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度超过两百米的悬崖的一个突出部,不规则的半圆形延伸到了浩瀚的太平洋之中,就像一个小小的半岛。前方沿着悬崖拐一道弯,就是另一个小小的半岛,再前方,再拐弯,又是下一个小小的半岛……悬崖蜿蜒着伸向地平线,半岛一个接着一个,一直到目力所不及的远方,渐渐右转,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晨霭之中。
自始至终,悬崖的高度都没有降低,有些地方有一些起伏,但终归没有和大海更加亲近,而坚持着对大海居高临下的俯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无数半岛在视野中一层层地重叠排列,虽然姿态有所不同,但崖壁都垂直陡立,让每座半岛都显得雄伟而又冷峻,它们的集合则充满了庄严沉重的仪式感。
崖脚之下,深蓝色的海水不断地汹涌奔腾而来,恶狠狠地冲击拍打着光滑而又坚硬的石壁,翻出一片又一片狂怒的白浪。
崖壁就这样被海浪冲击拍打了亿万年,底部有些地方凹了进去,也许在岩石的缝隙之中,还被侵蚀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隐穴暗洞,但悬崖们静静地矗立着,对海浪的汹涌视而不见。
岛外沿的一圈都是这样高耸的悬崖,崖壁似乎是从深不可见的海床上拔地而起,在海平面处勃然而出,没有任何轻松嬉戏的时光或者复杂妥协的态度。整个岛没有港口码头,没有能让小艇停泊的浅滩,也没有能让冒险者驻足或是攀爬的礁石。
在岛上,则是满眼的郁郁葱葱。长满茂密森林的山地从崖边开始,缓缓地升高,懒懒地铺开,直到占据了整个岛屿。
整座山就像是一只趴在岛上的巨大海星,也许是已经死去的海星,身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五颜六色的绚丽早就在岁月中消失不见了。海星的触角是蔓延而出的条条山脊,海星的皮肤上则布满了奇怪的寄生虫的巢穴,不时地冒出些疙疙瘩瘩,就是那一个个的山头。
傅潮平知道,自己心情不好,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联想,但死去的海星——这种想法未免还是过于负面了。
毕竟,这里是人道主义岛。
空气清凉,脚边的草地上还散落着露水,傅潮平的布鞋已经被略微浸透,而悬崖边的海风也充溢着潮湿和寒冷,一身麻布衣裤显得有些单薄,他感到一丝丝凉意不断地袭来,不由自主,身体微微地打了个寒颤。虽说如此,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头脑像传说中那样,在寒冷中变得格外清醒。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弟弟的死还是让傅潮平感到难过。
这么多年,虽然和弟弟打交道并不是太多,弟弟的张扬肆意也不是他喜欢的性格,甚至不是他能够理解的性格,但毕竟,小时候的快乐时光还不时出现在他的脑中。
很多时候,傅潮平痛恨父亲,正是父亲的霸道专断让姐姐和自己逃离了父亲,而弟弟则在父亲身边长成了那个样子。父亲不仅使自己和子女的关系出现裂痕,也使子女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
显然,无论如何,这都注定是个悲剧。当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看到那散布在园子里每一个角落的萨波风格,特别是听到那首《定风波》时,傅潮平就意识到,悲剧迟早会发生。
来年未料何绸缪,试问,可有风雨可有晴?
