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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火星遇险

任明明使劲吸了一口气,仍旧觉得缺氧,头脑越来越昏沉。

是的,氧气已经不多了。任明明瞥了一眼面罩侧面那条细细的氧气标识条,说是标识条,可现在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任明明正盘腿坐在那里,她的面前,插着一根“到此一游棒”。

这根“到此一游棒”的顶部,有一个机器人的造型。对,古老机器人的造型,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人类,无论是头部、肩部、胳膊还是手,都充满了机器质感的粗粝线条,一点也没有人类的委婉柔和。

也许只是臆测,也许只是造型模具过于粗糙,但任明明觉得,那肯定不是人类,她对此很满意。

机器人的双手举起,手掌张开,胳膊笔直,头也抬着,望着奥林帕斯火山口迷蒙的天空,似乎在呼喊着什么。

机器人站立在棒顶,双腿紧并,没有脚,直接汇入了棒体,这让人想起美人鱼。不过,机器人造型的面部没有五官,一点也没有美人鱼的美丽,只是一个丑陋的无面人。

在棒体上,机器人双腿汇入位置的下面几厘米,刻着几个小小的中文字:“迈克的妻子”。几个字镌刻得谈不上漂亮,但是很清晰,笔划也很有力量。

这根“到此一游棒”的后面,插着一大片类似的棒子,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方,所有棒体几乎都是一样的,但棒头却各式各样。

任明明知道,自己的身后也是一样,大片的“到此一游棒”,自己正坐在一片“到此一游棒”的海洋中。

这里是奥林帕斯火山口若干个沉积层的最底部。虽然整个奥林帕斯的火山口有六七十公里宽,但这个最底部的大坑却没有那么大,能够看得到远方的边缘。

周围是一重重的悬崖,先是比较矮的悬崖,然后穿过平原,就是一重比较高的悬崖。一重一重,越来越高。到了最外围,能够登上奥林帕斯山顶的那些悬崖,其中有很多就是几公里高的绝壁了,不过那些绝壁太远,有些朦朦胧胧,没有办法看清楚。

一眼望去,地面都是火山沉积岩,相当坚硬,把“到此一游棒”插进去并不容易,需要使用钻孔机。任明明这根“到此一游棒”倒是早就已经被插进去了,不需要她来操作,她没有打算插新的棒子。

这么久的路程,已经耗尽了任明明所有的补给,也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曾经脱臼的右肩关节和曾经骨折的右侧肋骨在隐隐作痛,眼下她已疲弱不堪。

好在她不打算回去,不用再重新去走那三百公里的回程。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片平坦开阔的地方,“到此一游棒”插得也不多,依稀看得到有一群人。那群人可不像任明明这样安静地坐着,而是蹦蹦跳跳、忙忙碌碌,不过实在太远了,任明明已经很努力,却仍然看不清楚,她甚至怀疑,那是因为自己缺氧而导致的幻觉。

应该正在庆祝吧,或者是在搭建帐篷,任明明想。

也许应该再努一把力,去找那些人求助。但是,任明明很怀疑自己能否走到那里,她实在太累了,而她的无线电信号增强设备已经在那场沙尘暴当中损坏了。和地球上遍布通信基站不同,在这里,没有外部信号增强设备,信号根本传不了那么远。

她记得,在路上前半程的时候,有好几批人轻松地超越了自己。发现自己是一个人,而且是新手,大家都惊讶不已,纷纷主动邀请自己加入。但是自己都拒绝了,自己携带了足足三倍的补给,虽然走得慢,可并不担心有什么问题。

唯一碰到的像自己这样的新手,是在攀登奥林帕斯墙的时候。

在奥林帕斯墙上,她远远地看到过两个人,从动作姿势来看,似乎是新手,但至少,那是两个人而不像自己是孤身一人。

那两个人一定是使用了什么特殊的装备,他们虽说动作生涩,但却看得出来,一路上都是很轻松的样子。不过后来很快,最多也就两三天,那两个人就撤下去了,没有继续向前。

这才是新手应有的作为,有一个训练的过程,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也许带一些特殊装备,更容易一点,也更安全一点。

