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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岁月

11岁时,我被送去了位于巴塞尔的中学上学,那一年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从那以后,我便与乡村的小伙伴分别,真正进入了“大城市”。那里有很多有权势的大人物——要比我父亲的权力大很多。他们住在宽敞高大的宅邸,乘着豪华马车,讲一口优雅的德语或法语。他们的孩子也都衣着光鲜,看起来一表人才的样子,口袋中塞满了钞票。这些富家子弟现在成了我的同学。每当听到他们吹嘘在阿尔卑斯山度假的情景之时,我心头就会交织着惊异和妒忌的情绪,这种隐蔽的情绪甚至让我感到恐惧。还有人说自己曾爬上过苏黎世附近那亮闪闪的雪峰,还到过大海边,这几乎让我目瞪口呆。我呆望着他们,感觉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那白雪覆盖着的闪亮发光的但我却无法到达的山峰;他们来自我无法企及的、神秘的大海。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贫穷!意识到父亲只不过是个乡村穷牧师,而我则是乡村牧师更穷的儿子——他穿着破了洞的鞋子,他的袜子一旦湿了就没有换的了。我开始以不同于以往的眼光来审视父母了,开始体贴理解他们的辛苦了。我对父亲尤其同情,奇怪的是,我却不太同情母亲,我总感觉她比父亲要强势些。然而,一旦父亲对她发脾气,我依旧还是站在她这边。我必须明确表示出要支持哪一方,那些是不利于我性格的形成的。为了从他们的冲突中摆脱出来,我不得不扮演一个仲裁者的角色,我必须无奈地对父母的是非过错进行裁判。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滋生了我的妄自尊大;原本就自信满满的我,现在则时而膨胀,时而收敛,变得不稳定了。

母亲在我9岁时又生了一个女孩。父亲既兴奋又高兴,告诉我说:“你在今晚多了一个小妹妹。”我却是出奇地惊讶,因为我从未觉察到,只是觉得母亲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平日多了很多,我压根就没把那放心上。我原以为,她卧床不起是一种不可谅解的软弱。父亲带我到床边去看母亲,她正抱着一个看起来令人有些失望的小人: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红彤彤的脸,就像个老人;她的眼睛紧闭,就像一只瞎了眼的小狗;背上还长有根根分明且很长的红毛,她不会是要长成猴子吧?当时我很困惑,有种不可道出的感觉,难道刚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含糊不清地谈论着鹳,据说婴儿是由鹳鸟送来的。那小狗、小猫的崽儿们又是怎么出来的呢?鹳鸟需要在一窝崽儿生完之前往返飞多少趟啊?那母牛呢?我想象不出鹳鸟怎样用嘴刁起一整头牛犊。并且,有个农夫也对我说过牛仔是母牛生的,不是由鹳鸟叼来的。显然这故事又是一个谎言,这又是人们告诉我的众谎言之一。我确信母亲又做了一件我本不想知道的事情。

妹妹的出生令我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我的好奇心和洞察力变得更加强烈。母亲随后的一些古怪行为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某些不顺心的事的发生与此次生育相关,否则的话这个事就不会让我那么有想法了,不过它确实强化了我12岁时的经历。

母亲有个令人不喜欢的习惯,那就是每当我外出之时,她总会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唠叨各种忠告。她要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皮鞋要擦得锃亮,同时还要记住保持在公众场合中的形象,举止大方。这样,人们在大街上都能听见母亲在身后喊的那些丢人的话:“别忘了转达爸爸妈妈对他们的问候。别忘了擦擦鼻涕。带手帕了吗?洗过手了吗?”等诸如此类的话。这对我来说真是难堪。我要表现出骄傲,要展现出一种完美形象。于是,那种妄自尊大背后的自卑被暴露出来了。我觉得确实不太合时宜,这些公共场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在去作客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很高贵,在平日穿上节假日才穿的衣服时就会有这种感觉。然而,当我一看到将要拜访的那个房子时,画面就发生了颠覆性改变,房屋主人家的奢华让我心生畏惧。我感到他们乃有权势之人,与我相距甚远。我太渺小了,我甚至有些自卑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这时,在我听来,房内传出的铃声就像在提示厄运将到一般。我胆怯畏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母亲预先为我做的精细准备,现在反而都“实现”了。我现在就是她说的样子:我的鞋子是脏的,手也是脏的,我没有带手帕,我的脖子也不干净。这些话一直萦绕耳边。出于叛逆心理我也不想转达父母的问候,或者说我的行为会表现出不必要的害羞与固执。要是情况变得糟糕透顶了,我就会想到自己藏在顶楼上的秘密宝贝,这样我便能够恢复平静。每当我身处孤独无助境地之时,我就会想起我是那“另一个人”,他拥有着不容侵犯的神秘,是那块石头和穿长袍戴高帽的小人。

我现在无法回想起童年时期的那些想法:耶稣——那个穿着黑长袍的耶稣会会士——那些穿黑礼服、戴高帽子站在坟墓边的人们,草地上如坟墓般的洞穴,那个有男性生殖器的地下神殿,还有铅笔盒中的小人,以及它们之间存有的联系。我人生的第一个大秘密就是那个关于酒神祭典游行时抬着阴茎像的梦,第二个就是那个小人儿。然而,我现在似乎模糊地意识到:那块“灵魂之石”与代表了“我”的那块石头之间存有某种联系。

时至今日——在我83岁撰写回忆录之时,仍未能将早期记忆中的疑问解开。它们犹如在地下生长的一个根茎生发出的几株枝芽,像在潜意识发展阶段的禁点。虽说我并不能对耶稣采取积极的态度,我却还能记得,从11岁时起,我便开始对与上帝相关的观念产生了兴趣。我开始向上帝祷告,这样可带给我一种充实之感,因为我可以摒弃内心矛盾。上帝并未因为我的不信任而变得复杂。更进一步讲,他也不是那个穿着黑袍的人,但也不是墙壁画上的耶稣。画上的耶稣衣着华丽,人们对他已形成了习惯。正如大家所知,上帝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人们不可能对他形成正确概念。他看起来很像一位很有权势的老人。不过令我感到满意的是,他蕴含着一种戒律,大体上是说,“他不能成为一张人们制造的画像,也不能实行那些活动”。于是人们对他就不像对待耶稣画像那般随意了,耶稣并不神秘。与我在阁楼上的秘密的某种相拟性开始使我有所领悟了。

我开始厌倦学校了,我宁愿花更多时间去画打仗的图画、玩火,二者相比来看,学校实在是占据了太多时间。宗教课更是说不出的枯燥,而我对数学课也产生了彻底的恐惧。老师说代数是一种自然简单的事,不用费劲就能学会,但我甚至都不知道数字究竟为何物。它不是鲜花,不是动物,不是化石,它们不是能够被想象出来的东西,它只是通过运算产生的数。令我不解的是,现在这些数可用字母来代表的,字母能发出声音,因此我们能听到它们。奇怪的是,我的同学们能够轻松掌握它们,他们能够理解那些东西。没人告诉我数字是什么,我也不能明确说出自己想知道什么。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没人可以理解我的困难。必须承认,我的老师已经尽全力对我讲解这种数转化为声音的奇特运算了。我终于明白,转换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种简化系统,借助这种系统许多数量能够形成一个简短公式。但这也没能引起我的兴趣。我认为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为什么数字要用声音来发音?人们也可用苹果树表示a,用香蕉树表示b.a、b、c、x、y、z不是具体之物,它们不像苹果树,并不能直观阐述出数字的实质。并且最令我气愤的是那些定理:如果a=b且b=c,那么a=c.根据定义a与b相等,那就不必说再等同于c了。如果这是一个等式问题,那么就说a=a,b=b好了。在我看来,a=b又是个完全的谎言或者说骗局。当老师完全不顾平行线之定义,说它们在无穷大时能够相交,对此我也同样地感到气愤。我认为这就是用来愚弄笨蛋的愚蠢把戏。因此,我不能也不想参与到这愚蠢的欺骗中去。我的思想在这些反复无常的自相矛盾中翻腾着,它们使我永远也不能理解数学。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了晚年。如果我像其他同学那样轻松地接受了a=b、太阳=月亮或狗=猫等这样的定理,那我就被数学永远地作弄了——或许直到83岁的时候才能意识到那些。我毕生始终存有一个疑惑,即我能够进行正常的运算却为何总无法在数学中探索人生的途径。我尤其质疑数学以及自己从道义角度对它的理解。

只有在我用数值代替字母,并且在通过具体计算来验证其意义时,才能够理解方程式。伴随着数学课的学习,通过抄写并不明白的代数公式,还有记黑板上那些字母组合的位置,多少也学到了些东西。后来我再也做不到通过这种替换手段学习了,因为老师常说,“我们在这儿写上某某式”,然后他就会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字母。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也不明白为何要写成这样——但这样他能得到他感到满意的结论。我的困惑令我感到气馁,我不敢问问题了。

数学课于我简直成了一种恐怖与折磨。我发现其他课程还是很容易的,由于我有不错的视觉记忆能力,于是数学课也蒙混了很长时间,还常能得到高分。但是,害怕失败及当我面对周围世界时的那种渺小感让我产生了厌恶,如有一种无奈的绝望,这让我对学校彻底失望了。此外,我还说完全学不会,就免修了绘画课。这令我感到愉快,因为我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可支配了;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个意外的失败,因为我还是有点绘画天赋的,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绘画只需凭感觉。我是能够画出那些能激发起我想象的东西的,但学校中,我却要被迫临摹那些瞎眼的希腊众神,当我临摹得不好时,老师便认为我需要某种自然些的东西,于是就把画着山羊头的画放在我的面前让我学。我画不好也不想画,这就宣告了我那绘画课的结束。

12岁那年对我而言,是决定命运的一年。1887年初夏的一天,12点了,上午的课都结束了,我来到大教堂广场等一位与我同路的同学回家。突然另一个男孩猛地推了我一下,我倒了,头重重地撞在了路旁的石头上,当时几乎失去了知觉。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的感觉就是头晕目眩。在被撞的那一瞬间,有个念头在头脑中掠过:“现在你再也不用上学了。”我只是半失去知觉,但我在地上还是多躺了一会,主要是为了对我的袭击者进行报复。不久,有人把我抱了起来,就近送到了一户人家,那儿住着两位上了年纪的阿姨,她们是单身。

从那时起,每当必须要我返回学校,或者是父母要求我做功课时,我就会昏厥。因此,我有半年多没去学校,那段时间就是我“无限美好”的时光。我生活得逍遥自在,还能连续几个小时去幻想,可以去到林中、水边或者画画。我画了关于战争的画,还画了战争的残暴场面、画古老的城堡遭到攻击和焚烧的样子,或者一页页地画些漫画。直到今天,入睡前,那些漫画还会时不时浮现在脑海,它们在那里不断地变幻着,其中也有一些是死后不久的熟人的面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时的我可以沉浸于自己的神秘世界。那里有属于我的树木、河流、沼泽、石头、动物,还有父亲的图书室。我离尘世渐行渐远了,这让我隐约感到有些难过。我到处闲游:收藏东西、读书、玩耍——消磨着时光,但这些也并未让我觉得更快乐。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时的我在自我逃离。

我完全记不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也理解到了为此忧虑的父母。他们去找了很多医生询问,医生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建议我去温特图尔的亲戚家度假。那里有个火车站,那是一个为我带来了无尽欢乐的地方。但回到家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有个医生认为我是癫痫病,我知道癫痫病发作是怎么回事儿,心中忍不住嘲笑医生的胡扯,但父母却愈加忧虑了。一天,有位朋友来看父亲,他们在花园里坐着,我偷偷躲在灌木丛后面,彼时,我好奇他们在谈什么。我听到了客人问父亲:“你儿子究竟怎么了?”“唉,太奇怪了。”父亲回答说,“医生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说可能是癫痫病。如果治不好那可太可怕了。我已经没有什么了,要是这孩子不能自力更生会是怎样的后果呢?”