谁的风雨谁的晴呢?有些时候,傅潮平充满了怀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也许姐姐比自己清楚得多——无论如何,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也无法阻止姐姐的脚步。
自从接手了这座人道主义岛,除了主要的工作,姐弟俩还在尽力改善岛上的财务状况。
这并非姐弟俩的特长,也不是他们的喜好。
他们已经在这里投入了很多资金,在可见的未来也还有能力继续投入,但是,对于人道主义岛来说,总依靠外部资金投入显然不是个长久之计,最理想的情况当然应该是自给自足。
这不是个容易的课题,否则格兰塔尔女士也不会撑不下去,几乎不要钱就把人道主义岛转手给了姐姐。
傅潮平并不喜欢这座岛,也不喜欢格兰塔尔女士。支持姐姐买下这座岛并尽力帮忙打理,只不过是因为他无法面对那些无助的人而不伸出援手罢了。
看着那些无助的人,傅潮平总觉得看到了自己。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沉浸在一种幻象中,自己的躯体和头脑残缺不全——不是感觉到什么,而是沉浸在其中。有时音乐能让他感觉好一点,但那只是一种暂时的麻醉,从来不能真的把幻象从脑中驱除出去。
有时他怀疑,这种幻象是父亲造成的,但另外一些时候,他觉得谁都怪不了,这是自己的宿命。
傅潮平明明知道,事实并不是那样。自己的身体不仅健全,甚至可以算是十分强壮,跑全程马拉松也只需要三个钟头。自己的头脑也很聪明,学习阶段从来没有吃力的感觉。
说实话,如果能够调整好心态,自己也许会像父亲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成功的政客或者商人。甚至,哪怕退一万步,考虑到自己内向的性格,也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或者工程师。
但是,他却总是沉浸在那些幻象里,渴望得到帮助。而他也同样渴望去帮助别人,帮助那些真的面临问题的人——虽然父亲总是说,一个人自己不努力,别人的帮助是没有意义的。
父亲的话也许是对的。但对傅潮平来说,无论这种帮助对别人是否有意义,对他自己肯定是有意义的。
不过,这种帮助必须是直接的、可见的,只有那样才对傅潮平有意义。所以,他一直热衷于在公益学校工作,帮助真正在躯体或头脑方面有某些障碍的人,直到他碰上了更加需要帮助的人——现在生活在人道主义岛上的这些人。
姐姐的想法却似乎有些不同。
也难怪,姐姐和格兰塔尔女士是多年的朋友。尽管和格兰塔尔女士并不抱有相同的理念,但至少是能够理解那个女明星的。
虽然大家都在说,格兰塔尔女士那样的人,无非是在博眼球罢了,但姐姐却认为,她是真的傻,不是在博眼球。
当然,什么是傻并不好定义,至少很难有统一的定义。
格兰塔尔女士倾其所有创建了人道主义岛,终于还是支撑不下去了。她只是个电影明星而已,而且有点过气,没有那么雄厚的财力去支撑一个长期亏损的企业,又一直找不到什么方法来扭转这个被动的局面。显然,姐姐的收购提议让格兰塔尔女士如释重负,否则的话,她大半生的牌子就算是毁了。
无论格兰塔尔女士起初是博眼球还是真心真意,但现实教育了她。在收购谈判的那一刻,她早就后悔不已了,只要能够体面地退出,其他都不重要。
姐姐买下人道主义岛,当然不是为了传承格兰塔尔女士的事业。实际上,除了公开场合以外,格兰塔尔女士自己都已经不再看好那个所谓的事业了。
对姐姐来说,人道主义岛是个不错的选择,极其偏远而且只能通过直升机登岛,人迹罕至,相当的安全。
人道主义岛作为人道主义食品的产地而为人所知,但这些所谓的人道主义食品并没有什么竞争力,产量很低而价格极其昂贵,味道上也没什么特色,除了在格兰塔尔女士的朋友圈中有些客户以外,其他客户很少,品牌也不响亮,在公众之中并不是格外引人注目。
同时,了解人道主义岛的人都知道,这里因为食品安全的原因拒绝外人登岛。所以,作为一个不希望别人关注的地方,人道主义岛的名声本身其实也是个不错的掩护。
努力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除了经济问题尚未解决以外,人道主义岛已经被建设得不错,符合姐姐的要求,也符合傅潮平的期望,一切工作都在平稳的展开。
但是很可惜,弟弟已经看不到了,弟弟甚至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次都没有。
傅潮平转过身,想要往回走,实在太冷了。今天是个阴天,晨霭中连一点点初升太阳的红晕都找不到。
一条狭窄而曲折的步行石径穿过开阔的草坪,延伸了出去,在尽头处生出些枝枝桠桠,通往不同的方向。沿着石径望去,远处一排建筑建在山脚下,并向山上蔓延。那些建筑平平无奇,多数是一层的平房,偶尔有两三层的小楼,样式简单,白墙灰顶,看起来相当素净。
