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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物种到底会不会变?
博物学家大辩论

1744年8月1日,拉马克出生于法国的一个小贵族家庭中,他是父母11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受父母宠爱的一个。这孩子兴趣爱好广泛,看见什么都很喜欢。父亲希望孩子将来成为神职人员,就把他送进了耶稣会学院接受教育。拉马克发现自己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于是打了退堂鼓。拉马克在家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好几个哥哥当了军人,所以他从小就对打仗很感兴趣,觉得将来当个将军多威风啊。拉马克十几岁的时候,正好是英法两国在打七年战争。于是他参了军,打仗还挺勇敢的,当上了小头目,军衔是个中尉。可惜光有热情是不够的,他的身体太弱,不得不退伍回家了。

回家以后,他百无聊赖,又喜欢上了天文学。那个年代,天文学也涌现出了一大批成果。许多天文学家、哲学家开始思考宇宙的问题,拉马克心向往之。可是光有兴趣是没有用的,天文学并不能带来实际的利益,人总是要吃饭的。而且拉马克已经长大成人,需要找个像样的工作了,于是他就在银行找了一份工作。

进了银行以后,拉马克开始设想自己要当金融家。银行业多有钱啊,出来进去的都是大亨。银行的板凳还没坐热,他实际的兴趣又变了,他喜欢上了音乐,开始练习小提琴,邻居在忍耐了一阵子他发出的噪音以后,发现他开始拉得越来越像个样子,拉马克又立志将来要当音乐家。音乐家哪有那么好当啊。他6岁的时候,巴赫刚去世。巴赫生前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堂乐师,拿着一份并不丰厚的薪水。去世以后,作品被人发掘了出来,名声反倒火起来了,反正巴赫生前一点儿也没享受到。拉马克12岁的时候,莫扎特出生了。莫扎特时代,顶级音乐家能自己挣钱了,莫扎特就是那个时代最能挣钱的音乐家。可惜,莫扎特小两口花钱比挣钱还快,钱都不知道花哪儿去了,最后两个人过得穷困潦倒,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拉马克搞音乐恐怕是很难跟这两位大师相比,就算是有点儿天分,恐怕也难出头。他的哥哥就劝他,别搞音乐了,还是来点儿实际的,学医吧。医生和律师都是有前途的职业,而且地位高。于是,拉马克老老实实地去医学院读了4年的书。读完了以后,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医学。

这一来二去的,拉马克的岁数就大了。这都晃荡多少年了,拉马克也没什么成就,连自己往哪个方向发展都没能确定。1768年,机缘巧合之下,拉马克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成为拉马克命运里面非常重要的一位导师。此人就是法国大革命时期人人崇拜的启蒙学者,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学家、文学家——让·雅克·卢梭。

那时候,拉马克24岁,而卢梭已经56岁了。两个人是偶然在植物园里面遇到的。他们偶然聊天,发现越聊越投机。卢梭不愧是启蒙思想家,很快就看出了拉马克的问题。拉马克的问题是他精力不集中,朝三暮四,太不专注。卢梭就让拉马克到自己的研究室去工作。在卢梭的指点下,慢慢地拉马克就变了,变得能够专心致志地钻研一门学问,不再到处分散精力。拉马克受卢梭的影响,把主攻方向放在了博物学上。那时候很多启蒙学者都进行过科学方面的研究,卢梭也研究过博物学。

图10 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学家、文学家——让·雅克·卢梭

后来通过卢梭的关系,拉马克认识了布丰。布丰是御花园的管理员,拉马克算是在植物学方面有了自己最重要的领路人。他一头钻进了植物学里面,这一干就是十几年。1778年,他的一本大部头的著作《法国植物群落》问世了。布丰对这本书大加赞赏,他用公费替拉马克出版了这本书,还向公众大力推介这本书,拉马克的名声很快就大起来了。凭借这本书,拉马克成了法兰西科学院院士。拉马克不善言辞,朋友也不多,但是有布丰的大力提携,拉马克当上了皇家植物园植物部的主管。皇家植物园在布丰的经营下,成了个庞大的研究机构。

