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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杜林县警察局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警察局内十分安静。三间拘留室都没关人,木栅门敞开着,拘留室里的地板刚被拖过,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仅有的一间审问室和莉拉·诺克罗斯的办公室也都空着。接警员莉妮·马尔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莉妮背后贴着一张海报,海报上一个穿着橘黄色连体服、身材魁梧的罪犯正举着一对杠铃,做大声咆哮状。上面这样写道:他们都不休息,你们就更不能休息了!

莉妮早就对这张意图良好的海报见怪不怪了。莉妮在基督教青年会练过一阵健身操,之后就再没锻炼过了。这时她正用心在看《嘉人》杂志上一篇怎样正确使用眼线笔的文章。眼线要画得扎实,得先用小指按住颧骨,防止眼睛突然抽搐引起的眼线笔失控。文章建议,画眼线应该从眼睛中间画到外眼角,再返回鼻梁边。只保留白天的话,可以画得淡一点,但如果晚上要跟你心仪的人……可以画得深一点,再从造型上构思出些花样来。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不是平时的工作电话,而是听筒上有红色条纹的那部。莉妮放下手中的杂志(她提醒自己,路过来爱德药妆店[14]的时候记得买些欧莱雅的不透明丝袜),拿起电话的听筒。莉妮接报警电话已经接了五年了,清晨这个时候,不是猫跑树上去了,狗走失了,就是厨房里起了火,只要不是小娃娃吃东西噎着了就好。牵涉武器的报案几乎都在太阳落山之后,案子经常发生在车轮酒吧。

“这里是911报警电话,你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雅芳小姐杀了特鲁!”一个女人尖叫道,“她杀了特鲁和特鲁的朋友!我不知道特鲁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可她把他往墙上一扔,他的头就直接挂到该死的墙外面了。如果再看一眼,我会瞎了眼的。”

“女士,所有的报警电话都会有记录,”莉妮说,“我们不欢迎恶作剧。”

“我没有恶作剧!谁有空恶作剧啊?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婊子刚刚来这儿把特鲁杀了!把特鲁和另一个家伙给杀了!这里到处都是血。”

当电话里含糊不清的声音提到“雅芳小姐”时,莉妮几乎可以肯定,报案人不是在恶作剧就是个疯子。现在她没那么肯定了。报案的女人一直在号啕大哭,很难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的山地口音也很重。如果莉妮不是生长在卡诺瓦县的明克道口,她很可能觉得报警的人说的是门外语。

“女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蒂芬妮·琼斯,但叫什么名字并不要紧!他们都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可如果她回来,我会怎么样啊?”

莉妮弓起身子,看着今天的出勤表——查看谁在家休息,谁出警巡逻。县警察局只有九辆车,其中有一两辆已经不能用了。杜林县尽管不是州里最穷的县,但却是最小的县。州里最穷的县是挨着杜林、荒无人烟的麦克道尔县。

“屏幕上看不到你的电话号码。”

“你肯定看不见,这是特鲁买卖毒品的专用手机。他对这部手机做过手脚。他——”停顿片刻之后,话筒里突然出现一声爆炸声,蒂芬妮·琼斯的声音变得模糊,同时音调也提高,“——哦,我的老天,工棚被炸飞了!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哦,老天,哦,我的老天,哦……”

莉妮刚想问她在指什么,突然听见一阵隆隆的爆炸声。隆隆声不是很大,窗上的玻璃没有随之震动。但莉妮听见的声音如同兰利[15]起飞的飞机突破声障时一样,是明白无误的爆炸声。

莉妮很想知道这声音传播得有多快。高中物理课不是学过声音传导公式吗?但在高中上物理课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乎像另一个时代发生的事一样。

“蒂芬妮在吗?蒂芬妮·琼斯,你还在听吗?”

“在树林起火前,你快派个人过来!”蒂芬妮的嚷嚷声非常响,莉妮只得把听筒从耳边挪开了一点,“你用鼻子闻闻,用眼睛看看!看见烟了吗!都已经烧起来了!就在过了渡口和贮木场的浑球山上!”

“这位女士,你所说的雅芳小姐……”

蒂芬妮一边叫,一边笑了起来。“警察只要一看到她,就肯定能把她认出来!她身上还沾着特鲁曼·梅威瑟的血呢!”

“能给我你的地址……”

“拖车哪有什么地址!特鲁这儿不收信!快闭上嘴,派个人过来吧!”

说完这些话,蒂芬妮就把电话挂了。

莉妮经过空旷的办公室大厅,走到警察局外的晨光下。几个人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遮着眼往东看。在东面大约三英里的地方,一团黑烟正向上冒着。还好这团烟是垂直往上升,没有朝四面蔓延。蒂芬妮说得没错,起火点就在亚当斯贮木场附近。莉妮对那里非常熟悉,先后随父亲和丈夫去过好几次。男人们会受许多奇怪东西的诱惑,贮木场似乎就是其中之一。男人们对贮木场的痴迷程度较之大轮赛车也许高不了太多,但比枪械展要低上许多。

“这是怎么了?”德鲁·T.巴里保险公司的德鲁·T.巴里站在马路对面的店门口大声问。

莉妮几乎可以看见德鲁·T.巴里眼前闪现的理赔金额柱状图。她没理会德鲁,走回警察局。走进办公室以后,莉妮先给消防队打了电话(她猜消防队的电话已经不停在响了),然后又打电话给驾驶四号巡逻车的特里·库姆斯和罗杰·埃尔韦,最后又给她的上司打了个电话。她的直接领导昨晚打电话请病假,现在也许睡得正香呢!