一栋很普通的房子,门是不透明的毛玻璃门,虚掩着,傅潮平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不小,陈设却很简单,中间摆了若干张桌子和配套的椅子,四周靠墙放了一圈书架,书架上放满了纸质书。实际上,在现在这个时代,纸质书的存在并没有什么必要性,但很多人依旧喜欢,所以人道主义岛也弄来了一些。
这里是图书馆中一个普通的阅览室。
屋子中间有一张大桌子,一个人正坐在桌边,拿着一本书在看,听到傅潮平进门的声音,他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年轻人的脸,既不英俊也不难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傅潮平却总是觉得,尽管面相普通,他却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目光,那是一种和自己经常见到的人很不一样的目光。
傅潮平知道,这个人叫李慕白。
李慕白很好学,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学习,总是在学习,不停地学习,傅潮平从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人。爱学习当然不是一个缺点,但放在李慕白身上,却让傅潮平有些害怕。
“潮平兄,还是不如你早!”李慕白笑了起来,“不过,好在我不用去观赏这些倒霉的海景,可以节省时间来学习。说实话,看到海我就想吐,我宁愿待在屋子里或者待在院子里,从来不愿意去海边。”
“你真是刻苦。”傅潮平说。
“不刻苦不行啊!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也太难了。”李慕白撇了撇嘴,“你知道的,对我们来说,就算是有SSI帮忙,这些东西也仍然是太难学了。”
“我知道。”傅潮平说。
“我正在看古诗,我很喜欢。”李慕白说,扬了扬手里的书,“这些东西在课堂上是学不到的。我明白,这种闲课肯定是没时间开的,所以我只好自学了。你看,我还特意找了一本纸质书来读,SSI那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歪头沉思了一下,似乎很为难。
“味道不对。”他终于接着说,“特别是读诗,味道就更不对了。就算是把视野调成一本书的样子,味道还是不对。”
“嗯。”傅潮平敷衍了一声,并不想接话。
“我写了一首古诗。”李慕白似乎丝毫没有体会到傅潮平的情绪不佳,“我非常想要描绘一下我们这座人道主义岛,所以写了这首诗。你知道,这座人道主义岛给我的震撼太大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非常赞叹的表情,“虽然从环境角度看,我们那里都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这里却拥有完全不同的内涵。我刚刚了解到那些内涵的时候,足足有三天没睡着觉啊!可惜直到今天,我才能写出这首诗,表达一下我的感慨。我念给你听,请你给点评一下。”
“我不会写诗。”傅潮平说。
“没关系,”李慕白却不依不饶,“我念给你听。”
“飘风彻谷,浮云在天;
藤树缠绕,水流婉转。
幽蓝似户,飞瀑如帘;
狐眠我榻,兔共我餐。
绝崖坦坦,冽酒潺潺;
芳香如溢,其意绵绵。”
傅潮平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傅潮平犹豫的时候,忽然,门发出“咣当”的一声巨响,有东西冲了进来。
傅潮平扭头想要去看,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到,腰眼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瞬间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到处剧痛,似乎全身的骨头都摔断了。
好在这是错觉,其实并没有什么骨头被摔断,只是被惊吓得不轻,傅潮平躺在那里缓了一下。
他终于爬了起来,于是看到了一头猪。
一头极其肥大的猪,脑袋的高度正好是自己腰的高度,显然自己的腰眼是被它给撞了。
不知为何,它会莽莽撞撞地冲进了这里。
现在,这头猪哼哼哈哈,在屋子里慌张而又迅速地绕了几圈,又从门口冲了出去。
“哈哈哈……”李慕白大笑起来,“潮平兄,看看,我刚刚读诗,这头猪就来给我的诗做注脚,简直是太恰当了!”
