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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把女人铐上以后,莉拉从巡逻车后备厢里拿出太空毯,把女人包了起来,扔上巡逻车后座。与此同时,莉拉向女人宣读了米兰达警告[23]。女人保持着沉默,她不再大笑——取而代之的是高深莫测的笑容——任由莉拉抓住她松软的上臂。逮捕完成了,嫌疑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被逮捕归案。当莉拉绕过巡逻车车身回到驾驶座时,巡逻车轮胎掀起的尘土仍然在四处飞扬。

“人们把观察飞蛾的人称蛾人,拼写和‘母亲’这个词只差一道横杠[24],但蛾人和母亲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莉拉把巡逻车掉了个头,一边听逮捕的人犯说话,一边开着车朝山下奔去。莉拉发现女人正通过后视镜观察她,她声音很轻,但不是特别女性化。说话时她的神志似乎有些恍惚。莉拉不知道被捕的女人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肯定吸了毒,莉拉心想。很可能是迷幻药,也可能是快速麻醉剂。

“你知道我的名字,”莉拉说,“我们是在哪儿认识的?”

可能的回答有三种:家长教师联谊会认识的(这种可能性不大),报纸上知道的,过去十四年间莉拉逮捕过她但莉拉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性最大的是第三种。

“人人都认识我,”埃薇说,“我有点像那种时尚的派对女孩。”她提起一只胳膊挠下巴,手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几分像。时尚的,女孩。外人眼中的我,我自己和我本人。父亲、儿子和神圣之夜。叶,树上的叶子的叶。夜,是晚上的缩略语。那时我们都去睡觉去了,不是吗?蛾人,明白吗?和母亲发音差不多的那个词。”

一般百姓根本不能想象警察会听到多少胡言乱语。公众会对警察的英勇果敢致敬,但没人会对他们忍受这种胡言乱语所需的坚忍毅力给予嘉许。勇气对警察来说是个极大的优点,但在莉拉看来,对胡言乱语的内在抵抗力也同样不可或缺。

事实上,这正是最近一次招聘全职警官如此困难的原因。这也是她为何不用动物检疫官弗兰克·吉尔里,而雇了年轻兽医丹·特里特的缘由,即便丹没有执法经历。吉尔里既聪明又能说会道,但一直都在跟各种文件打交道——他做了太多案头工作,开了太多罚单。这种人很会抠字眼,不允许文件上有一点点瑕疵,这可不是件好事。

她带的队伍并非完美,并非打击犯罪的精英小分队。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做人要现实一点。把你能找到的最佳人选找到,然后试着培养他们。罗杰·埃尔韦和特里·库姆斯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罗杰兴许是因为早年在杜林高中维特斯托克教练的橄榄球队当过边锋,特别喜欢一击制胜。特里比罗杰聪明,但当事情变得不如己意的时候他更容易变得沮丧和消沉,聚会时总会喝上很多。从另一方面说,两人的脾气都很好,这意味着大多数情况下莉拉可以信任他们。

莉拉觉得,母性对将来当警察很有好处。(作为克林特的妻子,莉拉对这点深有体会,婚后的每一天莉拉都在扮演母亲的角色。她仿佛看见克林特昂起头,像是很劳累地噘着嘴对她说,“的确挺有趣的”或“可能吧”。)母亲们很适合执法工作,因为罪犯很像小孩子,好战又具有破坏性。

如果面对孩子能做到冷静不发火,也许你就能应付成年罪犯。对于罪犯和小孩子,最好的方式是别着急采取行动,表现得更成熟一点——这时,她到底该想着与两人的暴力被害有关、赤身裸体满身是血的女人呢,还是该更多地去想与自己关系更紧密、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那个人的关系呢?(午夜零点的时候,体育馆里锣鼓齐鸣,男孩女孩们高声欢呼。最后的比分是:布里杰县女子少年队42分对上费耶特女子少年队的34分。)克林特也许会说:“嗯,挺有趣的,能跟我多说一点吗?”

“现在有很多畅销的东西,”埃薇喋喋不休地说,“洗衣烘干两用机,烤架,吃下食物模型又将它们拉出来的娃娃,商店里大量的冗余物品。”

“我明白,”莉拉像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然后她话锋一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埃薇。”

莉拉继续施压。“只有名字吗?你姓什么?”

女人高挺着下巴,淡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她长着一头黑发,肤色使莉拉联想起地中海的那种深绿色,前额上干结着一块血污。

“需要姓干什么?”

对莉拉而言,这只表示一个意思:刚认识的这个人确实嗑多了。

莉拉面朝前方,踩下油门,拿起麦克风。“县局,这里是一号车,我抓了个女人,发现她从浑球山的贮木场区域往北走。她身上有大量血迹,因此需要工具来采取血样。这里还需要一套工作服。叫辆救护车过来和我们会合。她可能患病了。”

“收到。”莉妮说,“特里说拖车那儿一团糟。”

“收到。”埃薇快活地笑了开来,“的确是一团糟。让他们多带点纸巾过来,不用太好的,哈哈哈。还什么收到呢!”

“一号车,通话完毕。”莉拉放下麦克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埃薇,“夫人,你应该保持安静。我以杀人的嫌疑逮捕你。这是项严重的罪名。”

她们快进城了。莉拉在浑球山山道和西拉文路之间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前停下车。拐上西拉文路,再过不久就能看到女子监狱。马路上有个明显的指示牌,指示牌上写着不要为搭便车的人停车。

“夫人,你受伤了吗?”

“暂时没受伤,”埃薇说,“但是,嘿,看我打了个三双。真是太棒了。”

莉拉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些事情,但冒出的这个念头很快就像海滩沙石中闪光的微小粒子一样被泛着泡沫的海浪冲掉了。

她又看了眼后视镜。埃薇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她清醒过来了吗?

“夫人,你感觉难受吗?”

“睡觉前你最好亲亲你的男人。在你仍有机会的时候你最好跟他吻别。”

“那……”莉拉刚要开口讲话,女人突然把头撞向巡逻车前后座之间的分隔栏杆。在栏杆受到冲击咯吱摇摆之前,莉拉本能地缩回了身子。

“快停下!”在女人第二次撞击栏杆之前,莉拉大声喊道。她看见女人露出狞笑,牙齿间流出鲜血,之后女人对着栏杆开始第三次撞击。

为了自身的安全,莉拉把手放在车门上,准备下车绕到后座,开枪示警让女人安静下来,但女人撞完第三次就停下了。她瘫软在座位上,快活地喘着粗气,像是刚冲过终点的长跑选手一样。她的嘴和鼻子边都是血,前额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纹。

“三双!太棒了!”埃薇大叫一声,“三双!真是充实的一天啊!”