这就是自我与现实的冲突,它如晴天霹雳一般冲击了我。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从那一刻起,我变得严肃认真了。离开花园后,我来到父亲的书房,取出我的拉丁文语法书,全神贯注地学了起来。10分钟后,我的昏厥发作起来,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但几分钟后感觉好些了,于是就又继续看书。“见鬼,我不要再晕倒了。”我对自己说道,又坚持学了下去。大约过了15分钟,再次发作了。这次也像前一次那样挺了过去。“现在你必须真的好好学了。”我继续坚持着,半个小时后第三次发作了,但我仍未放弃,又忍着学了1个小时,直到我认为自己已经战胜它了。猛然间,我感觉自己的状况比前几个月都好。事实上,自此之后,昏厥病再未发作。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学拉丁文法,也看其他教科书。几个星期后,我返回了学校,以后也没发病了。我结束了一出鬼把戏!我就是在这时明白了所谓的神经症。

我逐渐回忆起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能清晰地看出整个故事的情景是由我本人一手制造的。我从未真正生过那个推倒我的同学的气,原因是:我知道,从某种角度讲,他是被冤枉的,我才是整个事件的可恶主谋。再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我对自己感到愤怒,同时也对自己感到羞耻。我知道,我伤害了自己,其实也是愚弄了自己。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个可恨的叛徒!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能忍受父母对我的担忧,还有他们用那种同情的口吻对我讲话了。

这次神经症成了我的又一个可耻的秘密,这也是一种失败。然而,它也诱发出了我身上一种执着的认真和一种出奇的勤奋。那时起,我认真做事了,它并不是一种表面现象,而是我自己真正那样行事了。我每天5点钟按时起床学习,有时凌晨3点起床,一直学到7点才去上学。

我对孤独的热情、对寂寞的偏好是我误入歧途的索引。大自然在我的眼中是那么神奇,充满了奇迹,我想沉浸在其中。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每一件东西都有生命,真是妙不可言。深入其中,我好像进入到了自然的本源之中,远离了整个人类世界。

大约在同一时期,还有一段重要的经历。我从居住的克莱因-许宁根出发前往巴塞尔,那是上学的路途,途中的一瞬间我有一种惊心的感觉,觉得自己刚从浓密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我顿时意识到了:我就是自己了!我的身后有一堵雾墙,那堵墙后没有“我”。就在这一刻,我遇到了自己。在此之前我也是个存在,这一切只发生在这个我身上,而现在则是发生在我身上了。我知道,现在的我才是自己,我就是现在的存在。在此之前我是按照别人的意愿去做事的,现在的我则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个经历对我非常重要并且很新鲜:我身上有了“权威”。奇特的是,在这段时间,也就是我的神经症发作的几个月里,我丧失了对阁楼宝藏的记忆。否则的话,可能我当时就会意识到,在我的权威感与那宝藏的价值感之间存在着相似性。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我对铅笔盒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大约也在这个时候,我应邀与朋友同去度假——他在卢塞恩湖边有一栋房子。令我备感欣喜的是,那房子就坐落在湖边,此外还有一个船坞和一支划艇。房东同意我和他儿子使用这条船,但同时也严厉告诫我们不可莽撞行事。不幸的是,我不知道如何驾驶这威德令船(一种平底船)——这种船一般要站着划。我在家里的时候曾玩过这种划船游戏。上船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尾,用一支桨将船划到了湖中。对房东而言,这简直太过分了。他吹口哨让我们回来,给了我们一顿严厉的责骂。我完全没了兴致,但也必须承认,我们的确做了他不允许的事情,我承认他的教训没错。但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怒不可遏,这个肥胖、无知的粗人居然这样侮辱我。现在,这个我已经长大了,他应当受到尊重,他应该是一种权威,是一个有尊严的老者,是必须得到尊重与敬畏的。然而现实却是古怪之事发生了,我的狂怒突然不见了,有个想法溜到唇边:“不管怎样,你究竟是谁,你的反应像是要证明鬼才知道你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他是没错的。你自己还不到12岁,是个学生,而他却是位有钱有势的父亲。不仅如此,他还拥有两栋房子和几匹骏马。”

这时,我感觉事实上我是两个不同的人,我困惑了。其一是个学生,他学不会数学,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另一个人则相当重要,是一个极具威严、具有高级权威的人,如同工厂主一样有权势、有影响力。这“另一个我”是位生活在18世纪的老人,他头发花白,穿着带扣的靴子,驾着一辆带有凹面后轮的四轮轻便马车,车厢四周还挂着羽毛和装饰带。

这样的观念也与我从前的一次奇特的经历相关。当时我们住在克莱因-许宁根。一天,一辆绿色的旧马车从黑森林驶过我家门口。那是一辆真正的古董级的马车,感觉像是从18世纪开来的。一望见它,我就激动:“就是它!我敢肯定,它来自我的年代。”我有种认出了它的感觉,他跟我想象中的一样。随后我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好像我被人偷走了什么东西,或者说我那可爱的过去被骗了。这马车就是来自过去的一件古董!我无法描述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或者说是什么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是一种渴望,一种怀旧,或是一种辩认?它在不停地说:“是的,是这样的!是的,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还有一次经历,仿佛也是回到了18世纪。那还是在我的一个姨妈的家里,我见到一个18世纪的陶制小雕像,那是两个彩色小人。一个是老施蒂克贝克医生,他是18世纪末巴塞尔市的一个名人。另一个是他的一个病人:她闭着眼睛,伸着舌头。据说在老施蒂克贝克正过莱茵桥时,这位讨人厌的病人突然冒了出来,向他哭诉。老先生烦躁地说:“是的,是的,你又是哪儿不舒服了。把舌头伸出来,闭上眼睛。”在那女人照做之后,老施蒂克贝克马上就逃跑了,而她则一直站在那里伸着舌头,这惹得人们大笑不止。雕像上的老医生穿着带扣的靴子,我甚至把那靴子当作自己的了。我非常确信那就是我穿过的靴子。这一念头令我头晕发狂。“是啊,这就是我的靴子!”我甚至感觉它就穿在我的脚上,然而,我却说不出这神奇的感觉从何而来。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与18世纪扯上了联系。在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将1886年误写成1786年,每当出现此种情况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怀旧感就会涌现。

在船上恶性事件发生并因此受到了惩罚之后,我开始思索这些貌似并没有关联的单一印象了,它们构成了一幅前后贯通的图画,那就是:我同时生活在两个时代,是两个不同的人。我感到相当困惑。最终,我失望地意识到,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小学生。一个人的行为应该与他的年龄相匹配,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另外的一个人则是纯属虚构的,我感觉他或多或少与我从父母、亲戚那里听到的关于祖父的故事相关。然而也不完全确定,因为他生于1795年,即18世纪;另外,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去世。不可能我们是一体的。因此,当时的那些思考大部分只能算朦胧的、模糊的推测。我记不清楚当时自己是否已知道传说中我与歌德的关系了。我当时大概还不知道,因为我记得第一次是从陌生人那里听到的。我还想补充一句,那个谣言很是令人不悦,说我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

除了数学和绘画学习失败之外,我还有第三个失败:我从最初开始就不喜欢体操。我不愿别人告诉我该如何做动作。我上学是为了学习,而不是去练习那既无用又无意义的杂耍。除此之外,我幼年也发生过事故,这使我对身体方面的活动有了胆怯,这种害怕到后来很长时间以后才有所好转。这种胆怯又与对世界的不信任感联系了起来。尽管我认为世界还是美好,值得人们去憧憬的,但它同时也充满着混沌和危险。因而我总是想知道,我将有哪些遭遇,我能信谁。难道这与我母亲有关,因为她离开过我几个月?当我的神经性昏厥发作时,医生就不允许我练体操,这令我十分满意。我摆脱掉了那个负担——即吞下了又一个失败。

那年夏日的一个中午,我走出学校,来到了大教堂广场。这是美好的一天,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大教堂的房顶闪闪发光,阳光在新铺的秀色瓷砖上折射出绚丽的光彩。我被眼前的美景征服了,我想:“世界如此美丽,教堂如此美丽,上帝创造了一切,他就坐在天堂,在遥远蓝色天空的一个金色御座上……”突然,我的思绪一片空白,我感觉有些麻木,那是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只知道:“不要再想下去了!有种可怕的东西正在向我逼近,与之相关的东西都不要再想了。为什么不要呢?因为你将犯下很可怕的罪过。什么是可怕的罪过?是谋杀?不,绝不是那样的事。最可怕的罪过是反对神灵,这样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犯了这种罪就要遭到天谴,就要被惩罚下地狱。如果我这个被父母视若珍宝的独生子要受到惩罚,那父母肯定会伤透心。为了父母,我也不能做那种事。无论如何我切不可再去胡思乱想了。”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从学校走回家的很长一段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思绪乱飞想事情,但我的思路却总会转回到我喜欢的那座美丽的大教堂和坐在宝座上的上帝上来——那时,我仿佛受到了强烈电击般,思路瞬间中止。我不停地自言自语:“别想那些了,不要再想它了!”这样,回到家时,我有些思维错乱。母亲看我有些不对劲,便问:“怎么了?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事,说实话,在学校没出什么事。我心里确实想过,如果我把胡思乱想的东西告诉母亲,或许我会好些。但要是那样做,貌似我也做不到不去想那些事情,我不能把心里所有的想法全都说出来。这样我母亲才不会起疑心,她不知道我已身处可怕的危险之中了——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并且一门心思往地狱中钻。我放弃了对这件事坦白的念头,并设法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相关行为不被注意。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些我那时仍不懂得如何禁止的念头,反复出现。于是我就竭尽全力拼命阻挡,不让它们出来。接下来的两天对我可谓是一种折磨,母亲确信我是病了。我还是抵制住了说出心事的欲望,因为我想那样只会令父母伤心。

到了第3天晚上,痛苦令我实在无法忍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刚睡着没多久又醒了,我又在想大教堂和上帝了。我差点停不下来了!我感到自己的抵抗力越来越弱了。我为此恐惧不已,索性在床上坐了起来,将睡意完全赶走。当时的想法是:“这是件需严肃处理的事情!我必须要想,一定要尽早想明白。但我为什么要去想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说实话,我自己肯定是不愿去想的,但又是谁让我去想的呢?谁强迫我去想那些我既不懂又不想知道的事情呢?这可怕的观念是从何而来?还有,为什么我要为此饱受折磨呢?我的观念是想要赞美这个美丽世界的造物主,我对它赋予我的天资是感激不尽的。我为什么要想那些不可想象的可恶的事情呢?我确实对他们不了解,因为我不能也不应该随意接近那些想法,因为那样意味着有要即刻去思考它们的危险。我没有要做或者想要做这件事的想法,但它却如同噩梦般降临到我头上。事出何由?我没有做任何事情,但它还是发生在了我身上。这是为什么呢?无论如何,我不是自我诞生的,我是以上帝创造的方式来到这个世上的,就是说,我是由父母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是我父母要需要这些东西吗?我那善良的父母是绝不可能有那想法的。这样恶毒的想法是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的。”

我觉得此想法甚是荒唐。随后我又想到了祖父祖母,我是从他们的画像中见过他们的。他们看上去和蔼仁慈,令人敬畏,这些足以排除要归咎于他们的念头。我在心里把那差不多并不认识的祖先回忆了一遍,最终想到了亚当和夏娃 。这样便出现了这个重要想法:亚当和夏娃是最早的人类,他们没有父母,是由上帝直接创造的,上帝有意将他们造成那个样子。他们别无选择,而只能成为上帝创造的样子。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何差异。他们是上帝的杰作,但他们还是犯了原罪,做了上帝不希望他们做的事情 。这是怎样发生的呢?假如上帝不让他们有干那件事的可能,他们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很明显,他们是受了蛇的诱惑,而蛇是上帝在创造他们之前就创造出来的,其目的就是用它来引诱亚当和夏娃犯罪。万能的上帝事先已安排好了一切,以使人类的祖先犯下原罪。因此,他们犯了原罪,那是上帝的用意。

这个想法很快使我从巨大的痛苦折磨中解脱了出来,因为现在我知道了,是上帝置我于此种情境之中。最初我并不明白他是否是故意要我犯下这样的罪过抑或是相反。我不再祈祷,以求得觉悟,因为上帝不顾我的意愿就将我扔在了这个情境中并丢下我不闻不问了。我坚定地认为自己要亲自弄明白他的意图,独自找到一条问题解决的出路。这样,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

“上帝想要什么?是行动还是沉默?我必须弄明白上帝想要我干什么,马上。”当然我也知道,按照常理来讲,人应当要避免那样的罪过,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我直到现在还在做的事。不过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夜不能寐,每天精神恍惚,身体虚弱极了,如果不那样想就感觉无法忍受了。然而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也无力承受了。但换个角度,除非我明白了上帝的意愿和意图,否则我不能罢休。因为现在我笃信他就是这个问题的始作俑者。十分奇怪的是,我从未想过,或许是魔鬼在捉弄我。那时候,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魔鬼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与上帝相比,他应当是无足轻重的。从我自迷雾中走出并意识到自我的那一刻起,上帝的同一性、强大性和超凡性便开始萦绕于我的想象中。从此以后,我心中的其他困惑便一扫而光,留下的只是上帝对我进行一次意义重大的考验,能否过关要取决于我对他是否能正确理解了。当然,我知道,最终我将被迫放弃,屈从于他,但即使那样的事发生,我也想弄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将挽救自己灵魂的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上帝知道,我要被迫犯下这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坚持不住了,可他没有来帮助我。他是全能的,本可轻而易举地抑制住我难以摆脱的冲动,但很明显,他没有那样做。他是否想通过让我做有违道义、有违宗教信义之事,来考验我对他的忠诚呢?我会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因为我害怕被打入地狱。上帝是不是想看看,我是否会服从于他的意愿呢?很可能这就是答案了!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可能是错的,我不敢太相信自己的推理。我必须再次从头到尾重新思考一遍。

思考后,却还是得到了一样的论断。“很明显,上帝要看我的勇气。”我知道,“假若我经受住了考验,他会将恩赐和启示赐予我。”

于是,我鼓起勇气,仿佛准备去蹈地狱之火似的。脑海中,我面前有座大教堂、蔚蓝的天空。坐在金色宝座上的有上帝——他高居其上,远离尘嚣——不过一块巨大的粪块从上空掉了下来,落到了那闪着银光的新屋顶上,摔得粉碎,还将那大教堂的四壁砸了。

原来如此!我体验到了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轻松感。降临到我头上的乃是恩赐而非想象中的天谴。这样,伴随恩赐而来的是我从未体味过的快乐感。我哭了,因为我感到很幸福并充满无尽的感激。现在我已对他那威严做了屈服,这样,上帝的智慧与仁慈对我便有了现实的作用。貌似我感到了某种洞悉能力:许多先前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变得清晰。那些也是让父亲感到迷惑的事情,我明白了:他并不能体验到上帝的意志,却还在通过合理的理由和内心深处的信念在反对他,这也是他未能体验到能远离这些苦恼的天恩的原因。他一直将《圣经》中的戒律当作自己的行为向导;他信仰上帝,但也仅是遵循《圣经》介绍的方式以及按照父辈所教导的方式来信仰。但他并不了解这个生动的、正在他眼前的上帝,这个上帝是万能的,他召唤人们分享他的自由,并迫使人们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信念,以便无条件地执行上帝的命令。在对人的勇气进行考验时,上帝反对传统,而不论其是何等神圣。他是万能的,他考虑到了,绝对不要制造出真实邪恶的结果来。一个人如果是按照上帝的意愿行事,他就可以安心,因为自己所走的是正确的道路。

