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祝贺!”王陆杰举起啤酒杯,满脸笑容,“任所长,你改变了这个世界!”
任为也举起了啤酒杯,面带着微笑,“应该祝贺你,你终于要实现理想了,带领大家赚了钱。”他说,“我是和大家一起做了个云球系统。但是,云球系统也要感谢你,你们又一次解决了资金紧张的问题,解了燃眉之急,要不然云球的运行速度又要慢下来了。”
任为说的是真心话。
上次演化周期中,云球星的发展,包括人口的增长以及社会的复杂化,让云球系统的算力需求持续而急剧地增长,虽然还不至于像克雷丁大帝时期出现那么紧张的情况,但如果不继续扩容的话,肯定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最重要的算力需求的来源依旧是云球星,伊甸园星的算力需求经过最初一个阶段的增长之后,以后就相对比较稳定,云狱的算力需求增长也不大,毕竟囚犯的绝对数量相比较云球人而言实在太少了。
云狱岛的机房完工以后,并没有安静多长时间,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容。基本上,扩容工作就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扩容需要资金,很明显,现在赚钱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云球系统算力需求增长的速度了。所以,在已有的业务模式之外,必须有新的盈利业务。机器真人及时出现了,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就卖了十万套,看起来很有前途。
“云球系统中人口增长、科技进步,算力需求的增长当然就会很快。”王陆杰说,“但是,算力需求的增长是好事,这就是进步,这就是发展,如果算力需求不增长,还能叫什么发展?况且,算力需求增长的背后,也会带来更多的商业机会。至于资金的问题,总会想到办法解决,不用担心,让我们奋勇向前吧!”
“对,对,没有云球系统,没有算力需求,就没有一切!祝贺任所长!祝贺王总!”夏风大声说,他刚刚喝完了一杯啤酒,马上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也举了起来,“来,来,祝贺!祝贺!祝贺机器真人出货突破十万套!”
“干杯!干杯!”卢小雷也嚷嚷着,他的啤酒杯里不是啤酒,而是白酒,满满的白酒,整个晚上,他就一直这样喝着白酒,“真好啊!以前,我连啤酒都只喝一杯就不省人事。现在,我竟然能把白酒当成白开水喝了。”
“这和机器真人可没关系,这是你加装了电子胃的功劳。”裴东来说,他刚从云狱回来不久,“我不是机器真人,但要是加装了电子胃来处理酒精,也一样能把白酒当啤酒喝。”
“干杯,干杯!”王陆杰催促大家。
大家都举起了杯子,多数人一饮而尽,但任为只喝了小半杯,他的酒量不怎么行,也没有安装电子胃。
酒吧的灯光昏黄暗淡地摇曳着,乐队正在舞台上演奏,音乐声很大,但不止有音乐声,酒吧里人太多了,声音嘈杂混乱。地球所的人们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来了很多人,大家都很高兴。
任为也很高兴,今天,大家一起出来喝酒就是他建议的。不过对于任为来说,庆祝机器真人出货突破十万套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收到了吕青从火星发来的留言,说是在奥林帕斯山找到了女儿,而且一切平安。
有一天晚上,吕青忽然说,她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因为她要去火星。任为吃了一惊。
吕青告诉任为,她一直在想,这次女儿又失踪了这么久,而据柳杨说FightingRobots全军覆没——就算不是全军覆没,恐怕也很难在短期内再有什么作为,那么,任明明干什么去了呢?