2

可莉拉·诺克罗斯却并没有睡。

莉拉曾经从一本杂志上读到,从刷完牙到闭上眼睛,人一般要花十五到三十分钟才能入睡。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了一点:人只有在平静的状态下才能入睡,但她这时就是无法保持平静。首先,尽管她已经拉下了裤子的拉链,解开了棕色警服衬衫的纽扣,可还没脱去衣服。不过她已经解开了腰带。她感到内疚。她不习惯在小事上对丈夫撒谎,到这天早上为止,她也从来没有在大事上对丈夫撒过谎。

山上的休闲道路发生了交通事故,昨晚她发短信给丈夫说,别给我打电话,我们要忙着清理事故现场。为了让谎言听上去逼真一点,这天早晨她又发了条短信给丈夫,然而,现在这条短信却让她如芒在背。路上都是猫砂,需要一台推土机!但这种事不是会登到《杜林周报》上吗?克林特从来不看《杜林周报》,所以应该没事。可人们一定会谈论这类趣闻的,没听别人谈到的话,克林特会不会……

“他就想被人逮住。”一次夫妇俩在收看HBO电视网的纪录片时她对克林特说,这部名叫《纽约灾星》的纪录片讲了一个名叫罗伯特·德斯特的富家变态连环杀手的故事。这段故事出现在这个六集纪录片的第二集的上半部分。“不愿意的话,他根本不会同意跟这些拍片的人谈话。”罗伯特·德斯特果然很快进了监狱。现在的问题是,她想被人逮住吗?

不想被克林特逮住的话,昨晚为何还要给他发短信呢?她告诉自己,当时给他发短信是因为怕他万一打电话,听见电话里库格林高中体育馆喧闹的背景声——人群的欢呼声,运动鞋在硬木地板上的摩擦声,还有吹喇叭的声音——克林特自然会问她在哪里,在那里干什么?那样的话她只能把电话转到语音信箱,等活动结束后再回,不是吗?

当时我没考虑那么多,她告诉自己。那时我又紧张又心烦,哪能考虑那么多啊?

真是这样的吗?今天早晨她更倾向于否定的答案。她觉得自己故意想把事情搞复杂。她希望克林特强迫她坦白,让丈夫主动解开这个谜题。

她悲伤地想,尽管自己有着多年的执法经验,但论起做违法的事情,还是丈夫克林特这个精神病学家更老到。克林特知道怎样隐藏秘密。

一旦起了疑心,想象就收不住了。莉拉觉得仿佛在家里又找到了一层楼。无意中,莉拉在墙上发现了一处磨损,她稍稍一按,墙壁里出现了一个楼梯间。墙壁后面的秘密通道挂着一个钩子,钩子上有件克林特的外套。莉拉受到了很大冲击,感到非常痛苦,但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自己所受的耻辱:她怎么早没想到呢?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一旦看清了生命中的这个现实,她肯定会按捺不住自己,马上大喊大叫吧?当你发现十五年来每天都要说话的丈夫,你儿子的父亲,有个从没对你提过的女儿——如果这时你还不尖声大叫,还不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的话,那你还能做什么?不过,她现在只希望丈夫一天过得顺顺利利,之后她便躺下了。

迟到的疲倦帮她赶走了心里的悲伤。莉拉终于平静下来,这对她来说非常好。睡五六个小时以后事情看上去会简单一点,莉拉的感觉也会好上很多。她可以和丈夫交谈,也许克林特能让她弄明白这件事,他原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克林特的工作就是使人摆脱心魔,重新使生活走上正轨。现在,她确实需要克林特帮她摆脱心魔!路面上满是猫砂。秘密通道有猫屎,篮球场上也有猫砂和猫屎,篮球场上那个叫希拉的姑娘垂下肩膀,趁对方后卫仓促后退的瞬间,越过对方奔向篮筐。

一颗泪珠滚下莉拉的面颊。莉拉呼了一口气,准备摆脱这些烦心事,好好睡上一觉。

莉拉的脸被什么东西挠得直痒痒。感觉像是一撮毛,又像是枕头里冒出的一根线。莉拉用手把它拨开,想睡得再深一些,但刚快要入睡的时候,床脚边的松木柜里放着的腰带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才那团不知是毛是线的东西刷过她的面颊,她把它挥走了。克林特,如果打来电话的人是你……

她拿起手机,看着屏幕。屏幕上简单地显示着“单位”两个字,不是克林特。屏幕上的时间是七点五十七分,莉拉点了“接通”按钮。

“警长在吗?莉拉你在吗?你醒了没?”

“莉妮,我还在做梦呢!”

“我想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莉妮很专业,发音也特别清楚,莉拉对她的工作表现十分满意。但今天她带着平时不会露出的口音,她把“我想”说成了“抹醒”,这意味着她是认真的,而且的确在担心。莉拉瞪大眼睛,好像这样能让她快点清醒过来似的。

“报案者说亚当斯贮木场发生了多人谋杀案。她也许是在撒谎,也许说得不对,甚至有可能产生了幻觉。但那边的确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告诉我报案人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放录音给你听……”

“听你说就行。”

莉妮把报案人的描述告诉了莉拉:报案人像喝醉酒一样歇斯底里,她说那儿死了两个人。雅芳小姐杀人以后,又在贮木场那边搞了次爆炸,现在那里冒起了黑烟。

“你有没有派……”

“我让四号车的特里和罗杰过去,他们最近一次打电话回来时说,他们离现场还有不到一英里。”

“不错,很好。”

“你……”

“我这就来。”

3

快走到车道上的巡逻车跟前时,莉拉发觉安东·杜布切克正盯着自己。安东没穿衬衫,胸大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裤子堪堪包住屁股,显得非常健美。负责清理游泳池的这个男孩完全可以去参加奇彭代尔日历[16]五月封面男孩的面试。这时安东正站在小货车旁的路边,把一些游泳池清扫工具从车上往下拿。小货车的侧面用花体刷着“清洗游泳池的安东”这几个字。

“你在看什么?”

“我正在看少有的晨间秀色呢!”安东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这种笑容能使周围几个小县城的酒吧女郎为之发狂。

莉拉低下头,看见自己既没有扣好衬衫扣子,也没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衬衫里面的白色胸罩穿得好好的,露出的肉要比比基尼少得多(自然没有比基尼那么春光外泄),但男人对女人的内衣完全没有抵抗力:看到一个只穿胸罩的女孩,他们会像中了五十美元“刮刮乐”彩票一样欣喜若狂。过去麦当娜就是靠这个出名的,不过莉拉马上就意识到,也许那时安东都还没出生呢!

