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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秒必争》
史蒂夫·莱昂斯

那是2016年夏天的事,在一个叫“伦敦”的城市里——那是在地球上,如果我之前忘了提。

在这个夏日的清晨,伦敦正经历着一场雷暴。

我努力在西区拥挤的人行道上穿行,人们对周遭事物的漠不关心,让我惊讶不已。大多数人都低着头,日复一日维持生计。不时有人抬头望天,天空一片血红,伴着电闪雷鸣。他们会摇摇头,发出啧啧的声音,然后思考到底下不下雨。

我不知道自己本来指望会看到什么。

按地球历史来看,在这个时间点,哪怕我告诉那些愤世嫉俗的伦敦人或毫无知觉的游客,这场雷暴是外星人入侵造成的,哪怕我告诉他们,时间和空间正在自我撕裂,他们大概也只会翻个白眼,然后叹口气说:“别又来了!”

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他叫“马丁·弗林特”,是个四十六岁的保险销售员,独自居住在伦敦郊区的一间地下公寓里面,他甚至连那里的房租也支付不起。

那天早上十点,他在地下公寓旁边博彩店的台阶上等着开门。他穿着深棕色的皮鞋,没穿袜子,皱巴巴的西服外套里面是医院的条纹睡衣。

博彩庄家几乎没正眼看他,他曾以比这更糟的样子出现过。

让庄家吃惊的是,马丁掏出一张借记卡,坚持要将自己银行账户上所有的钱——不到一千五百镑——押到一匹冷门的马上,赌它会胜出。

我亲爱的日记,你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一如既往,事情源于博士。

他突然来到牢房门口接我。我已经告诉过他别再这么做了,我完全有能力自己逃出去。

他还是戴着领结、下巴很长的模样。之后我会知道,他还没有去过寂静湖 。因为,如果他已经去过,就会知道,无论他的哪个化身在风暴监狱露面,都是个糟糕的主意。

平心而论,他确实还是乔装打扮了一番。

但是,怎么说呢,他的“乔装”只是一顶二十世纪英国警察的头盔。他似乎觉得这样足以让别人认不出他来。算他走运,一张通灵纸片加上一副愚蠢的表情,就可以创造奇迹。

他站在守卫后面,摘下头盔,指着自己灿烂的笑脸,仿佛是在向我揭示他的身份。

守卫们将信将疑地同意将我交给他,前提是我俩得铐在一起,我对这种做法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博士戴上手铐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躲避着我的视线。亲爱的日记,我特别满意自己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红透脸的能力。

我们不紧不慢地走到出口,虽然彼此都知道有多少眼睛和摄像头正盯着我们。走出守卫的听力范围之后,我在他耳边低语道:“手镯很好看啊,它们看着有点眼熟哦。”

“你说过我们会有机会用上它们的。”他轻声回答我。

“我是不是总会送你最好的生日礼物?”

“瑞雯,”博士严肃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一直都需要。”

“我弄丢了一个人,一个人类,我需要你帮忙找到他。‘丢’实际上是不准确的,我是把他放错地方了。我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没法去找他。因为有一只巨型绿色外星虫子需要我对付,还有……”

刺耳的警铃声打断了他。

我俩早就学会了“先逃跑,等会儿再问问题”的技能。

这让我们在对方开火前就领先一步,虽然这几乎无济于事。我们四面受敌,枪火越来越密集,让我们只能赶紧躲进一个空置的洗手间里。博士用音速起子融化门锁,为我们争取了一两分钟的时间。

这里除了大门之外,没有其他可以逃出去的地方。博士又挥了一下他的音速起子,解开了我们的手铐,然后他把一个设备缠在我的手腕上。我认出那是一个时间漩涡控制器——我当然认得出来,因为我自己就有一个类似的。

“马丁·弗林特。”他大声说。守卫们已经开始嘭嘭砸门了。

“谁?”

