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岛的建筑比云狱岛多得多,而且一直都在扩建,毕竟空体比承载意识场的量子芯片更占空间。一眼望去,低矮却郁郁葱葱的山脉之间,到处都是工地。据说,在地下还有更多的工地。
大多数建筑都是巨大的疗养区仓房,和贝加尔湖疗养院或者任何其他疗养院的那些仓房类似,但是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有几栋高耸的大楼,和那些低矮而庞大的仓房相比,显得非常细瘦。很显然,这里是办公楼,KillKiller已经把很多职能部门都迁移到了美丽岛上,美丽岛正在逐渐成为KillKiller这个庞然大物的心脏和大脑。
在临海一栋办公楼的顶层,正在开一个会,会议的主持人是琳达。是的,琳达,刚从云狱岛回来不久的琳达。
琳达·穆勒,她是黑格尔·穆勒的妹妹,但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直到琳达忽然回到美丽岛。
黑格尔·穆勒并没有参加会议,他最近很忙,不在美丽岛。他忙着去各个国家见各种人,推广德克拉的成功经验以及推进其他一些神奇的想法。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当然,在黑格尔·穆勒的手上,即使不是容易事,他也总能找到办法前进,永远不会停留在原地。
琳达·穆勒的出现,可以说帮了黑格尔·穆勒一个大忙,分担了他的不少工作。他一直都希望奇迹出现,琳达能够回来帮他。他知道妹妹的能力,也信任妹妹,但是,他却因为一个鲁莽的决定,失去了妹妹这么长的时间。说实话,他经常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
现在,奇迹真的出现了。见到琳达的时候,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要知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琳达一向很能干,从没辜负过哥哥的信任,当然,这次针对柳杨的任务除外。尽管这次任务失败了,还一下子就浪费了好几年的时间,但黑格尔·穆勒没有介意。他认为,那不是琳达的错误,而是自己的错误。从第一分钟起,就不应该动柳杨的脑筋,那根本就是找死,自己却又犯了傲慢的老毛病,完全没有意识到。
好在,虽然经历了坎坷,妹妹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们投入了很多资金,抓住塔莉亚·蓬斯这一类的事件大做文章!”市场部的辛西娅说,“我们的公关策略很不成功,但目前还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这是一个会议室,大会议桌两边都坐满了人,桌子的尽头坐着琳达,她正举起一杯饮料,慢慢地喝了一小口。
那饮料黑乎乎的,像是可乐或者黑枣汁一类的东西。
琳达没有把饮料放回桌子上,而是举在了半空中,似乎想给大家展示,“有人想喝吗?”她问。
“那是什么?”辛西娅问。
“润滑油。”琳达回答,“苹果味道的润滑油,云狱岛的配套产品,和我记忆中的苹果汁味道一模一样,可比苹果汁贵多了。”
她闭上眼,似乎回忆了一下苹果汁的味道,“我时不常就喝一点,”她睁开了眼,“其实这是长效润滑油,并不需要经常喝,但我总觉得,多喝一点能够让我的手脚更加灵活。”
琳达转过头去望向远方,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天气很好,而这里位置很高,在清澈的空气中可以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是真真切切的机器真人的视觉,还是并不存在的意识场的幻觉,琳达觉得,在那个方向的碧蓝色海平面上,在遥远的天际线的地方,依稀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不,不应该是黑色,而应该是绿色。琳达记得,自己从建筑里出来,走向海边的时候,那条蜿蜒步道的两侧种满了各种植物,就像一个大大的植物园。