最大的可能,是去了火星,吕青这么认为。任为问为什么,吕青回答说,因为那里有一根“到此一游棒”,上面写着“迈克的妻子”。
任为并不理解,难道任明明不该去重建组织吗?不,吕青说,如果女儿去重建组织,她就没有那么担心了。她担心的是,这次FightingRobots的损失这么惨重,应该很难重建,说不定会让女儿开始反思。而人一反思,最危险的时刻就到来了,特别是女儿这个年纪,很容易感到幻灭什么的,那就大事不妙了。
任为一向相信吕青,当然也就没有阻拦她。
其实听吕青这么说,任为也很想一起去火星。但吕青觉得没必要。她也只是推测而已,完全没有根据,任为的工作又很忙,现在地球所的事情非常繁杂。
吕青会搭乘宇宙登山者的飞船,但并不会像宇宙登山者那样靠两条腿走过火星的荒原,她是去找人的,不是去登山的。
果然,吕青又一次猜对了。
吕青在发过来的留言中说,眼下,她和女儿在派帕尼斯温室气体生产厂,过得还不错,不用担心。
派帕尼斯工厂不经常有人类居住,只是偶尔有维修工过去转一圈。最初,为了让维修工住得舒服一些,工厂中建设了一个小型的人类生存循环系统,有一个篮球场大,被称为“火星盆景”。后来,这个盆景的规模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了,其中的内容也丰富了很多。所以,在火星盆景中,不但生存环境不错,甚至也确实有些小小的风景,山啊、水啊、树啊、草啊什么的,不过可惜的是,还没有什么动物。
想象一下,自己缩成一个蚂蚁大小,生活在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盆景中会是个什么感觉,火星盆景中的生活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可以说名字起的相当贴切。
既然建了这样一个火星盆景,闲着也是闲着。所以理论上,火星盆景是对外开放的,算是火星上的一个景点,也能帮派帕尼斯工厂赚点钱,略微补贴一下维持工厂运行所需要的巨大成本。
但是说到底,火星盆景也就是名字听起来让人好奇,其实并没什么好玩的内容,意思不大。特别是没有任何动物,不免显得有些凄清,所以游客一向不多。
不过,从最初的理念开始,火星盆景就被设计成并不需要人类维护而只需要机器人维护就行了,再结合派帕尼斯工厂的气体生产能力,所以运营成本并不高,就自身来说确实是赚钱的。
吕青以前就听说过火星盆景,所以这次就带女儿过去了。女儿的身体还好,但情绪不太稳定。
吕青对任为说,她想陪女儿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火星盆景中只有机器人,很少有人,没有动物,可能对女儿的恢复有些好处。任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也就同意了。
“还真是,电子胃成了一个广受欢迎的配件,又让胡俊飞起死回生了。”王陆杰说着,放下酒杯,“胡俊飞这个小伙子,虽说心态飘了,但说得也没错。”他显然想起了那次胡俊飞、侯天意找他和任为推销电子胃的谈话,“食色,性也。电子胃这东西,解决‘食’的问题,就像ASR解决‘色’的问题,甚至还跨了一点界,沾了‘色’的便宜,本来就是很有前途的。空体置换和机器真人对电子胃确实有不小的打击,不过现在看来,电子胃从客户需求的核心项变成了可选项,尽管不是最理想,但也还是不错的。”
“王总真是有眼光,电子胃赚了一大笔,及时脱身,现在已经是过去式了。”夏风说,“机器真人出货突破十万套,只是在德克拉这个小小的岛国,一共才多少人啊?而且,只是一个刚刚上市没多久的新产品,大家还在适应阶段。现在,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在逐渐立法,使空体置换和机器真人合法化,大家也越来越接受意识场和空体可分离性的概念,这个市场实在是太大了,将来一定会暴发,不知道要卖多少套!我就怕我们的供应链生产能力跟不上啊!”