上帝也是如此这般创造了亚当和夏娃,这样他们便不得不去想他们不愿意想的事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弄清楚这二人是否会服从于他。同样他也可以让我做一些事情,比如那些出于传统宗教方面的缘由而必须拒绝的事情。不过,恰恰也是在我服从之后才能获得恩赐,在这样的体验之后,我就知道上帝的恩赐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人必须要完全献身于上帝,除了要执行他的意愿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否则那就是愚蠢、没有意义的。那时起,在我体验到恩赐之后,我开始真正有责任感了。上帝或许是十分可怕的。对我而言,这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随后,我也朦胧地明白了,上帝也是可以成为某种可怕的东西的。这是我的一个恐怖的秘密。这样的秘密让我的整个生活都笼罩在乌云之下,使我变得抑郁寡欢。

此种感受对我的影响就是我更加自卑了。我感觉自己是个魔鬼,或是头蠢猪,是个堕落之人。后来我又开始翻看父亲的《圣经》,带着满足感读描绘法利赛人和税吏的段落,还有诸如堕落的人是上帝的选民这样的段落。这些描述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他在赞扬不忠诚的管家,信心动摇的彼得 却被委以传教的重任。

我越是感到自卑,上帝的恩赐在我眼中就愈加变得不可思议。说到底,我一直都没有自信。一次母亲对我说,“你向来都是一个好孩子。”可我对这样的话却深感迷惑。我是一个好孩子吗?我对这说法感到很好奇。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堕落且自卑的人。

有了对上帝和大教堂的那些体验,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秘密——那属于我的秘密,有了实在根据了,正如我一直在讲的天上下石头,现在终于有一块落地了。实际上,一方面,这是一种令人感到羞耻的经历。它使我陷入了某种不幸、邪恶、阴暗之中,但同时,这也是一种荣耀。有时,我会有倾诉、一吐为快的冲动,但不是与这体验相关的。只是想诉说一下我身上的那些离奇、没人知晓的东西。我很想知道是否别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结果是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发现过这些状况。我产生了这样的感受:我是既被上帝眷顾着,又被上帝抛弃,既是被诅咒的人,又是受到祝福的人。

将自己的经历公开——说出梦中的地下庙宇里的男性生殖器、我雕刻的小人儿,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上,直到我65岁的时候,才讲出了关于生殖器的那个梦。或许我也跟妻子谈过其他的经历,但也只是在晚年时候了。在某些事情上有着严格的禁忌,这是我从小便知道的。我绝不会随便谈起那些。

在整个青春期,我一直隐藏着各种秘密。它使我产生了一种几乎是难以忍受的孤独感。这些年,我所取得的一个巨大成就是我抵制住了想要与别人谈论这些经历的诱惑。这样看来,我与世界关系的格局或许是早已预先“设计”好的:今天依旧如此,我是一个孤独的人,因为我知道一些事情,也会对别人所不了解也不想知道的事情进行解释。

在我家,母亲家族有6个牧师,而父亲这边,不但父亲是牧师,我的两个叔父也是。这样,我便经常会听到与宗教相关的谈话、神学方面的讨论以及布道演说等。每当听到他们谈论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是的,是的,这一切太好了。然而我内心的秘密又会如何呢?那也是天赐的秘密。你们对此是一无所知的,你们不了解上帝要逼我做错事,逼我去想那令人讨厌的事情,他想以此让我体验他的恩赐。”他们所说的其他对我都是空洞无意义的,不得要领。我心想:“看在老天的份上,一定会有某人多少能了解这件事情吧。”于是,我在父亲的图书室中翻箱倒柜地进行查找,只要一看到与上帝、三位一体、灵魂、意识相关的书就会如饥似渴地阅读。我疯狂地读了很多书,但读后的收获甚微。我总是在想:“原来他们也不懂。”我甚至还读了父亲的路德派《圣经》。不幸的是,里面对约伯 所作的传统的“训教式”解说使我感到乏味,于是我很快就失去了对此书的兴趣。但从中我也获得了一些慰藉,特别是在第9章的30页中曾讲到:“虽然我已用雪水将自己清洗……但你还是将我扔进了烂泥坑中。”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段时期我一直精神萎靡。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那是在冥思苦想心中的秘密。在那时候我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内心很想获得一份踏实与平静。这样的想法能使我从诸多怀疑中挣脱出来。当我想到自己就是石头时,心中所有的矛盾与冲突便消失了。“石头是不会有不确定性的,也不会有想与人交流的冲动,它会随着时间保持不变。”我也会想:“我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情感,然后再像火焰一样迅速点亮后,熄灭。”我仅仅是自己各样情绪的总和罢了,在我身上的那些“其他”东西是不受时间制约、永恒的石头。

那时候,我对父亲所讲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一听到他做有关上帝恩惠的布道,我就会想到自己的体验。他所讲的一切听起来都是陈词滥调,显得很空洞,就像讲一个道听途说、自己也不是很确信的故事一样。我很想帮一帮他,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此外,我也羞于告诉他我的体验,也不想干涉他的私人事务。我觉得一方面自己年龄尚小,另一方面也是害怕,那样会触犯“第二人格”激发启示的这种特权。

后来,在我18岁的时候,与父亲进行过多次探讨,我总是默默期望他在某天可以了解有关天恩的神奇,这样能够帮助他减轻内心的各种矛盾痛苦。我深信,假如他能执行上帝的旨意,那一切都将变得完美。然而我们的探讨通常都是不欢而散。这些探讨会刺激他并令他伤心。“哎,真是一派胡言,”他总是习惯性地说,“你总是在思考我们还应该去想的而不应该去想的东西。”我会在心里想:“不对,一个人必须在体验后才能够懂得。”但我嘴上却会说:“请赐予我这样的信仰吧。”这样,他只好耸耸肩,很无奈地转身走开。

我开始交朋友了。他们多是出身平凡、有些腼腆的男孩子。后来,我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甚至可算名列前茅了。然而,据我的观察,那些成绩不如我的同学会心生妒忌并会抓住每次机会想要赶超我,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讨厌任何形式的竞争,如果有人组织竞争性的游戏,我会拒绝参加。后来我在班上的成绩排到第二名,我这令人心情愉快。至于学校的功课,由于我不愿参与竞争,那些变得困难了,甚至变得令我厌倦。但有几位老师还是给予了我特殊的信任,至今我都对他们心存感激,我会将他们永远铭记心中。我想到了一位教拉丁文的教师。他很聪明,是我的大学教授。巧的是,父亲在我6岁时就教会我学拉丁文。于是,这位老师便允许我可以不坐在班上听课,常让我到图书馆帮他借书。于是,我得以沉浸于书海,我还会在回去的路上尽可能地慢慢走,以便边走边看书。

大多数老师认为我既愚蠢又狡猾。学校一有什么事出了差错,我便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要是什么地方吵起架来,我便被认为是煽动者。事实上,我仅有一次被卷入争吵的经历。也是那次事件,我发现了某些同学对我是持有敌对情绪的:其中有7个人一直在潜伏着,等待着对我发起袭击。我那时候已经15岁,长得高大强壮,并且脾气暴躁。突然间,我怒火中烧,抓起其中一个男孩的胳膊就将他抡起来转圈,还用他的双腿将其余几个放倒了。老师们得知此事,我仅能模糊地记起自己受到了某种不公正的处分。此后便无人也招惹我了,同时,也再没人敢欺负我了。

我未曾想到自己会招来敌人并受到不公正的怀疑,这实在出乎我的预料。虽然说不出原因,我却也感到这是可以解释的。这些事件让我遭到了指责也受到了刺激,不过我却无法否认对我的这些指责。我对自己了解得实在太少了,而仅知道的那一点儿又是如此矛盾重重;发自内心地,我实在无法否认那些指责。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存有某种负罪感——我意识到了自己那些存在着、潜藏着却尚未浮出水面的诸多过失。也正是出于此因,我对他人的指责会特别的敏感。因为他们讲的或多或少都击中了我的要害、戳到痛处了。尽管事实上我并未做过那些被指责的事,但我依旧感到自己是有做出那种事情的可能性的。为此,我甚至还弄了一张清单,以备万一受到了指责,就能使用上面预先写好的各种辩护托词。这样,假如我真的做了错事,也就不会有过于沉重的负担了。到那时,至少我能知道自己产生内疚的原因。

自然地,我会通过外在的自信来补偿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换言之即人会对身上的不足进行自我补偿,并且那是无须我们意志参与的。我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的同时却又希望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潜意识中,我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双重性格:这其中的一个是父母的儿子,此人上学读书,不聪明但很用功,做事专心致致,他比许多其他男孩子要整齐干净;另一个我是成人——事实上是位老人——他多疑、不信任他人,远离人世却亲近大自然。他喜欢接近地球、太阳、月亮、气候及各种生物,特别是接近夜晚、接近梦,接近“上帝”直接地作用于身上的各种事物。我在此将“上帝”加上了引号,因为正如我这样,上帝也创造了大自然,上帝借它表达自我。我有些困惑,为何只是“按照上帝的形象” 所创造的,这说不过去。事实上,我认为高山河湖、花草树木及各种动物远比人更能体现出上帝的本意。而人类不过是穿着各种古怪可笑的衣服,心胸狭窄、追名逐利还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令人厌恶的存在——就我本人而言,这些特征乃我的第一人格。在一个1890年的中学生眼中,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熟悉了。除此之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王国,该王国如神庙,每个进入其中的人都将会发生改变,他能看到全部世界及已经被自己遗忘的东西,然后对此惊叹钦佩不已。在这里居住的是“另一个人”,他知道上帝隐身了、是个个体但同时又超乎个体的秘密。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使人与上帝分开,这就仿若人的心灵同时与上帝一起向下俯视世界。

我在此逐句呈现出的,是我在那时期未曾完全清晰意识到的一些东西。我现在以一种强烈的预感、热烈的感情对它进行了觉察。每当此时,我便能体验到自我——我就是真正的自我。一旦我独处,才能进入此种状态。于是,我会追求“另一个人”即第二人格的宁静与孤独。

两种人格之间的相互作用贯穿于我的整个人生,但我却未曾出现“分裂性人格”或一般医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相反,它们并非对每个个体都奏效。在我整个人生中,第二种人格显得更为重要,我一直竭力为那个渴望从心底走出的自我寻找一个空间让他顺其自然发展。他是个典型形象,极少数的人能够觉察到他。大多数人意识层面的理解力不足以认识到这些。

渐渐地,教堂成了一个令我备感折磨的地方。我不禁要说,有人竟会在那里大声、无耻地进行关于上帝、其旨意与行为的布道:有人在那里告诫众生他们应当怀有某种情感并要深信某些神秘。我知道,该秘密是最深奥的、确定地于人们心底深藏着的一种不能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东西。我可以得出结论,无人能够懂得此秘密,就连牧师也一样。反过来可以这样说,那是因为无人胆敢在公众面前泄露上帝的秘密,无人敢用愚蠢、文绉绉的语言去亵渎那些无法言传的感受。此外,我也深信:这是一种错误的接近上帝的方式,因为我从经验中感悟到的是,它的恩惠只赐予那些无条件执行其意志的人,这一点布道时也曾提起。但这也有一个假定前提即此种方式要通过上帝的启示让大众知道他的意志。另一方面,这对我成了所有事件中最不清晰、最晦涩的东西。我感觉,人们每天好像必须要探讨上帝的意志。我没有这样做,但我可以肯定,一有紧迫事件出现,我会去做的。第一人格过多地占据了我的时间,它常令我产生这样一种莫名的、可怕的观念:宗教戒律正被用来替代上帝之意志,它的唯一目的是让人们逃避应当理解上帝意志的必要性。我的疑虑变得甚为尴尬——周围的人们几乎是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作了理所当然,那其中流露的隐含的无厘头解释被当作顺理成章的。他们不假思索便接受了所有这些矛盾的说法,如,上帝是万能的,因而能预见人类历史,他缔造了人类,并严禁人们犯罪,否则要以地狱恶火来惩罚他们的罪过,但人类还是不可避免地犯了罪等。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思想中的魔鬼并未发挥任何作用。在我眼中,魔鬼仅是一只恶狗,人们将它锁住去看守大门。除了上帝外,无人能对这个世界负责,并且我很清楚地知道上帝是可怕的。每当我听到父亲在情真意切的布道词中提到“仁慈的”上帝,赞扬上帝是爱人类的。还劝导人们对上帝报之以爱时,我的怀疑和不安便增强了。我怀疑“他确实懂得自己正在谈论着的事情吗?他会将我——他的儿子,用刀杀死,然后用以献祭吗?或者说,他会把我移交到一个不公正的法庭,将我像耶稣一样钉死在十字架上吗?不,他是不会那样做的。因此,可以说,在某些情况下,他是不能执行上帝意志的。正如《圣经》所言,这样的意志非常可怕。”我认为事情已变得很明晰了,当人们受到劝诫,要他们首先服从上帝而不是人的意志之时,这样的言语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显然,我们并不了解上帝的意志,如果知道,就会怀着敬畏之情来对待此问题了,而不只是出于对上帝的惧怕去做一些事情,因为上帝可以将他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意志强加在无助的人类身上,正如他已经将那些强加在了我身上一样。设想一下,那些了解上帝意志的人中是否有人可以预料到他已经迫使我做了些什么?无论如何,在《圣经·新约》里没有看到这样的事件。《圣经·旧约》,特别是《约伯书》,在这方面本可能使我大开眼界,可惜那时我对此不够熟悉。我当时正在接受坚信礼,但也未曾从中听到过类似的教导。当然也提到过要敬畏上帝,但那也被认为是过时的,是“犹太人的”,并且那在很久之前就已被上帝之爱与仁慈的基督福音所取代了。