“在2016年7月7日下午两点三十八分,他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时间漩涡裂缝,就在大罗素街旁边的一个停车场里。”

“他可真不小心。”

“他被甩回了过去。没有甩得特别久远,也就回到了八到十小时前。我需要你找到他,盯着他,直到时间线恢复正常。你得保证他不会做蠢事,比如联系之前的自己,或者给所有人剧透《一掷千金》的结局,或者……”

“你想让我给你做保姆。”我挑了挑眉。

博士开心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没错。别担心,马丁这天过得可累了,所以他大概会一觉睡过去。”

门外逐渐安静下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我猜守卫们是去拿音速爆破枪了,那玩意儿几秒内就能在这门上打个大洞——也是我圣诞心愿单上的好东西。博士把音速起子对准了时间漩涡控制器,我意识到他要远程遥控这个设备。“我们是不是错过了‘我同意这次行动’的部分?”我抗议道。

“我觉得我们可以跳过那部分,节省时间。”

“那你怎么办?”我问他,“那些守卫看到你会直接开枪的。你怎么逃出去?”

他冲我咧嘴一笑,把头盔歪成一个俏皮的角度。“瑞雯·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清楚我的本事。”

他按下音速起子上的一个按钮。

发射器的绿灯亮起,我手腕上的设备启动了。洗手间、风暴监狱和整个五十二世纪在我周围渐渐消失,我全身一阵难受。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踉踉跄跄地站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了。

漩涡旅行法通常不会让我这么难受——我头发的遭遇是另一回事,但这事要讲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便抬头看看天空,然后我可以确认,真的有东西不对劲。

“啧,博士,”我抱怨道,“你选的这地方相当有情调了。”

我在一个狭小的停车场里,它夹在两幢办公楼背后。这里只有两个停车位,反光告示板上写着:“仅供‘万无一失投资公司’雇员使用”,旁边是几个颜色不同的垃圾桶。两个停车位现在都空着。

看起来,我确实是在正确的地点,但这个时间不对。

现在不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即使头顶雷电交加,天空也亮过头了,而且我可以听到旁边街道上交通高峰期的吵闹声。一定是雷暴让我的旅行出了岔子,但我不敢再试一次了。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日子对不对。

这时,我感觉有人正盯着我。

一个男人从角落的安全出口门里走出来,站在几级台阶上面,栏杆挡在身前。他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秃头,超重,穿着老式的西装三件套,马甲上还挂着怀表。

“不好意思,”我说,“我正在找一位……朋友。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他叫马丁·弗林特,早些时候在这附近。”

那个男人依然盯着我——透过一副镶边圆眼镜,不屑地盯着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了。

亲爱的日记,此刻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知道这个男人比他看起来更重要,否则我为什么要专门写他?然而我的描写缺乏戏剧性的先兆。管他的。

我再次向他道歉,然后离开了。

我朝大路走去,边走边在灰色的监狱连体服口袋里翻找。我随身带着你,亲爱的日记,还有一支笔,一只致幻口红,那是我为了一个特别的场合预留的。要是我提前知道今天会有场冒险,会准备得更加充分。

至少我会打扮得更时髦。

我得尽快找到马丁·弗林特,我必须查出他究竟做了什么导致了这场时间风暴,然后我还得处理好它——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我真希望博士再多告诉我点儿信息,如果没有地址,有年龄也行……或者职业、他的身高、眼睛的颜色,任何信息都行。如果我没法描述他的样子,要向路人打听他,是很困难的事。

在黄页或互联网里搜寻肯定也没有什么意义。要是他父母给他起名字时多点儿创意就好了……

和一位报亭老板的闲聊给了我第一个突破。

老板是七点开的门,他在六点四十五分到了这里,那时一辆救护车从他身边急驶而过,他敢肯定救护车停在了停车场那边的小路上。我请他告诉了我最近几家医院的名字。

我用了一点花言巧语与一些假惺惺的眼泪,说是为了寻找“走丢的未婚夫”,让报亭老板把他的电话借给我用一下。

三十七分钟后,我把一辆偷来的轻便摩托车停在了医院的救护车区,心里默默感谢将它独自留在路边的快递员——钥匙和头盔一应俱全。我敢肯定,如果我有时间解释为什么需要它,他就不会太介意了,至少他也会在骂我时斟酌一下用词。