自己上了小艇,小艇发动起来,快速地驶向美丽岛。船尾的白浪翻腾而起,自己怀着难以描述的复杂心情,一直回头望着,直到小岛在视野中变得像一个遥远而渺小的玩具。
确实,那时视野里的小岛上满眼都是绿色。云狱岛,那是自己重生的地方,虽然有一个残酷的名字,但琳达的记忆中,除了那个白色的房间、长长的走廊,还有柳杨灰色的眼睛,剩下的都是绿色。
“可惜只有您能喝。”辛西娅说,“这很酷,也许我也应该变成机器真人,才能体会到您在说什么。”
“对,很酷,机器真人真的很酷。”琳达说,她的声音很冷,“但是柳杨更酷。在机器真人推出市场之前,提前这么久,他就把我做成机器真人送了回来,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按道理,他们不该这么做。”销售部的克菲尔德说,“何苦提前暴露自己的商业秘密呢?而且是以这种方式。除了造不出脑单元,几乎能够让我们了解机器真人的一切。”
“蔑视!彻头彻尾的蔑视!”政府公关部门的格里高利说。
辛西娅看了琳达一样,担心这句话会让琳达不高兴。
格里高利这个人,在和政府官员打交道的时候从不鲁莽,但在内部会议上却经常语出惊人,也许是因为和客户在一起时装斯文装得太多,憋闷得太久了。
琳达并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而是表示了认同,“是的,柳杨是个疯子,他想告诉我,告诉我哥哥,告诉我们大家,他是不可战胜的,这符合他的个性。不过,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很久,我觉得,他的目的可能不仅仅如此。”
“那还能有什么目的呢?”格里高利问。
“提醒我们,我们要想办法了。”琳达说,“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想办法。”
“为什么?”格里高利问,“不就是蔑视吗?”
“不,因为他希望我们追赶他。”琳达摇了摇头,“只有我们追赶他,他才能跑得更快。”
格里高利愣住了,过了半天才接着说:“疯子!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疯子!”
“确实,战胜机器真人不容易。”辛西娅接过话,“原本,空体置换和机器真人各有优势。不过,空体置换的优势仅仅集中在感官体验方面,但机器真人安装的ASSI系统不断进化,对感官体验的模拟越来越逼真,能从润滑油中尝到苹果汁的味道,连性高潮都没有区别,以至于人类更喜欢ASSI的虚拟感受,带来真实感受的性爱机器人都快卖不出去了。机器真人的优势则集中在功能上,能够干人类干不了的事情,去人类去不了的地方,空体置换完全无法实现这些功能。”
“是啊,最惨的是老年人市场。”克菲尔德说,“原本,我们最大的客户群是老年人。他们反正快要死了,不像年轻人一样那么在乎成为异体人带来的种种心理问题,对于空体置换非常欢迎。可是机器真人一推出,他们意识到,空体置换无非就是在死前再体验一下年轻时曾经拥有过的感受,而机器真人则是在死前去体验一种从未拥有过的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当然也同样不在乎什么机器躯体带来的心理问题,大部分客户都流失到机器真人那边去了。”
“不,辛西娅,克菲尔德,我们无须灰心丧气,这只是暂时的。”格里高利说,“我认为,你所说的优势,恰恰是他们的劣势。”
“为什么?”辛西娅问。
“从功能角度看,机器真人显然是很更强大的,毕竟那是钢铁之躯。可是,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格里高利说,“正因为机器真人的功能更强大,它也就带来了更大的社会风险。看看新闻吧,虽说我们有很多塔莉亚·蓬斯这样的负面案例,但机器真人也有戴维营帮派屠杀这样的负面案例。”
“戴维营帮派屠杀?”辛西娅说,“那是个例,其实只是普通的黑帮斗殴而已,有没有机器真人都是一样的,只要有武器就能屠杀。在战斗中,普通的高仿真机器人也能做到机器真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萨利克帮派虽然自己没有变成机器真人,但携带了不少高仿真战斗机器人。法律规定,和普通机器人一样,机器真人是不能加装武器的。而机器真人拿起武器,和普通的机器人拿起武器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和人类拿起武器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很难得出结论,是因为机器真人的存在,才导致了这次帮派屠杀。”