“安东,游泳池里的管子没坏吧?”莉拉扣好扣子,把衣角塞进裤子,“还能进水吗?”

安东笑得更欢了。“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啊,如此雪白的牙齿。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吃惊。

“后门开着,想喝可乐的话尽管进门去拿。走的时候把后门锁上,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会照办的。”他举起手,歪歪扭扭地对莉拉敬了个礼。

“不准喝啤酒。哪怕是你,喝啤酒也太早了。”

“干完活后喝点不会有什么事……”

“安东,别跟我耍花腔。昨晚我忙了一夜,刚才又没怎么睡,今天又将是忙碌的一天。”

“遵命。但警长,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花园里的那棵荷兰榆树必须得打虫了。你要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给树灭虫的小子吗?你不会想让那些虫子……”

“不必了,谢谢你。”莉拉不在乎花园里的树,至少今天早晨不在乎,但她不得不承认,今天不好的事情几乎都集中在一起了:她对克林特撒的谎,克林特的若无其事,一夜的疲累,贮木场的火,多人谋杀案,虫蛀的榆树,全都发生在九点之前。万幸贾里德没有发生状况,不然她只能去圣路加教堂,让拉弗蒂神父听她告解了。

莉拉把车驶出车道,沿着特里梅因路朝东开,她连闯了好几个红灯,如果不是警长的话,她肯定会因为闯红灯而吃上罚单。看见十七号公路旁的黑烟以后,莉拉打开了车顶的警灯,她让警笛响彻组成杜林县城的三个街区,让所有人都感受到紧张。

4

在高中对面的红绿灯前,弗兰克·吉尔里正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他正要去西尔弗法官家。老法官用手机给弗兰克打电话,说他的猫可可被车撞了。从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来看,老法官连手机都快拿不住了。

一个脸熟的流浪女推着购物车从他的车前经过,流浪女裹着许多层衣物,完全看不见脚。她正自言自语,面带明媚开心的表情。也许她的一个人格正在为另一个人格准备着惊喜生日会吧。他有时觉得疯了会很不错,不是伊莱恩说他的那种疯,而是真正的疯,比如总是自言自语,比如推着一辆满是垃圾袋的购物车到处跑,又比如把男性人体模型的上半身套在自己身上。

疯子有什么理由担心?也许只有最为疯狂的理由才会让他们担心。但在对疯狂进行想象的时候,弗兰克却宁愿想得简单一点。是把牛奶和麦片全部倒在头上,还是把它们全部倒进信箱?如果你是个疯子,也许做出这个决定得承受很大的压力。而对弗兰克来说,压力可能来自来年杜林县财政预算的削减,削减财政预算可能会导致他失业。想到女儿,他也会感受到压力,感受到周末同女儿会面要时时保持冷静的压力;想到伊莱恩,他会压力倍增,因为伊莱恩不希望他保持冷静。连妻子都不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弗兰克的压力怎么会不大呢?相比之下,把牛奶和麦片倒在头上还是倒进信箱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弗兰克认为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决这个问题。麦片倒在头上,牛奶泼进信箱。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弗兰克开车左拐,开进了马洛伊路。

5

马路对面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曾经的埃茜·威尔考克斯,现在收容所志愿者口中的老埃茜——把购物车摇摇晃晃地推上高中停车场周围长着野草的一段短路堤。上了人行道以后,她把购物车向田径场和田径场后面的灌木丛推过去。天热的时候,她就在那片灌木丛里安家。

“孩子们,赶紧过来!”埃茜像是在对购物车里嘎嘎作响的物品说话一样朝前喊,事实上埃茜叫的是这时不在她视线范围之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四个小女孩,此时这四个女孩正像小鸭子一样尾随在她身后。“我们得回家吃晚饭——不然我们也许会被女巫下到锅里,被她当晚饭吃掉的!”

埃茜偷偷地笑了起来,女孩们却开始又哭又闹。

“你们这些傻孩子!”她说,“我只是在开玩笑呢!”

埃茜走到停车场的边缘,把车推进橄榄球场。埃茜身后的女孩们振奋起来。她们知道妈妈不会让她们遭遇不幸的。她们都是好女孩。

6

四号巡逻车开车经过时,埃薇正站在亚当斯贮木场左侧两块刚锯开的松木板之间。这里离高速公路不远,埃薇隐蔽在贮木场主楼外交头接耳的旁观者中间。尽管身上穿着特鲁曼·梅威瑟的衬衫,脸蛋和手臂上还留有特鲁曼·梅威瑟的鲜血,但赶来的警察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警察们全都把目光投在了那些干木材边缘冒出的浓烟上。

特里·库姆斯前倾着身体,手指着前方对罗杰说:“看到那块用喷漆写着‘蒂芬妮·琼斯很烂’的大石头了吗?”

“看到了。”

“过了那块大石头,你会看到一条土路,拐到那条土路上去。”

“你确定吗?”罗杰·埃尔韦问,“那团烟看上去至少还有一英里远。”

“相信我没错,特鲁·梅威瑟以前是拉皮条的,抽空种大麻。我去过那儿。我想他现在已经发迹了吧。”

四号车开上土路,轮胎很快陷进土里。罗杰只能把速度维持在每小时四十英里。尽管这辆山地专用警车装上了厚实的悬挂系统,但有时却开得很慢,路中间的凸起部分生长的野草甚至抵在了汽车底盘上。这时他们已经闻得到烟味了。

特里抓起麦克风。“四号车呼叫县局,县局,四号车呼叫。”

“四号车,这里是县局。”莉妮回复道。

“只要罗杰不把车开到沟里,我们三分钟以后就到了。”罗杰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开,朝搭档挥了挥手指,“消防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调动了四辆消防车,遣去了救护组,还有一些志愿人员。他们应该就在你们后面。你们盯着点,看看周围有没有雅芳小姐。”

“收到,我们会好好盯着的。”

特里放下麦克风,几乎同时,警车在土路上弹了一下,把特里和罗杰都从车座上弹了起来。罗杰骤然停下车,看见前方的路上到处是瓦楞房顶、破碎的丙烷罐、塑料瓶和纸张的碎片,有的仍然在冒烟。特里还看到一个黑白双色的盘子,看上去像微波炉用的瓷盘。

小棚一边的墙靠在一棵像提基火炬[17]般燃烧的枯木上。两棵邻近原来的小棚后面的松树和一排与土路平行的灌木丛也着了火。

罗杰打开后备厢,拿起灭火器,把白色的泡沫往灌木丛上喷。特里拿起消防毯,扑打着土路上起火物冒出的火苗。消防队马上就来了,他们只是稍微控制一下火势而已。

罗杰拿着灭火器小跑到特里身边。“灭火器空了,你也扑不掉多少火,在后援赶到之前我们就离开,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我们去看看梅威瑟小子到底怎么样了。”

汗珠从罗杰的前额滑过,在他稀少的淡黄色短发之间显得格外闪亮。他斜眼看了看特里。“你说啥?”

