埃里克的这一招已经全校园闻名了,也许说臭名昭著更加贴切。有翅缰也好,没有翅缰也好,让一切都过去吧,贾里德一边琢磨一边穿上运动鞋。

淋浴的时候,埃里克、柯特和肯特嬉笑、泼水、不断说着各种各样的脏话:滚你的,去你妈,我已经搞过她们了,同性恋,咬我的蛋,你姐姐是个烂货,她的大姨妈来了,各种脏话,让人越听越受不了。贾里德觉得很无聊,可离高中毕业还有很长时间呢!

淋浴喷头关上了。埃里克和两个同伴光着一双湿脚、拍着手走进更衣室被他们认为私人领域的一块地方——高年级生专用的地方——这意味着在他们离开前,贾里德只能看着他们的光屁股。这他还能忍受。他闻了闻自己的网球袜,皱了皱眉,把袜子塞进运动包,然后拉上拉链。

“我在来这儿的路上看到老埃茜了。”肯特说。

柯特问:“就是那个总是推着手推车、到处流浪的老鸟吗?”

“是的,差点撞到她,摔进她住的那个狗洞里。”

“得有人把她从那儿赶出去。”柯特说。

“昨晚她一定喝了藏匿的红酒,”肯特说,“醉得人事不省。另外,她脸上都是蜘网状的脏东西。真是讨厌死了。呼吸时她脸上的东西不断在动。于是我对她大喊了一声:‘嘿,埃茜,这是怎么了?牙都掉光的老娼妇,你到底是怎么了?’小子,没事,我不过是死了罢了。”

柯特说:“如果有种迷魂汤能让女孩们都睡觉那该多好啊,这样就不用甜言蜜语,能直接上她们了。”

“氟地西泮[43]就有这种作用。”埃里克说。

他们放肆大笑的时候,贾里德心想,眼前这个满肚子坏水的臭小子就是要带玛丽去看拱廊之火乐队表演的家伙。

“另外,”肯特说,“她在她睡的破烂小棚里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破烂玩意儿,其中还有一个人体模型的上身。任何女人给我我都干,但醉死过去、脸被蛛网包着的老怪物送我都不要!我是有原则的,这原则可是牢不可破的。”

“我可没那么坚定,”柯特的话音里有种向往的意味,“但真要碰上千钧一发的情况,《行尸走肉》里的僵尸我也干。”

“哈丽雅特·达文波特已经被你上过了。”

又是一阵史前动物般的笑声。为什么要听他们说这些?贾里德问自己,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完全是因为玛丽要和这群道德沦丧的人中的一个去听音乐会。她根本不知道埃里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在露天看台上的那番对话以后,贾里德觉得自己再怎么苦口婆心,玛丽都不一定会相信他。

“你才不会去上那只老鸟呢,”肯特说,“但这事很有趣。放学后我们应该过去看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别等放学了,”埃里克说,“第六节课上完以后我们就翘课过去。”

他们重重地击了掌,说定了逃学的事。贾里德拿起运动包,离开了更衣室。

吃午饭的时候,弗朗基·约翰逊坐到贾里德旁边,他告诉贾里德,之前只在澳大利亚和夏威夷传播的女性昏睡症出现在了华盛顿特区、里士满,甚至离这儿不远的马丁斯堡[44]。贾里德脑中出现了肯特谈到的老埃茜的情况——脸上覆盖着蛛网——然后否定了这种想法:昏睡病不会传染到这里,杜林从没发生过那么有趣的事情。

“人们把这种病称为奥罗拉流感,”弗朗基说,“嘿,你吃的是鸡肉沙拉吗?口味怎么样?想不想和我换?” nn07HdkPQMShOhqBeEw/nmzeCXbWb9/glzs56Rcy+GRQFowZUey1liLEhDY1tf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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