“恰恰相反,在戴维营帮派屠杀中,机器真人的存在使真正的人类伤亡大大减少——可惜,只是塔菲帮单方面的伤亡减少。”克菲尔德说,“现场看起来,两帮人算是同归于尽了。不过,萨利克帮派的人类是真的死了,塔菲帮派的机器真人却只是身体被轰了个稀烂——这就像是自己的汽车被轰烂了而已,根本无所谓。对吗,纳尔坦?”他转过头,询问技术部门的纳尔坦。
“是的。”纳尔坦回答,“机器真人的脑单元芯片盒中拥有独立的微供电系统,即使身体已经被轰得稀烂,脑单元的供电系统却并没有终止,所以脑单元依旧还活着,甚至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事后迁移出来,重新安装到一个新的机器真人躯体里就满血复活了。所以,塔菲帮只有一个人真的死了——恰好子弹打崩了那个只有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脑单元芯片盒。你们知道,这只是巧合而已,谁的枪法也没有那么准。关键是,几乎每一个机器真人,脑单元芯片盒在躯体中的位置都有所不同,想要精确瞄准是不可能的。这种设计明显是有意为之,云狱岛想得很周到。”
“对付机器真人,只能用炸弹了。”辛西娅说。
“总之,塔菲帮的绝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是机器真人拯救了他们。当然,现在他们都已经被关进了云狱,但总比死了好。”克菲尔德说,“我听说,云狱的生活好极了,没准塔菲帮就是为了想进云狱才故意制造了这场惨案。”
“从这件事这能够看出,从防御性角度,机器真人确实比人类安全多了,这是机器真人的优势。”纳尔坦说,“说实话,我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而这次事件就像是个实验,进行了验证。”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负面案例,”克菲尔德说,“这是对机器真人的促销。假如,我是说假如,回头发现,这次帮派冲突的幕后主使根本就是云狱岛的销售部门,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诸位,诸位,是的,是的,我完全认同,这是机器真人的巨大优势。”格里高利说,声音很大。
从声调就能听出来,格里高利相当不满,自己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这么多人打断了,而他显然希望自己能够继续发言。
“但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问,“既然机器真人的防御性这么强大,能够大量减少人类的伤亡,难道不应该首先在军方装备吗?难道不应该首先把全世界的军人都改造成机器真人吗?既有战斗机器人的能力,又有人类的意识,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军队确实在这么做,还有警察。”克菲尔德说,“据我所知,已经有很多国家开始讨论,甚至开始筹备,为军队或者警察装备机器真人。只不过,这些国家的立法进程还没有跟上,意识场和空体的可分离性没有得到法律确认。既然涉及人,立法肯定有点复杂,所以它们暂时无法真正付诸实施。但是,法律方面已经没问题的德克拉,警察系统就正在和云狱岛洽谈采购合同,一个很大的采购合同。这个市场,毫无疑问将会让云狱岛赚很多很多钱,当然,作为空体保存服务的提供商,我们也将从这个市场中受益。”
“是的,是的,克菲尔德。”格里高利说,“可你是做销售的,我是做政府公关的,世界上的政府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难道我不应该比你更加清楚吗?”
克菲尔德愣了一下,格里高利说的似乎有点道理,“好吧!”他说,“那么,你还知道些什么呢?”