我已经推断出马丁·弗林特被带到了这里。我在前台询问更多信息,他们问我是不是他的家属。我对这个时代、这个地点很熟悉,也早就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熟稔的谎言脱口而出。“是的,我是。”我说。

现在不是探望时间,但没有人阻止我大步踏进马丁·弗林特的病房,好像我本就该在那里一样。病房里只有一张空床,他的名字写在床头的白板上。床单上铺着一张报纸,我拿起来,看到上面的日期是“2016年7月7日”。

一阵不安向我袭来,我拦下一名路过的护士,告诉她有一位病人失踪了。

她一开始并不是特别在意,“他不会走很远的。”她语调轻松愉快地说。她指着床边半开的床头柜,里面的架子上有折好的一条皱巴巴的灰色长裤、一件白色衬衫,一个破破烂烂的棕色皮质公文包放在架子下面。

我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不过他感觉好多了。他不知怎么昏了过去,但我们没发现他身体有什么问题。我们正准备今天下午把他送去做个扫描,但那之后他应该就可以出院回家了。你是他的家属吗?”

“鞋子,”我说着检查了一下床底,“他的鞋子在哪里?”

这句话引发了一场混乱。

他们搜查了所有卫生间,四处询问是否有人见过他。马丁隔壁床的病人证实,那张报纸上的什么事情让他心神不宁——“他不断问我今天是几号,好像他自己不记得了一样,可怜的家伙。”

有人刚好看到他溜走——他胳膊底下夹着团起来的西服外套,双手颤抖不已。“我以为他只是出去抽根烟。”一位门房被派去外面检查,他回来后说,外面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我利用所有护士都离开护士站的良机偷偷翻看了电脑记录,还好在他们的注意力被完全转移之前已经有人登录了电脑。我按了几个键,调出了马丁·弗林特的地址。

希望我借来的轻便摩托车还没有被拖车拖走。

马丁住在一排维多利亚连排房中间,准确地说,是它们下面。这些连排房子有着白色的灰泥外观和飘窗。

我在早上十点四十四分停在了他家对面。我的时机把握得非常精准——有人正好要离开,正摸索着要拿钥匙锁门。那人就是他本人吗?我竟然这么幸运?

这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符合我在马丁病历上查到的年龄。他肩膀下沉,仿佛扛着全世界的重量。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灰色西装和一双棕色鞋子,但真正泄露他身份的是那个公文包。

他拿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棕色皮质公文包,和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只一样。不,我想,和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只不太一样。

我确实找到了马丁·弗林特,但这不是我要找的“那个马丁·弗林特”。这是他稍稍年轻一点儿的“自己”——也就是说,年轻了八到十小时吧——那个处于正确时间线上的他。他低头匆匆沿着街道向北走去,目标是街角的地铁站。

我犹豫一番,不知是该去他的公寓里寻找未来的他的下落,还是跟踪现在的他。我知道前一个选择很可能让我空手而归。

我决定抓紧我唯一的线索。

我跳下车,紧跟在“小”弗林特后面。但我们还没有走出去多远,前面就有一个人转过街角向我们走来。

不,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向我们走来的这位马丁·弗林特,穿着深棕色的皮鞋,没穿袜子,皱巴巴的西服外套里面是医院的条纹睡衣。

“小”马丁不太注意周围的环境,所以还没有看到他自己。但“老”弗林特在路中间踉跄着停下了脚步,他睁大眼睛盯着此刻还不那么衣冠不整的自己。

我加快步伐——但希望不是太快,以免“小”马丁在我从他身边走过时注意到我。我走到他俩中间,伸开手臂防止他们看到彼此。“亲爱的!”我大喊一声,接着扑进“老”马丁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然后亲了上去。

“小”马丁在路过我们身边时抬头看了看,但是没有认出自己的后脑勺。他转过街角后我才放手,年长的他随即躲得远远的。

“你在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问,“你是谁?!”