特里很喜欢自己的搭档,但他不希望自己的搭档光顾着解谜,不好好开车。“别问了,快开车吧。”

罗杰在方向盘后面坐正,特里跳上副驾驶座。一辆杜林消防队的消防车拐到他们身后四十码处,消防车侧面最高处擦过路两边大树伸出的树枝。特里朝消防车里的消防员挥了挥手,然后拿出仪表盘下的手枪。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他们来到一块空地,空地上的升降机停着辆拖车,有人用刺眼的蓝绿色在拖车上涂了些形状奇怪的水族馆石头。这是一辆锈损了的福特F—150越野车,车下的轮子早就漏了气。一个女人弯腰坐在拖车的后挡板上,一头杂乱的棕色头发遮没了她的脸。她穿着牛仔裤和吊带衫,露出的大部分皮肤上都有文身,特里看到她的右前臂从上到下文着“爱情”这个词。女人光着脚,脚上都是泥。她浑身都是骨头,瘦弱到了极点。

“特里……”罗杰倒吸了口冷气,发出一声近乎犯恶心的清喉音,“看那儿!”

此情此景使特里想到了孩提时集市上玩的游戏。一个男人把头从画着大力水手的硬纸板后伸出,瞬间你就能向他扔三塑料袋带颜色的水,可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突出在拖车墙外的一个头颅。

特里突然感到周身疲倦。他的身体变得非常沉重,好像所有内脏都石化了似的。他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大多是在目睹惨烈车祸的时候,他知道这种情况会很短暂,可一旦持续下去,那种感觉将会十分可怖。看到婴孩绑在车里的安全座上,但弱小的身体像洗衣袋那样破开的时刻会有这种感觉——看到头颅伸在拖车的墙壁外,发现皮肤沿着一条可怕的曲线从面颊向下剥开时也会有这种感觉——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会琢磨这个世界为何要被创造出来。好事在这个世上非常少有,剩下的都是令人作呕的坏事。

坐在后挡板上的女人抬起头。她脸色苍白,眼睛周围都是黑眼圈。她朝他们伸出手臂,但马上像感觉手臂太重似的把它们放在大腿旁。特里认识她。她是特鲁曼·梅威瑟搅进毒品生意之前搜罗来的女孩之一。她还留在这儿也许是因为有了准女友的身份——如果你把这称为一种升职的话。

特里下了巡逻车。女人滑下后挡板,特里看她像是马上要跪倒在地,赶紧上前把她抱住。女人的皮肤冰凉,特里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每一根骨骼。挨近了看,他发现刚才看到的一些文身其实都是淤肿。女人紧抓住他不放,哭了起来。

“没事了,”特里说,“孩子,没事了。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你都已经没事了。”

在别的案子里,他会把唯一的幸存者看作主要嫌疑人,所谓的“雅芳小姐”完全是在胡说,但他臂弯中的这把骨头绝不可能把人头塞进拖车的墙壁中。特里不知道这时离蒂芬妮上次服用特鲁曼的毒品达到高潮已经过了多久,但按照目前的情况,只是擤擤鼻子都会花上她很大的力气。

罗杰漫步过来,看上去异常兴奋。“夫人,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吗?”

“是的……”

罗杰掏出笔记本。“你叫什么名字?”

“报警人名叫蒂芬妮·琼斯,”特里说,“蒂芙,是你吗?”

“是的。警官,我以前见过你。是接特鲁出狱的那次。没错,我还记得。你待人很好。”

“拖车那儿的家伙是谁?”罗杰朝突出在拖车外的头颅挥了挥笔记本,好像面对的是一处有趣的地标,而不是一具被严重毁坏的尸体似的。特里对罗杰表现出的随意感到吃惊——他很羡慕罗杰的这种随意。如果面对如此惨境时能和罗杰一样轻松,他应该会活得比现在快活,或许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警官。

“不知道,”蒂芬妮说,“我只知道他是特鲁曼的朋友,也可能是表兄弟之类的亲戚。他上周才从阿肯色过来,不,也许是前一周过来的。”

路的另一边,消防员的叫喊声和水的咝咝声混杂在一起——多半是那辆水罐车里发出的声响。这里不通自来水。特里看见烟雾的颜色正在渐渐变白,前方的空中掠过一道彩虹。

特里轻轻握住蒂芬妮骨瘦如柴的胳膊,看着她那双充血的眼睛。“犯案的女人是什么情况?你对接线员说这是女人干的,对吗?”

“特鲁的朋友叫她雅芳小姐,但她肯定不是。”蒂芬妮震惊的表情中闪现出别的情绪。她稍微振作了些,恐惧地朝四周看了几眼。“她是不是已经走了?她还是走了好。”

“她外貌怎么样?”