莉拉抓起麦克风,和莉妮通话:改变原计划。让公共辩护律师马上到局里与他们会合,如果能让西尔弗法官过来帮忙的话,让那个老家伙也一起过来。

2

一只狐狸站在齐腰深的香蕨木中,看着埃茜把东西一样样从购物车中取出。

没有姓名概念的狐狸自然不会把她当作埃茜,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类而已。不管怎样,狐狸已经观察了她很长时间——早晚都在观察——认得出埃茜用塑料布和帆布屋顶搭的斜顶小棚。狐狸也知道,埃茜用四大块绿色的玻璃拼出个半圆形,把它们称为“女孩们”,四个女孩对她来说相当重要。埃茜不在的时候,狐狸就会过来闻闻它们——这些玻璃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然后再去看一遍埃茜微不足道的财产,最多把埃茜扔掉的几个浓汤罐头舔舔干净。

狐狸知道埃茜对他没有威胁,但他已经老了,一只老狐狸对任何事都没有太大的自信。狐狸只有万事小心,注意把握机会才能步入老年,他必须频繁地避开铁丝网,不在白天通过十字路口,在品质良好的肥沃土壤中挖个安乐窝。

这天早上,他的审慎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埃茜的行为模式与以往完全一样。从购物车上搬下口袋和各种奇怪的东西以后,她告诉那几块玻璃它们的妈妈需要打个盹。“姑娘们,别犯浑啊。”说完话,埃茜便走进斜顶小棚,在被她当作床垫的一沓搬场工的被子上躺下了。尽管小棚容下了埃茜的身体,但她的头还露在外面。

埃茜睡下以后,狐狸默不作声地朝埃茜小棚旁的树叶里放着的男性人体模型露出牙齿,人体模型没有任何反应,它也许和绿色玻璃同样没有生命。狐狸舔着自己的爪子静静等待着。

很快老妇的呼吸进入睡眠节奏,深吸一口气,然后浅浅地呼出。狐狸慢慢从蕨木丛中探出身体,偷偷摸摸朝小棚走了几步。他想弄明白人体模型的意图,或者说到底有没有意图。无意间他把嘴又稍稍咧大了些,人体模型没有动作。没错,的确没有生命。

他慢慢跑到斜顶小棚前停下脚步。睡熟的老妇头上出现了一块颤动的白色物体——蜘蛛网状的白线从她的面颊提起,微微展开盖在她的皮肤上面。新的白线不断从皮肤上蒙着的白线上伸展出来,顷刻间遮没了她的脸,形成了一个很快会包住整个头部的面罩。阴暗的小棚中,飞蛾成群结队地飞舞着。

狐狸退了几步,用鼻子嗅了嗅。他不喜欢那些白色的东西——那些东西显然是有生命的,而且与他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即便隔开一段距离,他也能闻到白色物质发出的浓烈气味,并由这股气味联想到令人不安的混合物质:污血和人体组织、智慧和饥饿,还有狐狸洞深处特有的浓重泥土味。那张床垫上睡的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那肯定不是只狐狸。

狐狸不再用鼻子闻气味,开始低声哀鸣。他转过身,开始朝西面慢慢跑去。身后的林中传来行进的声音——有人在后面追赶。狐狸不再慢慢地跑,撒开脚步狂奔。

3

帮奥斯卡·西尔弗埋了名叫可可的猫之后——把猫包在一条磨破的洗澡巾中埋在地里——弗兰克驾车驶过两片不大的街区,前往史密斯路五十一号他抵押贷款买下的房子。他和伊莱恩已经分开了,现在只有伊莱恩和他们十二岁大的女儿住在这里。

两个财政年度之前,伊莱恩一直在做社工,但现在她一边在古德威尔[25]打零工,一边在几个免费食物分发点和梅洛克的计划生育诊所当志愿者。这样做的好处是他们能为照顾孩子省下些钱。没人会在意放学后娜娜为何会在母亲工作的慈善机构周围闲晃。不利的一面是他们就要失去住的这幢房子了。

相比于伊莱恩,弗兰克对此更为烦恼。事实上,伊莱恩似乎对失去房子一点都不在乎。尽管一再否认,但弗兰克怀疑,伊莱恩也许打算把卖房当作离开这里的借口,伊莱恩也许打算到她姐姐待的宾夕法尼亚州去住。如果那样的话,弗兰克便无法每两周见一次女儿,最多隔月才能见上一次。

除了见女儿的那一天,他总会离这幢房子远远的。即便如此,假使能让伊莱恩把娜娜带回他身边,他很愿意回到这里。伴随着这幢房子的回忆——不公和失败的感觉,厨房墙上补过的那个洞——实在太不堪回首了。弗兰克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度过了整个人生,而最好的那段日子都是在史密斯路五十一号度过的。那是幢干净整洁的平房,信箱上画了只小鸭子,是女儿娜娜画上去的。

想到女儿,弗兰克马上联想到了那辆绿色的奔驰。

把车开上路缘的时候,弗兰克看到娜娜正用粉笔在车道上画画。一般爱在车道上画画的是些年龄更小的孩子,但娜娜有着绘画方面的天赋。上一个学年,娜娜在本地图书馆举办的书签设计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在娜娜设计的书签上,一大堆书像鸟儿掠过低云一样四处飞散。弗兰克给这个书签做了个镜框,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时不时会看一眼女儿画的书签。书签很美,描绘了小丫头想象中书本飞来飞去的画面。

娜娜盘着腿坐在阳光下;屁股底下垫着个车轮内胎,画具呈扇形围绕在她身旁。除了绘画才能之外,娜娜还很清楚怎么使自己更舒服,也许这种能力是随着绘画才能而来的吧。娜娜随他,是个慢性子,不像母亲那样活力四射。伊莱恩总是直截了当,从不在哪个问题上纠结。

他弯下腰,推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嘿,大眼睛公主,快到我这边来。”

她抬眼看了看他。“爸爸,有什么事吗?”

“我好长时间没听你叫爸爸了,”弗兰克努力保持着微笑,“快过来好吗?”