新手绝不应该像自己这样,一上来就直奔全程。

尽管如此,任明明并不后悔。

她一直想来火星,如果不是迈克突然出事,让她卷入了对KHA的复仇,也许她已经和迈克一起来到了火星。尽管迈克的躯体不是针对太空设计的,但总会有办法升级。

当初,为了伪装自己的行踪,任明明通过丘比什找到了宇宙登山者,在火星插上了几根自己的“到此一游棒”。这种不诚实的行为当然不好,尤其是对宇宙登山者而言,帮助她的人要不是看在那么多钱的份上,肯定不会这么干。但对任明明来说,却也谈不上有多么不舒服,她没有道德洁癖,否则也不会成为一个暴力主义者。

反正本来也想来火星。况且,她的确需要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的确需要一个远离世界的地方,让自己好好思考一下。于是她就来了,想要把这次不诚实的作为从自己的人生中抹掉。

她已经去过了其他几个插上了自己的“到此一游棒”的地方,那些都是入门者打卡的地方,很容易。奥林帕斯山的火山口,是最后一个地方,也是最难的一个地方。

按说,任明明算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带了三倍的补给就是一个明证。她以为,自己就算再没经验,就算再慢,花三倍的时间完成整个行程,总应该没有问题。

但是,一场沙尘暴却改变了一切。

那大概是在半程处,一个傍晚,天空正从白天的昏黄迅速变得暗淡下来,任明明在高尔夫增压舱中,已经脱掉了宇航服,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快要睡着了。

似乎有风声,奇怪的风声。

这是来火星之后,任明明听到的最怪异的声音。

通常情况下,火星是很安静的,那里既没有飒飒作响的树叶,也没有啾啾鸣叫的昆虫,偶尔听到的多数都是自己的动作带来的声音,比如补给雪橇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

那种风声,是一种“嗡嗡嗡嗡”的暗沉而浑浊的声音,不,甚至无法用任何象声词来形容——那声音似乎并不存在,但又像是存在于大脑的最深处,仿佛并非从身体的外部传来,而是来自大脑本身的轰鸣,庞大、沉闷而恐怖。

任明明一度以为是自己耳鸣,所以没有理会。但是,响了一阵子以后,她逐渐觉得不对劲,爬了起来,从高尔夫增压舱的圆形透明窗口望出去,看到远处正变得越来越混沌。

夜已经来临,在星光下暗淡而辽阔的空间中,一个庞然大物似乎正在步步逼近。

这不是沙尘暴的季节,理论上很少会有沙尘暴,特别是很少会有那种速度达到每秒一两百米的有巨大威胁的沙尘暴。但是,现在那个混沌朦胧的庞然大物,给任明明的感觉很不好。

她迅速穿上了宇航服,躺在高尔夫舱的地板上,仔细调整自己的位置,让两侧足底、腰部、肩部和头顶的固定钉对准地板上的固定孔,逐次做出手指动作,SSI驱动了宇航服上的机关,固定钉“砰砰砰”地次第弹出来,将她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在了地板上。

任明明所做的事情是宇宙登山者在火星碰到沙尘暴时的标准操作。大多数情况下,其实不用这么小心,因为高尔夫增压舱已经足以使人安全,要担心的通常是放在高尔夫舱外面的补给雪橇以及上面的物资,补给雪橇虽然也进行了固定,但不如高尔夫增压舱安全,而且雪橇上的补给更危险,并非每种补给的包装和固定都那么结实。

高尔夫增压舱不是地球上使用的普通帐篷,而是一种由特殊材料制造的拥有刚性舱壁的半球形特殊帐篷。舱壁和地板是一体的,因为增压后形似半个高尔夫球扣在地面上而得名,是宇宙登山者的标配。

高尔夫增压舱直径是两米,高度是一米,在宇宙登山者携带的所有装备中,算是体积最大的一个装备了。好在,由于先进的材料技术,它的体积虽大,重量倒并不很大。

高尔夫舱的表面外观也像是高尔夫球的表面一样,密布着小小的凹窝。那是带有一定弧度的正六边形的纳米片,连接纳米片的是一种能够导电的柔性伸缩材料,平常是很松弛的,所以整个舱壁就像是一团不规则的布,可以随便地揉搓折叠在一起,很轻,占据空间也很小。当高尔夫舱的地板折叠起来时,舱壁就夹在地板中间,也许收拾得不好会显得不太平整,总体来说却并不碍事。