蒂芬妮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但她偷走了特鲁的衬衫。我想她下面应该什么都没穿。”

蒂芬妮闭上眼睛,又缓缓地睁开眼。特里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先是意外的暴力行为导致的心理创伤,接着在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下打报警电话,直到这时,她才感到极度的震惊。不管吸的是什么毒品,又吸了多久,她会发现所经历的只是黄粱一梦而已。问了半天,特里仅仅获知,特鲁曼·梅威瑟、蒂芬妮、特鲁曼·梅威瑟从阿肯色来的朋友刚经历过一次为期三天的短途旅行。

“蒂芙,去警车里坐着,我和搭档想在这周围四处看一看。坐到警车后座去休息下吧。”

“姑娘,他说要你睡觉。”罗杰一边挑逗,一边眨眼坏笑。特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冲动,没去踢他的屁股。

特里没理会罗杰,为蒂芬妮打开警车的后门,这牵起了他的一段回忆:他回忆起为了和玛丽·琼·斯图基一起参加毕业舞会而借的那辆豪华轿车。那天玛丽穿着一条袖管蓬松的粉红色无背带裙,手腕上挂着特里送她的装饰花束,特里则借来了一套无尾礼服。这是他最后的黄金时代。之后,他就整天和胸口中枪、尸体翻白眼的女孩,在干草棚上吊自杀的男子,眼窝深陷、深陷毒瘾、生命还剩不超过六个月的妓女打交道了。

干警察我已经太老了,特里心想,我该退休了。

这时,他才只有四十五岁。

7

尽管莉拉从来没朝任何人开过枪,但她拔过五次枪,其中一次还是鸣枪示警(唉,她还为此写了份情况说明呢)。同特里、罗杰以及她的骑士小分队中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她清理过县道上发生的许多起车祸留下的人体遗骸(清理时空气中常带有酒气);躲闪过突然飞来的物体;制止过因家庭不和而引起的打架;做过心肺复苏;为断肢的人上过夹板。她和手下在森林里找到了两个迷路男孩,莉拉有好几次还被人吐了一身。在当警察的十四年里,莉拉遇到过许多种状况,但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浑身是血、只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在杜林县干线高速公路的中心线上闲逛。这在她来说是第一次。

她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驾驶警车沿着盘山公路朝“浑球山”山顶行进,看到路中间有人的时候,警车距离那个女人已经不到一百英尺了。女人没有朝左右两边躲避,即便快撞上的一刻也没露出惊慌的表情,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驶向自己的警车。莉拉还发觉了一些别的事情:女人的表情很快活。

即便睡了一整夜的好觉,即便行驶的速度没那么快,莉拉也不可能及时把车停住。她只能猛地把方向盘朝右打,只差几厘米就撞上了路中间的那个女人,也许没能完全避开:“哐啷”一声,莉拉发现车外后视镜里的公路已经不见了,后视镜里出现的是她本人的脸。

这时,她首先要开好自己的一号巡逻车,巡逻车这时已经不受她的控制,正朝前横冲直撞。巡逻车撞上了路边竖起的一只邮筒,把它撞飞了。邮筒像乐队指挥手里的指挥棒一样飞快转动,转动了一会儿以后才轰然落地。车后旋起一片片尘土,莉拉感到巡逻车正在向路边的壕沟里滑行。刹车没有用,她只能用力把脚踩在油门上,加快行车的速度。巡逻车沿着路的右肩向前飞奔,山道上的沙石不断撞击着汽车的底盘。汽车严重倾斜地向前行驶着。如果掉到沟里的话,莉拉会随着巡逻车翻滚,能看到贾里德从高中毕业的机会就会极其渺茫。

莉拉把方向盘往左侧打。巡逻车起先还是在路肩上滑行,但重心很快被控制住了,呼啸着开回路中央。重新行驶在柏油路上以后,莉拉使劲踩下刹车,车头往前一冲,突然的减速使她重重地撞在安全带上,莉拉感觉眼球都快爆出来了。

莉拉把车停在双车道尽头燃烧的橡胶旁,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眼前浮现出无数个小黑点。她怕自己会晕过去,用力地呼吸。稍微缓了口气以后,她朝后视镜里看了看。

女人既没有跑进树林,也没有跑上浑球山另一条通向渡口的岔道。她只是站在那儿,瞪着眼回头张望。女人回头瞪视的模样,加之衬衫衣角伸出的枪柄,竟然让她显得有几分妖艳,看上去像是阿尔韦托·巴尔加思[18]人像日历中的美女。

因为过度呼吸,莉拉的嘴里有一股因肾上腺素耗尽发出的干涩味。她把车倒上一间整洁农舍门前的泥土车道,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站在门廊上。莉拉放下车窗,对站在门廊上的女人说:“夫人,快进去,马上给我回屋。”

不等旁观者回话,莉拉发动巡逻车,避开邮筒落地的地方,朝浑球山上女人站着的地方开了过去。巡逻车弯曲的前挡板擦着车下的一个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响声。

警用无线电发出“哔哔”声,然后传出特里·库姆斯的声音。“一号车,四号车呼叫。莉拉,你到了吗?到了你就过来,我们在贮木场那头发现了两个已经死亡的制毒者。”

莉拉抓住麦克风,朝着话筒说“特里,现在不行”,然后把麦克风扔在车座上。她把车停在女人面前,解开携枪的腰带,作为执法人员第六次拔出佩枪。看到女人高耸的乳房和两条黝黑的大长腿,莉拉回忆起了方才家门口车道上的情形——那仅仅是十五分钟之前的事吗?你在看什么?安东答道,我正在看少有的晨间秀色呢!

如果站在杜林县道中间的这个女人不能算晨间秀色的话,那莉拉真不知道什么算是晨间秀色了。

“举起双手。把手举起来,马上。”

被莉拉看作晨间秀色的雅芳小姐举起双手。

“你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被巡逻车撞死吗?”

埃薇咧嘴大笑,笑容使她的整个脸闪闪发光。“我不是很担心,”她说,“莉拉,你还是老样子。”

8

老人带着些微的颤音说:“我不想搬动它。”

草丛里躺着一只棕色花斑猫。奥斯卡·西尔弗法官站在花斑猫一旁的草地上,卡其布裤子的膝盖上全是污渍。花斑猫匍匐在老人身边,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右前腿以诡异的“V”字形松软地垂荡着。凑近看,可以发现它瞳孔周围的一团团血丝。它呼吸很浅,反常地发出“咕噜咕噜”的愉快声音。

弗兰克蹲在猫身旁。他把太阳镜拨到头上,在火辣辣的早间阳光下眯起眼。“法官,我感到非常遗憾!”