“是啊,我现在可以回国了!机器真人可以回国了!”卢小雷说着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噗噗”的声音,似乎在提醒别人,自己衣服后面的胸肌可是钢铁制品,“我本来以为,我得有好久回不了国呢!”他说。
“你回到自己的身体,就随时可以回国了嘛!”裴东来说。
“那多没劲啊!”卢小雷说,“哎,那个臭皮囊,怎么比得了我们的机器真人!是不是,何剑?”他转头问何剑。
“同意,同意。”何剑回答,他也始终作为机器真人存在,没有回到自己的躯体,“这个机器真人吧,还挺上瘾的,想着回到自己原先的躯体,就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了,挺不习惯。”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深海捉鳖,好像是不错啊,回头我也想试试。”李悦说,“我们这个财务部门,看来得多请几个人了,要不然将来发财了,账都算不清楚。”
“请人?都要请人!”叶露说,“大家都说活儿干不过来。”
“对。”齐云说,“我的活儿也干不过来,那些供应商遍布全世界,现在让我管,这活儿可不好干,我的团队快累死了,必须要请人。”
“自古以来——”卢小雷停着胸膛,神完气足地说,“无数文人墨客就在嫌弃人类这副臭皮囊,只有到了今天,在我们地球演化研究所和脑科学研究所的共同努力下,人类才终于能够抛弃这具带来无数痛苦和烦恼的臭皮囊了。”
卢小雷好像在做演讲,向全世界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实际上,这一类宣传词早就被市场部门和销售部门用滥了,所有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攻击臭皮囊的诗词歌赋,几乎都从故纸堆里被翻了出来,在各种场合大肆传播。
“臭皮囊——”王陆杰左右转头看了看,找到了鲍雪北,“雪北,来首诗,赞叹一下我们终于抛弃了臭皮囊,赞叹一下我们的机器真人,对了,还要赞叹一下任所长,赞叹一下沈彤彤老师,赞叹一下我们的所有科学家勇攀高峰的精神。”
鲍雪北一直都没有说话,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大家,忽然被王陆杰点了名,惊了一下,“不,不。”他说,“这个,这哪里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
“来一首嘛!”叶露说,“就你一个文人,不得露一手。”
“来一首,来一首。”乔雨晴坐在鲍雪北身边,“我可知道你,天天在那里念念叨叨,怎么就写不出来?”
“来一首吧。”辛雨同也附和道。
“不要夸奖我,夸任所长。”沈彤彤说。
“这——”鲍雪北很迟疑,似乎在琢磨,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两首云球人的诗,我改了改,如果牵强附会的话,倒是可以认为和机器真人有点关系,要么我念给大家听听?”
“云球人的诗?好啊,我想听。”沈彤彤说。
“我也想听。”齐云说。
“云球人?”裴东来有点不以为然,“云球人知道机器真人?云狱人知道还差不多,我在云狱,真和人聊起过来着。”
“不是,云球人当然不知道机器真人。”鲍雪北说,“我是说牵强附会的话,可以认为有点关系。”
“你念来听听吧。”任为说。
“嗯——”鲍雪北想了想,“我给改成了一首词,词牌叫《最高楼》。”他说,然后就把这首词念了出来。
“最高楼,高上几重天,
行人看不见;
莫惧危风急且冷,
何忧窄梯长复艰,
最高楼,最高楼,高在天。
算古今,几个真无泪,
知来去,无数尽如烟;
最高楼,高在天;
楼上莫要问风景,
此身已在白云间,
最高楼,最高楼,高在天。”
大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卢小雷说:“你这是什么啊?这是在赞叹科学家勇攀高峰吗?怎么听着不对劲啊!”
“就是,听着不太对劲。”裴东来说。
“这还真是一个云球科学家的诗,一个量子物理学家。”鲍雪北说,“不过我刚才说,被我改过了,意思大概就是这样。”
“量子物理学家也写诗?”齐云问。
“他不但写诗,”鲍雪北说,“还自杀了。”
“量子物理学家,自杀了?”沈彤彤想了想,似乎知道是谁,“是克西奇·弗伦吗?”果然,她想起了名字。
“唉,”辛雨同叹了口气,接着沈彤彤的话说,“这也难免,科学进步的时候,走在最前沿的科学家总是最迷茫的。云球人类居然发展出了量子力学,这是很伟大的成就,但是对于那些先驱们来说,未免有点残酷。”
“是因为觉得没有人理解自己吗?”叶露问,“他有没有去找过心理咨询顾问?”
“心理咨询顾问?”李悦说,“你不愧是做人事工作的!”