布丰跟法国著名的化学家拉瓦锡有过节。1788年,布丰去世了。拉瓦锡与拉马克两人关系也不好。因为拉马克算是布丰的嫡系。法国爆发大革命以后,布丰的墓都被人砸了,拉马克也就走了下坡路。在皇家植物园被改造成自然博物馆的过程中,拉马克也得不到好职位,本来是主管植物部的,后来被分配去搞无脊椎动物。他在这个位置上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时候居维叶风头正劲,他当时有好多头衔,法国的、欧洲的都有。他不光头衔多,实权也多。拿破仑自己兼任科学院的主席,但他又不能事必躬亲,下面的事务一大部分就要交给居维叶、傅立叶这几位来打理。居维叶是实权派,他还担任公共教育总监,也是有行政职务的。居维叶的名声远播到了孤悬大陆之外的英伦三岛,他在科学院开讲座,各路名流都来捧场,可以说是高朋满座。连英国的欧文都来听他的讲座。欧文也不是等闲之辈,后文中少不了此人出场。

总之,居维叶的朋友圈人数和粉丝数都很惊人,拉马克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1794年,拉马克已经50岁了。当时自然历史博物馆要开设生物学讲座,其中最困难的讲座是“蠕虫和昆虫”。那时候大家不太看得上无脊椎动物,不就是一堆的虫子啦、史莱姆啦……实在是不够高级,大家都欺负拉马克,把他发配去搞这玩意儿。拉马克是无脊椎动物部门的主管,他硬着头皮也要上,经过一年的准备后,他开设了这个讲座。这次讲课为他在1801年写《无脊椎动物的分类系统》这本书打下了基础。脊椎动物与无脊椎动物这两个概念就是他提出来的。

拉马克把蠕虫和昆虫两类无脊椎动物分成10个纲,发现了它们构造和组织上的级次。拉马克还是非常有才能的。当时大家普遍有一个认识,自然界是有高等和低等之分的。博物学研究的范畴之内,矿物是不会动,也没生命的东西,自然是垫底的。植物有生命,但是不会动。动物顾名思义,有生命而且会动。这明显是有高低上下之分的。在神学家眼里,这个序列还不完整。应该加上人、天使、上帝。不光是大分类上有高低,动植物内部也分高低上下。脊椎动物显然就比较高等,无脊椎动物显然要低一头。同样,各种学科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是有一个完整的“学科鄙视链”的。要不,拉马克怎么会被人排挤到了边缘化的研究无脊椎动物的岗位上呢。

图11 拉马克

拉马克算是个大器晚成的学者,真正搞出研究成果的时候已经50岁了。拉马克比一般人要想得更多。动物和植物为什么有那样繁多的种类?不同种类的差别是怎样造成的?不同种之间有什么联系?人是怎样产生的?对于这些问题,神父们简单地用一句“上帝创造了一切”来回答。所有的动物、植物,还有人,都是万能的上帝创造的。至于种类繁多,也很容易解释:上帝创造万物时是用的手工制作方式,又不是用机器在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好像很有道理啊。

别忘了,在拉马克的时代,启蒙思想早已经生根发芽。启蒙思想家们普遍认为,万事万物哪有亘古不变的?拉马克深受卢梭和布丰的影响。布丰就认为物种不是亘古不变的,他提出了物种“退化”的可能。但是布丰没有拉马克走得远,拉马克想法远比布丰要更深刻。到了1809年,他写了一本书,叫作《动物哲学》,在这本书里面,拉马克正式提出了“进化”的观点。

拉马克在当时能提出这样的观点,伟大二字是当之无愧的。在他的眼里,林奈他们搞出来的分类系统背后还有玄机。你要把这一切缘由都推给上帝的话,那简直是思想懒惰。这个背后的玄机就是进化。过去林奈他们搞分类,根本没有考虑到时间因素。就好比街上走过来一群人,林奈只会发现这位大哥长得和那个小朋友挺像的,应该排在一起,那个老头长得跟他俩也挺像的,也应该排在一起。他们为啥长得那么相似呢?林奈他们这些博物学家是述而不作。他们忠实地记录了这几个人的面相特征,然后搞搞分类,男的一堆,女的一堆。为什么相似?上帝就这么造的。博物学家们只管记录。拉马克可不满足于这些表面文章,他关注的是事物的内在联系。这一堆人,不会平白无故长得这么相似啊,一定有背后的原因。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拉马克恍然大悟,他们都是一家子。老头是爷爷,小娃娃是孙子,中间那个是父亲。这就是时间因素,年龄就是时间。

说得凝练一点儿,拉马克的思想最重要的就这么三条:

1.物种会变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化的原因分为外因和内因。外因是环境逼迫,不变不行。内因是大家本能上就要力争上游,生物进化由低级到高级。

2.“用进废退”,多用就会变发达。拉马克偏爱长颈鹿。长颈鹿想吃树上的叶子,可是够不着啊,努力伸脖子伸腿,多练练,脖子就变长了,腿也变长了。

3.后天变化会遗传给孩子。下一代继续伸脖子伸腿,子子孙孙无穷溃也,脖子一代一代不断地变长,就造就了长颈鹿这么奇怪的动物。成年长颈鹿有6米高,大概能达到2层楼的高度了。

这被称为拉马克主义,也叫拉马克进化论。对于拉马克的思想,居维叶是一百二十个看不上。他坚持他的大灭绝理论。上帝闲来无事,就把地球格式化了,物种大灭绝了。然后上帝再创造一批新的生物来消遣。但是他可没有大吵大嚷地去批判拉马克。他的办法更厉害,非常符合传播学的原理。居维叶开始动用自己的手腕和人脉,去打压拉马克的学说。他倒是没有大喊大叫地去反击拉马克的学说,相反,他一声不吭,黑不提白不提。说白了,他动用的手段叫“封杀”。拉马克不善言辞,说话不利索,这方面比居维叶差得远。但是拉马克能写啊,他专心在家里写文章、写书。可惜的是,拉马克写的所有的书和文章都很难发表出来,居维叶掌握着话语权。即便发表出来,也没人引用。

图12 晚年的拉马克

如今大家都知道,论文的影响力要看引用因子的。没人引用,你的文章就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可惜啊!拉马克辛辛苦苦写了那么多的东西,只能在自己家里藏着。拉马克还自怨自叹地烧掉了不少手稿,就像《红楼梦》里面的黛玉焚稿一般凄凉!他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十几口人,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拉马克没办法,时不时还要靠出售少许化石来补贴家用。那时候刚好博物学在社会上比较热门,很多有钱人、新兴资产阶级,都喜欢在家里面种些花花草草,收集些化石之类的东西,顺便养几条奇形怪状的宠物狗。所以卖化石多多少少还可以赚点儿钱。

拉马克的一生,可说是在贫穷与冷漠中度过的,尤其是晚年的境遇很凄凉。在病了好久之后,拉马克在1829年年底不幸去世了。去世以后,家里连一块长期的墓地都买不起,女儿就租了一块临时性墓地,只能埋葬五年,到期必须迁移。据说后来迁移到了公共墓地,那里恐怕就跟乱葬岗子差不多。所以拉马克的骸骨安放的具体地点就被人遗忘了。直到1909年,在人们纪念拉马克的名著《动物学哲学》出版100周年时,巴黎植物园向各界募捐,才算为拉马克建立了一块纪念碑。碑上镌刻着他女儿的话:“我的父亲,后代将要羡慕您,他们将要替您报仇雪恨!”

拉马克去世了,但是他还有学生和师兄弟,圣伊莱尔就是其中的一位。圣伊莱尔出生在巴黎的科学世家之中,家族中有三位科学院院士,他是有家族传承的。圣伊莱尔自小就接受科学训练,他岁数不大就跟随一位科学院院士、矿物学家道本顿学习。道本顿很喜欢圣伊莱尔。道本顿来头不小,他原是布丰的助手,在1744年就已经是科学院院士,成为布丰的亲密战友,所以圣伊莱尔也可以算是布丰的嫡系了。在道本顿的大力支持下,加上大革命开始以后,革命政府崇尚年轻,愿意提拔新人,1793年,年仅21岁的圣伊莱尔就成了新成立的自然博物馆12位教授之一,并当上了动物部的馆长。恐怕连圣伊莱尔自己都有点意外,因为圣伊莱尔是以矿物学成名的,动物学只能算是半路出家。此时的圣伊莱尔作为法国科学界的新星可算是福星高照。

居维叶那时候刚到巴黎,也还是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没地方住,就跟圣伊莱尔住在一起。闹了半天,居维叶跟圣伊莱尔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的关系。俩人还挺投缘的,一起发表过论文,关系挺融洽的。