西尔弗没有哭,刚才他已经哭过了。尽管不觉得奇怪,但弗兰克不想看到这一幕。人们喜爱自己养的宠物,常常会对动物流露出对人类无法流露的感情。

精神科医生对此会怎么看?情感转移吗?唉,爱太困难了。但弗兰克知道,你必须提防的是那些连猫狗都不爱的人。当然,你还得防着点自己。保持冷静,尽量控制住事态。

“谢谢你这么快赶来。”西尔弗法官说。

“这是我的工作。”弗兰克言不由衷地说。作为县里唯一的动物检疫人员,他的部门更多是与浣熊和流浪狗打交道,而不是这种快死的猫。他把奥斯卡·西尔弗当朋友,或者说当知己。在法官因为肾病坐轮椅之前,弗兰克常和西尔弗一起在车轮酒吧喝酒,把离婚律师介绍给他的是奥斯卡·西尔弗,建议他预约离婚律师的也是奥斯卡·西尔弗。当弗兰克告诉西尔弗自己有时会对妻子和女儿大喊大叫(弗兰克没提到自己曾一拳打穿厨房的墙)的时候,西尔弗建议他去做“一些心理治疗”。

弗兰克既没有找律师,也没有去见心理医生。对于婚姻上的问题,他仍然坚信可以和伊莱恩沟通解决。关于心理上的问题,他觉得如果有人(比如说伊莱恩和他女儿娜娜)能意识到他一直把她们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就能控制好自己的脾气。

“生下来没多久我就把它抱来了,”西尔弗法官说,“我是在车库后面找到它的。那时我妻子奥利维娅刚死。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似乎……似乎是奥利维娅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号。”他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母猫双耳之间的凹处。猫还在咕噜咕噜叫,但却没把脖子伸向西尔弗伸出的手指,也没有做出其他反应。两只充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的草地。

“你的想法也许没错。”弗兰克说。

“我孙子给它起名叫可可。”他摇着头,噘起嘴唇说,“是那辆该死的奔驰干的。我看到了。那时我正出来拿报纸。车速一定有六十码了。这可是居民区啊!他有什么理由开这么快?”

“他没任何理由开这么快。那辆奔驰是什么颜色?”弗兰克回想起娜娜几个月前跟他提过的一件事。在娜娜送报路线上的布赖尔的尽头有幢大房子,住在里面的家伙有辆酷炫的车——一辆绿色的奔驰。他记得娜娜是这么说的,这时西尔弗法官回想起来了:

“绿色的,”他说,“是辆绿色的奔驰。”

猫的咕噜声中开始掺杂进咯咯声,侧腹一起一落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它的确受了很重的伤。

弗兰克把手放在西尔弗的肩膀上捏了捏。“接下来让我处理吧。”

法官清了清嗓子,但不知该在这个当口说些什么。他只对弗兰克点了点头。

弗兰克拉开带来的皮包的拉链,拿出针和两个小药瓶。“第一瓶药能让它放松,”他一边说一边把针推进药瓶,往针管里吸满药水,“第二瓶药则会让它一睡不醒。”

9

在这一连串事件发生的很久之前,三县(麦克道尔县、布里杰县和杜林县)居民曾请愿将荒废的阿什山少年犯管教所改建成急需的女子监狱。于是州政府出钱买地,建造监狱,新建的监狱打上了杜林县的名号——杜林县提供了装修女子监狱的大部分经费。监狱于一九六九年正式运营,三县急需工作的居民被录用做雇员。当时监狱被称为“一流水平”和“惩戒妇女的典范”。比起监狱,这里更像一所市郊的高中——如果没有注意到围绕着这个占地几英亩的监狱墙顶上那一圈圈铁丝网的话,你一定会觉得这里是所学校。

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后,这里依然像是一所学校,但却是一所减少了课税基数、在艰难时世中沉沦的学校。监狱的建筑开始破败。墙上的漆(据说是含铅的)大块脱落,管道出现裂缝,暖气设备也早已过时。寒冬时节,只有监狱管理人员办公所在的副楼能达到十八摄氏度。到了夏天,监区像是火烤似的热。监狱里的灯光很暗,老化的通电线路随时可能引发事故。监区的主监视器每月至少要坏上一次。

但这里却有一个非常好的带跑道的运动场、一座带篮球场的体育馆、一块沙狐球游戏场地、一块小型垒球场和一片紧邻雇员办公区的菜园。菜园里豌豆和玉米生长茂盛,监狱长贾妮丝·科茨坐在菜园边一个蓝色塑料奶盒上,米色针织手提袋歪歪扭扭地耷拉在脚边。她吸着一根不带过滤嘴的长红香烟,看着克林特·诺克罗斯开车过来。

克林特晃了一下证件(这里的人都认识克林特,他原本不必出示证件,但他一直都遵守着这里的规定),监狱的外门沿着轨道轰轰隆隆地打开了。他把车开到外门和内门之间的待行区,等待外门关闭。当值的狱警——这天早晨是米莉·奥尔森——看见指示板上的灯变回绿色(那表示外门已经锁上)以后,接着打开了内门。克林特沿着同样封闭的员工停车场的围墙把普锐斯往前开。停车场前竖立着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锁上你的车!保证安全!

两分钟后,克林特站在监狱长身边,一侧肩膀靠在旧砖墙上,把脸迎向清晨的太阳。接着,两人像教会的长老和会众一样一问一答起来。

“早上好,诺克罗斯医生。”

“早上好,科茨监狱长。”

“为这个美妙的惩戒世界中新的一天做好准备了吗?”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美妙的惩戒世界为我做好准备了吗?我有没有做好准备完全取决于此。贾妮丝,你呢?”

她微微耸了耸肩,喷了口烟。“我也一样。”

克林特看见贾妮丝手里拿着烟。“我以为你已经戒烟了呢。”

“我是戒了,我非常享受戒烟,现在一周只抽一次,有时会抽两次。”

“没发生什么事吧?”

“今天早上没有,昨天晚上有人崩溃了。”

“别告诉我是谁,让我猜猜。是安琪尔·菲茨罗伊吧。”

“不,是基蒂·麦克戴维。”

克林特吃惊地扬起眉毛。“没想到是她,说说怎么回事。”

“据她室友克劳迪娅·斯蒂芬森说,就是被其他女犯称为——”

“身材劲爆的克劳迪娅,”克林特说,“克劳迪娅对身上植入的物质非常骄傲。事件是由她引发的吗?”