我童年期种种体验的象征性及那些形象的狂暴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我自问:“究竟谁在那样说话呢?谁会那样放肆,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其生殖器官,并且还是在神庙里?是谁令我认为上帝用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摧毁了自己的教堂?”最后,我问自己,是魔鬼所为吗?一定是上帝或魔鬼这样说、这样做,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我敢肯定,虚构出这些形象思想的人绝不会是我。

这些源自生活中的体验令我有所顿悟。我在那时就明白了:我必须要承担责任,我的命运完全是取决于自己的。遇到问题后,我必须要亲自寻找答案。可又是谁将这些问题强加到了我头上呢?对此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我明白,我必须从内心深处去找寻答案。因为只有我一人知道上帝就在面前,并且与这些可怕事情相关的问题,上帝只问了我一个人。

我从很早就有一种命中注定感,仿佛这是命运赋予我的,我必须接受。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不安全感。尽管我无法证实它,但它却向我证实了自己。对此,我没有确定性,它却征服了我。没有人能够改变我的这些信念:我被责成去处理上帝要求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这样的想法能够给予我力量,无人能剥夺我的那些想法。我常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些关键事情方面,我不再处于众平凡人之列了,而是单独与上帝同在了。而当我身处“异境”时,也不再孤独了,我置身于时间之外了,我同时归属于好几个世纪,而那个给出了答案的“我”是过去、现在一直存在着的。与“另一个人”的交谈是我最为意味深长的体验,一方面是流血的争斗,另一方面则是令人心醉的欣喜若狂。

当然,我无法与任何人谈论这些事情。母亲除外,我不知道有谁还可以沟通交流。似乎母亲与我一样,我们是能够用相近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的。但我很快也注意到了,她在交谈中并不是满意的对象。对我来讲,她会持有一种仰慕态度,这对我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我将这些思想独自放到了自己心中。总的来说,我更喜欢这样子。我独自游戏,做白日梦或独自漫步,我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

我认为母亲是位十分仁慈的人,她拥有一种内在的动物阿尼玛式的光辉,她很随和且性格开朗。热心倾听别人的讲话并且自己也很喜欢聊天,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像滔滔江水一样汩汩而出。能够看出来,她很有文艺天赋,情趣高雅并且是有一定思想深度的。然而这些天赋却未能得到恰当的表现,那些一直深藏在一个仁慈、肥壮的老妇人的内心。她很好客并富有幽默感,具备传统观念中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美德。然而有时在无意识状态时,她的另一种个性会突然暴露在人们面前。那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强大、城府深沉、一脸严肃,有着不容侵犯权威性的形象,并且做事也是雷厉风行。我确信她也拥有双重人格,一种是善良并富有人情味,另一种却是神秘诡异的。不过这另一种人格显现时间周期不定,偶尔的出现都很是出人意料,令人感到害怕。此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地自我交谈,但所说的话却是针对我并且通常都能正中要害,于是我常会惊讶得无言以对。

我记得这种事情第一次大约发生在我6岁的时候。那时我们的邻居很阔绰,他们家有3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另外两个是他的妹妹。他们从城里来,我觉得他们衣着打扮的样式古怪又可笑,特别是在周末时的装扮:脚上要穿锃亮小皮鞋,衣服上有白色的褶边,手上戴着白手套。周末的时候,就连小孩也要拍粉,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他们急于同我这个穿着皱巴巴的裤子、脚上的鞋子还破了几个洞、双手脏脏的、粗鲁又倔强的男孩子保持一定距离。母亲拿我们进行比较,然后对我训诫到:“看看那些漂亮的孩子,多么有教养、有礼貌啊。再看看你的举止,真像是个小傻瓜。”这样的训斥让我有种受羞辱的感觉,于是我决定痛打一顿那个男孩。我的确这样做了,于是,他的妈妈怒发冲天地来到我家,就我的粗暴行为大吵大闹。我的母亲吓坏了,声泪俱下地教训了我一顿,其感情激动之程度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我一直都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种过错,相反,在我看来,我是以某种方式对村子中这个外地人所造成的不协调情形作了补救。母亲的强烈反应慑服了我,于是我躲到了家中那架古旧钢琴后面的桌子旁边,开始玩弄起我的那些砖头瓦块来。很长一段时间,房子里一片死寂。母亲也如往常那样,坐回到了靠窗边她常坐的位子上开始织起毛线来。后来我听到她在低声嘟囔,从偶尔听到的几句话中,我听出她是在想着这件事情,不过现在的想法却变了。突然,她大声说道:“当然了,一个人怎能生那么多狗崽子呢!”我立刻意识到她说的就是那几个被我收拾了的“狗崽子”。母亲的弟弟是个猎人,养着很多的狗,也总会开口不离养狗、杂种狗、纯种狗、狗崽子之类的话。让我感到轻松一点的是,我知道母亲现在也认为那几个孩子是一群杂种小狗了。因此说,她表面对我责骂,但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但我当时也明白了一定要保持冷静而不要洋洋自得地将一切外露出来并说出“您明白,我们想法一样!”这样的话,因为她反而会愤慨地驳斥道:“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孩子,你怎敢自称明白母亲呢!”由此我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一定是有过更早的、与这类似的体验,只不过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随着我对宗教的怀疑日益增长,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那显示出了母亲的双重人格。那天,我们围坐在桌旁谈话,话题转到了说某些赞美诗的调调很单调乏味,也说到了修订赞美诗集的可能性等。说到这些时,母亲便会嘟囔:“啊,您是我那爱中的至爱。”与过去一样,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并尽量保持低调,以免高兴之情呈现出来,但是我还是有种荣获成功般的喜悦。

母亲的两种人格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也是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时常做些关于她的令我害怕梦的原因。白天,她是位可爱的母亲,但到了晚上,她就会变得不可思议了。继而,她会变得更像那些先知者,同时还像个奇怪的动物,与熊穴中的女祭司很像,她富有古风雅韵却又冷酷无情,很绝情的。从那时刻起,我便将她称作“自然精神” 的代表了。

我身上也有这种上古遗风,它与天赋联系在一起,即是将人和万物按其本性来看待的秉性。在某些场合下,当我不愿承认自己知道某真相但心底里实际是非常清晰地了解事情真相之时,我只是乐于别人来欺骗我。这种“洞察力”是基于直觉本能的,或者说是建立在与他人进行“神秘共享”的基础之上。它隐藏于无人知晓的感知行为中,用一只“背后的眼睛”在观察着。

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很晚的时候才意识到的。那时,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我有时会详细地叙述某个人的生活故事,但这个人我却并不认识。这事发生在我妻子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在那之前,我对新娘及她一家一无所知。在婚宴上,我坐在一个长着连鬓胡须的中年男人的对面,有人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位律师。于是我们就热烈地谈论起了犯罪心理学的问题。我为了回答他提出的某个问题,就编造了一个故事加以阐述,还在此过程中进行了各种细节加工。我注意到了,当我讲述此故事时,这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接着我们全桌人便也都沉默了。我感到十分尴尬,于是便不再讲了。谢天谢地,终于,我们开始吃饭后甜点了,于是我赶忙起身去了饭店的休息室。我坐在一个角落,点了一支雪茄烟,想把刚才的情景从头到尾回顾一遍。这时,与我同桌吃饭的另一位客人走了过来,他一脸责备的问我:“您怎能那样揭人短呢?”“揭人短?”“对呀,就是您刚才讲的那个故事。”“但那个故事完全是我编造的啊!”

令我深感惊异并恐惧的是,我所编造的正是发生在我对面的那个人身上的故事,其中所有细节都吻合。现在,我还发现与那个故事相关的一切,我全都记不起来了——直到现在,我也未能把它回想出来。在《自我体验》中,佐克 描述过一件类似事件:有一次,他在一个小旅店揭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说他是小偷,因为在他内心里的眼睛,看到了这次偷窃行为。

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能够突然知道一件我的确不知情的事情。那些知识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观念,很自然就在脑海中出现了。我母亲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在说着话,但她自己却并不知道这些;那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声音,这个声音所说的正恰好与情境相符。

我母亲对待我已远远超出了我的年纪,像对待一个成年人。她那些不愿意向外人诉说的事情也都会对我说,因为她已把我当作她的密友,她会向我倾诉自己遇到的麻烦事。我11岁时,她向我透露的一件涉及父亲的事情令我感到十分惊异。我深思熟虑,最后决定,必须和父亲的某个朋友谈一次,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此人,他是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一天下午,我没跟母亲打招呼,放学后就到城里造访了他。出来开门的女仆说他外出不在家。我既失望又沮丧,就转身回家了。也是天意,他不在家。因为不久后,当母亲再次提及这件事的时候,这一次她所描绘的却是与上次截然不同并且是非常温和的景象了,如此,全部担忧也就云开雾散了。这令我深受触动,我不禁想到:“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居然当真了,由于你的愚蠢、盲目轻信,差点弄出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要有所保留地看待母亲的话了。这严重影响了我对她的信任,这也是此后阻碍我将心事告诉她的原因之一。

后来还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她的第二人格便又跳了出来,于是她在这样情形下所说的一切便显得十分真实,真实到令我发抖。如果母亲不是变成了这个样子,那我就能把她当作交谈对象的。

父亲的情形却与之大不相同。我本来是很乐意把自己遇到的宗教上的麻烦事告诉他并征求他的意见的。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事前就已经预知了他出于对自己职业的敬重而不得不进行些冠冕堂皇的回答。我这推论的正确性不久之后便得到了证实。父亲亲自对我进行了坚信礼的教导,那真是无聊透顶。一天,我随意翻看教义,希望找到些不是枯燥乏味的,对那些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的对耶稣的阐述。很偶然,我翻到了三位一体相关的那段。其中有些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体性同时也是三位性?这个问题存在着内在的矛盾性,那吸引了我,我急切地等待着能与父亲讨论此问题。但当我们谈及此的时候,父亲却说:“现在我们翻到三位一体了,不过我们还是跳过这里算了,因为我对此也一无所知。”我钦佩父亲的坦诚,但另一方面,却也感到有些失望,于是便自言自语:“问题都摆在这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并且不屑对之加以思考。那么我怎么能跟他谈自己的秘密呢?”

我试着在某些我认为还算是有思想的同学中进行了一些尝试,却也是徒劳无功。我没得到他们任何的回应,相反他们很惊讶,让我不要胡乱猜想,他们的麻木不仁使我们渐行渐远。

尽管很是厌恶,我还是尽力强迫自己不进行理解就盲目相信那些了——这样的姿态看来是很合父亲意愿的,我为自己作好了领圣餐的准备,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耶稣就是在1890-30=1860年前去世的。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纪念性聚餐,是对耶稣的纪念性活动罢了。他还留下了某些有隐喻意义的话,如“拿来,吃吧,这就是我的身体”,那就是说,我们吃的圣餐面包,就如同在吃他的身体,说到底那是他的肉。同理,我们喝的葡萄酒就是他的血。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我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把他结合进我们身体里去了。这在我看来实在荒谬得难以置信,我可以肯定,在这种行为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极大的秘密,而我是在领圣餐的过程中参与这一秘密的。对于圣餐,父亲似乎评价是极高的。

按照习惯做法,某个教会成员成了我的教父。那是一位很友善并且寡言的老人,以前是个制造车轮的师傅,我经常在他的铺里看他操作车床和手斧,手艺甚是精湛。现在,他穿着黑袍,戴着大礼帽子,一脸严肃地向我走来了,他带我进了教堂,父亲则穿着我非常熟悉的教袍,站在祭坛后面诵读仪式上的祈祷词。祭坛上铺着雪白的白布,几个大碟子里装满一片片的面包。看得出来,这面包是我们那位面包师弄的,一般情况下,他烤的面包味道都是差而无味的。人们将酒从一个大白锡酒壶倒进一个个白锡杯中。父亲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口酒——我知道这酒是从酒店买来的——然后他便把杯子递给了站在身边的一位老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严肃正经的,但我却觉得是煞有介事。我好奇地继续看着,但都看不出也猜不透在这几个老人有什么异常之处。这种气氛很像在教堂中举行的其他仪式,如洗礼、葬礼等。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现在这里举办的仪式是正统并且是正确的。看来父亲关注的也是要按规矩将仪式执行完毕。他用加重语气念出的,说出的那些很合时宜的话同样属于仪式的一部分。他们没有提及耶稣死去已有1860年这件事,而在其他纪念性宗教仪式中,是要重点指明耶稣的去世日期的。我看不出大家有何悲伤或快乐的表情,我觉得这次圣餐,其重要性或其他各方面来说,与其他纪念和庆祝仪式相比都是很乏味的。这无异于世俗的宴会。

突然,轮到我了。我吃了片面包,正如所料想到的,味道差而无味。至于酒,我只喝了一小口,淡淡酸酸的味道,显然不是好酒。接下来是最后的祷告,仪式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大家既未神情沉痛,也没有快乐的样子,脸上写满了“嗯,这就结束了”。