“什么注脚?”傅潮平嘟囔了一句。
他右手揉着自己的腰,左手揉着自己的右肩。
尽管并没有骨头断掉,但还是到处疼痛,幸好自己身体算是结实,不然这一撞的结果恐怕很严重。
“狐眠我榻,兔共我餐——猪撞我腰,”李慕白说,“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这猪怎么回事!”傅潮平抱怨了一句,“都养在山上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的猪不都是这样嘛!还有牛、羊、鸡、鸭什么的。”李慕白说,“跟我一样,高兴而已!不要紧,上次我被一头山羊用角顶了一下,可比猪危险。”
“神经病!”傅潮平有些恼火。
“不,不,”李慕白说,“原来我也觉得是神经病,后来我搞明白了,原来这些家伙可以卖那么多钱——那就不是神经病了。”
“有什么用啊?”傅潮平说,“要等自然死亡才能卖,卖多少钱都没用。”
“你是说,做这个生意要赔钱吗?”李慕白问,皱了皱眉,似乎不同意这个说法,“人道主义的猪嘛!杀了去卖还谈什么人道主义?当然要等这些家伙自然死亡。”
他感叹了起来,“人道主义的猪,人道主义的羊,人道主义的牛……人道主义,我太喜欢这个概念了!可惜,以前不知道人道主义,总是爱呀、虔诚呀什么的,实在太古板、太缺乏想象力了。”
“哼——”傅潮平不以为然,“还是神经病,你到底是要人道主义还是要赚钱?”
“其实,”李慕白显得很遗憾,“我跟云生姐聊过几句,不妨跟潮平兄也聊一聊。那个格兰塔尔女士,尽管知道人道主义这样优秀的概念,但却不懂得怎么能够把优秀的概念和丑陋的现实进行有意义的结合,这就让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你看,”李慕白说,“这些猪莽莽撞撞,死是很容易的。”他伸出手指着门外的地面,“只要在路上挖几个大坑,足够深,也许坑底还凹凸不平,甚至有些竹签什么的,猪就会摔死,那就算自然死亡了,不一定非要等他们老死啊!”
门还开着,在海风的吹拂中不时地摇晃一下。傅潮平的目光穿过门,望向李慕白的手所指的地方,但是那里并没有猪,也没有坑,只有带着露水的草地。
傅潮平当然明白李慕白的意思,如果在他指向的那个位置挖个坑,刚才那只猪就掉进去了,不但不会撞到傅潮平,还“自然死亡”了。
“这和杀了它们有什么区别?”傅潮平说。
“不,不,”李慕白竖起手指在空中摇了摇,“自然死亡,强调的是自然,而不是死亡。格兰塔尔女士不明白,她的人道主义岛违背了自然。要知道,有些坑本来就有,可如果因为害怕摔死猪,就都给填上了,那还叫什么自然?对了,还有狼,本来有狼!”
他忽然停住了,露出疑惑的神色,“话说回来,狼是怎么来到这个岛上的?这个岛四周都是悬崖,一处海滩也没有,如果不是直升机,连人都上不来,那些动物是怎么上来的?”
“格兰塔尔女士接手前,这里是狩猎场,有人专门运狼过来,好让人来狩猎。”傅潮平回答他。
“就跟现在运猪过来一样?”李慕白显得有点困惑,摇了摇头,“你们可真会玩儿。”
“玩儿?”傅潮平也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狩猎场……那些可怜的狼,哦——”李慕白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惘然的样子,“想想看吧,那些可怜的狼,本来,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却被莫名其妙地抓了起来,然后锁在脏兮兮的铁笼子里,盖上一块脏兮兮的黑布——我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运狼,要是我就会这样。再然后,茫然无助,凄凄惶惶,在黑暗里颠簸个几天,偶尔黑布会被掀开一角,扔进来一块臭肉。”
“终于,在那些狼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到了某个地方,黑布彻底掀了起来,笼子也打开了。”李慕白接着说,“那些狼看到了阳光,闻到了新鲜的空气,于是,就以为获得了自由,嘶吼着冲出笼子。它们眼前,就是茂密的树林,也许和家乡不太一样,但看起来却和家乡一样拥有自由。所以,管他三七二十一,当然就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可是,那些狼却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个陷阱而已——因为有些人想要狩猎,想要在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里去猎杀最桀骜不驯的动物,想要获得把一支箭射进狼的身体的快感。”
他使劲瞪了一下眼睛,似乎刚刚从某个梦里醒了过来,“说到底,你们可真会玩儿!”