克林特不想针对克劳迪娅,但他希望事情是因克劳迪娅而起。医生是人,他们会有自己的好恶,基蒂·麦克戴维便是克林特喜欢的人之一。入狱时基蒂的状态很糟——有自残倾向,情绪大起大落,极度焦虑。从那时起,克林特和基蒂共同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抗抑郁药的效果因人而异,克林特倾向于相信,药物治疗对病人会有所帮助。和他一样,基蒂也在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寄养家庭长大。在他们最初的会面中,基蒂刻薄地问他,他那山里人的脑袋是否产生过寄养家庭没有归属感、完全不像一个家的想法。

克林特立刻回答了她的问题。“基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寄养家庭的生活让我感到自己像个动物,不是在猎杀别人,就是被别人猎杀。”

基蒂瞪圆了眼睛。“你也会这样想?”

“是的。”克林特说。他想让基蒂知道,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最近,基蒂几乎每次都能上“品行良好服刑人员名单”,另外,她已经和检察官办公室达成协议,同意在格里纳兄弟案中做证,格里纳兄弟案是杜林县警长莉拉·诺克罗斯这一年冬天极力侦办的一起缉毒大案。如果洛厄尔·格里纳和梅纳德·格里纳因为基蒂的证词被定罪,她就可能获得假释。如果基蒂获得假释,克林特觉得她一定能顺利度过假释期。基蒂现在明白,能否在世界上立足完全取决于她本人。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还需要持续得到医疗帮助和社会支持。克林特觉得基蒂已经坚强到可以自主寻求这类支持了,并具备了为之奋斗的精神力量,她现在一天比一天更坚强。

贾妮丝·科茨没他那么乐观。对待犯人,她一向认为不能把期望值定得太高。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才是这家砖石客栈的监狱长——需要镇得住人的监狱长——而他只是个驻监精神科医生。

“斯蒂芬森说麦克戴维把她吵醒了,”贾妮丝说,“先是说梦话,然后叫喊,接着又发展到大声尖叫。尖叫中她说什么黑天使来了,也许是黑女王。这些都记录在了突发情况报告里。她头发里有蜘蛛网,指尖渗透着死亡。听上去像不像一部好看的电视剧?这种电视剧一般都是在科幻频道放的吧。”监狱长窃笑了一声,但脸上并没有笑容。“克林特,今天你一定会在这件事上投入很大精力的。”

“更像是电影里的桥段,”克林特说,“也许是她小时候见过的哪个人。”

科茨揉了揉眼睛。“套用罗尼·里根的话说:‘看,你又来!’[19]”

“什么?你不相信童年创伤吗?”

“我只相信我们应该营造出安静和谐的监狱环境。她已经被送进专门关疯子的A区了。”

“科茨监狱长,你这么说很不合适。应该说精神病人管教中心。他们让她坐进约束椅了吗?”尽管有时的确需要,但克林特特别反感这种像是由跑车安全座椅改装的酷刑器具。

“没有,他们给她吃了粒黄药片,她就静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药,也不是很在乎。想知道是什么药的话,你可以去看事件报告。”

杜林县女子监狱实行三级医药机制:最高级别是红色,只有医务人员才能分发;其次是黄色,需要由法警分发;最低一级是绿色,处于绿色级别的时候,A区、B区和当时在“操守不良”名单上的犯人都可以留置在自己的牢房内。

“好的。”克林特说。

“你的女孩麦克戴维睡到现在都没醒……”

“她不是‘我的’女孩……”

“早晨要告诉你的内容就是这些。”贾妮丝打了个哈欠,在砖墙上摁灭烟头,把它扔在牛奶盒下,似乎看不见就能自动消失似的。

“贾妮丝,我打扰你休息了吧?”

“打扰我休息的不是你。我昨天晚上吃了墨西哥菜,吃了墨西哥菜就没法睡觉了,因为得一直上厕所啊!他们说得没错——屙出来的和吃下去的看上去一样。”

“监狱长,你的话太多了。”

“你是医生,一切都交给你了。你这就要给麦克戴维去做检查吗?”

“嗯,上午会为她做检查。”

“要说我怎么看?哦,对,我是这么看的:她在孩提时受到过一个自称为黑女王的女人的骚扰。你怎么看?”

“有这个可能。”克林特没有轻易上钩。

“只是有可能吗?”贾妮丝摇摇头说,“克林特,何不调查一下她们的童年?看看她们童年时有过什么遭遇?她们之所以会进监狱归根到底得追溯到她们的童年——归因于她们自身的幼稚行为。”

贾妮丝的这番话让克林特想到了珍妮特·索利,珍妮特用一把螺丝刀捅了丈夫,看着他流血而死,结束了丈夫多年来不断升级的家暴。如果珍妮特不捅死丈夫的话,达米安·索利终有一天会杀了她。克林特对此非常肯定。他不会把珍妮特的行为看作幼稚,而会把它看成自卫。如果这样对科茨监狱长说,她肯定拒绝认同:在这方面,她非常保守。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科茨监狱长,我们这就开始皇家运河旁女子监狱[20]新一天的生活吧。”贾妮丝拿起手提袋,站起身,拍了拍警服的后裆。“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皇家运河,只有路那头的一个浑球渡口,好了,让新的一天就此开始吧。”

他们用大头针别好证件,在昏睡病肆虐的第一天一同走进了监狱。

10

玛格达·杜布切克是负责全县游泳池清洗业务的安东·杜布切克的母亲,安东是个英俊的小伙,人们都叫他“清洗游泳池的安东”(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你们可以直接开支票给清洗游泳池的安东游泳池清理有限责任公司)。玛格达蹒跚走进和儿子合住的双层公寓套房的客厅。她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早晨喝的提神饮料。她放了个屁,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在安乐椅上,然后打开了电视。