亲爱的日记,我要郑重声明,通常说来,当我亲吻一个陌生人时,他们的反应要比这好得多。

我用胸有成竹的目光注视着马丁·弗林特,这个眼神表示我对一切情况心知肚明,尽管我知道的信息其实不多。“是博士派我……”

“呃,谁?我不觉得我认识什么……”

“从你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明白我指的是谁,所以别想在我面前撒谎。”我指了指“小”马丁·弗林特走过的转角,“他要去哪里?”

“我……他……我得去办公室待几个小时,今天下午我在镇上还有场面试,只是我……”他的肩膀塌了下来。他用大拇指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他既没洗漱,也没刮胡子。

“我那时在……我是在一个停车场里?我看见一只……一只……”

“一只巨大的绿色外星虫子?”我提示他。

“还有一个男人,有一个男人在那儿,他有一个……”

“极有特色的下巴。所以,你的公寓今天在别的时间都没人,是吧?”

马丁看着我,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住?”

“亲爱的,你要我从哪儿说起呢?”我说。

“我没有……我没有疯吧?”马丁·弗林特问我。

“你比我更清楚。”

“但……今天是周四对吗?周四……”

“七月七日。”

他进屋以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只破破烂烂的沙发上,弹簧随之吱呀作响,沙发套上满是老旧的污渍。“但我……我已经……”

“已经活过了七月七日,我知道。我刚看到‘你’开始‘今天的生活’,记得吗?欢迎回到过去。”

我走进凌乱的小厨房,从沥水板上的一堆餐具下面抽出两只干净的玻璃杯,接满水。

我能从小窗口里看到马丁,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能看到他缩成一团,依然竭力想要搞明白这令人费解的事情。

“所以,你……你怎么知道……”

“你的未来?哦,马丁,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到处是剧透,躲都躲不开。我觉得全是互联网的错——一是这个,二是让猫咪相信它们统治着世界。”

我把一杯冷水塞进他手里。他拿着杯子,看都没看一眼。“你也是……从未来过来的吗?你是跟着我来的吗?”

“总得有人跟着你。”我说,“如果不是我刚才阻止了你和过去的自己见面,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视情况而定,从无法治愈的‘似曾相识’的幻觉,到时间连续体的毁灭,都有可能。现在我更加倾向于后者,你没有看到外面的天空吗?”

“雷暴吗?”马丁的脸拧成一团,仿佛努力回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是说我……不,这不可能,因为你的博士朋友……我记得他说雷暴是那个怪物造成的。”

我坐到他旁边,“雷暴昨天也发生了,对吗?我的意思是,今天。你记得今天的雷暴,对吗?是因为你之前已经经历了一次,对吗?”

“是的,是的,我就是这意思。那可能是……我不确定,也许这次比上次还糟,这可能吗?这怎么可能?”

我喝了口水,一边让水在嘴里打转,一边思考着。

所以,博士在马丁的“事故”里掺了一脚。

这部分应该不用明说了吧?否则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回来?在他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会特别坚持自己的时间法则。在同一天的伦敦有两个马丁·弗林特,已经够糟了,如果再有两个博士……

不好意思,亲爱的日记,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象一下那个场景。

我让马丁从头告诉我所有事情。“不,我又想了想,”我说,“别从头开始了,直接从今天早上开始。”

“你是指第一次‘今天早上’还是……”

“你掉进裂缝之后,醒了过来,然后……”

“我就在停车场了。我还在停车场里,只是……太阳刚刚升起。我以为我肯定是在那里躺了一个晚上,我觉得很冷、非常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些片段……我肯定是又晕了过去。然后,我就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那里很暖和。护士说,我运气不错,因为有人及时发现了我。病房里的广播开着,然后我意识到……”

“你又回到了周四早上。”

“我以为自己疯了。”