“克西奇·弗伦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提出了量子力学,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乔羽晴说,“当时的科学界权威名叫艾汀鲍,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情,他特意在一次世界级的大型学术会议上安排克西奇·弗伦先演讲,介绍他的理论,然后艾汀鲍自己上台讲话,对克西奇刚刚的讲话大肆批驳,说克西奇连基础物理学都没有学好,却妄言什么前沿发现,只不过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家伙。还说某某某、某某某也这么认为,那可是当着云球上全世界顶级科学家的面,结果搞得克西奇很受打击,就此得了抑郁症。在当时的科学条件下,克西奇的理论确实没有任何实验证据,所以他之后的学术生涯一直很不如意,生活也被搞得一团糟,没过几年就自杀了。”
乔羽晴做观察室主任已经相当一段时间了,对云球里的事情比较清楚,而且记性很好,随口就讲出了克西奇·弗伦的故事。
“这不就是学阀嘛!”卢小雷说,“到处都有学阀,原来云球上也有,还好我现在不负责观察了。”
“我看,这个克西奇·弗伦就是不会做人,”王陆杰说,“既然他的量子力学被攻击,他写的诗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待遇。”
“是的。”乔羽晴说,“他写的诗也就是我们鲍雪北喜欢,拿出来改了几首,在云球里早就被骂成了臭狗屎呢!科学家做不成,郁闷得不行,只好写几首诗,可是诗人也做不成。你们说,这个克西奇·弗伦惨不惨?”
“好在克西奇·弗伦早就已经平反昭雪了,现在成了公认的大科学家。”沈彤彤说。
“有什么用?人早就没了。”乔羽晴说。
“对云球的演化有用啊!”辛雨同说,“总要有人出来发现量子力学,不然怎么继续演化?”
“不被别人理解,这只是一方面。”沈彤彤插嘴说,“更重要的是,这些前沿科学家实在太超前,他们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很迷茫,不知道宇宙为何物,不知道人为何物,难免会有很强的幻灭感。”
“你也是前沿科学家,你幻灭吗?”卢小雷忽然问罗思浩。
“我?”罗思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本来是有点幻灭,可是这么长时间,一直偏头痛,就不怎么幻灭了。再说,我算什么前沿科学家,我就是工程师嘛!”
“偏头痛还治幻灭呢?真好。”裴东来说。
“疼起来就不能思考了,”罗思浩笑了笑,“不能思考,那自然就不会幻灭了。”
“你的偏头痛可搞得我和彤彤有点幻灭,”辛雨同说,“你的那些工作,都是我们和你团队里那些同事帮你干的,忙死我们了。彤彤没问题,有底子啊。我可是学生物的,现在都快成物理学家了。今天晚上你请客!”
“好,好,我请客,我请客。”罗思浩说。
“李总,千万不要给他报销。”辛雨同扭头对李悦说,“既然请客,要让他自己花钱。”
“好!”李悦笑着说。
“没关系的。”沈彤彤说,“思浩倒是应该好好看看怎么回事,这么久了,总这样偏头痛是不行的。”
罗思浩笑了笑,没有接话。
“不新鲜,地球上一直都这样啊,”王陆杰接着说幻灭的事,“历史上有不少类似的情况,明明是顶级科学家,却莫名其妙地幻灭了,跑去信教什么的,成了反科学的先锋。”
“楼上莫要问风景,此身已在白云间。其实这诗还是很不错的,就像彤彤所说,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任为说,“不过,这个克西奇——”他看着鲍雪北,想起了鲍雪北对自己和孙斐谈到的关于机器信仰的话题,这不算是一个例子吧?
他想问一句,却打住了,没有问下去。现在的云球星上,情况和之前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赛纳尔教的两个派别虽说都还有不小的势力,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信教的人越来越少,何况是操作系统呢?克西奇·弗伦四十岁自杀,似乎也不能算是夭折。而且,这件事除了自己和孙斐,鲍雪北可能并没有对别人讲过,这种没头没脑又耸人听闻的怪力乱神,还是不要再提为好。
他把问题吞了回去,换了一个话题,“雪北,不是还有一首诗吗?接着念吧。”
“啊——”鲍雪北很犹豫,“如果大家觉得这首不好,那另一首可能就更不好了。”
“谁说这首不好,挺好的。”沈彤彤说。
“就是,挺好的。”辛雨同也说。
“下一首,听听吧!”任为说。
“好吧,”鲍雪北说,“这首诗也被我改成了词,词牌叫《江神子》,原本是好望丘陵克其克其派一个叫诺兹·瓦特的赛纳尔使者写的,他被克其克其派开除了教籍,不过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要放几百年前,肯定会被烧死。”
“江神子?这首应该好,”卢小雷说,“我做了机器真人,就觉得自己跟神一样。”
“我念,你们听听。”鲍雪北说。
“暗里凄凉谁知道,
江神子,江神子;
弄涛南北,复弄涛东西,
可怜岁月真无痕,
江神子,江神子。
算来无非年复年,
江神子,江神子;
笑尽人间,皮囊净儿戏,
笑罢转头泪欲垂,
江神子,江神子。”
大家又沉默了。
“鲍雪北,我看你就是来砸场子的。”过了一会儿,卢小雷大声说,显得有点不高兴,“这和机器真人有什么关系?我可没觉得凄凉。就你们这样的酸文人,什么都觉得凄凉。怎么就凄凉了?哪儿凄凉了?不是人家江神子凄凉,是你凄凉,你神经病!”