后来,圣伊莱尔跟着拿破仑远征埃及,居维叶没去,留在了巴黎。但是圣伊莱尔不走运,到了埃及没多久,眼睛就出问题了。拿破仑开始还打了一些胜仗,但是后来被英国海军的纳尔逊给堵在了中东。法国人海战惨败,海上退路被英国人给截断了。再后来,拿破仑知道法国国内的形势有变,于是就挑选了一小撮死党,暗地里迅速返回法国夺权去了,大部队就被扔在了埃及。圣伊莱尔跟着剩余的部队滞留在埃及,眼睛还差点儿瞎了,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视力。

图13 拿破仑远征埃及

圣莱伊尔和居维叶两个人分开后,后来的道路大不相同。圣伊莱尔在埃及受罪的时候,居维叶在巴黎飞黄腾达了。等圣伊莱尔回到法国时,大家面子上还过得去。但是居维叶已经开始疏远圣伊莱尔了,一直到了1807年,圣伊莱尔才当上科学院院士。当年,圣伊莱尔年纪轻轻就迅速蹿红,现在时间一晃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一直是原地踏步,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后来拿破仑打仗输了,路易十八回国当国王,居维叶照样是巍然屹立,尽管他在科学界的威望很高,但是毕竟是换了领导了,居维叶的权威下降了,圣伊莱尔也开始和居维叶越走越远。

圣伊莱尔研究的领域叫“比较解剖学”,就是从解剖的角度来观察动物结构的不同。居维叶恰好是这门学问的开创者。二人在比较解剖学领域有不同的看法。圣伊莱尔研究的是“同一功能”,他认为动物的器官之所以有相似的地方,是因为它们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功能。比如海豚和鲨鱼的体型就很相似,都是流线型的,它们都有同样的作用。但是居维叶认为,这仅仅是长得像罢了,本身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内在联系。圣伊莱尔可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生物结构是具有同源性的。说白了,动物都是同一套模版造出来的。你看,脊椎动物都是四条腿吧,都是一个脑袋一个尾巴。各种脊椎动物都是在这个结构上拉拉扯扯做局部修改的。牛腿长,蜥蜴腿短,但是骨骼结构是一样的,无外乎这根骨头长一点,那根骨头短一点。拓扑结构并没有什么不同,改来改去都是同一套模版的衍生品。神话中的飞马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脊椎动物都是四肢。飞马除了四个蹄子以外还有个翅膀,解剖结构上多出来两条肢体。死磕的话,飞马跟我们现在的脊椎动物是不同源的。你看游戏《魔兽世界》里面的坐骑驭风者,长得就比较合理,它也是四肢,翅膀其实是腿之间的皮膜。

图14 圣莱伊尔画像

居维叶一听圣伊莱尔的这套“同源学说”,立刻就把眉头皱起来了。尽管圣伊莱尔没直说,但是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来了,他赞成拉马克的思想。所谓的“同源”,就是“相同的来源”,来源是什么?还不是爹妈那儿来的嘛,相同的来源可不就是相同的爹妈的意思嘛。现在的脊椎动物,都是四条腿一头一尾。为啥都是一个模版出来的呢?因为它们都有共同的祖先!绕了半天,不就想说这个嘛!居维叶认为,他俩的理论是水火不相容的。其实我们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去看。这两点其实一点儿都不矛盾,而且这两点正是比较解剖学要研究的地方。

图15 圣伊莱尔的手稿插图

圣伊莱尔也有不靠谱的地方。虽然他觉得物种是会慢慢变化的,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他觉得不是物种适应环境,而是物种选择环境。比如鱼,长了一身鳞片,没有腿,身体呈流线型,于是它们就主动往水里跑,是它们主动选择了它们最舒服的环境。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新大陆”,动物总是能找到最舒服的地方生存。现在看来,这种想法肯定是不对的,甚至有点儿搞笑。但是那个时代就是如此,大家都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到了1820年,圣伊莱尔发现,自己的理论可以和拉马克的进化学说结合起来。慢慢地,整个科学界也就知道了,有这么档子事儿。居维叶心里非常不爽。一开始,圣伊莱尔的理论是针对脊椎动物的,在居维叶看来,不能说没有道理。而且当年俩人一个屋里住过,关系不错,那是睡在上铺的兄弟啊,说不定还分过烟抽,一口锅里盛饭吃,大家彼此容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圣伊莱尔越来越过分了,现在已经对居维叶理论的三大基石发起挑战了,那还了得?