“不难想象。”

“报纸也是……我完全给搞糊涂了,我必须离开那里,必须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去一个熟悉的地方。我就让自己出院了。”

“你是说你逃走了。”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我抓了外套和鞋子就溜走了。我找到地铁,然后就回家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指望在这里找到什么。”

“哦,相信我,要我说,你很走运。”

“我只是想……我不知道,只是想睡一觉吧,然后明天起来就是周五早上了,外面没有另一个我,所有事情也都合情合理了。”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你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没有了。”马丁坚持道。但他不看我的眼睛。

“所以,你直接从医院回到这里,没有先去别的地方?”

“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看了一眼马丁壁炉上的旅行钟,它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十一点。我在他之后离开医院,但是比他先到家……不过我们的交通方式不一样,他有可能在说实话。

然而,直觉告诉我——并非如此。

“听我说,马丁,这很重要。你也明白,自己现在不该在这里。你在过去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带来后果,它们会……”

“那你呢?”他打断了我的话,带着一丝挑衅反驳道,“你也不应该在这里,不是吗?”

“确实,”我承认道,“我不应该在这里,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不要碰哪只蝴蝶。而且,马丁,我不是穿回自己时间线的人。你听说过祖父悖论吗?”

“我不确定。是哪个……”

“你肯定看过《回到未来》吧。”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担心的就是那个?但你也看到了吧,我没有和他讲话——另外那个我——他也没有看见我。我的意思是,我都没有看到我自己。他没有……我不会……”

他的眉头紧紧蹙着,这是时间旅行者们在竭力理清时态和人称代词时常有的表情。但我必须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他没有和自己进行任何互动,我阻止了这种事的发生。所以,无论马丁·弗林特向我隐瞒了什么——我知道他肯定有所隐瞒——但,那又能有多重要呢?

我站起身,穿过房间,走到后窗前。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荒凉的后院,种植箱里的几朵鲜花早已枯萎。这座房子肯定是建在斜坡上的,因为后院、后面的小巷子和马丁的起居室,在同一水平线上。上方的公寓修有通往后院的台阶。

如果我伸长脖子,就可以看到一小块风起云涌的深红色天空。不知道雷暴是不是又加剧了?

此刻,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让马丁睡一觉,正好如他所愿。再盯他三个半小时,我就可以离开了。我要相信,无论外面正发生着什么事情,博士都可以搞定,准确地说,是已经搞定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保姆工作,就像他告诉我的那样。

我转身看了眼马丁,他正抱着膝盖,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告诉我博士和那只巨大的绿色外星虫的事情吧,”我说,“告诉我停车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一道影子在前窗外闪过,有人走下楼梯到了马丁的门口。一阵刺耳的门铃声让马丁吓了一跳,他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不要回答,”我告诫道,“‘马丁·弗林特’这会儿不应该在家,记得吗?他正在去办公室的地铁上,然后他……”

不用多说,他对我的警告充耳不闻。

“是史密斯先生!”马丁大叫道。他透过脏兮兮的纱窗向外窥看。

“谁?”

“是史密斯……他在这里做什么?这可能很重要,我必须……”

在我能够阻止他之前,他就冲到门口,打开了大门。我听到他的声音和一个柔和而嘶哑的声音寒暄着。然后,马丁带着他的访客回来了,“史密斯先生,这位是……呃……”

“瑞雯,”我说,“瑞雯·宋。”

我俩都没有伸出手,反而带着怀疑和似曾相识的眼光打量着彼此。马丁还在喋喋不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这位是……呃,史密斯先生。他今天下午面试了……我是说‘将要’面试我,还记得吗,我说过的。这是第二次面试了,他有自己的公司,叫……”

“万无一失投资公司。”我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

亲爱的日记,这家伙显然就是我在停车场看见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马丁很有自知之明地瞥了眼自己的医院睡裤,“啊,是的。我应该去换……请随意,别见外,史密斯先生,我一会儿就好……”他匆忙穿过走廊进了一个房间,我猜那是他的卧室。