“我也没觉得凄凉。”何剑说,“雪北,你这就不对了,太多愁善感了,给大家兜头一盆凉水啊!”
“噗——”乔羽晴笑了出来,“我就知道,雪北啊,脸上全是笑容,可嘴里出来就没什么开心的话。”
乔羽晴是监控室主任,鲍雪北进行云球中的文艺研究,两个人的日常工作都是坐在那里看啊写啊,打交道比较多。显然,乔羽晴对鲍雪北是比较熟悉和了解的。
“这家伙是要被开除教籍,”裴东来说,“我都听出来了,这不是嘲讽赛纳尔嘛!”
“弄涛南北,复弄涛东西,这反映了一个真理,”卢小雷说,“折腾就是人生的真谛,说的挺对啊!”
“还不仅是嘲讽吧?”辛雨同说。
“不仅是嘲讽。”鲍雪北说,“诺兹·瓦特是在问,如果教众都信仰赛纳尔,而信仰是所有教众的人生基石,那么,赛纳尔信仰什么呢?赛纳尔的人生基石又是什么呢?这是个信仰悖论。”
“神生基石。”罗思浩纠正鲍雪北。
“神生基石——”王陆杰重复了一遍,歪了歪头,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赛纳尔打理他们这堆人啊!”卢小雷不以为然,“这么一大堆人,打理起来不容易的。”
“就像夫妻两个,互相爱。”沈彤彤说。
“互相爱可以,互相信仰说不过去吧?”裴东来说,“可没信仰也说不过去,大家一定要有信仰,否则生活就没意义,就是异教徒。但信仰的对象却没信仰,只想着折腾。难不成真要信仰‘折腾是人生的真谛’?那为什么不让大家都直接信仰这句话呢?确实是个悖论。”
“信仰的对象反而成了没信仰的异教徒?”乔羽晴问。
“没错,很简单,折腾就是人生的真谛!我就信仰这句话。”卢小雷说,“赛纳尔这儿折腾一下,那儿折腾一下,生活不是很有意思的嘛!我喜欢。可是我说,鲍雪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管他赛纳尔信仰什么呢?那不过是任所长扔石头扔出来的东西,这你知道吧?和机器真人有什么关系?”
“皮囊净儿戏——”任为说,“算是和机器真人有点关系吧。”他想给鲍雪北解围。
卢小雷的不爽让鲍雪北有点尴尬,他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人类真要失去了自己的躯体,又那么开心的话,是不是也会存在一些其他的问题?”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我说得不对,不是失去自己的躯体,而是抛弃自己的躯体。”
“那是因为你没有体验!”卢小雷大声说,好像真的不高兴了,“幸好孙斐去了伊甸园星,她要是在这里,会怼死你的。”
鲍雪北沉默不语,他被孙斐怼过,知道自己会被怼死。
孙斐会怼鲍雪北吗?不一定,看和什么比了,任为想,如果不是和空体置换比,孙斐也不见得会支持机器真人。
“小雷——不要仓促下结论!”王陆杰忽然插话,“雪北这两首诗,听起来虽然有砸场子的嫌疑,实际上却可能很重要。”
“很重要?”卢小雷有点疑惑。
“浇一盆冷水不一定是坏事。”王陆杰说,“你们想想看,谁最想给我们浇冷水?”