“他们很担心。”格里高利说。
“担心什么?”克菲尔德问。
“机器真人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脑单元、机器躯体以及脑单元和机器躯体的交互系统。机器躯体是很成熟的东西,脑单元和机器躯体的交互系统也许我们或者别人都可以去研究,但是,脑单元就不一样了。”格里高利说,“脑单元不是制造出来的,而是云球系统演化出来的,前后花了十多年时间。也就是说,就算建设出一个新的云球系统,也要等十年以后才能有可用的脑单元。”
“云球系统不但需要特别的技术,而且建设过程和十年的运行时间都需要花费天量资金。”格里高利接着说,“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以前在巴黎和西雅图,各有一个和云球类似的系统,尽管技术上有些问题,进度方面也有些落后,但好歹也算是同样的系统。可是后来,他们都支撑不下去而下马了。说到底,都是因为资金投入的问题无法解决。现在,即使有人投入,想想看,十年后的所得也不过是云狱岛今天已经拥有的,而十年后的云狱岛将会拥有什么呢?也许会让今天的脑单元看起来是一种很蠢的东西。那么毫无疑问,今天去做投入的商人将血本无归。”
格里高利扫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在座的诸位中有没有那么愚蠢的商人,“所以,不可能有任何商业资金会做这么蠢的事情。政府也很困难,就算有个疯子总统,议会也不会批准的。这就是说,脑单元是被云球垄断的,机器真人也就是被云球垄断的。那么,我们想一想,脑单元,如果一个政府拥有了这么强大的东西,而且是独一份,这个政府会不会进行战略保护呢?就像保护核武器一样。”
“你的意思是,”克菲尔德说,“各国都在担心,脑单元会成为被控制输出的战略资源,即使他们想要用机器真人来装备军方或者警察,也不一定能够拿得到货。”
“可是,”辛西娅说,“如果市场上有商业化的脑单元,不可能控制这些商业产品流向各国的军方。脑单元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量子芯片,经过了演化而已,并没有军用和民用的区别。”
“是的,是的。”格里高利说,“关键就在这里,如果市场上有商业化的脑单元,就无法控制它们流向各国军方,甚至是流向敌对势力的军方,那么,政府应该做什么呢?”
“控制规模,严格管控。”辛西娅说。
“对!对!”格里高利说,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使劲地晃了晃,表示强调,“所以我认为,机器真人的市场规模会受到限制。现在机器真人刚刚出现没多久,因为各国立法的原因,只能在德克拉销售,所以这种限制还看不出来,但将来,越来越多的国家通过立法,这种限制就一定会出现。”
“所以,”克菲尔德说,“机器真人根本不是个威胁,它永远只能占据一小块市场,而且被严格管控。”
“是的。”格里高利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我们不应该仅仅坐在这里等着事情自然发生,而应该去推动这个管控进程。我已经拟好了计划去游说政府,防止机器真人军事化——这是个现实问题,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
辛西娅和克菲尔德都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否被说服了,或者正在想怎么反驳。纳尔坦显然对这种事情并不内行,也没有吭声。
琳达同样没有说话,却皱着眉,明显并不认同,她正要说什么,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话的埃勒里却抢先开口了,“不,不,我不同意,完全不同意。”他说。
埃勒里是负责产业战略研究的,“格里高利,我不同意你的推测。”他说,“我认为,机器真人不会被控制,而会被大量销售。没有流向军方当然最好,但如果发生了也没办法,无论如何都不会导致销售行为被限制。至于警方,就更无所谓了。我甚至怀疑这种行为会受到鼓励,极端情况下,即使军方的采购也会受到鼓励。”
“你说什么?”格里高利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奇怪。
“格里高利,亲爱的格里高利,我知道你对于和政府打交道很内行,但具体到你的这个想法,却是非常愚蠢的。你接触了太多愚蠢的政府官员,自己也变得愚蠢了。”埃勒里说,“说实话,你的这种思维还停留在好几个世纪以前。武器管控,武器禁运,你甚至提到了核武器——这不同,完全不同。你应该多学习一下产业发展的历史,而不要只沉湎于和那些政府高官们喝咖啡。”
“你到底在说什么?”格里高利高喊起来,显然,他听出了埃勒里对他的轻蔑。