通常这个时候,她会收看《惠灵日安》[21]第二个小时的节目,但这天她把电视调到了美国新闻频道。新闻台要播一条玛格达很感兴趣的爆炸性新闻,真是太好了。另外,她还认识报道这条新闻的一个记者,这就更好了。玛格达认识的记者是现在自称为米凯拉·摩根的米凯拉·科茨。但对玛格达来说,米凯拉永远是她的小米琪,多年前玛格达曾经做过小米琪的保姆。那时贾妮丝·科茨还只是城南女子监狱的一名警卫,死了丈夫,独自养育孩子,希望能一直在监狱干下去。现在她却成了监狱长,整个监狱的一把手,她的女儿米琪则成长为华府家喻户晓的驻外记者,以短裙和尖刻的问题闻名于世。科茨母女的确成就了一番事业。玛格达以她们为傲。如果说玛格达因为米琪从没打电话或写信给她,或是贾妮丝从没顺便过来聊天有过一丝阴郁,那这点阴郁也很快就过去了。毕竟,她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干嘛!玛格达不愿妄自揣测她们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这天当班的新闻主播是乔治·奥尔德森。他戴着眼镜,弓着腰,头发稀疏,看上去像个殡仪馆职员,不像是坐在大桌子后面念新闻、深受女观众爱戴的男主播。另外,他的声音像鸭子叫似的,不适合当播音员。玛格达觉得,这也许是美国新闻频道不及福克斯电视台和CNN而排名第三的原因之一。她希望有朝一日米凯拉能跳到福克斯电视台或CNN当记者。到那时,玛格达就不用再看乔治·奥尔德森的节目了。

“现在我们将继续报道始于澳大利亚的爆炸性消息。”奥尔德森说。他努力做出担忧和怀疑的表情,可看上去更像便秘。

赶快退休回家,在家庭的温暖下慢慢秃顶吧,玛格达拿起这天第一杯可乐朗姆向乔治致意。乔治,把你的头磨光,离我的米凯拉远点。

“夏威夷瓦胡岛的卫生官员们报告说,这种被称为‘亚洲晕厥症’或‘澳大利亚晕厥性流感’的疾病正持续蔓延。似乎没有人能确定这种病的起源在哪儿,不过到现在为止发病者都是女性。现在我们得到消息,这种病已经在美国发现,首先是加利福尼亚,接着是科罗拉多,现在卡罗来纳也发现了。接下去米凯拉·摩根将为您带来更详尽的报道。”

“米琪!”玛格达叫嚷着再次向电视举杯致意(把一些酒洒在了羊毛衫的袖子上)。这天早晨,玛格达的话里只有一丁点捷克口音,但等到安东下午五点回来以后,她会像多年前坐船移民到美国时一样满口东欧话,而不像是在这个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小县城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人了。“小米琪啊,当年我追着光屁股的你在你家的客厅里到处跑,我们俩都笑得乐开了花。小鬼,我还帮你换过尿布呢!你看看你,都出落得这么标致了!”

娘家姓科茨的米凯拉·摩根穿着无袖衬衫和标志性的短裙,站在一处漆成红色、布局极不整齐的建筑群前方。玛格达觉得米琪身上的短裙一定对她的采访很有帮助。再了不起的政治家看一眼米琪的大腿根都会把持不住,在这样的状态下,真相有时会自然而然地从他们满嘴胡话的口中流露出来。不一定每次都这样,但总有几次事实会随口而出。对于米凯拉新做的鼻子,玛格达的心情很矛盾。她喜欢米琪孩提时的短鼻子,那才是她的女孩。在某种程度上,有了长长的尖鼻子,米琪看上去就不像米琪了。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她看上去棒极了。玛格达一刻都无法把视线从米琪身上挪开。

“我现在在乔治敦[22]的慈爱双手临终安养院进行采访,今天清晨,这里发现了最先几例被称为‘澳大利亚晕厥性流感’的病例。这里住有大约一百名病人,大多是老年人,超过半数是女性。管理人员拒绝证实或者否认疾病暴发,不过几分钟前我和这里的一个护理员谈过话。他的话尽管简洁,但非常令人不安。他不愿透露姓名,下面是这段采访视频。”

采访视频很短,仅仅是一段录像剪辑。录像中,米凯拉正和一个面容模糊、穿着白色护理服的男性护理员交谈。男护工的声音用电子设备进行了技术处理,听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邪恶的外星大佬发出的声音。

“护理院里发生了什么?”米凯拉问,“你能把情况告知我们吗?”

“大多数女人都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男护工用外星人的声音说,“情况和夏威夷一样。”

“那男人们……”

“男人的情况都很正常,他们和平时一样起床吃早饭。”

“在夏威夷,有些报告称——发现赘生物的情况,在昏睡的女人脸上发现了赘生物。这里也是这样吗?”

“我……我想我无法透露这方面的情况。”

“请务必告诉我,”米凯拉眨着眼说,“观众们都很想知道。”

“就是这样!”玛格达声音嘶哑地说,她又举起酒杯向电视机致意,又把一些酒洒在了羊毛衫上,“走性感路线!就算跟你打岔,你也能把事实从他们嘴里挖出来!”

“不是肿块那类东西,”大佬的声音说,“更像是吸附上一层棉花。现在我该走了。”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必须得走了。只是……那种棉花般的东西一直都在生长。还挺……明显的。”

画面转向了直播镜头。“这是内部人士告知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那就太让人担心了。好了,乔治,请继续。”

尽管玛格达很高兴见到米琪,但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也许像千年虫和“非典”一样又是一场虚惊,但那种不仅使女人们昏睡还让她们脸上长东西的疾病——就像米琪说的那样——太让人担心了。等安东回家她才能定下心来。尽管玛格达从来不喜欢抱怨,但只有电视相伴却还是太孤独了。玛格达不准备为辛苦工作的儿子担心,不,她不需要担这份心。她借钱给他做生意,但让生意红火的却是他本人。

但眼下,也许再喝一杯为好,仅仅一小杯。喝完以后,她可以去打个瞌睡。 6VRWh64Co4XRrNbpd6ynFeZ9NukCCJ0IhGPVnkDaHYNNJbC4t+k5LkwzyFK8m1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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