但是,舱壁的柔性连接材料一旦通电,就会迅速收缩,平时几毫米宽度的材料会收缩到几微米宽,这使得它们所连接的六边形纳米片立即互相贴合。纳米片的边缘设计了微型榫卯,能够贴合得极其致密,贴合角度也极其精确,整个舱壁成为一个刚性的半圆形。不但很结实,而且拥有非常好的隔热性和辐射隔离特性,气密性就更不用说了,可以在其中进行空气增压,允许人脱下宇航服。

舱壁上有些位置的纳米片是透明的,这是窗口。高尔夫舱没有门,专为外太空设计,原因可想而知。舱壁和地板有三分之二个半球的部分并没有连接在一起,设计了一种特殊的密闭拉链,人必须先爬进去,拉上拉链,通电增压,使高尔夫舱成型,然后就可以在里面脱下宇航服,不过,暂时就无法再出来了。直到准备出发,穿好宇航服,断电减压,拉开拉链,才能重新爬出来。

高尔夫舱的地板也是一种纳米材料的制品,结构比较复杂,虽然不重,但比较厚,平时携带可以对折夹住舱壁。

地板朝下的表面相当粗砺,有很多可伸缩的支撑脚和固定钉,以便能够平稳地固定在各种地面上。地板周围一圈有很粗的孔,可以穿过很长很粗的固定钉,保证地板能够结实地固定到地面上。

地板朝上的一面在收起对折时应该朝里,这一面相当柔软,人躺在上面会挺舒服,而且有很多特别的设计。

首先是一些固定孔,以便应对像任明明现在遇到的这种情况,可以把自己固定在地板上。其次,地板中有气体的固化和气化组件,能够重复利用高尔夫舱中的气体。然后,地板中嵌入了加热组件,即使处于零下两百度的宇宙空间,也能够在高尔夫舱内保持令人感到舒适的温度。另外,地板上还有灯光、电源等装备,并且能够和人体的SSI系统进行互联。在外太空,SSI无法联网,但通过和高尔夫舱系统相连,也能够获得不少说得过去的娱乐。最神奇的是,地板上甚至有排泄物处理装置,可以想象,在舱外反而是无法排泄的。

实践证明,高尔夫增压舱是个非常安全的装备。但无法避免,偶尔还是会出问题。所以,宇宙登山者在碰到火星沙尘暴之类的事情的时候,一般都会像现在的任明明一样,通过宇航服上的固定钉,把自己固定在高尔夫舱地板上,以防万一。

通常来说,高尔夫舱的舱壁和高尔夫舱的地板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是二者的连接处。从生产工艺上来说,舱壁和地板的主体都是通过材料科学一体化生产的,很结实,但是,拉链显然是个弱点。

高尔夫舱的地板紧贴地面,周围一圈有结实的固定钉,中间部分也有内置固定钉,任何风暴想要把地板从地面上掀起来都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高尔夫舱的半球形状和表面凹窝设计,则保证了舱体对来自各个方向的冲击力都具有最大程度的消解和抵抗能力。

在平原上,高尔夫舱毕竟是一个突出物,有可能受到很大的冲击,而这种冲击会不断撕扯舱壁和地板的连接。如果运气不好,狂风和狂风中夹带的物体正好朝向拉链所在的位置,偶尔拉链会被撕扯开,给狂风露出一个口子。

狂风一旦钻了进来,很容易损坏舱内的装备,万一断电,整个舱壁就会变得绵软,口子会变得巨大,虽然舱壁很难被完全撕开并刮走,但挂着一半在空中狂舞也没什么保护作用。这时候,如果宇宙登山者没有事先把自己固定在地板上,很容易会被狂风刮走,那就基本上没有什么活下来的可能性了。

在宇宙登山者的历史中,这种情况曾经出现过,虽然比例很低,但绝对次数并不少。

任明明心惊胆战地听着风声,现在那风声已经不是“嗡嗡嗡嗡”的闷响,而是“劈里啪啦”的杂乱的巨声,无数石块砸向了高尔夫舱,或者互相碰撞着从空中掠过。

任明明要自认倒霉,狂风恰好来自于高尔夫舱拉链所在的方向,她无法判断这场沙尘暴的风速达到了多少,但显然够大。尽管在宇宙学家的官方说法中,火星的风暴速度不会超过每秒两百米,不过有些传说,极偶尔也会出现每秒三百米的狂风。