“不要激动!”埃勒里伸出一只手制止格里高利,示意对方平静一点,“你说的没错,脑单元是云球系统演化出来的,被云球垄断了,而从商业角度看,现在去投资建设一个新云球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正因为如此,脑单元的销售才不会被限制。”
“为什么?”辛西娅问。
“因为要保持这种所谓的不合理性。”埃勒里说,“要保持这样一种态势:从商业角度看建设一个新云球是完全不合理的。如果脑单元的销售真的被限制,这种态势就被打破了,建设一个新云球就是百分之百合理的了。某些资金,即使仅仅因为本国的军方需求,也可能追逐这样一个机会。”
“销售机器真人给各国军方,会威胁到自己。”格里高利说。
“不,不。”埃勒里说,“所以我说,你不该提到核武器。机器真人虽然提高了军人的能力,但和核武器不同。机器真人并不是毁灭性武器,最多算是载具。即使冒一定风险,也比让竞争对手成长起来要好。毕竟,无论你的军队装备了多少机器真人,看起来多么强大,你的所有战士的大脑都是我生产的,我随时可以停止供应新的大脑,你就没有新的战士了。”
格里高利说不出话。
“否则,如果真有其他国家开始建设新云球——我相信,如果在市场上买不到货,就一定会有人这么干,从商业角度也并非不合理。那么,十年后这些国家就会拥有自己的脑单元,而且完全不受控制。”埃勒里接着说,“除非,要在这十年里攻击这些国家,攻击任何想要建设新云球的国家。但是,建设新云球并非什么明显的罪过,找不出任何合适的攻击理由。”
大家都沉默了,格里高利似乎并不服气,一脸严肃,像是正在思考,想找出一些反驳的理由。
“不应该类比核武器,而应该类比核电站。”纳尔坦低声说。
“埃勒里说的是对的,没必要花费精力去游说政府限制机器真人的销售,这不可能。”半天没有开口的琳达说话了,“就像埃勒里所说,限制销售实际上是给竞争对手留下了市场空间,任何明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想象一下,如果机器真人的销售真的被政府限制,”琳达接着说,“我是说,这种限制作为一种可确认的长期政策而非短期行为或者烟幕弹出现,那么我相信,我哥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投资建设一个新的云球,我自己也会全力支持。但现在,机器真人的销售没有被限制,我们就不敢冒这个风险了。”
“那我们怎么办?”格里高利很不高兴,“我认为,这是对付机器真人的唯一方法,否则我们就死定了。无论是功能角度还是体验角度,我们的空体置换都无法和机器真人相比。”
“不。”琳达说,“我们必须战胜柳杨。”
“如何战胜呢?”格里高利摊了摊双手,似乎在说,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也许,您不应该主动向赫尔维蒂亚当局申请撤销对他的监控,甚至也许应该申请拘捕他,毕竟,他杀了你——至少是试图杀你,他是有罪的。”辛西娅说。
“最终他还是放过了我,这就算是回报吧。”琳达说,“他本可以不放过我,让我永远待在那只边境牧羊犬的身体里,除了他,没有人能够解开这个魔咒。”
辛西娅没有接话,她在想,对琳达来说,也许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商业竞争的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感情问题。
“更关键的是,拘捕柳杨又有什么意义呢?以我对他的了解,以后一步一步的计划,他都已经想好了,甚至已经安排好了。他拥有地球演化研究所作为后盾,那是一个实力很强的研究机构,有或者没有他,工作都会延续下去。”琳达接着说,“实际上,他需要做的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利用地球所的资金问题,让地球所走进意识场应用的世界,而利用我们的业务方向,让我们帮助他突破意识场应用的法律障碍,打开意识场应用的市场。到了今天,他已经完成了这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达到了目的。至于下面的事情,自然有人接着去做。所以,就算拘捕他,就算杀了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最初,哥哥根本就不应该派自己去接近柳杨,琳达在想,如果那样,柳杨也许没有办法走到今天。
可是,意识场的发现实在太诱人了——尽管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场”这个名字。