忽然,他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甚至有点阴森,“这么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旅程倒是有点像那些狼。这让我想起了我看过的另外一首诗,不是我写的,却是我喜欢的。”
没有等傅潮平做出反应,他就又开始念诗:
“幽幽冥冥夜,凄凄冷冷秋;
独居早已惯,何人扣门轴?
言语笑晏晏,倚在枯床首;
此行无他意,取君项上头。”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声音也变得平和了,“此行无他意,取君项上头。我们不是猎物,而是猎人。”
傅潮平没有接话。
“不管这个了。”李慕白使劲地晃了一下脑袋,“反正,岛上本来是有狼的,对吧?吃狐狸、兔子什么的,等着某天被杀,但这得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活一段时间。可是,为了养人道主义的猪、羊、牛、鸡、鸭什么的,狼全被杀光了。”
“其实,应该留着狼,不要杀光。只是要仔细计算一下,找一个合适的数量,然后把狼控制在这个数量上。”李慕白接着说,“当狼饿了,把猪咬死的时候,我们就及时出现,把狼麻醉,把猪带走。这样,我们就获得了自然死亡的猪。而等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它的猪没了,自己却还是饿,它不会费神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反而会去咬死另一头猪了事。接着,我们就再麻醉它,再把猪带走,获得另一只自然死亡的猪。就这样,循环往复。”
他的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表示循环往复。
“这个计划不错!”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计划的效果,“通过对狼的数量的控制,以及对麻醉狼的时机和频率的控制,我们就可以控制猪、羊、牛、鸡、鸭等等的自然死亡的速度,也就是控制了自然死亡的人道主义食物的生产速度。甚至,我们还可以避免杀狼,如果需要,让那些狼饿死就行了。这也应该算是自然死亡,毕竟,哪种动物不会饿死呢?这很自然。”
“况且,等到这些猪老死才去卖,肉都老了,我虽然没吃过,但我猜一点也不好吃,所以才不是那么受欢迎,而我的计划一并解决了这些问题。”李慕白停顿了一下,“唔——”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多么巧妙的计划,在控制人道主义食物生产速度的同时,还可以控制人道主义食物的生产工具的更新速度。”
“说实话,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他接着说,“和现实结合的人道主义,自给自足的人道主义,高尚的人道主义,虔诚的人道主义。而格兰塔尔女士,却愚蠢地把狼全都杀掉了——这不自然,也不人道主义,关键是很不经济,是个赔钱生意。”
“狼不是格兰塔尔女士杀的。”傅潮平说。
“这样吗?”李慕白想了想,“我明白了。”他说,“好心的格兰塔尔女士,在猎场门口悄悄地等着,等着别人一点也不人道主义地把狼杀光,然后接手,开始养人道主义的猪。”
李慕白停顿了一下,“看来,格兰塔尔女士有相当不错的潜质,我希望能够和她成为朋友。”他赞叹地点了点头。
“可惜,她的头脑还是糊涂了一点。”李慕白又露出遗憾的神色,“我看,格兰塔尔女士还是应该早一点接手这个狩猎场,简单计算就可以知道,留下多少只狼比较合适。在前任岛主杀狼杀到那个程度的时候,接手是最合适的。前任岛主杀狼毕竟有一个过程,不会一蹴而就,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举起手,似乎想要强调什么,“不过我认为,现在重新引进狼也是可以的,为时未晚。”
“重新引进狼?”傅潮平问。
“只是被人知道的话,也许不是那么好听。不过,不被人知道就行了,我想,你们很擅长做这种事情。”李慕白说,“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圈,示意自己说的就是眼前的一切。
他停了下来,脸色凝重,似乎还在琢磨着什么,可能是想要完善他的计划。
傅潮平看着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机器真人的货就要到了。”他说。
“是吗?”李慕白的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来,“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
“你确定吗?”傅潮平说,“你这具空体是非常好的,真的要换成机器空体吗?”