任明明眼看着拉链的部分剧烈地晃动,撕扯着、挣扎着。她无计可施,只能暗自希望风暴赶快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任明明觉得似乎风小了一些。也许就要过去了吧?任明明在心里问着自己,正想要放松一点。

忽然,“哧”的一声响传来。

声音不大,夹杂在巨大的风声之中,但任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她明白发生了什么,骤然之间出了一身冷汗。

高尔夫舱内的空气瞬间就散了出去,拉链被撕开,一个口子在地板和舱壁之间出现了。舱壁被稍稍抬起,狂风贴着地板,从裂口里冲进来,夹杂着一些石块,凶狠而狂乱地撞在任明明身上。

开始是些小石头,隔着宇航服中的护体板,还有增压空气进行缓冲,感觉还好。任明明只能祈祷,供电设备不要出问题,只要舱壁还是坚硬的,不完全扬起来,裂口不是太大,大块石头就会被挡住,不会直接砸在身上,至于小石头,虽然疼但不会要命,只能忍着了。

逐渐,舱壁被抬起得更多,甚至开始有些变形,裂口越来越大。于是,能钻进来的石头也就大了不少,撞在身上越来越疼。同时气温也迅速降低,任明明禁不住打了两个寒颤。按说这款宇航服的温度控制功能很强,不会有什么问题,至少不会这么快有感受,但任明明却莫名觉得,身体在一瞬间就彻底地凉了下来。

任明明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她发现,尽管自己很小心,但还是犯了一个错误。

宇航服两侧手腕部位各有一个固定钉,可以将胳膊紧贴身体固定在地板上。不过就这样把两只胳膊都固定住,一动也不能动,任明明总是觉得不放心。万一设备锁死怎么办?那不就直挺挺地躺在这里等死了吗?她没有这样做。

现在,在从裂缝钻进来的狂风的攻击下,她的胳膊,尤其是面对裂口的右侧胳膊,在空中剧烈地晃动着,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试图再去固定胳膊,试图把胳膊压在身体下面,但都没有成功。

这不仅使胳膊很难受,而且使得右侧肋部缺乏保护,如果有一块大石头砸上来,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

可能算是运气好,暂时没有大石头砸过来。

但是,在一个瞬间,她的胳膊微微扬起、高过身体的一个瞬间,一块石头向她的上臂狠狠地砸了过来。

虽然宇航服内的护臂板和增压空气做了一定缓冲,胳膊本身似乎没有受伤,甚至并不怎么疼痛,但是,胳膊却不由自主地沿着身体上侧剧烈内弯。

一阵剧痛传来,任明明的肩关节脱臼了。

不过,任明明很快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擦着地面,斜斜地从裂缝里钻了进来,径直砸向了她的宇航服头盔。头盔很结实,但瞬间冲击造成的剧烈震动却无法避免,她晕了过去。

任明明不知道自己晕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一共被砸了多少次,身体更加不用说了。

任明明醒过来的时候,沙尘暴已经过去,天都已经亮了,光亮从裂口处照了进来。

看来狂风始终没有把高尔夫舱完全掀起来,否则自己恐怕醒不过来了。现在,虽然醒过来了,但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散了架,脑袋很晕,浑身都疼,尤其是脱臼的右肩关节。

她被自己的汗湿透了,好像小时候发烧闷在被子里。

任明明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脱臼,右侧肋部果然还是被某块石头击中了,至少有两根肋骨骨折。看起来,手册上说要把胳膊固定住是有充分理由的,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好在,除了右肩脱臼和肋骨骨折以外,全身似乎没有遭受更严重的伤害了——也许还有些脑震荡,右侧大腿也少不了会有很多淤青,但至少没有更多的骨折,感觉上也没有什么内伤。

她在原地又躺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地板中固定身体的设备不要锁死,否则,尽管左手还能用,右肩脱臼却无法恢复,右侧肋骨又骨折,要想解困恐怕很困难。