“现在吗?”娜娜已经把视线移回画上了。

“是的,就现在。”弗兰克做了个深呼吸。

离开法官那里的时候,弗兰克才开始渐渐明白伊莱恩所说的“老那样”是什么意思,伊莱恩是说他喜欢发脾气。不管她怎么想,事实上他很少发脾气。那今天呢?起先他的状态很好,情绪很稳定。之后,大约在奥斯卡·西尔弗法官的草地上走过五步之后,他身上的一个看不见的开关似乎被触发了。这和伊莱恩反复提醒他别在家长会上朝人大吼大叫时如出一辙,听到伊莱恩唠叨,他就控制不住脾气,用拳头在墙上砸出个大洞。娜娜哭着跑上楼,她不可能明白,你有时一拳打向某样东西是为了不对某个人拳打脚踢。还有和弗里茨·梅肖姆的纠纷,那次,他的确有些失控,可那是梅肖姆活该,对动物做这种事的人活该受到如此对待。

穿过草地时,弗兰克心里想的是,那只猫可能会是我的孩子。接着,他脑海中出现“砰”的一声巨响。把时间比作一根定长的鞋带,行走在草地和坐进卡车之间的那段时间就像鞋带被打上了死结。弗兰克发现自己突然坐在卡车里,向史密斯路进发。弗兰克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坐进卡车的。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都是汗,脸颊通红发热,弗兰克仍然在想那只猫怎么会是他的孩子,他本不该这么想。弗兰克的眼前仿佛有一面LED显示屏,屏上闪烁着两行紧急通知:

娜娜小心翼翼地把一段粉红色的粉笔放在橘黄色粉笔和绿色粉笔之间的空当里。她把身体从车轮内胎里撑起来,站在车道上,然后用手拍了拍黄色花纹短裤的后摆,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沾满粉笔灰的指尖。

“亲爱的。”弗兰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喊大叫。娜娜正站在他眼前的车道上,任何一个开着豪华车的醉鬼都可能开车从她身上轧过去,他完全有理由着慌。

娜娜向前走了一步,停下来,再次看着自己的指尖,表情显然不太满意。

“娜娜!”弗兰克把腰伏在仪表盘上,用手拍打着副驾驶座,拍得很重。“到这边来!”

女孩仰起头,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刚刚从睡梦中被雷声惊醒。她拖着脚走到车前。走到副驾驶座一侧门边的时候,弗兰克抓住她的T恤衫衣角,把她拉近前来。

“嘿!你扯着我的T恤了。”娜娜说。

“别介意,”弗兰克说,“你的T恤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所以认真听我说。我问你,那辆绿色奔驰是谁在开?又停在哪幢房子前?”

“你说什么?”娜娜紧抓住T恤的前襟,“你在说什么?你快扯坏我的T恤了。”

“你听没听我说话?别管那件该死的T恤了!”话一出口,弗兰克就痛恨起自己来,但喝声使娜娜的视线从T恤转向他,这又使他稍觉有点满意。他终于把女儿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娜娜眨了眨眼睛,深吸了口气。

“好了,趁你不再东想西想,我们就专注在这件事上吧。你之前告诉过我,送报时,你曾经在送报路线上看见过一辆绿色的奔驰。开车的是谁?住在哪幢房子?”

“爸爸,对不起,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娜娜咬着下唇说,“我只记得他住的房子就在有面大旗子的房子边上。那里有面墙,在布赖尔,就在山顶。”

“很好。”弗兰克放开女儿的T恤。

娜娜没有移步。“你是不是在生气?”

“亲爱的,我没生气。”看到女儿没有说话,弗兰克又说,“是的,我是有点生气,但不是对你生气。”

娜娜没有看他,只是不断地抚摩着她那该死的手指。弗兰克爱女儿,娜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但有时他真猜不透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谢谢你。”弗兰克面颊上的热度已经消退,汗水已经在皮肤上冷却,“谢谢你,大眼睛公主。”

“没关系。”娜娜说。女孩后退一小步,休闲鞋鞋跟踩在路面的声音在弗兰克听来不可思议地响。

弗兰克直起腰。“还有件事,为了我离车道远一点好吗?至少在今天中午我把事情弄清楚以前好吗?附近有个人开车很野,回家画在纸上好吗?”

娜娜咬着下嘴唇说:“好的,爸爸。”

“宝贝,你不是要哭吧?”

“爸爸,我不哭。”

“很好,这才是我的女儿。下周末再见,好吗?”

弗兰克意识到自己的嘴唇不可思议地干。他问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身体里有个声音回答说:“伙计,你还能做什么啊?弗兰克,我不知道你还能做什么,这听起来也许有点疯狂,但你本不该那样失去理智,不是吗?”这声音像是弗兰克本人声音的顽皮版,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个戴着墨镜、坐在草地椅上休息,也许还在喝着冰茶的悠闲的人。

“好的。”娜娜机械地对他点了点头。

弗兰克看见女儿身后的路面上有一棵画得很好看的树。树冠在车道的一侧展开,弯曲多瘤的树干横贯整个车道。树枝上长满苔藓,花在树基处绽放。树根一直绵延到一个地下湖的边缘。

“那边的画很棒。”弗兰克笑着说。

“爸爸,谢谢你。”娜娜说。

“我只是怕你伤着。”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凝固了一样。

女儿吸了吸鼻子,对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娜娜正强忍着眼泪。

“嘿,娜娜……”他开口说话,但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身体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告诉弗兰克她已经受够了,现在最好让娜娜一个人待着。

“爸爸,再见。”

她伸出手,轻轻关上卡车的门。她转过身,小跑上车道,把粉笔分散开,然后跨过自己画的那棵树,将绿色和黑色的树顶抹糊。她低着头,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当你试着把事情做对的时候,弗兰克告诉自己,孩子总是不那么领情。

4

克林特的桌子上放着三份头天晚上的文件。

第一份完全料想得到,但却让克林特感到忧虑:一个昨晚当班的狱警觉得安琪尔·菲茨罗伊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做着准备,熄灯时安琪尔试图就一个语义问题同狱警争论。杜林县女子监狱规定,囚犯们应该把在监狱工作的干警称为“警官”。与“警官”同义的“看守”和“狱卒”是不能叫的,更别说骂人话“王八蛋”和“混账”了。安琪尔问狱警韦特莫尔他是否懂英语。安琪尔说,他们应该被称为看守。被称为警官很不错,但他们理所应当被称为看守,因为他们干的是“看守”的活。他们不是在看管囚犯吗?如果你在烤蛋糕,你不就是个蛋糕师吗?如果在地上挖了个洞,你不就是个挖洞人吗?