就在这个时候,居维叶的权力也开始动摇了。何以见得呢?居维叶是法兰西科学院博物学这一边的掌门人。数学、物理那边的掌门人是达朗贝尔,后来换成了拉普拉斯,这都是居维叶的死党。两边互为犄角,相辅相成。傅里叶伙同阿拉戈、菲涅尔和安培公然挑战领导(这几位名字都很熟悉吧),后来菲尼尔提出波动光学理论,把拉普拉斯这一伙微粒派搞得哑口无言,用亮斑实验打了泊松的脸。拉普拉斯的权威也急剧下降。居维叶的盟友出问题了,他这边也跟着受了池鱼之殃。居维叶的弟弟想进法兰西科学院,居维叶居然没办成,活生生被人挤下去了。他弟弟也是博物学家,我们在动物园里面常常看到的“小熊猫”就是居维叶的弟弟发现并且命名的(小熊猫外号“九节狼”,称“红熊猫”也挺恰当,不是指大熊猫的幼崽)。

圣伊莱尔是怎么挑战居维叶的呢?居维叶把动物界分成四类:脊椎动物、软体动物、节肢动物及辐射状动物。圣伊莱尔推广了他的同源性想法。他认为虫子也是心、肝、脾、肺、肾五脏俱全的。因此虫子和大象都是同源的,都有同一个祖宗。他虽然没明说,但是大家都想得到,人类是不是也能包含进去呢?这可犯了居维叶的大忌了。你说人和虫子是同源的,居维叶差点儿被气死。他认为,这四个大的分类是根本性差别,是不可能同源的。

但是居维叶心里清楚,这事儿要低调处理。你名气大,对方名气不如你。圣伊莱尔急着找你开撕,你不能给他机会。但是人家圣伊莱尔会玩农村包围城市,他跟德国科学界关系不错,大批文章都是先在德国发表,然后再出口转内销,返回法国的。德国的大文豪歌德,早就提出过相似的理论。时间还在圣伊莱尔之前,他与圣伊莱尔不谋而合。人家歌德也有着一大堆的头衔,德国著名思想家、作家、科学家……,我们会发现,那时候什么人都来掺和一脚,学者往往身兼数职。你再深究下去,德国那边儿还有一位哲学大神康德也在往里掺和。居维叶想低调,别人不配合啊。

居维叶不是低调处理不回应吗?总有办法挤兑你不得不说话。现在,就差一个火星子把话题引爆了,由不得居维叶不开撕。圣伊莱尔要的就是居维叶跟他吵架辩论。只要居维叶一张嘴,目的就达到了。输赢倒是其次,圣伊莱尔知道,现在他需要安静地等待一个机会。这个机会还真来了。

这场论战的导火线是一篇1829年向法兰西科学院提交的报告,这篇论文的作者是两个无名之辈,大家都没注意他们两个叫什么,文献甚至都没有记录名字,只记录了他们的姓氏。因为这篇论文写得实在是不太靠谱,所以半年都没人回应。于是这二位就写信来问,那篇论文到底怎么样啊?你们是通过还是不通过呀?于是法兰西科学院就让圣伊莱尔和另外一个科学家去查一查这篇论文,看看他们到底写的怎么样,是成还是不成,总得给人个信儿对不对。

圣伊莱尔就好好地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顿时大喜过望!为什么呢?因为这篇文章写得太不靠谱了,但是圣伊莱尔知道越是这种荒腔走板儿的东西刺激性越强!请将不如激将,现在就要用激将法把居维叶给激出来。因为这篇东西刚好攻击了居维叶的动物分类理论,而且还弥补了自己过去理论中的一个空缺。

这下好了,圣伊莱尔显得非常高兴,这一高兴不要紧,他就开始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了。比如说原作者只是描述了乌贼的情况,但是圣伊莱尔说他准备了三千多种不同动物的图片当证据!然后圣伊莱尔就把这篇论文在整个博物学中的地位大大夸奖了一番,最后就在报告的后面,不点名地批评有人十几年来一直就阻碍生物学的发展。是个法国人都知道,圣伊莱尔指的就是居维叶。圣伊莱尔已经开始指桑骂槐、敲山震虎了,看你居维叶还做不做缩头乌龟。居维叶!你给我出来,别再当爬行动物啦!