我和父亲一起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已意识到了,我此刻正头戴黑毡帽,身着黑色新礼服。显然,这件衣服成为了我的晚礼服。这是件加长了的夹克,在臀部处分出很小的两翼,其间还有一个口袋的开口,可以在口袋里装进一条手绢——我想,这就意味着我已经长大成人,是个男人了。我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提高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被接纳进男人的社交圈中了。我在当天还享受了一次大餐。我一整天穿着这件新衣服四处闲逛。但我却感到心中空空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随后的几天中,我逐渐醒悟了,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已得到了宗教引导,本来还希望会发生什么——尽管我并不知道是何事情,但结果是什么事也未发生。我知道,上帝是不会将那些重大事件对我进行启示的,像大火或非世间的光明之类的事情;这次的仪式也是丝毫未见上帝的踪迹——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当然,肯定也有谈到他,但也仅仅是停留于口头上。我在其他人身上也看不到有何莫名的绝望、强烈的激动或与天恩的恩赐相关的东西,在我看来,那样的一切才是上帝的本质。我体会不到丝毫所谓的“交流”、“结合”、“与……成为一体”的迹象。要和谁成为一体呢?和耶稣吗?但他只不过是于1860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人。为什么人们要与他结为一体呢?人们称他是“上帝之子”,所以他只是半神,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那一个普通人怎能与他合为一体呢?此乃“基督教”,但它与我所体验到的上帝完全不相关。但从另一角度讲,很明显,耶稣这个人的确与上帝有关系,如他曾在客西马尼被逼上绝路 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有,他一直教导人们说上帝是位仁慈可爱的父亲。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过上帝的可怕,这点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用那无味的面包和酒来进行这样令人厌恶的纪念仪式,其目的又是什么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于我而言,圣餐是一种不愉快的体验。这除了被证明是一无是处之外,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种彻底的失败。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参加这样的仪式了。“哎,这可不是宗教”,我明白。“这里没有上帝,教堂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这里不存在生命,只有死亡。”

对于父亲,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瞬间,我懂得了他的职业和生活的悲剧性。他在与无法承认的死亡搏斗着。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鸿沟,我也看不到跨越鸿沟的可能性。我那亲爱的、慷慨的父亲曾在很多的事情上给了我很大的自主权,他从来不会强迫我屈从于他;这一次我也不能将他推入这绝望和渎圣之罪的深渊,只有得到过上帝恩惠的人才能产生这样的感悟。我并不拥有这样的权利,只有上帝才能那样做。那样做是不人道的。我认为上帝就是不人道的,但这也是他的伟大所在,所有世人都不如他。他是仁慈的,同时也是可怕的,因此说这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于是,人们自然不会竭力摆脱这样的危险了。人们只会紧紧抓住他的爱与仁慈,但他们注定要成为自己不愿看到的诱惑与毁灭者的牺牲品。耶稣同样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他会教导人们说:“主啊,请让我们不受诱惑吧。”

与我了解的教会、与这个人类世界结为一体的愿景破灭了。在我看来,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失败。我所设想的我与此世界联系的唯一有意义的宗教观解体了,我不可能再分享这般意义上的信仰的了,突然,我感到自己陷入到了某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之中,卷入到了我的那些事件之中,而这种情形我却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很可怕,是极其糟糕的,也是很庸俗、可笑的,或许这也是魔鬼对我的愚弄。

我开始陷入了沉思:应该怎样对上帝呢?关于上帝及大教堂的观点并不是我创造的,我3岁时做过的那个梦就是这样了。有个比我意识中的意志更加强大的意志被强加到了我头上。应该让自然来承担此责任吗?自然也仅是上帝的意志罢了。同样,将这归咎于魔鬼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也是上帝所造之物。只有上帝才是真实的——他能消灭了地狱之火也能送来那无法言传的天恩。

圣餐仪式失败了吗?那算是我个人的失败吗?我非常认真地做了准备,也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天恩与顿悟的体验,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上帝并没有出现,正是由于上帝的缘故,我猛然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与教会决裂,即与父亲及关于教堂的信仰分离了。只要他们其他人还拥护基督教,我对他们就永远是个局外人。这样的觉悟令我很伤心,同时也让我大学入学前的那段日子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下。

我开始把注意力投向父亲的图书室,那个图书室令我印象深刻,尽管里面收藏的书很有限,但我还是能从那里找到可以告诉我上帝知识的图书。刚开始,我只找到了些论述传统的书,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需要的是那些有独立思想的作家的书。后来,我无意中找到了比德曼1869年出版的《基督教教义》。很明显,他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他在书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从他那里我了解到:宗教是“一种精神信仰,这种信仰可以使人与上帝产生关系”。但我并不同意此观点,我认为宗教是上帝作用于人身上所出现的东西;是上帝单方面的行为,对此,我只能服从,因为它是强者。我的“宗教”否认人与上帝的关系,因为谁能与知之甚少的上帝产生关系呢?我必须进一步了解上帝,以便与其建立起某种联系。在比德曼的书中“上帝的性质”那一章,上帝表明自己具有“可以按照类似于人类自我的人格,还包含整个宇宙的、独一无二的、完全超尘绝俗的自我”。

据我所知的《圣经》,这样的定义似乎是再恰当不过了。上帝具有一种相当于宇宙自我的人格,就像我是自己心灵和肉体存在的自我一样。但在这里,我也遇到了一个障碍。人格即个性。个性非此即彼;它蕴含着某些特定属性。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他怎能具有一种可以辨别的个性呢?另一方面,要是他的确拥有个性,那也只能是主观的、有限世界的自我罢了。还有,他会有怎样的个性或人格呢?所有这一切均取决于此关键点,除非有人知道答案,否则他是无法与上帝建立起联系的。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感,抵触按照我的自我来想象上帝的方式。在我看来这是狂妄至极的举动,算是直接亵渎上帝。我的自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把握。首先,它具有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其次,在这两方面,我的自我会受制于自我欺骗、激愤、情绪、感情、冲动和过失等各种可能性。它所遭遇的失败要多于成功,它是幼稚、爱好虚荣、自私自利、狂妄自大、贪婪、需要爱、不公正、敏感、懒惰、不负责的。使我大失所望的是,它缺少令我所羡慕和妒忌的在别人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美德和才华。这怎么可能用于我们与上帝性质的类比呢?

我热烈地查找着上帝的其他特质,结果发现了一些,据我从坚信礼课中获得的知识,那些特征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发现,按照第172条,对“上帝的超尘绝俗特知最直接的表述是:(1)消极方面,没有人见过他;(2)积极方面,他居住于天堂”。这对我可真是灾难,因为我马上就生出了亵渎上帝的想象,这样的想象是上帝直接或间接地(即通过魔鬼)强加于我的。

第183条教导我,“上帝的超尘脱俗本质是相对于道德世界而言的”,他的超尘脱俗就在于他“公正性”,这种“公正性”不仅体现在“法律”上,还是“上帝神圣存在的表现”。原本我希望,这一段话能涉及带给我烦恼的上帝阴暗面:他的报复性,他那给人带来灾难的愤怒、作为一位全能造物主的不可理解的行为;他是无所不知的,那他对自己创造之物的种种缺陷也一定知晓,但他却仍表现了这些阴暗面,或至少是他想验证它们,尽管结果他已告知。说实话,上帝到底个性怎样呢?我们该怎样看待有这种特质的人呢?我实在不敢继续深究此问题了。后来我又读到,尽管上帝“本身已获得自我满足并且除自身之外一无所求”,但它还是“出于自我满足”而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作为一个自然的世界,他已用自己的仁慈将其充实,作为一个道德世界,他则希望用自己的爱将之培育”。

最初,我对“满意”的含义很费解。对什么满足或者要对谁满足呢?显然,是对这个世界,因为上帝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并认为这很不错。也恰是这点,我无法理解。毫无疑问,这世界是相当美好的,但同时它又令人恐怖。在乡下的小村庄里,人很少,事也少,因此那里的人们对“衰老、疾病和死亡”,会体验得更为深刻、更具体、更清晰。尽管我还不到16岁,但已见到很多人和动物生老病死的事实。在教堂和学校,我也听到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苦难和堕落的事情。所以说上帝最多只能是对他的天堂感到“满足”,为了不让天堂的美事持久,他也曾处心积虑地安排了那条毒蛇即魔鬼。他对此也感到满足吗?我觉得应该是肯定的,比德曼并未表达此意思,而只是以宗教教导所特有的泛泛之谈之方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甚至对自己的一派胡言也全然不知。正如我所见,如果说上帝意在创造一个矛盾的世界,创造一个生物互相蚕食的世界或者说一个意味着有生必有死的世界,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也并不能在人、动物无端受苦时,获得什么满足感。“神奇的和谐”或自然规律在我看来更像是在费力制服万物的混乱。这样看来,那些沿着预定轨道运行的“永恒的”星空则更像是没有轨道或无意义的、各种天体偶然相撞的组合东西。因为没有人真实地见过他们所谈论的各种星座,那些只是组合得来的图形而已。

对于上帝用仁慈充满自然界的说法,我既不理解也很怀疑。很明显,这又一个只需相信而不能以理性度量的观点。事实上,如果上帝是至善的,那么他所创造的世界为何如此之不完美、这样的堕落、这样的可怜呢?“它显然是感染了魔鬼的感染病而混乱了”,然而我想:魔鬼也是上帝创造的啊!于是,我开始寻找并阅读有关魔鬼的书。这还是很重要的。我再次打开比德曼论的《基督教教义》这本书,迫切想为这个待解答的疑问找到答案,即那些苦难、不完美、邪恶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结果我没有找到。

对我来讲,这可真是太糟糕了。这本教义的巨著原来只不过一些瞎言乱语。更糟糕的是,它就如同一个骗局或者是一种愚蠢,目的不过是为了掩盖真理。我感到希望破灭了,甚至很愤怒。

然而,在某时某地一定还有像我一样去寻求真理的人,他们会进行理性思考,不会自欺欺人地接受这个世界的人是痛苦的的观点。大约就在此时,我母亲,或者说是她的第二人格,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应该读读歌德的《浮士德》。”我们家正好有,于是我把《浮士德》找出来读。那感觉就像有一种神奇的芳香沁人心肺。“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终于有人严肃认真地对待魔鬼,还要与他订下了生死的契约了——他具有可以挫败上帝想法的能力。”但我对浮士德还是有些失望,依我之见,他不应该如此片面,如此单纯。他应该更聪明些、更有道德些。他拿自己的灵魂去打赌,那是多么幼稚啊!很明显《浮士德》也是在谈空话。我觉得该书最具分量和意义的篇章主要是讲靡菲斯特 的。要是浮士德的灵魂真的进了地狱,我也不会同情他,因为他应得!我并不喜欢末尾处“受骗之魔鬼”的说法,说到底,靡菲斯特是魔鬼,而他却被冒傻气的小天使所欺骗,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我认为,靡菲斯特被骗的东西即:他曾被许诺可以获得的权利,最后却未得到,因为浮士德设计了这个骗局并玩弄了他。不可否认,这就更能突显他的幼稚了。我认为,向他透露这伟大的神秘不合适。我倒是很愿意让他尝一尝那炼狱之火的滋味。我想,真正的问题在靡菲斯特身上,他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记。此外,我还猜想,他还与各种原始神秘相关。无论如何,靡菲斯特和结尾处有关上帝的指引,这些对我来说是可以靠近我那意识世界的一种奇妙而神秘的体验。

最终,我现实了,曾经或者说一直有这样的人,他们遇到了魔鬼和它具有的无穷力量,他们明白那是使人从黑暗和苦难中解脱出来所需要的神秘的力量。就此而言,歌德在我心目中俨然一位先知。但是我却不能原谅他只通过简单的诡计,通过欺骗就把靡菲斯特处理掉了。我认为这太富传奇色彩、太草率,也太不负责任了。令我深感遗憾的是,歌德竟也堕落到使用这些狡猾的手法来使魔鬼成了牺牲品。

通过阅读,我发现,从某方面讲,浮士德也算是个哲学家,很显然他接受了真理,尽管他很厌恶哲学。实际上,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懂得哲学。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或许有这样一些善于思考的哲学家,能够对我指引方向。

我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未找到哲学书籍,或许他们因为思考而变得不正常了。这样,我就只好看了一本克鲁格1832年的第二版书《哲学科学通用词典》了。我仔细研读了有关上帝的条目。令我很不满意的是,该书对“上帝”(God)这个词进行词源性解释,说这个词“毫无疑问地”来源自“善”(good)这个词,意指“至上的存在”或“完美”。书中还讲到,上帝的存在是无法证明的,上帝观念的固有性也是无法证明的。然而后者在人身上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即在人们心中是先验地存在着。我们的“心理能力”“超前发展到了一定高度,使我们有能力发现这些崇高的观念”。

这种解释着实令我震惊。这些“哲学家”出问题了吗?显然,他们有关上帝的知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而已。然而,神学家们却不同,至少他们确信上帝的存在,尽管他们对此的解释是自相矛盾的。这位克鲁格在表述观点时含糊不清,但很容易能看出他的论断,他坚持承认上帝的存在。那么他何以不直接了当却也伪装出某种样子?仿佛他认为,是我们人“生发”了上帝的观念,而这样的前提是智力要达到某一水平。据我所知,就连赤身裸体在原始森林里四处游荡的野蛮人也有这些观念,但他们肯定不是“哲学家”,他们不会同坐下去“生发上帝的观念”。我也从未生发过上帝的观念。当然,上帝的存在也是无法证明的。就像蚀衣蛾吃的是澳大利亚产的羊毛,但它又如何向别的蛾子证明澳大利亚的存在呢?即上帝的存在并不取决于我们能否证明。那我们又怎能确定得出上帝的存在呢?人们告诉我关于他的各种事情,但我却什么也不相信,没有一件事能说服我,我的想法不是从那里得来的。实际上,它根本不是什么观念——就是说,那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得出来的。它并不像是人们想象、思考而得到确认,然后相信的事物。我一直怀疑有关主耶稣的事情,并且也从未真正相信过,尽管这些事留给我的印象远比上帝的还要深刻,而上帝往往没有具体形象。为何我就得把上帝作为理所应当的?为什么这些哲学家们说,上帝只是一种观念,是一种他们能或不能生发出来的一种思想,而实际上上帝的存在却极为易懂,就像一块砖头掉到你头上会痛一样。