我们警告犯人,如果不能理智地谈下去,不能马上结束这个话题,她可以预料到会招致什么后果,韦特莫尔写道,犯人缓和了态度,回到牢房,但之后她又进一步发问道,如果管束条款上的字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怎么能指望在押犯遵守这些条款呢?她的声音里包含着威胁的意味。

克林特认为,安琪尔·菲茨罗伊是监狱里少数几个具有真正威胁的犯人之一。从和安琪尔的接触来看,克林特认为她很可能是一个反社会的人。克林特没有在安琪尔身上看到过一丁点同情心,她的监狱记录上记满了各种违规行为:私藏毒品、打架斗殴、威胁他人。

“安琪尔,如果你攻击的人因伤而死,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一次小组讨论中克林特问她。

“哦,”安琪尔瘫坐在椅子上,视线在克林特的办公室墙上巡睃,“我会感觉,嗯,我会感觉很坏吧——我猜想。”她咂了下嘴唇,把目光锁定在墙上霍克尼的画上。“姑娘们,看看这张画。你们会去那种地方旅游吗?”

安琪尔犯的是严重的人身伤害罪——卡车服务站的一位男员工指控说,他对安琪尔说了些让她不爽的话,安琪尔就用一个番茄酱罐头打断了他的鼻子——另外,安琪尔还有逃跑的企图,这样她的情势就更糟了。

一位警官专程从查尔斯顿驾车到杜林县,就一个牵连菲茨罗伊的案子向克林特求助。这位警官希望找到与安琪尔原先的房东的死亡有关的信息。房东的死发生在安琪尔这次坐牢的几年之前。安琪尔是那起案件唯一的嫌疑人,但除了住得离房东近一点以外,并无其他有说服力的证据,安琪尔也没有杀害房东的动机。问题是(就克林特所知)安琪尔做事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动机。找钱时错算了二十美分足以使她大怒。查尔斯顿来的警官描述房东尸体的时候几乎有点兴奋:“老家伙看上去像是刚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脖子给摔断了。但验尸官说死者生前就遭到了侵害。死者的睾丸——我忘了他确切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被折断了之类的。用外行的话说会很简单,‘他被爆蛋了’。”

克林特不能说不利于患者的证言,所以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位警官。但之后他对安琪尔提到了警察探访这件事。

可安琪尔只是表情惊奇地问了一句:“蛋会被折断吗?”

克林特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顺便去看看安琪尔,对她进行心理方面的观察。

第二份报告来自一个当日值班的犯人,这位犯人报告说,监狱厨房遭到了大群飞蛾的侵扰。狱警墨菲对厨房进行了检查,没有发现飞蛾。犯人们哪怕有一滴尿液也要报告——以此来摆脱吸毒和酗酒的嫌疑。

这种可以被当作犯人努力让狱警抓狂,狱警努力报复的案例。克林特没兴趣顺着这个怪圈再跟着写份报告。他把这份报告归了档。

基蒂·麦克戴维的行为报告是最后一份。

狱警韦特莫尔记下了麦克戴维咆哮的一部分内容:黑天使从树根爬上去,又从树枝爬下来。她的手指代表死亡,头发满是蛛网,我们的梦境是她的王国。给麦克戴维注射了一支氟哌啶醇[26]以后,她被转移到了A区。

克林特离开办公室,穿过办公区向包含监押区域的东侧走去。监狱的形状像小写字母“t”,中间有条被称为“百老汇”的走廊,与监狱外面的十七号公路及西拉文路平行。行政办公室、信息中心、狱警办公室、员工休息室和管教室都位于“百老汇”的西侧。另一条被称为“主街”的走廊与西拉文路垂直。“主街”从监押区的前门通向工艺品店、杂物间、洗衣店和体育场,“主街”的另一边,“百老汇”朝东面延伸,穿过图书馆、食堂、来客休息室、医务室和犯人放风点,直抵监狱的三个监区。

监押区和“百老汇”由一扇安全门分开。克林特在安全门前停下脚步,按下按钮,示意岗亭放他进去。随着蜂鸣器的响声,安全门的门闩哐当一声被打开了。克林特推开安全门,走进监区。

A、B、C三个监区组成一个蟹钳形。蟹钳的中间是狱警待的岗亭,岗亭像间工棚,只是四周配备了防弹玻璃。岗亭里配备了监视器和联络控制面板。

狱警和工作人员的工作地点在院子和监狱各处,但监区却是按每个犯人理论上所具有的危险性设计的。女子监狱有六十四间牢房,A区十二间,C区十二间,B区四十间。A区和C区都在一层,B区有一些二层的牢房。

A区是医疗区,不过有些被认为“过分安静”的犯人也关在A区,这些犯人被关在走廊的最远端。不那么“安静”但“不会闹事”,诸如基蒂·麦克戴维这样的犯人被关在B区。C区住的都是些爱惹麻烦的犯人。

C区关的犯人最少,十二间牢房中有一半空着。当有人精神崩溃或严重违反狱中纪律的时候,按程序会被转移到C区一间“特别监视”的牢房。犯人们把这类牢房称为自慰牢房,因为狱警可以时刻通过天花板上的摄像探头观察犯人的举动。她们觉得男狱警会一边监视她们,一边打手枪自慰。但摄像探头非常必要,如果犯人试图伤害自己甚至自杀,狱警需要及时进行阻止。

今天在岗亭值班的狱警是瓦妮莎·兰普利队长。她弯腰越过面板,为克林特打开门。克林特坐在她身边,问她能否在监视器上调出十二号牢房,让他看看麦克戴维的情况。“让我们去看看录像带吧!”他快活地大声喊。

兰普利看了他一眼。

“让我们去看看录像带吧!你知道吗?沃纳·沃尔夫常在电视里这么说。”

兰普利耸耸肩,打开十二号牢房的摄像探头让克林特看。

“沃纳·沃尔夫是体育比赛的现场解说,你没听说过他吗?”克林特问。

兰普利再次耸了耸肩。“抱歉,想必是前一个时代的人。”

克林特觉得很诡异,沃纳·沃尔夫这样的传奇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呢?但他放过了这个话题,专心观察屏幕。基蒂摆出子宫内胎儿的姿态,把脸埋在两只胳膊中间。“发现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兰普利摇了摇头。她是七点接班的,接班以后,基蒂就一直在睡觉。