“黑格尔·穆勒。”卢小雷说,转头看着鲍雪北,“你是黑格尔·穆勒的奸细!”
鲍雪北愣愣地没有说话。
“如果雪北写出了这样的诗,黑格尔·穆勒会怎么想这个问题呢?”王陆杰问,显然,他并不是要说鲍雪北是什么奸细,“我们也许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雪北的诗很好,提醒了我们。”
“不是我写的。”鲍雪北说。
“不管谁写的,”王陆杰说,“都是提醒了我们。”
“提醒我们什么?”卢小雷问。
“雪北的诗,就是机器真人会写的诗,就是机器真人会有的悲哀。”王陆杰说,“如果机器真人也有悲哀,那就是黑格尔·穆勒会用来攻击我们的地方了。”
任为想起自己与吕青一起在贝加尔疗养院和黑格尔·穆勒的见面。黑格尔·穆勒当时说,关键不在于幸福感的缺失,而在于痛苦感的缺失。乍听起来,这话似乎有点费解,但任为觉得有道理。痛苦感的缺失,好像是人们所希望的,却可能恰恰带来了最大的痛苦。
鲍雪北想要表达的,正是痛苦感的缺失所带来的悲哀。也许在鲍雪北的心目中,所谓的神,不过是个悲哀的家伙罢了,甚至还很可怜。明明一直悲哀着,却要时刻掩饰自己的悲哀,显得自己很强大,难道这还不可怜吗?
“现在看起来,”王陆杰接着说,“空体置换在和机器真人的竞争中节节败退,黑格尔·穆勒已经无计可施了。但是,黑格尔·穆勒会放弃吗?”
“不可能放弃。”夏风说,“不要说黑格尔·穆勒了,就算是我,也不会放弃的。”
“那他会怎么办呢?”王陆杰问,“我们可以用塔利亚·蓬斯的悲剧来攻击空体置换,他们可没什么东西能用来攻击机器真人。”
“机器真人很棒,本来就没什么可攻击的。”卢小雷说。
任为想起了可怜的奥比卢先生,他仿佛看到,奥比卢先生正在眼前的地面上不停地翻滚着,嘴里吐着白沫,仅仅因为他的基因表明,他不是赫尔维蒂亚人。
“这事要认真研究一下。”王陆杰说,显得很严肃,“黑格尔·穆勒一定会有办法的。”
“基因编辑。”任为插嘴说,“黑格尔·穆勒会去推动基因编辑的合法化。”
“基因编辑?”卢小雷说,有点疑惑,“基因编辑和机器真人有什么关系?”
“和机器真人没有关系,和人类躯体有关系。”任为说,“现在,人们似乎很乐意抛弃自己那具躯体,但基因编辑也许可以让人们舍不得抛弃那具躯体。”
“再怎么基因编辑,也不可能比机器真人更强大。”卢小雷说,“那是肉体,这是机器。”
“对,肉体不可能更强大,但也不需要更强大。”任为说,“肉体可以有更多的感受,可以有更多的痛苦。”
卢小雷不说话了,似乎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思。是啊,“痛苦”这样的词语,也许听起来不是那么动听,很多时候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就像苏彰,带来的几乎都是痛苦,但他却无法割舍。可是,那是来自于人类的肉体吗?卢小雷无法回答。
“痛苦——”乔羽晴也想起了什么,露出忧虑的神色,“现在最痛苦的,也许就是孙主任了。不知道她今天晚上过得怎么样。”
“张所长在替你值班看着呐,你放心好了。”裴东来说。
“张所长在看着,也不能打消孙斐的痛苦啊!”王陆杰说,“可怜的孙斐,她要是在这里该多好啊,非要去什么伊甸园星。她一直念兹在兹的这个小星星,现在只能给她带来痛苦。”
是啊,孙斐要是在这里该多好啊,非要去什么伊甸园星。
谁又能拦住她呢?任为想,暗暗地叹了口气。
灯光仍在摇曳着,音乐也还在演奏,声音依旧嘈杂,可说起孙斐,大家似乎顿时有点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