我突然间明白了,上帝,至少对于我而言如此——是最为可靠和直接的体验之一。我从未虚构过他那与大教堂相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相反,它是强加在我身上的,于是我不得不以最残酷的方式去思考它。后来,我逐渐喜得天恩却无法表达。这些事情我只能接受。我逐渐得出了结论:这些哲学家一定是错了,他们竟认为上帝是一种假定,是可以加以讨论的,这样的想法很古怪。令我更不满意的还有,这些哲学家们对上帝的神秘举动既无看法又不给做出解释。在我看来,这些是值得哲学家特别关注和思考的,因为这是神学家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令我更失望的是,我发现哲学家们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些。

因此,我就将兴趣点转向了另一个关于魔鬼的话题。要是我们认为魔鬼是邪恶之源,那我们便会陷入自我矛盾之中,我们会陷入二元论。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假定魔鬼在最初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善良的,后来由于自大而堕落了。我很高兴看到作者指出了这一点。在这一假设中,他解释道:预先假定存在的邪恶亦即骄傲。书中还提到,至于其他的造物,邪恶的本源是“无法解释或无解的”,这些观念对我则意味着,像神学家们那样,他并不想对此加以思考。有关魔鬼及其本源的词条,同样证明是无法给人以启示的。

我在此进行的陈述是我一系列思想观念变化发展的总结。这种发展延续了好几年,中间有很长时间的间断。他们是属于我个人的,并且只是在我的第二人格中发生。我未经父亲的许可便偷偷地利用他的图书室研究探索这些问题。其间,我的第一人格则会公开阅读格斯塔克的各种小说,还有译成德语的英国古典小说。这时我也开始读了些德国经典文学作品。在学校里,老师总会对浅显易懂的作品进行吃力不讨好的解说,不过这些却没有使我失去兴趣。我阅读的范围很广泛,也没有什么目的性,戏剧、诗歌、历史方面的都读,后来还读些自然科学的著作。阅读很有趣,也是一项很不错的消遣,这使我得以从第二人格的抑郁中解脱出来,彼此感到第二人格正逐渐侵蚀着我。在宗教问题的领域里,任何地方的问题之门,我遇到的状况一般都是紧锁,他们完全对我封闭。如果碰巧有道门打开了,结果也是里面的实物令我失望。别人似乎与我的兴趣取向不同。在某些我肯定的方面,我无知音,我很想与人交流,但在各个方面都找不到与他们共同的兴趣话题;相反,我在他们身上体验到了不信任感、冷漠,于是我只好欲言又止了。此种境遇也使我感到很压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为何没有人与我有相似的体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学校的教科书从未提及这些事情?只有我自己有这样的体验吗?我不认为是自己疯了,因为我觉得,上帝具有的光明和黑暗两方面这是能够理解的事实,尽管它们使我感到不好解释,但情况就是如此。

我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被迫成了威胁别人的人。而这些对我来说是非常不愉快的。与先前相比,我更不公平地成了替罪羊。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更徒增了我的孤独感。我的德语课成绩平平,因为我对教学内容,特别是语法和句法毫无兴趣。我对那些既懒得学又感到很烦,那些作文题目在我看来是那么浅薄而愚蠢,于是我的作文要么是东拉西扯,要么就是无病呻吟。我的成绩勉强维持在中等水平,这符合我的风格,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一般来说,我会同情来自穷困家庭的同学,因为他们与我一样,来自于平凡的地方。也不是很聪明。但同时我又会对他们的愚蠢无知感到不快。再者,在他们身上有某种我渴望的东西:他们很淳朴,他们不将我当成另类。我的“分类”逐渐带给我一种令人不快的、可怕的感觉:我一定是拥有排他性的气质,尽管我对此毫无意识,但它却令老师和同学们疏远我了。

顺着此思路,下面的事件如炸雷般在我头上炸响了。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这是唯一一次引起我兴趣的题目。于是,我便兴致勃勃地写了起来,经过认真准备,最后我拿出了自认为还算成功的一篇作文。我本认为这篇作文在班里不是最好也得中上等水平的,但我也不想太显眼了。

那位老师很喜欢按优劣点评我们的作文。第一篇他点评了全班成绩最好的那位同学的文章。自然地,接下来的是多个人的作文。我等待着他提到我的名字,但等了好久却是一场空,他没有提到我的名字。“这不可能,”我想,“我的作文能差到比不上他提到的那几个很差的作文吗?为什么?”貌似我“不宜参评”?这也即意味着我被孤立并且我需要用不愉快的方式来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当全部作文都点评完毕后,老师停了一下。说道:“现在,我这里还有一篇荣格写的作文。这篇文章是最好的,我本应给他最高分,但不幸的是,这并不是他自己写的。你是从哪里抄来的?给我坦白吧!”

我猛地站了起来,既感震惊又生气,大声回答道:“我不是抄来的!我费尽心思才写出了这篇好作文。”但老师却对我大声嚷道:“你撒谎!你根本写不出这样的作文。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好了,说吧,你是从哪里抄来的?”

我申辩说自己被冤枉了,但徒劳无功,老师认准了他的看法还吓唬我说,“我告诉你:要是让我查到你是从哪儿抄来的,你会被开除的!”然后,他转身就走了。同学们向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我感到,他们正在心里说:“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无人理睬我的抗议。

我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我便被打上罪犯的烙印了。并且,本可能让我不再另类的道路就这样被堵死了。我很沮丧也深深感到了侮辱,我发誓一定要报复这位老师,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暴力报复的。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怎样才能证明这篇文章不是抄来的呢?

连着好几天,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得到的结论就是:对此,我无能为力,愚蠢且迷茫的命运和我开了个玩笑,让我成为了骗子。现在,我懂得了很多以不理解的事情——例如,当父亲询问我在学校的表现时,一位老师会说:“哦,他表现一般,但是很用功。”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他是认为我有些愚笨、浅薄的,实际上那并不怎么生气。但让我感到愤怒的是,他们竟认为我是骗子,这等于是在道德上判了我死刑。

我的愤怒即将失控。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这之前,有好几次了在我身上发生过:我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仿佛有一道隔音门将一间喧闹的房间关闭了。一种冷静好奇的情绪突然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它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吧,你太激动了。当然了,那老师就是个白痴,他不了解你的个性——也就是说,他并不像你那样了解自己。因此,他的话是不能信任的。你不信任自己和那些人,因为你是天真、淳朴、易被人看穿的人。另一方面,一个人不能理解他物之时,他就会变得激动起来。”

按照这些思想的指导,我脑中又冒出了与那想法类似的观念,当我极不情愿地去思考那些被禁止的观念之时,这些观念却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那个时候,我依旧看不出第一人格、第二人格之间有何差别,我会宣称第二人格是我个人的世界。但在内心深处,我却时常感觉,除了我自己之外,还存在某种东西,它犹如由无数星星和无垠空间构成的世界接近我,亦或者说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幽灵在悄悄敲打着我的心门。这个人虽已死去,但其灵魂却不受时间局限,永久存活着,这些幽灵往往会笼罩在一圈精神的光环之下。

在当时,我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进行自我表达,当时意识中也不存在这些事情。我只是想表达自己在那段时期的感觉,并借助现在了解的事情来说明那个朦胧的世界。

前面描述的事件过去几个月之后,同学们便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亚伯拉罕老爹”。我的第一人格认为这是愚蠢、滑稽的,是无法理解的。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认为这个绰号也击中了我的要害。与这样的背景相关的一切隐喻对我而言都是痛苦的,因为我看到的越多,对城市生活越熟悉,我也就愈加强烈感受到: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有另一面的属性,它不同于伴随我成长的那个世界的景象,即与乡下的那些景像是不一样的,它不同于农村里的那些河流、树林、人和动物。他们沐浴在阳光下,经历着风云变幻,黑夜降临后会有事情发生。那不仅是地图上的某个地名,而是属于“上帝的世界”,它是被上帝安排好的,被赋予了神秘的气息。虽然,人们并不懂这些,甚至连各种动物失去了感知它的能力。我们可从母牛那伤感的、失神的神态中,从马那逆来顺受的双眼中,从狗对主人的忠诚对人类的顺从依赖中,甚至从将房屋及粮仓作为居所及狩猎场的猫那自信的脚步中看出这一点。人与动物一样后知后觉,他们低头看向地面或抬头仰望树上,目的就是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利用并使用的,他们亦像动物那样,群居、成双结对、争斗,但他们却看不到大家是居住于一个统一的宇宙世界,居住在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中,生活在一切已经孕育出来并终将死去的一种永恒之中。

有一些与我们相类似并像我们那样无知的热血动物,我喜爱他们;他们同我们一样有灵魂。我认为与它们在一起,可是获得一种本能性的理解能力。我们都体验过快乐与悲伤、爱与恨、饥与渴、恐惧与信任——所有这一切都是生命的本质特征,不同的只是语言、敏锐的意识,还有科学这些东西。虽然我是很崇敬科学的,不过我还是能看出对“上帝的话”疏远和背离的趋势,那就坠入了动物所没的堕落。动物是可爱可亲的,是忠诚的,他们永不变心,是值得信赖的。

严格意义上讲,昆虫不是真正的动物,我认为冷血的脊椎动物是低级动物向下通向昆虫的一个低级阶段。该种生物是可以观察和收集的实物,是珍奇的,是与我们不同的,不属于人类之列。它们是非人类的一种表现形式,与植物更加接近而并非人类。

“上帝世界”在地面的表现形式始于植物王国,人类以此作为与上帝进行直接交流的一种方式。这就像是人类站在上帝的肩膀上偷窥,我们那造物主上帝却自认为没有人,他便制作了各种玩具、装饰品。但从另一方面讲,人类和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可以说均是上帝的子孙,只不过是各自独立的。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够四处走动并选择自己的居所。然而,不论何种情况下,植物却只能驻留原地。他们既要表达美还要体现出上帝对世界的思想,而他们自己却没有观念也没有意愿。尤其是树木,在我看来,他们是神秘的,直接展现出了生命的不可思议。因此,我认为森林是最接近于世界本质含意的地方,也是最能激起人的恐惧感的地方。

当我慢慢熟悉了哥特式大教堂后,这样的印象也更加强化。在那里,石头蕴含着宇宙与混浊、有决心与无意义、非人格化的意图与机械法则的混乱。它是存在着神秘感的。它也体现着某种思想精神。我朦胧地感到自己与石头的密切关系就体现在他们的神性之中,那是与生死相关的神秘。

如前所述,在那时,我不能具体且系统地阐述我的感受和意想,因为它们都是以第二人格的形式出现的,而我的主动性和领悟能力强的第一人格却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并被同化进了已存在了千百年的那位“老人”的范畴内。我莫名地、很奇特地体验到了它,还有它的影响力,若它出现时,第一人格便会消失,而当自我慢慢变得像第一人格那样时,那未被遗忘的老人就变成了一个遥远且不真实的梦了。

在我16岁到19岁那段岁月中,那些令我陷入困境的迷雾日渐消散了,我的那些消沉的思想状态也有所好转。第一人格愈加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学校和城市生活占据了我大多数时间,我所获得的那更丰富的知识则逐渐溶入或压抑了我那直觉的预知世界。我开始系统地探究起自己有意制定的各种问题了。为此,我读了一本哲学史简论,由此便对曾思考过的这方面的东西有了一个总括性的了解。使我非常满意的是,在历史上竟有人有过与我那直觉类似的感受。我赞赏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及柏拉图 的思想,尽管我认为这些人的思想论述有着苏格拉底式的冗长乏味感。但他们的思想还是很完美并富有学术气息的,就像进入画廊看到远处的各种图画,略显遥远些。只是在梅斯特·埃克哈特 的著作中,我才感到了一种生气,但这并非说我完全读懂了他。我认为经院哲学家们的思想都是冷冰的,而圣·托马斯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唯理智论在我看来则要比沙漠更缺乏生气。我心中暗想:“他们全都是想通过各种所谓逻辑式的手段来迫使某种东西表现出来,但这些东西他们尚未真正懂得。他们想要自己证明的只是一种信仰,事实上那些仅仅是体验。”在我看来,他们就如同那些听说有大象存在却从未见过的人,现在竭力想通过思辨来进行证明,他们欲根据逻辑推理出,这样的动物一定存在并且外形也就如它们现在的样子。出于某些原因,最初我对18世纪的批判性哲学根本就不感兴趣。在19世纪的哲学家中,黑格尔作品中的语言既盛气凌人又很晦涩,我只好敬而远之。我对他怀有明显的不信任感。在我看来,他就像是自我封闭在个人的言语大厦中、被囚禁在了自己的牢笼中还夸夸其谈。

我的阅读经历最终还是获得了重要收获,它就是叔本华 。叔本华是第一个提及这个世界上有痛苦的人,这种痛苦触目惊心地就在我们的周围,他还提到了迷茫、情欲、邪恶——这些东西其他人似乎从未看到过,他们还总是竭力将其纳入生活的协调和理性中去。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人,他敢于承认,这世界上并非一切都是向善的。他既未谈及上帝的智慧、仁慈的天恩,也未提起宇宙的协调和谐,而是明确指出,在人类那苦痛的历史进程及自然进化的残酷无情里,潜藏着一种本质性的不足:那是因为创造世界的意志带有盲目性。这种情形不但为我早期对因生病而慢慢死掉了的鱼、被冻僵了或饿死的鸟儿的观察所证实,那些掩盖在繁花似锦的草地中发生的无情悲剧事件也证实了这一点:蚯蚓被蚂蚁折磨致死,昆虫互相将对手撕成碎片等。我与人的交往经验也教会了我并不能单方面相信人性本善、人都是高尚的等诸多事情。我对自己相当了解了,因而也更明白。事实上我在逐渐将自己和动物区分开来。