克林特并不奇怪。氟哌啶醇的药效很强。克林特对两个孩子的妈妈基蒂很担心,基蒂因为伪造处方的罪名被捕入狱。在理想的世界中,基蒂根本不可能入狱。她只有初中学历,是个狂躁和抑郁状态交替出现的瘾君子。

让克林特吃不透的是,基蒂躁狂和抑郁交替的状态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过去,她一直沉默寡言,昨夜的疯狂爆发在以往是不多见的。克林特很自信他开的碳酸锂[27]对她是有用的。最近半年多基蒂一直头脑冷静,乐观向上——没有出现情绪上的波峰和波谷。她决定在格里纳兄弟一案中做证,这不仅体现了她的勇气,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推动自己的假释。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基蒂将在格里纳兄弟的案子审判后获得假释。克林特和基蒂已经开始讨论重返社会训练所[28]的事情,基蒂第一次开始琢磨起在有人支持的时候她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在孩子们面前重新介绍自己。对基蒂来说,这一切是不是看上去过于美好了些?

兰普利想必看出了他的担心。“医生,她会没事的。我想,这应该只是突发性事件。也许是受满月的影响。要知道,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

这位壮实的老兵尽管讲究实际,但非常尽责,具有一切队长所需要的素质。与此同时,兰普利又是一位有一定声望、很有竞争力的掰手腕选手。她的臂肌在制服的灰色袖管下鼓鼓胀胀的。

“哦,你来上班的路上一定绕了远路了吧。”克林特想起先前莉拉提到的高速公路车祸。他参加过几次瓦妮莎的生日宴,知道瓦妮莎住在山后面。“莉拉说公路上有辆卡车发生了侧翻,出动了一辆推土机才疏通了道路。”

“啊?”瓦妮莎说,“我什么都没见到。一定在我出家门前已经清理干净了。我说的怪事出在韦斯特和里克曼身上。”朱迪·韦斯特和克莱尔·里克曼是日班医务助理,她们和克林特一样,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她们都没来上班。因此医务室就没人了。科茨气坏了。她说她要……”

“你在山上什么都没见吗?”莉拉不是说车祸发生在山上的休闲道上吗?克林特确定——或者说几乎可以确定——莉拉曾这样说过。

瓦妮莎摇了摇头。“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发黄的假牙,“去年秋天,有辆卡车在那儿侧翻。车祸现场简直是一团糟。你知道吗?那是辆宠乐购[29]的卡车。车祸发生以后,公路上到处都是猫砂和狗粮。”

5

特里·库姆斯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处理涉及特鲁曼许多“姐妹”中的一位的家庭纠纷,这位“姐妹”很快就离开了),已故的特鲁曼·梅威瑟的拖车看上去就很不像样,今天早晨,拖车更是一团糟。梅威瑟伸展着四肢躺在饭桌下面,裸露的胸膛上沾着些自己的脑髓。家具(特里觉得,这些家具大多应该是从路边清仓拍卖、美元折扣店和破产清算屋子变卖处买来的)散乱在拖车各处。电视机底朝天地躺在锈迹斑斑的淋浴隔间内。烤箱和一双匡威运动鞋躲在水槽里,运动鞋上还缠着些绝缘胶带。墙上溅的都是血。当然,最惹眼的还是腰向前弓、头部从拖车一侧墙体穿出去的那具尸体,死者的屁股沟裸露在没系裤带的牛仔裤上方。拖车地板上的皮夹内有张属于阿肯色州小石城雅各布·派尔先生的身份证。

特里很想知道,人头撞穿这样一堵铁皮墙需要多大的力气?拖车的墙的确很薄,但足够牢固。

他及时拍下了所有现场物证,然后用局里的平板电脑对现场进行了三百六十度摄像。接着他从拖车门前退了几步,确保能把自己拍到的证据发给局里的莉妮·马尔斯。莉妮会为莉拉复印一套照片,并把照片和影像资料制作成电子版和纸质版两份档案。之后,特里给莉拉发了条短信。

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你最好还是过来一趟。

特里·库姆斯的耳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不是中气十足的“喂,喂,喂”,而是谨小慎微的“欸,欸,欸”,特里知道,声音来自圣特雷莎医院唯一一辆装备齐全的救护车。

罗杰·埃尔韦叼着根烟,正用写着“犯罪现场,禁止穿越”的黄色警戒带把拖车围住。特里站在拖车台阶上对他喊了一声。

“如果莉拉发现你在犯罪现场抽烟,她会把你撕成两半的。”

罗杰把烟从嘴边拿开,像是看着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似的审视着它,他把烟放在脚底踩灭,将熄灭的香烟屁股塞进衬衫口袋。“可莉拉在哪儿呢?助理检察官已经在路上了,他以为莉拉早就到了呢!”

救护车停下来,两侧的门被打开,特里之前合作过的两位急救员迪克·巴特利特和安迪·埃默森匆匆跳下车,两人都已经戴上了手套。他们一个人拿着块脊骨矫正板,另一个拿着被称为“流动医院”的急救箱。

特里咕哝着说:“助理检察官来了又能怎么样?这里死了两个人,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干的呢!”

罗杰耸了耸肩。这时,巴特利特和埃默森经过最初的疾走之后,在拖车外人头穿出墙板的地方站定下来。

埃默森说:“这位绅士看来是无缘得到我们的服务了。”

巴特利特抬起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伸出手指对着突出墙外的死者脖子说:“我想他的脖子上文了一个汉基先生[30]的像。”

“《南方公园》里那团会说话的屎?你是说真的吗?”埃默森上前细看,“唉,还真是,他的确文了一个。”

“你好哦![31]”巴特利特唱了起来。

“嘿,”特里说,“兄弟,唱得真好。将来你可以把这个作为一个保留节目放在视频网站上。现在拖车里还有具尸体,另外,巡逻车上有个女人可能需要你们稍稍帮下忙。”

罗杰问:“确定要叫醒她吗?”他朝四号巡逻车甩了甩头。巡逻车的后窗贴着一头平直肮脏的长发。“他们的马子被吓坏了,天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巴特利特和埃默森走过满是垃圾的空地,来到巡逻车旁,巴特利特敲了敲车窗。“女士?小姐?听得清我说话吗?”车内没有回答。他敲得更重了。“醒醒吧,快起来。”仍然没有回应。他拉了拉车门把手,没能拉开。他回头看着特里和罗杰:“我想要你们把车门打开。”