不过,任明明的担心是多余的,既然设备厂商这样设计,保证固定设备不会锁死自然是首要的任务。

慢慢镇静下来以后,她用左手的手指做了几个动作,果然,“砰砰砰”几声响,宇航服的固定钉缩了回来,她自由了。

任明明慢慢地坐了起来,喘着粗气。

右肩还在剧痛,首先要把脱臼治好。

任明明想了想,又用左手手指做了几个动作,高尔夫舱的舱壁断电了,舱壁一下子绵软了,覆盖在她的身上,她一下子又陷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一线光亮从皱褶的小窗口溢了进来。

她摸索着、努力着、挣扎着,试图从拉链处爬出来,或者说,从裂口处爬出来。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够帮得上忙,另一只手则完全是个累赘,还伴随着肩部和肋部的剧痛,她的动作很慢,使劲咬着牙,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着,脑门上流着汗。

这件事花了不少时间。不过她终于还是爬了出来,明亮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身上。

爬出来之后,任明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姿势坐着,用右手扒住地板边缘,开始完成下一个艰难的任务。

脱臼之后还要使力非常困难,但是,任明明知道自己力量不足,用自己的左手去恢复右肩的脱臼是完全做不到的,所以,只能忍住疼痛,用右臂自身来恢复脱臼了。

任明明用左手扶住右臂,让右臂尽量不要颤抖,确认自己的右手已经尽量紧地扒住了地板边缘。然后,身体开始慢慢地后仰,拉扯着右臂,剧痛袭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脑门上的汗珠子在不停地往下滚落,眼睛里也进了汗,开始刺痛,甚至无法睁开,于是她闭上了眼。

她没有选择,只能坚持。

她能感觉到右臂和肩膀被拉开了一点距离,于是,她慢慢开始松弛,把右臂往回放。

“咯”的一声轻响,肩关节复位了。

她倒了下去,不知是又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好多了,虽然肋部的骨折还在,但右肩毕竟是恢复了,双手都自由了。

在那次沙尘暴中逃脱,已经算是相当幸运了。不过,任明明损失了一大半的补给,必须重新计划自己的行程。

她的补给雪橇还在,在地面上钉得很结实,而且恰好躲在高尔夫舱背后,所以没有被刮走,也没有被刮坏,但是,雪橇上面的各种装备却损失了不少。

任明明有一些关于受伤的经验,治疗了自己的骨折和遍布身体右侧的肌肉损伤,然后,也按照手册修复了高尔夫舱。

继续行进是可以的,但问题是,应该前进还是后退?

这里大概是半程的位置,前后的距离差不多。

任明明计算了一下现有的补给和前面那些日子自己的行进速度,同时还要考虑到,自己受伤可能会影响后面的速度。

如果后退,那些路曾走过一遍,算是了解,基本能够确保赶回奥林帕斯墙;如果前进,那些路还没走过,也许有些危险,但也应该能够到达奥林帕斯火山口。

如果向前,能撑到奥林帕斯火山口恐怕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了,回程将没有任何补给。除非能在路途中遇到其他宇宙登山者,向他们求援,否则就是一条死路。

任明明很清楚向前走的危险。通常宇宙登山者的回程并不是这条路,所以碰到回程者的机会很小,而如果希望有新的宇宙登山者追上自己,可能性也不大,因为自己走得太慢了,这一拨人基本都已经在自己前面,下一拨人不确定什么时候才会来,况且,下一拨人落后她太多,她恐怕很难撑到他们追上她的时候。

她在原地待了好几天,一边养伤和恢复体力,一边考虑这个问题,向前还是向后?

最终,她决定向前,她想去看看那根“到此一游棒”。

现在回想起来,任明明依旧没有感到后悔。无论如何,她看到了这根“到此一游棒”,上面镌刻着“迈克的妻子”。

因为受伤的影响,行进速度果然比前半程慢了很多,走过同样的距离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任明明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奥林帕斯墙了,更加回不到地球了。

既然如此,没什么办法,她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她的人生虽说不长,但也有不少值得回顾的时光,没必要在最后的时刻去想那些没意义的问题。

回顾自己短短的一生,她觉得有些悲哀。

在来火星之前,她曾经花费了不少时间思考,甚至读了几本大部头的哲学著作和心理学著作,试图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可惜并不是太成功。自从在拉斯克斯死里逃生,似乎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如果说不爱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的亲人,不爱人类,不爱世界,任明明是很难承认的。

迈克抓住了自己的心,这件事是确实发生了,自己时时刻刻都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可是,理智告诉任明明,这无非是一种虚妄的感受罢了,就像小孩子沉迷在游戏中。