圣伊莱尔动作太快,别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这篇报告给递交上去了。这篇论文的两位作者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居然摊上这么大件事儿,他们只不过想扩大一点名气,将来能多申请点资金,哪知道就被圣伊莱尔添油加醋得给利用了。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后续的事态发展根本就不是他们两个所能控制的。这份论文原件是1829年提交的,圣伊莱尔的报告则是在1830年提交的。他一提交到科学院,果不其然把居维叶气得七窍生烟。居维叶勃然大怒,这篇论文简直是胡说八道,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圣伊莱尔心里乐开了花!居维叶,你终于应战了,你个缩头乌龟终于伸出脑袋来了。居维叶的反应正中圣伊莱尔的下怀,人家要的就是你跳出来反驳。居维叶也知道,这样的一场论战肯定会让圣伊莱尔他们支持进化论的一方得逞,但是没办法,他实在憋不住了。居维叶答应下个礼拜自己将会提交一篇文章,专门反驳这篇报告。圣伊莱尔左等右等,等了十年,这场论战终于打响了。

当然,居维叶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他毕竟岁数大了,而且最近在政治方面、人气方面他的影响力也有所下降,在科学界的地位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挑战。他也愿意借此机会提升一下自己的人气。自己辉煌一生,到晚年了,总不能惨淡收场吧,总要有一个辉煌的结局。

图16 法兰西科学院

2月22日论战正式开始,居维叶公开宣读了他的论文,他首先攻击圣伊莱尔的同源性的定义。圣伊莱尔的定义模糊不清,很多情况下不过是耍弄一个文字游戏。比如猴子的心脏和章鱼的心脏,因为它们都能够泵血,所以大家都称它们为“心脏”,这是出于称呼的方便,而不代表它们有任何的同源性。居维叶还是在否认同源性理论。如果章鱼的心脏不叫心脏,而叫另外一个名字,很可能圣伊莱尔就不认为它们是同源的了。接着居维叶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他一条条的仔仔细细地给大家讲清楚,章鱼的器官和脊椎动物的器官无论在数量还是形态上都毫无相似之处。

居维叶辩才十分了得,而且他对动物结构的掌握远远超过圣伊莱尔。圣伊莱尔被驳得哑口无言不过圣伊莱尔也不笨,他才不会跟你当面吵架呢。他跟居维叶说,你在家憋了一个礼拜,放了一个大招,我也得回去憋一个礼拜。咱们搞个规则吧,一个礼拜一回,下个礼拜我反驳你,再下个礼拜,你反驳我。居维叶不怕啊,那就这么办吧。这场辩论就成了连续剧了,还是周更的。广大吃瓜群众搬着小板凳前排等着追剧啊!法兰西科学院的这一次大辩论,普通人是可以旁听的。本来嘛,双方都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

到了下一个礼拜,圣伊莱尔就应战了,圣伊莱尔的口才和专业知识根本没法跟居维叶相比。所以他的策略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不断地转移话题,居维叶对细节的掌握无出其右。那好吧,咱不跟你玩具体细节,咱跟你玩哲学,咱高屋建瓴。于是圣伊莱尔就转向讨论哲学意义的层面。他说他的同源性定义不是基于表面的相似性,而是基于内在的实质性的相似性。什么叫“表面相似”?什么叫“实质相似”?这话说得很模糊。然后,他就开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避而不谈软体动物了,话题七拐八弯地就转到谈人和动物的喉骨。圣伊莱尔指它们之间具有同源性……

居维叶一听,怎么说着说着“歪楼”了?圣伊莱尔的回答显然是忽悠,压根就是诡辩。圣伊莱尔知道自己是辩不过居维叶,他申请了休战,中场休息总行吧。3月8日,他说他病了,不出席了。圣伊莱尔打算在家憋两个星期,憋大招。到了3月15日,圣伊莱尔来了,居维叶没来,人家也在家憋大招。到了3月22日,双方都躲不开了,只有兵对兵将对将地直接交锋了。这一次,还真像个辩论的样子。

圣伊莱尔上次不是提到人和动物的喉骨吗?那好,居维叶这一次就从喉骨开始讲起,居维叶的功底真的很扎实。他一桩桩一件件地列举,人和各种动物的喉骨有什么区别,明摆着长得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嘛!哪来的同源性?轮到圣伊莱尔发言。圣伊莱尔承认,对于软体动物和喉骨方面,自己的研究还有欠缺,不如居维叶那么深入。但是将来,随着研究的深入,自己很有可能是对的。这话简直是废话。说着说着,圣伊莱尔又跑题了。他又开始讨论鱼类的同源性。这一次,大家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但是大家都看到,居维叶跟铜墙铁壁一样。随便你不断变换招式,他总能斩钉截铁地给你挡回去,人家博物学功底真是深厚。