叔本华对世界阴暗面所进行的描述我是完全赞同的,然而我却不欣赏他的处理方案。我敢肯定,他所使用的“意志”这个词,实际上也是意指造物主上帝,他认为上帝是盲目的。我从先验知识中明白了,上帝并不会因为人们对他的不敬而感到受辱。相反,他可能还会对此表示鼓励,因为他乐于唤起人们意识中除了那光明、有积极意义的一面,还有人性的阴暗与邪恶的一面。因此,我并未对叔本华的观点表示支持。我认为这是一个已被事实所证实了的客观真理。但他的下述观点却令我有所失望:理智可以面对那些盲目的意志及对应的形成,理智可以让它们发生转变。如果意志是盲目的,那它要怎样看出对应的事物呢?并且即使能看出来,即表示事物可以任意地、真实地展现形象,那它又怎会被说服去改变呢?再者,理智又是什么?它是人类心灵的某一特性。即它不是完整的镜子,而是构成完整镜子的无数个小碎片中的一片。它就如同一个小孩拿在手中一个小镜片,将它对向太阳玩耍,希望用它将太阳照花眼。令我费解的还有,叔本华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理由并不充分的答案。

此困惑推动了我想要更彻底地进行探究,我对他与康德 关系的印象也在逐步加深。于是我又开始研读这位哲学家的作品,尤其是他的《纯理性的批判》,这本书令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我的辛苦得到了回报,我认为我发现了叔本华哲学体系的本质性不足:他犯的一个致命性错误即形而上学了,那是一种将自在之物即一个单纯主体以拟人化,合理化的错误。

我是从康德的认识论那里悟到的,并且那认识论也是我自己感悟而得的。如果存在这种可能的话,这可比叔本华那“悲观的”世界观对我的启发意义更大。

这种哲学意识上的发展从我17岁开始一直延续到我就读于医学院之后。我自己关于世界和人生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种革命性的改变。以前,我看起来胆小羞怯、唯唯诺诺、给人以苍白瘦弱的感觉,且健康状况不佳;现在,我却对各方面的问题都产生了极大的求知欲求,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并会行动起来去探求。我也不那么孤傲了,变得愿意与人交谈了。我发现,贫困不是人的障碍,也远不是痛苦的主要原因,富人的孩子与衣衫破旧的穷孩子相比并没有什么优越性。一个人幸福与否有着更深刻的渊源,绝不仅仅取决于他口袋里的钱。我结交了比以前更多更要好的朋友。我感到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坚实了,我甚至还敢鼓足勇气在公众场合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了。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样很容易产生误解,我自己也为此深感懊恼。这让我遭到了别人的不屑与嘲讽,并且还遇到了带有敌意的反驳。令我大感惊讶并且难过的是,某些人甚者认为我是个吹牛大王、不诚实的人。过去说我是在行骗的论调又复现了,只不过此次的表现形式温和些罢了。这一次,是与我感兴趣的作文相关的事件。我认真写了篇作文,反复对文章进行了加工润色,结果却遭到了重挫。“这是荣格的一篇作文,”老师说道,“他的确写得极富文采,不过却是夸夸其谈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他对它并没下什么认真严肃的功夫。你应当知道的,生活需要严肃认真、做事不能如此轻率的。你看某某的作文,他不但有那种惟妙惟肖的风采,他还是诚实、认真并且是花了工夫的。这才是人生迈向成功的康庄大道。”

这一次不像第一次那样伤心了。因为不管老师说什么,他对我的这篇文章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并且也没有指责我的文章抄袭。我对他的责难提出了异议,但他却以这样的评论作结语道:“《诗学》 认为,最优秀的诗歌是让人看不出创作辛劳的诗歌。但你的作文却无法做到这点,因为它是草率地一挥而就的,看得出并未花费什么力气。”我知道,我那文章中还是有些独特见地的,只是这位老师不赞同罢了。

对于此事我还是感到有些难过,但同学们的怀疑却是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他们的威胁让我感到像以前那样受孤立了,我变得精神萎靡了。我冥思苦想,极力想弄明白自己做过的什么事导致他们如此诽谤我。经过认真的思考我明白了,他们讨厌我的原因是我经常对自己可能也不懂的问题妄加评论或进行推断,即,我会冒充懂得康德和叔本华或貌似已经会了那时学校尚未开设的古生物学课。这些发现令我感到震惊,同时也向我表明了,事实上,所有这些引发争论的问题是与日常生活不相关的,就像我那深藏的秘密一样,那是属于“上帝的世界”的,对此,我最好的处理方式或许就是保持沉默吧。

自那之后,我变得谨慎起来,我不会再和同学们谈论那些深奥难懂的事情,也不再和成年人提及这些了,因为我懂得了,无论与谁说这些都不可避免地会被认为是在吹牛皮,是个大骗子。在所有的困扰中,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分裂,我想阻止却也无奈地感到自己内心分裂为了两个世界。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迫使得我不得不从日常的一般生活中脱离而进入到那无垠的“上帝的世界”中。

在某些人看来,“上帝的世界”这种说法可能略显感伤,但对我来说却不会。在我眼中,一切非人类的事物都属于“上帝的世界”,如耀眼的光线、无尽的黑暗、无限的空间与时间、冷漠与无动于衷、命运机遇的变幻等。

随着年龄增长,父母和其他人会经常问我想成怎样的人。我在这方面尚未有清晰的观念。我的广泛兴趣把我引向了不同的方面。一方面,我被自然科学强烈吸引,因为那些真理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另一方面,我又对宗教学相关的一切神往。自然科学中,我主要对动物学、古生物学及地理学感兴趣;在后者则喜欢希腊、罗马、埃及和史前考古学。当然了,那时候我并未认识到,我选择的这些广泛的学科分类是多么符合我心灵的双重本性啊。促使我对自然科学感兴趣的是历史背景下的各种具体事实。而在宗教学中,则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我喜欢,这只会涉及哲学。在自然科学里,我注重理性因素;而宗教学里则更多关注经验主义的因素。自然科学能满足我第一人格的需要,而对人的或历史的研究则为第二人格提供了有益的直观经验。

我在这两个矛盾极之间踌躇不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做出决定,我意识到,我的舅舅——这个母亲娘家的长辈,他是巴塞尔圣·阿尔班教堂的牧师,正悄无声息地将我向神学的方向推。舅舅的几个儿子都是神学院学生。有一次,他与一个儿子讨论神学的一个问题时我恰好坐在旁边,他注意到了我在出神聆听。我不知道他们神学家的知识与大学的学识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过或许也只是比我父亲要丰富些而已。从他们的谈话来看,我未发现什么实际经验,甚至跟我没什么区别。他们所谈论的也只是《圣经》中所阐述的那些教义性观点,那观点使我觉得不太可信,因此听着感觉也会不舒服。

高中时,每个周四我都会去大学预科班听课,此时我就可以在舅舅家里吃午饭了。我对他很是感激,因为不但为我提供丰盛午餐,而且可以在吃饭时间听到成年人那智慧和理性的谈话,这样的机会很难得。那对我来说实属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因为在我周围的环境中,从未听到过任何有关这些问题的讨论。尽管有时候我也想与父亲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但总是遭遇父亲的不耐烦和恐惧的逃避。直到几年后,我才逐渐明白,我那可怜的父亲害怕思考这些,原因是他正为自己内心的这些疑问困扰着。他在自我逃避,因此便固执地认为信仰应该是盲目的。他实在无法将之作为恩赐来加以接受,因此只好强迫自己这样做。

舅舅和表兄们能够心平气和地探讨历代教皇的教规教义和现代神学研究的各种观念。他们似乎是安全地处身于一种理所当然的世界秩序中。然而在这其中,根本没人提到尼采 ,对于雅各布·伯克哈特 也只会勉强地进行称赞。伯克哈特被看作是“自由派”,“一个激进的自由思想之民主党人”。因此我猜想,在永恒的事物自然秩序中,他的立场是有些偏轨了。我也明白,舅舅没有丝毫怀疑,我会令他失望的,因为我与神学相距甚远。我从不敢把自己的问题与他讨论,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会给我招惹很多灾难性后果。再者,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来为自己进行辩护。第一人格来到了前面,尽管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不丰富,那时却也是个科学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艰难地被历史见证着,也受着康德的《纯理性批判》的遏制,显然,我周围的人是没有能理解这些的。尽管我那些神学家亲戚们是用称赞的口吻提到康德的,但他们也只是利用康德的思想来反击反对者的观点罢了,他们绝不会将之归为自己一方的观点。对此,我不置可否。

因此,当我与舅舅全家围坐在桌旁吃饭时,我逐渐感到不自在了。我潜意识中,星期四对我而言是不吉利的日子。在社会安定、精神安宁的世界里,我越来越感到不舒服了,但同时我又能在那里如饥似渴地汲取那偶尔滴出的使理性得到激励的点滴甘泉。我对自己的不诚实感到羞耻,于是就自我承认说:“是的,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谎,你骗了对你好的人。这些人生活在一个真实的、社会生活具有现实性的世界中,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贫困,宗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根本没想过上帝如何把人们从自己那井然有序的精神世界中揪出来,然后再被人指责为亵渎神灵。但这一切也并不是他们的过错。你必须自己承担忍受一些东西,你无法向别人解释这些。”不幸的是,迄今为止,我的这种努力依旧毫无成效。

随着内心道德冲突紧张程度日益递增,第二人格对我来说便变得愈加令人生疑且令人不悦了,而我也无法再掩饰该事实了。我试图消除第二人格,但未能成功。在学校里,在朋友面前,我可以忘记他,在我潜心钻研自然科学时它也会暂时消失不见。但当我独处时,在家里或去乡下时,叔本华和康德便又猛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同时归来的还有那令人敬畏的“上帝世界”。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也构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同时,这大画布上也画满了生机勃勃的各种色彩与人物。此时,第一人格及与之相关的选择职业的忧虑便也消失不见;这是我在19世纪90年代的生活中的一个小的插曲。但当我从过去几个世纪的征途中返回到现实中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不适感。我,亦即第一人格,是生活在此时此地的,总有一天能形成他欲选择何种职业的这样的确切想法。

父亲很多次严肃地对我说,你可以学习任何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我愿意接受他建议,就不要选择神学。“你可以成为你所喜欢的任何人,但不要做神学家。”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此时,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某些事情可以说也可以干,也不会被别人评头论足的。我经常尽可能地不去教堂,也不再参加圣餐仪式,父亲也不再责问我了。离教会越远,我感觉越自在。我唯一留恋那里的事情即管风琴和合唱音乐,但那些肯定是不属于“宗教界”的。“宗教界”这个词对我毫无意义可言,因为,在我看来,经常去教堂的人比起“世俗之人”,实在不能属于什么“界”。世俗之人虽然不如他们守规矩,但从另一角度来讲却更正直,他们情感自然,更为和群、快乐,心灵更热情也更真诚。

我很肯定地告诉父亲,我一点儿都不想成为一个神学家。但我仍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摇摆不定,难作决择。这二者对我都很有吸引力。我渐渐意识到了,第二人格是没有存在空间的。在它那里,我超越了时间、空间的局限,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宇宙中的微小粒子,却不能如地上的石头那般还能移动。第一人格不甘寂寞,它会奋起反抗这样被动的形式。但现在,它也陷入了无法解决的矛盾冲突之中。现在我只好等待以后事情的发展。如果那时有人问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会不假思索回答说:语言学家。话虽如此,但事实上我却是更喜欢亚洲和埃及的考古学。在实际生活中,闲暇时间里,我还在不断学习着哲学与自然科学。假期时候更是如此。一到假期,我就会在家与母亲和妹妹一起。以前那个跑到母亲身边,然后抱怨说“我烦透了,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我不复存在了。现在,假期成为了我一年中最美妙的时光,那时我就可以毫无约束地一个人在家自得其乐了。此外,暑假期间,父亲一般都不会在家,每年的这段时期,他都会到萨克森去度假。

只有一次我也到外地去度假了。当时我14岁,经医生进建议,我被送往昂特列布希进行疗养,希望能让我那时好时坏的胃口还有当时不稳定的健康状况有所改善。我有生以来首次独自生活在陌生的成年人之间。我寄宿于一个天主教神父的家里,这对我来讲是一次既可怕又很吸引人的冒险经历。我很少能见到这位神父,他的那位女管家很平庸,也不会随意发脾气。这期间基本没有发生对我形成威胁的事情。一位年长的乡村医生负责照顾我,他开设的旅馆式疗养院可供各类病人进行性疗养。这里的病人来自各行各业,有农民、小官官员、商人,还有几个是巴塞尔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其中的一位是化学家,并且他已获得了博士学位。我父亲也是博士,但是语言和语音学家。这位化学家算是我一个极为有趣的新发现:这里出现了一位科学家,或许他能懂得各种石头的秘密。他还是个年轻人,会教我打槌球,但我看不出他是个知识人呢!可能是太渊博了吧。由于我还过于害羞、过于不善言辞且太无知,结果什么也没有问他。我尊敬他,认为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鲜活的大人物,他已洞悉大自然的诸多秘密,或至少洞悉了其中的一些。他与我同坐一桌吃饭,吃的是与我同样的饭菜,他偶尔也与我谈上几句。我突然感到进入了成年人的神圣领域。这种地位的拉高由于我被允许参加为寄宿者所安排的每一次郊游而得到了证实。诸多旅行中的一次,我们参观了一个造酒厂,主人还邀请我们品尝酒。那感受用诗歌文字进行表达即:

此时来到你面前的乃忘忧水,

即是忘掉忧愁,你懂的,这就是美酒。

我发现就连这里的小杯子都颇具启迪意义,我感到自己飘飘欲仙,进入到了一个全新、以前从未体验到的意识状态中。这里不存在什么内部、外部,没有所谓的“自己”和“别人”,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也不存在了,我那谨慎、羞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这里,天地、宇宙万物以及所有的爬行、翱翔的东西;旋转、上升或者下降的物质,全部融合成为了一体。我喝醉了是有些丢人却也是无比欢乐的。我沉浸在了一片快乐至极、幸福至极的幻想海洋中,但由于波浪拍打而起伏猛烈,我只好双眼平视;双手和两脚紧紧抓住一切坚实的物体,以期维持身体平衡。我感到街道上下起伏,房屋、树木左摇右摆着。“这感觉真美妙,”我想道,“我是喝多了吧。”这种体验最终以痛苦结尾了。但无论如何,它却也是一种发现,一种美的意象,只是因为我愚笨才把它破坏掉了。