当柳杨来找KillKiller合作,想要对空体进行相关研究的时候,一切都还在模糊和朦胧当中,谁也不知道前面的道路上会出现什么。柳杨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哥哥却敏锐地意识到了巨大的商机。说实话,谁能拒绝意识场呢?特别是作为一个商人。但是,柳杨却又是那么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平淡地去讨论技术合作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某一个夏天的傍晚,在一片青翠的树林中,自己就出现在了柳杨面前。
琳达有些恍惚,柳杨的那双灰色眼睛仿佛出现在眼前,阴恻恻的,深不见底。虽说大家都认为柳杨的眼睛令人害怕,甚至令人憎恶,但从第一天起,琳达就没有在意过,甚至可以说蛮喜欢的。那双眼睛里藏着很多秘密,意味着很多困难和压力,也藏着令人兴奋的密码,意味着刺激的挑战和巨大的成就。
是啊,琳达喜欢面对秘密,喜欢面对困难,也喜欢面对压力。柳杨就是她面对过的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困难,也是最大的压力。
为此,琳达曾经无比兴奋,充满了活力。说实话,和柳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开心而难忘的日子。认识柳杨并不是偶然的,骗过柳杨更加不容易,但是琳达做到了,甚至让柳杨真的爱上了自己。
她曾经有过不好的预感,那是她感觉到柳杨的痛苦的时候。尽管柳杨从来都不缺少痛苦,有着各种各样不知所谓的痛苦,但有一天开始,柳杨的痛苦多了一些。琳达不知道那些新的痛苦从何而来,却莫名地感觉和自己有关。
然后不久,事实就做出了证明,琳达的预感是正确的,她也就从此失去了预感的能力——应该说,失去了作为人类进行思考的能力,直到在云狱岛重生。
道格拉斯对哥哥说出了阿黛尔的事情,琳达接着想,刚开始的时候,哥哥其实有点奇怪,作为堪萨斯黑帮的骨干,一直致力于毁掉KillKiller,道格拉斯为什么骨头那么软?不过很快,哥哥就明白了,道格拉斯像哥哥一样,猜到了柳杨想要做什么,柳杨和他的目标是一致的,他在帮助柳杨。
哥哥知道柳杨在利用自己,但为了KillKiller的空体置换,却毫无办法,只能选择被利用。毕竟,如果要说服大众接受空体置换,阿黛尔的存在实在是太难得了。
据说,道格拉斯后来落在了柳杨手里,救兵就是柳杨派去的。看到道格拉斯被哥哥控制住的场面,那些救兵也许会以为柳杨害怕道格拉斯泄露什么,所以才要救他。而实际情况多半是恰恰相反,柳杨恰恰想要告诉道格拉斯,千万不要硬骨头,该泄露的一定要泄露。
尽管最初的时候,堪萨斯黑帮想要通过倒卖空体来搞垮KillKiller这件事情,也许出乎柳杨的预料,但柳杨在发现了自己被堪萨斯黑帮利用之后,一定很快就想到,自己可以反过来利用堪萨斯黑帮,把阿黛尔交给KillKiller。
琳达相信,柳杨用阿黛尔做实验最初是为了挽救自己,但后来却有了变化。在某一个时刻,柳杨意识到,KillKiller的公关工作很需要阿黛尔这样一个角色。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阿黛尔交了出去。也许,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就是通过道格拉斯。
虽然救兵不一定明白柳杨在想什么,道格拉斯却想通了。根本不需要柳杨告诉他,他就已经这么做了。
琳达心很痛,她不知道,柳杨发现自己在骗他的时候,发现自己是黑格尔·穆勒派来的人的时候,内心到底是什么感受。
看穿柳杨并不容易,特别是当柳杨刻意隐瞒的时候,他本来就是个疯子,本来就捉摸不定。面对这样一个人,你很难判断他的行为是在表演还是本来如此。
无论如何,琳达确实感受到了柳杨的痛苦。可惜,当时她犹豫了,没有做出应对。
痛苦!柳杨一定很痛苦。谁都会痛苦,大家讨厌痛苦,但其实,痛苦也是一把钥匙。就像哥哥所说的那样,痛苦经常都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那把钥匙。
“其实,ASSI的感官体验还是有缺陷的。”纳尔坦忽然说。
为了体验竞争对手的产品,纳尔坦也已经把自己变成了机器真人,不过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体验并不像琳达那么深刻,但他说出的话却是琳达想说的。
“按照我的体验和研究,”纳尔坦接着说,“ASSI的感官模拟集中在幸福感上,痛苦感就不是那么完整。”
“你是说,能够体验到喝苹果汁的味道,却无法体验到吃屎的味道吗?”克菲尔德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可惜,喜欢吃屎的人太少了。至少,我们的销售手册没有提到这个优势。”
“痛苦!”琳达说,“想想看,痛苦在人生中拥有什么意义?”