“哦,”罗杰说,“没问题。”他用手指按下遥控车锁的开门按钮。迪克·巴特利特打开巡逻车的后门,蒂芬妮·琼斯像一团脏衣服似的向车外滑落。巴特利特及时抓住她的上半身,没让她摔在满是杂草和碎石的空地上。

埃默森冲上去帮忙。罗杰站着没动,表情隐约有点不满。“如果她说我们对她照顾不周,莉拉一定会对我们发火。毕竟,她是这起案子的唯一证……”

“她的脸在哪儿?”埃默森问,他的声音很震惊,“该死的她脸哪儿去了?”特里听到这话行动起来。他走到巡逻车边,看着两个急救员轻轻地把蒂芬妮放在地上。特里抓住她垂下的头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抓——但当手指夹碎一些油腻的东西时,他又迅速把头发放开了。特里用衬衫擦了擦手。蒂芬妮的头发掺杂着大量白色的膜状物质。她的脸被罩住了,五官只依稀可见,那层膜状物就像笃信基督的老太太们去教堂时戴的帽子上的那层面纱一样。

“这是啥?”特里一边擦着手一边问。这东西感觉上有点脏,有点滑,还微微带有一些刺痛感。“是蛛网吗?”

罗杰越过特里的肩膀朝前看,眼神里满是疑惑和厌恶。“特里,那东西从她的鼻子里冒出来了!还有她的眼睛!该死的到底是什么啊?”

急救员巴特利特把一团黏性物质从蒂芬妮的下巴外侧扯下,擦在自己的衬衫上。特里很快发现,黏性物质一离开蒂芬妮的脸,在碰到巴特利特的衬衫前就已经化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的皮肤干爽清洁。尽管也用衬衫擦过手,但特里的衬衫同样没粘上任何东西。

埃默森把手指放在蒂芬妮的喉咙两侧。“我摸到了她的脉搏,正常而稳定。她的呼吸也很稳。那东西从她的体内冒出来,然后附着在她身上。快把摩比斯多用医疗器械包拿出来吧。”

巴特利特从急救箱中拿出橘黄色的一体式摩比斯多用医疗器械包,犹豫了一下,又从急救箱里拿出两包一次性手套。他把一包递给埃默森,一包留给自己。特里看着巴特利特的动作,心想刚才要是没碰那种蛛网状的东西该有多好!万一那东西有毒他该怎么办啊!

他们给蒂芬妮测了血压,埃默森说血压很正常。接着两位急救员讨论起是否要把蒂芬妮眼睛上的膜状物质清除掉,检查她的瞳孔。经过反复讨论,他们决定在不知道这种物质是什么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还是不去清除比较好。

巴特利特和埃默森讨论的时候,特里看到了让人不快的一幕:蒂芬妮包着蛛网的嘴慢慢地一张一合,好像在咀嚼空气似的。她的舌头全都白了。一根根细丝从舌头上生长出来,像浮游生物一样摇曳着。

巴特利特站起身。“除非你们提出异议,否则我们需要马上把她送到圣特雷莎医院。如果需要扣下她你们就直说,她的身体状态似乎还挺稳定的……”说着他看了看埃默森,埃默森连忙点了点头。

“看她的眼睛,”罗杰说,“她眼睛上全都白了,我看着都快吐了。”

“你们带她走,”特里说,“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根本不可能对她进行问话。”

“两个死者身上长这东西了吗?”巴特利特问。

“没长这东西,”特里说着指了指突出拖车车体的那颗人头,“你们可以自己看看。死在拖车里的特鲁曼也没长这东西。”

“水槽里有什么吗?”巴特利特问,“马桶和淋浴间呢?我想知道你们在拖车的潮湿处见没见过这东西。”

“电视机在淋浴间里。”特里的话既没有回答问题,又略显得没头没脑,但他首先想到要说的就是这个。这时他心里又产生了另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道车轮酒吧开了没有?天还早,但这样的早晨应该能允许喝上一两杯啤酒,啤酒可以使他从丑恶的尸体和人脸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物质中解脱出来。他继续看着蒂芬妮·琼斯,缓慢却持续稳定地被活埋在一片精致白色里的蒂芬妮……这层白色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物质。他逼迫自己回答了巴特利特的问题。“只有她身上有。”

罗杰·埃尔韦道出了每个人都在疑惑的问题。“伙计们,这东西不会是传染性的吧?”

没人接他的话。

透过眼角的余光,特里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猛地转过头,望向拖车。起先他以为从拖车顶上腾空而起的是一群蝴蝶,但蝴蝶有各种颜色,从拖车上飞起的却都是灰白色的昆虫。从拖车上飞起的不是蝴蝶,而是飞蛾,成百上千只漫天飞舞的飞蛾。

6

十来年前,在夏末一个闷热的日子里,动物检疫处接到一通电话,说被圣公会教堂改建成“教牧中心”的谷仓地板下藏着只浣熊。来电人担心这只浣熊会传播狂犬病。弗兰克立刻驾车去了“教牧中心”。他戴上面罩和齐肘长的手套,钻到谷仓地板下面,拿手电筒照着地板下躲进洞中的浣熊。这只浣熊显然很健康,被光一照就飞快地逃跑了。事情本应到此为止——患上狂犬病的浣熊会引发严重的问题,一只逃跑的浣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但弗兰克这时却交上了桃花运,带他去看地板下洞口的二十来岁的女人从停车场举办的糕点义卖活动上给他拿来了一杯蓝色的果味饮料。女人带来的饮料很难喝——掺了很多水,糖分也不足——但为了和眼前的女人聊天,弗兰克却站在发黄的教堂草地上一连喝了好几杯。女人的笑容很美,双手按在臀部的姿态让弗兰克很是兴奋。

“吉尔里先生,你是不是还有工作要做?”伊莱恩以她特有的方式结束闲聊,把谈话引向正题,“如果你能给那只在教堂地板下捣乱的小怪物身上罩上个盖子,我就愿意让你带我出去。这是我的交换条件。看,你的嘴唇都变蓝了。”