“当然,当然。”李慕白笑着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人类的躯体,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很耽误时间。而机器真人,想想看,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不会疲劳,不会困倦,不会生病,充充电就行,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李慕白点点头,仿佛在赞同自己,“对,学习,我们需要学习,不停地学习。”
“好吧,我尽快安排。”傅潮平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学习。”
“不过,”李慕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得对,这具空体不错,所以我希望,机器真人和这具空体长相一样。”
“这很容易,长相如何,你随便挑。”傅潮平说。
“多谢潮平兄!多谢!”
李慕白笑了,他把手中的书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走过来,紧紧地拥抱住了傅潮平,还用手掌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李慕白的个子比傅潮平要低一点,但双臂很结实,使劲的时候,把傅潮平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机器真人,真是个好东西。”李慕白终于松开了抱住傅潮平的双臂,双手握在一起揉搓,显得有些兴奋,“你们的东西,各种东西,说真的,我都喜欢极了。”
傅潮平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才能形容这个李慕白。说实话,傅潮平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就像一点也不喜欢人道主义岛一样。
但是现在,他就在人道主义岛上,而李慕白就在他的身边,他要给李慕白提供帮助,就像他曾经给那么多弱者提供帮助一样。
从某个角度,李慕白确实是需要帮助的,不过,这个人是不是弱者却需要另当别论。事实上,傅潮平经常感到害怕,想要离他远一点。可是,姐姐却很喜欢这个人。
姐姐说,李慕白充满了战斗的精神和征服的欲望,这是人道主义岛的人们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精神和欲望。不仅仅是李慕白,人道主义岛上的每个人都需要这样。
李慕白转过身,面对着门外的天空和草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懒腰、哈欠,告别了。”李慕白说,“机器真人再也不需要伸懒腰、打哈欠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也许正在想象,自己成为机器真人后,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傅潮平仍旧没有接腔。
正在他们都沉默的时候,忽然,“叮铃铃”的铃声响了起来,那是从屋后传来的。屋后就是上山的步道,山间有更多的建筑,其中就包括上课的教室。
“上课时间到了,聚变物理,我要去听课了。”李慕白说,“潮平兄,你可真幸福,什么都懂。而我却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去学习,时光就这样消逝了。”
李慕白拿起了桌面上那本书,在手里掂了两下,有点犹豫,终于还是走向墙边的书架,把书放了回去。接着,他转身走向房间的后门,看起来就要离开了。
走到门口,李慕白却又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说真的,我刚才写的那首诗,到底怎么样?”
“我不写诗,也不懂诗。”傅潮平说。
“感觉而已!”李慕白不放弃,“不要有心理压力,只是谈谈感觉。感觉怎么样?”
“绝崖坦坦,冽酒潺潺——”傅潮平的表情有点勉强,“绝崖如何坦坦?冽酒如何潺潺?”
“涉绝崖而怀坦坦之心,饮冽酒则有潺潺之意,不可以吗?”李慕白问。
傅潮平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知道了,尽管是咏景,你还是想有点气概。”
“我不可以有气概吗?”李慕白又笑了起来,“我一生征战,从来都是很有气概的。”
“好吧,那就算不错吧。”傅潮平说,“不过,你要想好了,如果真的做了机器真人,那么,狐眠我榻,兔共我餐——你就没有餐可以和兔子相共了。”
“太好了!”李慕白显得很高兴,“我就知道我有写诗的天赋,以前总是打打杀杀,怎么没想起来写诗呢?很明显,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慕白,确实是有道理的。”
傅潮平没有说话。
“话说回来,不用担心兔子。你不是说,机器真人可以加装电子胃吗?还是能吃点青菜叶子的。”李慕白仍旧没有结束,“潮平兄,看起来,虽然你很聪明,但你的内心很空虚,性格很软弱,潜质可不如格兰塔尔女士那么好,也不如云生姐,这是需要提高的。否则,我们的事业又如何能够成功呢?”
终于,李慕白转身走出了那道侧门。
软弱?我软弱吗?
傅潮平站在那里,没有去看李慕白,也不愿意再想起他。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心中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