任明明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形成了一种印象,父亲总是犹豫不决,母亲总是理性果断。她不明白父亲的犹豫,也不明白母亲的果断。那些犹豫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是纠结的,而那些果断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是残暴的,她都不喜欢,她都厌恶。

她急促地呼吸着,氧气却越来越少,脑子也越来越昏沉了。

其实迈克也并没有给自己答案,她想。

通常,迈克并没有什么意见,既谈不上纠结,也谈不上果断,迈克只是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意见,或者,预测自己的意见,然后表达出来。显然,随着情感黑客对迈克情感软件包的不断升级,迈克的预测能力不断得到增强。

难道,这真的是自己所喜欢的吗?还是说,这只是自己对父母的逃离和反叛?

父母的性格是相反的,或者说,是互补的,这也许是他们相爱的原因,也许是他们这么多年和谐相处的原因,但这就意味着,想要同时对他们双方进行逃离和反叛是很困难的。

迈克可能为此提供了一条途径,尽管迈克只是个机器人。

不,也许恰恰因为迈克是个机器人,没有意识场的机器人,反而才能提供这样一条路径。

人类的意识总是那么不可捉摸,虽说获得了很多成功,但也惹了很多麻烦,自己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是这样的吗?任明明不知道。

“你为什么支持机器人?为什么要战斗?”私下里,莱昂纳德神父曾经问过任明明。

“因为我爱迈克。”任明明回答。

“你为什么爱迈克?”莱昂纳德神父继续问。

任明明回答不上来了,“那你呢?”任明明只好反问莱昂纳德神父,“你为什么支持机器人?为什么要战斗?”

“因为我爱上帝。”莱昂纳德神父说。

“这——”任明明说,“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爱上帝?第二个问题是,爱上帝和机器人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问题。”莱昂纳德神父说,“只有把自己托付给某种宏大的东西,人类才能逃避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但是,”任明明不满意莱昂纳德神父的回答,“你把自己托付给了两种宏大的东西。”

“不,不,其实是一种。”莱昂纳德神父不以为然,“上帝创造了人,人创造了机器人,如果上帝爱自己的造物,那么我们当然也应该爱自己的造物。”

任明明沉默不语。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莱昂纳德神父顿了顿,接着说,“上帝解决了我能想什么的问题,而机器人解决了我能做什么的问题。”

“你从不后悔吗?”任明明问。

“从不。”莱昂纳德神父说,“对我来说,上帝和机器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互相矛盾的两件事情了。从记事的时候,我已经信了上帝,然后还上了神学院,付出了那么多,否定自己已经来不及了,不仅痛苦,而且没有必要,信什么都是信。”

任明明的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模模糊糊地望去,远处的那些人似乎已经消失了。

还是那些人原本就不存在?

她不确定。

莱昂纳德神父轻松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但她却始终无法回答莱昂纳德神父的问题。

也许莱昂纳德神父是对的,信什么都是信,放在自己身上也能够说得通,可她却无法接受。

莱昂纳德神父和丘比什早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FightingRobots的战友,而且可以说,他们之所以离开,原因就是自己的草率和冲动。

厄尔齐别墅,厄尔齐草原,浮现在她眼前,模模糊糊。

每次想起这个,任明明都很难过,不过现在好了,也许自己马上就要和他们团聚了。

呼吸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任明明的眼睛就快要闭上了,只剩下了最后一线光亮。

光亮越来越少,眼皮慢慢地合上了,任明明努力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了,光亮重新出现。

又合上了,又睁开了。

反复了几次,任明明打算放弃了。

她想,自己快要死了,可这样盘腿坐着的姿势竟然还很稳定,真是奇怪。

自己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会不会很好笑?

无所谓了。

任明明决定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她使劲,再使劲,终于让眼睛睁开了一线,光亮涌了进来。

但是,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在涌进眼睛的光亮之中,正在快速跑过来。

那个人是谁?

好像是妈妈,任明明想,心里涌出一阵温暖。

然而,那温暖还没来得及从心里扩散到身上,她就失去了意识。 SVu/tSf0Rxq6z1pP+xihiCZwd0H4GnFkkD62gtkCvr2MkIH2yZ6ussYt/4AErT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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