疗养即将结束时,父亲来接我。后来我们一起去卢塞恩旅行。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坐上了以前从未见到过的轮船!我怎么也看不够蒸汽发动机发动的场景。忽然,有人告诉我们说维茨诺到了。我们下船后,从一座大山上端向下俯瞰到了一个小村子,父亲告诉我说这是里基,此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齿轨铁路,它蜿蜒盘旋着,向远方无限延展开来。我们来到一个小的火车站,在那里停靠着一个在我看来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古怪的火车:它有一个竖立放置着的蒸气机,建筑倾斜的角度也很奇特。父亲塞给了我一张车票,说道:“你自己一人坐车到山顶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两个人一起上去太贵了。注意安全,别摔下来。”

我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高兴得讲不出话来。这是一座大山峰,是我见过的最高山峰,它很像我在小时候见到过的那火红山峰。的确,现在的我差不多算是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为了此次远足,我还买了一根竹杖和一顶英国骑士帽,这些对一个旅行家来讲,应该是必需品了吧。现在,我就要去攀登这座雄伟的高山了!我不知道我们哪个要显得更彪悍。这辆神奇的机车在喷着气,还发出轰鸣声响,不断颠巅着一路前行,直到将我拉到了那令人感到眩晕的山顶。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峡谷深渊以及变幻莫测的美景。终于,我爬上了峰顶。那里的空气十分稀薄,放眼远眺前方,我不禁感慨道:“对,就是它,这才是我的世界,这才是我那真实的、秘密的世界。那里没有老师,没有学校,没有无法作答的问题,在那里,没有其他人会向你提问。”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前行,四周满是高高的悬崖峭壁。一切都是那样的庄严肃穆,我感到任何人如果登到了这里,就会不自觉地变得谦虚礼、沉默寡言了,因为他已到达上帝的世界。这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这是父亲曾送给我的最好、最珍贵的礼物。

此情此景留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在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很少能记起了。在这次旅行中,第一人格外显了出来,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仍记忆犹新:我感到长大了、够独立了,我正头戴一顶黑色的硬挺帽子,手持一根贵重手杖,坐在一座奢华的宫殿式大饭店的露天阳台上,它是鲁塞纳湖边的一座大饭店。或者说,我是坐在维茨诺市的美丽花园,正坐在一张小巧的、有着白色台布的桌子旁边喝着咖啡,吃着新月形的面包,面包上还涂满了金黄色的奶油和果酱,头顶上的天篷上则洒满了阳光,我在脑中计划着各种可让我充实度过这漫长夏日的远足计划。喝过咖啡后,我就气定神闲、从容地以不慌不忙的脚步,慢慢踱步到了轮船上,它会载着我驶向某大山脚下,山峰顶部上覆盖着皑皑冰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

此后的好几十年,每当我工作过度疲惫想要找个地方休息的时候,此情此景就会在脑海中浮现。我一直期望着能再一次遇到这样的壮丽景象,但却再也未能如愿以偿。

这是我的第一次意识之旅,一两年之后,我再次进行了这样的旅行。母亲同意我去看望在萨克森休假的父亲。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至今都印象深刻的消息:他与那里的天主教神父成了朋友。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异常胆大的行为,我不禁暗自钦佩起父亲的勇气。我参观了那里的弗吕埃利隐居地,那里还有克劳斯修士的圣物,据说他现在已经升天了,只留下舍利。我搞不明白天主教徒们是如何知道他已去了天堂了。莫非他还在四处游荡并且告诉了人们这些?我对当地的这位守护神的印象甚为深刻,不但能够想象出这种全身心献于上帝的生活的可能性,并而且也能够理解它。但我真正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禁惊了一下,由此也产生了一些令我不解的问题,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怎会命中注定要有这样一位丈夫和父亲呢?并且,父亲也有不足之处的,也会犯错,正因如此我才会喜爱父亲的。我又想到,“是的,有谁能够和一位父亲在一起生活呢?”显然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去做了隐士。话虽如此说,他还是选择了距自己家很近的一所小屋隐居。我想这也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让家人住一个小屋,他自己则住在与之隔着一段距离的一间小屋:可以在屋内摆着一堆书、一张写字桌,还可以生起一堆明火,烤几个栗子来吃,也可以用一个三脚架吊个锅煮汤喝。这样他作为一个隐居祖父者,算是有了一个私人小教堂了,那就再也无须到教堂去了。

我略有所思地从这隐修所漫步走向山边。正当我准备下山之时,左边出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苗条身影。她清秀的脸庞,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呈现出友好与亲切。她身着当地人的服装,很自然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们一起走向下面的山谷。她年纪与我相仿。因为除了表姐外,我不认识其他姑娘,因此略感尴尬,有些不知该跟她说啥。后来我还是踌躇着与她搭讪说,我来这里是想度假,我在巴塞尔上高中,以后想进大学学习,正准备着升大学之类的。就在我讲这些话的时候,一种命中注定的神奇感觉涌入心头。“她恰好在这样的时刻出现,”我在心中默想道。“我们是自然地遇到了并且一起走向前方,仿佛我们天生就是一对。”我从侧面看了她一眼,暼到了她脸上出现的一种有些羞涩又带着崇敬的表情,我有点尴尬同时也有一些无所适从。我思忖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还是说我在这儿与一个农家姑娘相遇纯属偶然?她是个天主教徒,或许她的神父就是父亲结识的朋友。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当然也不能和她谈什么叔本华、意志的否定之类的事情。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显不出邪恶来。或许她的父亲并不是那身着黑色长袍的,会神出鬼没、给人灾难的耶稣会会士。然而我也不能够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是新教牧师。那可能会吓到或冒犯了她。至于哲学家、魔鬼之类的东西,更是完全不合适的,尽管魔鬼比浮士德还要重要,歌德还令后者变成一了个极易上当受骗的人。她是生活在一个纯净的遥远世界中的,而我已经被淹没进了现实之中,已被华丽并且残酷的物质所掩埋,她如果听到这些又如何能接受呢?在我们之间耸立着一堵无法逾越的厚墙,我们彼此不会也不可能会有相近之处。我感到很伤心,但还是把想法压在了心底,转向谈不会引起什么麻烦的话题上。如她要到萨克森去吗,天气真不错啊,风景不错等。

表面上看来,我们的此次相遇是毫无意义的。但从内心里看,它却有很重的分量,因为它不但好几天在我心里萦绕不去,而且还像路边一座纪念碑那样,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那时候的我还很幼稚,认为生活是由单一的、互不关联的各种经历所构成。因为,有谁能发现命运之绳竟会从克劳斯一直串联到了这位漂亮姑娘呢?

在这段时期,各种矛盾的思想充斥着我的生活。首先,叔本华与基督教思想无法和谐;其次,第一人格也想要摆脱第二人格的压制或从忧伤中解脱出来。这种失落不是源于第二人格,而是因为第一人格对第二人格的念念不忘,这样,由于双方矛盾冲突的对立,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系统的幻想便诞生了。当然,它是逐步呈现出来的,并且就我的记忆来看,它是植根于那令我铭心刻骨的一次体验。

一天,刮着狂暴的西北风,莱茵河被吹得波涛澎湃,浪花翻腾。我顺着河边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突然,从北面驶来了一条船,船上还扬着一个横帆,这船顺风往莱茵河的上游方向驶去。莱茵河上出现帆船,这是从未经历过的。这为我的想象力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如果这里是阿尔萨斯都的某个大湖而不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那我们就能够看到各种帆船及大轮船了。那样的话,巴塞尔就会成为一个海港城市,我的生活也就会如同住在大海边那样惬意了。那样,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同了。我们也就会像生活在另外的时间或空间维度,即另外的一个世界中了:那里没有高中,不用因为要上学而走漫长的路,而我也会长大并能如愿以偿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我想象中的那个湖会有一座山或一块大石头矗立其中,还有一条狭窄的岬角与大陆相连,岬角被一条宽阔的运河切断,运河上还架有一道木桥,有一道直通向两侧的塔楼的大门,门里面会有一座城市,那是建在斜坡上的中世纪风格的城市。此外,岩石上还有一个戒备森严的城堡,上方有一座高楼,还有一个瞭望塔。我的家就在那里。这个城堡中没有富丽幽雅的大厅,也看不到任何奢华的迹象,所有的房间都由木板简单装饰,都很简约朴实。房内还有一间很吸引人的图书室,在这里你能找到任何想要了解的知识的相关图书。不仅如此,里面还存放着能够收集到的各种式样的武器,并且城堡上还架有大炮,在城堡内部有一支由50个武装人员组成的警卫队。这个小城市有几百个居民,由市长和元老共同治理。我自己则是治安法官、仲裁人和顾问,只是偶尔在开庭的场合才会露面。在靠近陆地的那一侧,这个小市镇有个港口,港内停靠着我的双桅快船,船上装备有几门小炮。

整个布局的关键及核心应是城堡上那个塔楼的秘密,然而这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塔楼内部,支撑着地下室拱顶的是一根铜柱,或者说是一根像人的手臂那样粗的沉重的钢丝,像树冠一样,它的顶部开始分叉出很多极细小的分枝,那样子就像带垂须的主根带着许多小根头,它们直挺挺地伸向了天空。这些小根从空气中吸取某种奇妙的东西,这些东西汇集后会沿着这根铜柱又注入地下室。在地下室里有一个貌似实验器材的神奇装置,我就在地下室的实验室中用铜根从空气中吸取的神秘物质在制造金子。这实在是一种奥秘,我对于这种奥秘的性质既没有也不想形成任何的观念。对于这种炼金过程的性质,我也懒得花心思去想象。对此实验室中发生的事情,我只得尽量合理回避了。实验室里面还有一种禁忌:最好不要对之加以深究,也不要打探从空气中萃取的是什么物质。正如歌德在《母亲们》中说的:“提及她们,也会使人沮丧。”

当然,“精神”对我来说意味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不过在内心深处,我并不认为它与稀薄的空气有何本质上的不同。这些小根吸收并输送到铜柱中去的实质上是一种精神性的物质,这种物质在地下室中被转化为黄灿灿的、可见的金子。当然这并非是念咒施符的民间魔术,而是大自然的一种神秘、令人起敬的秘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领悟到它的。应当保守此秘密,对元老院的元老们也对我自己。

以前我上学和放学都要走一段很长很没劲的路,从现在开始,这路途似乎愉快地变短了。差不多我迈出学校大门后就能到达那城堡。城堡中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市议会举行了一系列会议,严惩作恶者,调解各种争端,大炮准备开炮鸣响。帆船的甲板清理完毕,船帆扯起来,这样这条船伴随着微风徐徐驶出了港口,然后,从那岩石背后驶出来后,船便转舵一直向西北方向驶去了。突然,我发现已走到自己家的门口了,仿佛只走了几分钟而已。我轻松地走了下来,就像私人马车将我送回了家,同时我也从幻想中走了出来。这种令人甚为愉快的幻想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后来我感到厌烦了便停止了。我觉得这种幻想很愚蠢、很可笑。于是,我不再做这种白日梦了,我开始用小石子、泥土和灰浆建造起城堡和戒备森严的炮台来,我将它称之为胡宁根要塞,这个要塞至今还保留完整,我将它做成了一个模型。我研究了可以获得的伏班 的所有有关防御的蓝图,这样我很快地熟悉了各式防卫技术。后来我的兴趣又从伏班转到了各种现代防御手段,然后我就竭尽所能地用有限的材料来建造各种不同类型的防卫模型。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件事占去了我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也是在这段时间,我对于自然科学和具体事物的认识不断增加,当然这也是以牺牲第二人格为代价的。

对于现实的生活我所知甚少。我认为对它们进行思考是毫无意义的。谁都可以有幻想,但深入了解它们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父母同意我订阅一份科学期刊,结果我便兴趣盎然地读得着了迷。我努力搜寻并收集了在朱拉山脉的各种化石,还有一切可以得到的各种矿物,此外还有各种昆虫、猛犸和人类骸骨、化石。我记得在莱茵平原的采砂砾场中找到了猛犸的骸骨,而人骨是从胡宁根的一座群葬墓中挖出来的,据分析它们是在1811年左右下葬的。我对各种植物也很感兴趣,但这却不是科学意义方面。为何被植物所吸引,或许是出于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认为它们不应该被从土中拔起来,因为那样会被晒死,只是出于这样一种强烈的情感而已。我想它们也有生命,但只是在生长和开花结果时才具有存在的意义,这也是上帝的观念,它隐藏着神秘的意义。人们应该抱着崇敬的态度看待此事,并应以哲学式的好奇来对此加以思考。生物学家对它们研究并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结论,但那还不是本质的东西。至于这本质究竟是什么,我无法给出明确的解释。譬如,我否定基督教或神的意志有何关系?我无法对此进行深入探究。很显然,它们是带有自然的神的意志,对此我最好不要去毁坏。还有,昆虫就是变性的植物,就是花和果实,只不过它们转变成了用腿和脚到处乱爬,可以用翅膀自由飞翔,每天忙于啃食各种植物。也正是由于这种荒唐的行为,它们要遭受被灭杀的惩罚。严格意义上讲,我对“所有生物的同情”也仅限于热血动物。在各种冷血的脊柱动物中的特例是青蛙和蛤蟆,因为它们与人有某些相似之处。 RDMSEofV+pzHzhLPtpg81b+MuhWtP8C29deWmbIr5bQA0cKqrvuQJwuSg5Vp/m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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