“这要从两面来看。”辛西娅说,“精神上的痛苦使人被摧毁,或者得到升华;而肉体上的痛苦,除了少数受虐狂以外,也许意义不大。从最初的人类设计来看——如果可以称之为设计的话,肉体痛苦是为了避险,自从卡梅隆组合手术出现以后,这种避险功能还有什么意义一度是个很大的疑问。当然,卡梅隆手术已经被禁止了,所有基因编辑手术都被禁止了。”
“不,不,痛苦是有价值的。”琳达说,“痛苦有很大的价值,而且,痛苦的价值恰恰是机器真人的弱点。”
“这么说当然也可以——”辛西娅有点犹豫,“很多人认为,痛苦和幸福是一回事,没有痛苦的幸福是不完整的。”
“机器真人也有对痛苦感的模拟。”纳尔坦说,“但是,按照我的体验和研究,肉体制造痛苦的速度,远远快过ASSI制造痛苦的速度。”
“不仅更快,而且更痛。”琳达说。
“对,更痛。”纳尔坦表示赞同,“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过,纳尔坦,你的用词不够准确。”琳达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制造?不是制造!痛苦是一种高贵的情绪,痛苦是不能制造的,痛苦是自己涌现出来的。”
“这个——”格里高利显然没搞明白琳达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克菲尔德似乎搞明白了,“如果碰巧你的嘴里被人塞满了屎——碰巧,必须是碰巧,你就知道屎的味道了,但在ASSI里制造出屎的味道,却是一个很奇怪的客户需求。”
“有些客户需求,厂商永远无法满足。”埃勒里补充说,“因为不仅奇怪,而且无法被社会所接受。”
“除非它自己涌现出来。”辛西娅也明白了,她转过头,面对格里高利,“所以,亲爱的格里高利,还是要依靠你。知道要做什么吗?去找你的德克拉朋友,我们需要基因编辑合法化。”
“基因编辑合法化?”格里高利瞪大了眼睛。
“对,做不到吗?”辛西娅问。
“哦——”格里高利想了想,“这件事情阻力会很大。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正常的立法程序走不通,只能再来一次全民公投了。机器真人和空体置换已经一起作出了证明,肉体不过是一部汽车而已。对汽车动动手脚,也许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件事,”他还是有点犹豫,“毕竟有点……我想问,真的有必要吗?”
“真的有必要。”琳达慢慢地说,语气很坚定,“我哥哥又去了拉斯克斯,路德维希团队已经快要和世人见面了。你现在的工作,是需要在尽量多的地方开始推动这件事。”
“路德维希团队?他们真的存在?天哪!”格里高利很惊讶。
大家也都沉默了,看着琳达。
琳达没有说话。
格里高利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好吧,我这就开始工作。”
琳达再次转过头,透过窗户,掠过海面,望向那个遥远的小黑点,云狱岛,她的爱人所居住的地方。
柳杨,此时此刻,你在做什么呢?琳达想,你想要利用哥哥,但你真的知道,哥哥会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