与此同时,“史密斯先生”和我谨慎地打量着对方。

“所以,你找到了你的‘朋友’,宋小姐。我为你感到高兴。”

“是的,我找到了,谢谢你。”

他的嘴边勾起一丝假笑,灰色的眼睛冰冷如钢,“我觉得我应该来拜访一下弗林特先生,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您真是体贴。告诉我,史密斯先生,”我冷淡地说,“‘万无一失投资公司’具体是做什么的?不,让我猜猜,你们交易的是未来。”

“而我猜,这是你感兴趣的领域?”

“可以说我有所涉足。”

“或许你也应该来参加面试,如果你现任雇主不反对的话。”

“哦,我不受雇于……啊。”史密斯先生突然紧盯着我的右手腕,时间漩涡控制器从我袖子里露了出来。

他的表情无疑表示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在他将手伸向腰间时,我已经飞身躲到了沙发后面。

他的手里瞬间多了一把枪,仿佛是从看不见的枪套里拔出来的。那是一把短小的白色爆能枪,肯定不是这个年代、这个世界的产物。他开枪射击,一道能量束紧贴我的头顶飞过,打中墙上的镜子,将后者融化成渣。

他绕到沙发侧面,又开了一枪。

这次,他在马丁的地毯上烧出了一个圆形的大洞。

我早就逃开了。我从茶几上抓起一只烟灰缸,像铁饼一样朝他扔去。烟灰缸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使他一枪打歪,摧毁了整扇前窗。然后,我趁他还在晕乎,一下猛扑过去,将他扑倒在地。

他比外表看上去要壮。他将我整个儿推开,摸索着掉在地上的枪。我以为自己抓住了他的腰带,想要把他拉回来,但什么东西落在了我手上。与此同时,一道绿光闪过,史密斯先生的样子……变了。

落在我手里的是一个小小的圆球装置,上面有控制面板和微型镜头——那是一个全息投影仪。此刻,我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绿色怪物,它全身油光滑亮、黏湿不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种族的生物,但这副尊容十分符合某个描述。

它尾巴着地,立起身来,笼罩在我头顶,发出啧啧的声音。它的头顶伸出一对晃动的触角,顶部是血红的眼睛。这个怪物穿着一件机械护甲,上面还连接着一对机械强化手臂,其中一只手上握着爆能枪,枪上有一根银色的管子连在护甲上面。

我躲进小厨房里,大虫子在我身后用猛烈的火力扫射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在厨房里寻找武器,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把刀,或者任何能用上的东西都行。博士竟然让我手无寸铁地陷入困境!我发誓,虽然我爱他,但是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扇他一耳光。此时,我听到外面传来惊恐的声音,接着是扭打声和什么东西被勒住后发出的短促尖叫。马丁回到了客厅里——毫无疑问,大虫子抓住了他。

我透过小窗口看去,他还是穿着那种款式的西服和衬衫,但至少他现在穿上了袜子。

“赶紧出来,时间特工!”那个怪物嘶嘶喊道。它的声音——听上去很像史密斯先生的声音——是从护甲上的一个栅格里传出来的。同时,它触角上的眼睛也愤怒地眨着。它的一只机械手臂掐住马丁·弗林特的喉咙,另一只则拿枪抵在他头上。“否则就亲眼看着我杀了你的朋友吧!”

“是你,”马丁呜咽道,“史密斯先生,你就是那个怪物……”

“我可不是时间特工!”我赶紧喊道,打断了他的话,“但应该由我来威胁你才对,我手上有……”我什么都没有,我得赶紧找点儿灵感。我环顾四周。要对付一只大虫子……而我在厨房里,为什么不这么说呢?“我有一大袋盐正愁没地方用呢!”