下班后,弗兰克回到教堂,用一段废旧的金属材料把谷仓地板下的洞口给钉住——浣熊,抱歉了,男人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接着,弗兰克便带上未来的妻子看电影去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弗兰克自己,还是这段婚姻过了保质期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弗兰克觉得他们过得很不错——有了孩子,买了房子,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自然,生活中不可能事事顺心。他们的钱总是不够用,女儿娜娜也不太用功。有时弗兰克会发……算了,这么说吧……会对一些事情感到厌烦,当他感到厌烦的时候,他会发点脾气。人总会有些缺点,在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偶尔发一两次火是免不了的。可唯独他妻子不这样看问题,八个月前她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他。

伊莱恩把她对弗兰克提拳猛击厨房墙壁的看法说了出来。在这件事发生的不久前,伊莱恩告诉弗兰克她捐了八百美元给教堂,其中一部分会给非洲某个极度混乱的国家的饥饿儿童买食物。弗兰克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但你总不能把养家的钱都捐出去吧。伊莱恩总不能不顾自己的孩子,去帮别人的孩子啊!尽管很生气——要还上家里的分期贷款还遥遥无期——这件事并没有导致厨房的墙被猛击。导致墙被猛击的是伊莱恩之后所说的话,以及说话时傲慢和决绝的表情: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因为那是我的钱。似乎十一年前的结婚誓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似乎家里的重要决策可以完全不顾及他一样。因此他重重地打在了厨房的墙(不是伊莱恩,只是一面墙)上,娜娜哭号着跑上楼,伊莱恩道出了她那段意义深远的宣告:

“亲爱的,你是要对我们娘儿俩施暴啊,下一次被打的就不只是这面墙了。”

弗兰克无论说什么还是做什么都无法使她改变主意。在分居和离婚中,他选择了前者。伊莱恩的料想完全错了。他不会施暴,永远不会。他很强壮,但他只会保护人。

这留下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她究竟想证明些什么?让他有这番经历,她会得到哪些好处?是因为什么未走出童年阴影,还是因为单纯的施虐倾向呢?

无论是为了什么,这都是非常不真实的,非常愚蠢的。作为一个生活在山区三县的非洲裔美国人(其实在美国哪个县都一样),你不可能到了三十八岁还没遭遇过超出你应得份额的那种愚蠢又无意义的对待——种族偏见就是一个缩影。他回想起小学一二年级时遇到的一个矿工的女儿,她的门牙像一手展开的扑克牌一样外翻,马尾辫像手指的指尖一样短。她用一根手指按着弗兰克的手腕说:“弗兰克,你身上的颜色太让人讨厌了,和我爸爸指甲下的污垢一样黑。”

小姑娘的表情半是愉悦,半是震惊,还透露着几分无知。在童年时代,弗兰克就领教了这种不可救药的愚蠢。那时,他感到很吃惊,对女孩的偏见感到目瞪口呆。后来,他在其他人的脸上也看到了相同的表情,他吓坏了,继而非常恼怒,最后却又感到畏惧。这种愚蠢自有其引力场,它会把你吸进去。

伊莱恩的问题绝对不是愚蠢和无知,她才不会和无知联系在一起呢!

伊莱恩知道在百货商店里被一个甚至没有拿到高中文凭的白人男孩在后面跟着是什么滋味,白人男孩把自己当成蝙蝠侠,准备在伊莱恩偷拿花生罐头的时候抓她现行。成年以后,伊莱恩被聚集在计划生育诊所门外的抗议者唾骂,被一些甚至不知道她名字的人诅咒下地狱。

那她想要什么?为何要把痛苦施加在他头上?

一种可能性让弗兰克烦躁不安:伊莱恩的担心也许真的是有理由的。

离开女儿追踪绿色奔驰的时候,弗兰克又回头看了娜娜几眼。他看见渐渐远去的娜娜正踢着摆放整齐的粉笔,踏在自己刚画的画上。

弗兰克知道自己远非完美,但清楚自己骨子里还是个好人。他帮助过很多人,帮助过许多小动物。他爱女儿,愿意付出所有去保护女儿。他从来没有虐待过妻子。他犯错了吗?对着墙来上一拳算是犯错吗?弗兰克承认,他的确用拳头击打过墙壁,他可以在法庭上陈述所犯的这个过错。但他从没伤害过任何一个不应该被伤害的人。现在,他也只不过是想找那个开奔驰车的小子谈一谈,这又有什么错呢?

弗兰克把小卡车开过漂亮的铁门,停在绿色的奔驰后面。奔驰车前护盖左侧非常脏,右侧却干净得闪闪发亮。那个婊子养的浑蛋显然用布擦过前护盖的右边一侧。

弗兰克走上连接车道和白色大屋前门的石板路。花园里一条两边种着黄樟树的小径和石板路平行,小径上方遮盖着雨篷。鸟儿在弗兰克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石板路尽头的屋子台阶旁,有一棵种在石头花盆里的丁香树,树上的丁香花已经盛开了。弗兰克抵挡住把丁香树连根拔起的冲动,径直走上门廊,看见厚实的橡木门上挂着一个双蛇使节神杖[32]形状的黄铜门环。

他告诉自己,还是转身开车回家比较好。但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想法,抓住门环,重重地在门板上扣了几下。

7

加思·弗利金杰用了好一会儿才从沙发上爬起来。“等一等,等一等。”他乏力地说。门板很厚,他的声音又十分沙哑。从特鲁曼·梅威瑟惬意的拖车回来以后,他就在一刻不停地吸食着毒品。

如果有人问他毒品的事,他会让提问者知道,他只是偶尔吸一吸开心一下,但这天早晨是个例外。事实上,可以看作一种突发事件。当你在毒品贩子的拖车厕所里吞云吐雾时,脆弱的门板外却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这不是每天都会碰上的。当时,他听到厕所门外发生了一些情况——碰撞声、枪声、尖叫声——在一阵不可思议的惊慌失措以后,加思打开门,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而他看到的一幕很难让人忘记,也许根本不可能忘。拖车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下身没穿衣服的黑发女人。她握住特鲁曼来自阿肯色的朋友的头发和牛仔裤腰带,把他举起来,头朝外扔向墙上——咚!咚!咚!