到了3月29日,两边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圣伊莱尔终于对喉骨问题作了正面回应。这一回他倒是没有跑题不着边儿。但是,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抛开具体细节而把问题引到哲学层面。他指责居维叶只是把眼光放到了结构的不同,而不知道被这个表面的不同而掩盖的本质的相似性。你看又开始扯“表面”还是“本质”这种哲学问题。圣伊莱尔说自己的同源学说虽然着眼点在相似性上,但是只有认识了这个相似性才能更深入地研究它们的不同,这种话也类似于车轱辘话来回说。到了4月5日,轮到居维叶发言了,居维叶没说别的,就是系统地把软体动物,人和动物的喉骨,还有鱼类详细地讲了一遍。这一遍等于是总结复习,没有新的东西。

这时候,法兰西科学院受不了了。为啥呢?因为每个礼拜,法兰西科学院都要被两边的粉丝堵得满满的。这两边的人吸粉能力都是超强的。居维叶在法国是名人,粉丝无数。圣伊莱尔在德国有不少朋友,朋友圈很厉害。双方都在吸粉。居维叶一直把焦点控制在细节上。对于各种各样生物的细节,他非常擅长。而且可以避免圣伊莱尔把话题扯到进化论上。把进化论扯进来是居维叶最不愿意看到的,这等于是变相为进化论扩大影响。圣伊莱尔的背后站着一帮子哲学大神。从歌德到康德,你跟这帮德国人讨论哲学,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

圣伊莱尔的策略恰好相反,他巴不得事儿往哲学上引呢。圣伊莱尔靠的是游击战术,他时常变换目标,四面出击。他经常跑题不着边儿,然后牵着居维叶跟着他的思路走,话题扯开了,扯远了,才是他的目标。这样他在辩论里面就可以夹带私货,把进化思想给掺杂进去,扩大进化论的影响。但是,再热闹的戏也有落幕的时候。圣伊莱尔在4月5日提议,辩论结束。再辩论下去就没意思了,恐怕吃瓜群众们也看烦了。

这种学术论战多半不会有好的结果,因为双方早就确定了自己的立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双方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科学研究,而是在维护江湖地位。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方压倒东风。到最后,双方都在不断地重申自己的理论,对于对方的问题不予理睬,说白了就是“鸡同鸭讲”。出于见好就收的目的,圣伊莱尔叫停了这次辩论。不管怎么样,这一次大辩论的影响力是空前的。科学院的旁听门票都一票难求。这种盛况要到很多年以后勒威耶发现海王星的时候才会再次出现。

居维叶的粉丝里很多人只是普通的公众,当然,也有业内的同行。英国的欧文就是居维叶的大粉丝。后来的欧文承袭了居维叶衣钵。圣伊莱尔的粉丝多数是文化人,他的辩论文稿后来还在德国出版了。圣伊莱尔关心的是推广自己的学说,知名度越大越好,辩论胜负不重要。两边的粉丝都认为自己这边是赢家。这叫“一场辩论,各自表述”。

图17 描绘1848年革命的名画《拉马丁在市政厅前拒绝红旗》

圣伊莱尔的粉丝里面有一位了不得的厉害人物,谁啊?巴尔扎克!巴尔扎克有三本小说用了这场大辩论作历史背景,而且其中一本小说的主人公还设定成了圣伊莱尔的学生,可见这场大辩论对巴尔扎克有多大的影响力。文艺界的人士,特别是当时的法国文艺界,他们可不管谁对谁错,他们关心的是谁保守,谁进步。居维叶已经是个61岁的老人了,而且他还曾身居高位,现在还是参议院内政部主席。居维叶的形象就是一个保守的权威,在文艺界眼里总是不占便宜的。反对权威是文学家艺术家的最爱,特别是法国人。

因此,双方在舆论上颇有点儿不相上下的味道,反正双方都认为自己这边是赢家。但是居维叶毕竟是老道的,他的政治嗅觉可不是一般的灵敏。他着急忙慌地安排了去英国访问讲学。他这一走,果然躲过了一场劫难。三个月后,法国又闹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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