加思仿佛看见一辆攻城坦克,正铲起一棵巨树撞向城堡的门。特鲁曼朋友的头被包在厚厚的血污中,双臂像布偶猫一样垂荡在身体两侧。

特鲁曼的前额上有个枪眼,瘫软在拖车地板上。那个奇怪的女人呢?她的表情令人恐惧地平静。她好像办理日常事务一样,只不过她的日常事务是把人头当作攻城槌。加思轻轻关上门,跳上马桶盖,从车窗爬了出去。跳出拖车以后,他冲向自己的车,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回家。

这次经历把他吓得不轻,这绝不是什么常见的事。加思·弗利金杰,专业认证的整形外科医生,美国整形外科协会信誉良好的一分子,通常情况下一个头脑冷静的人。

他感觉好多了,刚才服下的海洛因发挥了作用,但外面的敲门声实在太令人讨厌了。

加思绕过沙发,穿过客厅,一路上踏过不少速食食品盒子。

平板电视的屏幕上,一个极其性感的女记者正在播报华盛顿特区某个养老院一群老太太陷入昏睡的新闻。女记者一脸严肃,这让她更性感了。加思觉得她戴的应该是A罩杯的胸罩,但从体格来看,她的乳房应该更大一些才对。

“为什么昏睡的只有女人?”电视屏幕上的女记者大声问,“起先我们以为年老和年幼的女性才会染上昏睡症,但现在看来,陷入昏睡的女性在各个年龄层都有……”

加思把前额靠在门上,用手拍了拍门。“去死!别再敲门了!”

“快开门!”

门外的声音很深沉,说话的人似乎在生气。加思聚集起剩余的力量,仰起头透过窥视孔朝外看。一个三十来岁的非洲裔美国人站在门外,敲门的男人肩膀宽阔,脸部棱角分明。看到来人身上的米黄色制服,加思的脉搏顿时加速了——警察来了——但很快他就注意到制服臂章上的“动物检疫处”几个字。

啊,原来只是个抓狗的——尽管长相英俊,但动物检疫处的职责只是寻找逃跑的狗和猫。先生,这里没有逃跑的小动物,因此找到这儿没用。

来人仅仅是个动物管理官吗?很难完全让人信服。他会是拖车上那个半裸女妖的同伙吗?加思觉得,相比与她为敌,还是做她的朋友比较好,但最好的选择是离她远远的。

“她派你来的吗?”加思问,“告诉她我什么都没看见,好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自己要来的。快给我开门!”门外的男人又一次大声嚷嚷起来。

“你上这儿干吗?”加思问,为了加强语气,他又说了句,“没门!”

“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抓狗人试着降低音量,但加思看见他拧着嘴,克制住继续大声嚷嚷的冲动——没错,这位所谓的动物管理官显然在克制自己的冲动。

“现在不行。”加思说。

“有人开车轧了一只猫。肇事者开的是辆绿色的奔驰,你的车就是辆绿色的奔驰。”

“太不幸了。”加思指的是猫,而不是自己碰巧开的也是辆奔驰这件事。加思喜欢猫,也喜欢楼梯边卷成一团的弗拉曼·格鲁夫斯[33]的T恤衫。加思用这件T恤擦掉了汽车前护盖上的一些血迹。坏事一件连着一件。“但我不知道那只猫的事情,今天早晨我有很多事,因此你必须马上离开,对不起。”

砰的一声,门框一阵震颤。加思后退一步,外面的家伙开始踢门了。

透过窥视孔,加思发现抓狗人脖子上的青筋紧绷着。“你这个浑蛋,我孩子就住在山脚下。如果你撞上的不是那只猫,而是我女儿,那该怎么办?”

“我要叫警察了。”加思说。他说话时很没自信,但他希望这句话对踢门者能有作用。

他回到客厅,缩在沙发里拿起烟管。装有毒品的小包放在咖啡桌上。哪里的玻璃似乎开始碎裂,还有金属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抓狗人先生在破坏他的奔驰吗?加思不会去在乎,至少今天不会(反正他的车已经上了保险)。唉,那个可怜的吸毒女孩啊!她应该叫蒂芬妮,她是那么幻灭,却又是那么甜美。她已经死了吗?袭击拖车的人(加思觉得袭击拖车的女人应该属于哪个黑帮)是不是把她给杀了?加思告诉自己,蒂芙尽管长相甜美,但和他全然无关。不要专注于无法改变的事情!

存放毒品的袋子是个蓝色的小塑料袋,因此在拿出来之前,塑料袋里的海洛因一直是蓝色的。这也许是特鲁曼·梅威瑟无意间随手送给误入歧途者的礼物。在这个上午之后,不管有意无意,特鲁曼·梅威瑟再也无法送出礼物了。加思拿起一片毒品,放在烟管内的小槽里。抓狗人先生不知做了什么,奔驰不断发出警报:哔!哔!哔!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医院房间。两具女性的形体从医院的被单下面凸显出来。女人的头部被一小束一小束的膜状物包裹着。从电视上看,她们像是在头上罩了一个一直到下巴的蜂巢。加思怒上心头,他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怒气。

哔!哔!哔!

加思有个女儿名叫凯茜。她今年八岁,患有脑积水,住在北卡罗来纳海边一处条件很好的疗养院。疗养院离海非常近,近得能闻到海风中的咸味。加思支付了所有费用,他能做的也只是付点钱了。如果她母亲能把她照顾得周全一点,那就更好了。可怜的凯茜!关于那个吸毒女孩他是怎么对自己说的来着?哦,对了,他是这么说的:不要专注于无法改变的事情!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加思不禁对自己、对头被埋在蜂巢里的老太太、对那只被撞死的猫怜悯起来。

美丽的女记者站在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前。老实说,A罩杯更适合她,B罩杯只是加思的臆想。她的鼻子做过整形手术吗?如果她做过——加思需要近距离看看才能最终确定——那做得真是太成功了,鼻尖微微翘起,十分自然。

“疾病控制中心发布了公告,”她高声宣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试着去移除患者脸上的生长物。”

“算我疯了吧,”加思说,“这样说只会让我更想揭开生长物看看。”

厌倦了女人们患上昏睡症的新闻,厌倦了动物管理官,厌倦了汽车报警器发出的响声(尽管他打算等这个动物检疫处的家伙决定到别处撒气之后就立刻关掉汽车报警器),厌倦了把心思放在无法改变的事上,加思频繁切换着电视频道,直到切到一个播放着六天帮你练就六块腹肌的健身器械广告的频道,他才停了下来。加思想记下电视屏幕上显示的800认购号码,但找到的笔却无法在掌心上写出字。 THavbtPBhQ1n+Pjtrb8vSbdqpA7s9crOWDqzoovt9XsnoVg4LetjH+DoCqlGud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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