大虫子从触角到尾巴猛地哆嗦了一下。

我赶紧再接再厉。“听着,”我说,“这位先生,我要如何称呼你?我觉得你看上去不太像‘史密斯’先生。”

“盖吉海克斯。”这个怪物大声说,“我是盖吉海克斯,腹足联盟伟大花园帝国的流放王子,我……”

“我相信你,而我是一个戴着时间漩涡控制器的疯女人,不巧出现在你的停车场里。所以,你也做时间旅行是吗?我没资格批评你,我也不是来阻止你的。”到现在为止,我说的都是实话。

“而我……我不是故意……”马丁加入了我们的对话,“我只是去面试,然后看到你和那个叫‘博士’的家伙在停车场里打斗,然后我……”

我再次打断了他。“你看这样如何?”我建议道,“你放马丁走,我就把全息投影仪还给你。你会发现,如果没有这东西,你的生意会不太好做。你的客户们会盯着你瞧。我们交换一下,然后三个人一起出去,谁也不用开枪打谁。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互不……”

“同意。”盖吉海克斯说。这答应得也太快了,我想。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做了交换。

我故意把投影仪高高抛起扔给盖吉海克斯,大虫子把人质扔开,去接那个设备。马丁跌跌撞撞地跑进小厨房里,全身发抖。我早已到了后门,打开门锁,一把将马丁推到后院,叫他赶紧跑。盖吉海克斯出现在我身后,举着自己的爆能枪。我就知道不能相信这家伙。“我转念一想……”大虫子说了起来。我肯定那会是适合当下情景的简短发言,但我并不想听。虽然没有找到一整袋盐,但我在灶台上发现了半瓶,我把它们全往大虫子的方向撒了过去。

这家伙发出一阵尖叫,估计是给吓的,而不是真的受了伤,毕竟只有几粒盐真的碰到了它。它开始四处乱射,一道能量束击中天花板上的灯带,大量电火花洒落下来,将我们隔开。

我掉头就跑,匆匆穿过院子。马丁在院门后面等着我,我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

“赶紧跑啊,你这笨蛋!”我冲他吼道。我们一起跑远了。

马丁想回他的公寓去。

他在操心后门没有关上、窗户被融化了之类的事,他说那附近有入室抢劫案发生。我告诉他,如果盖吉海克斯再次盯上他,他要担心的就不是自己的财产问题了。

“你才是他想杀的人。”他一脸闷闷不乐地回答我。

亲爱的日记,他没有说错。

那些“别碰蝴蝶”的努力都白费了。现在我知道,盖吉海克斯要么看到、要么探测到了“我即将到来”这件事,之后我告诉了他马丁·弗林特的名字,也就等于告诉了他,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我又怎么知道,他会有马丁的地址呢?

空中那抹血红色绝对变深了,闪电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远处,令人心惊的雷声隆隆作响。“盖吉海克斯今天下午会和博士碰面,”我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因为我,他错过了这事……”

接着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一件更糟糕的事。

我拉起马丁的手又跑了起来,完全不理他的哀号抗议。我把他往地铁站的方向拽,“我们得去你的办公室。”

“但我……另一个我还在那里,你说过……”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马丁。但这和你说过的事情有关。”

“什么意思?我不……”

“你刚刚基本上已经把盖吉海克斯的未来给它剧透完了。你让它知道自己将遭遇厄运,你——年轻的你——会牵扯其中。那么,如果你是一只可以时间旅行的、杀气腾腾的外星大绿虫子,在掌握这个信息之后,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我会……”马丁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们到了地铁站,我说服这位糊涂的同伴给我买了张票,然后我们一起在开放的站台上等车。

“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马丁突然说,“给‘我’,我应该警告我自己……”他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蹙紧了眉头,“我的手机,我把它忘在医院的公文包里了。这里有投币电话吗?你能看到哪里有投币电话吗?”

“给自己打电话从来都不是个好主意,”我告诉他,“想象一下那个对话会怎么展开吧。别说了,我们的地铁来了。”

地铁列车进站时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在这个时间,在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车厢里几乎没什么人。我问马丁到办公室要多久,“顺利的话,四十五分钟。”他答道。

不知道盖吉海克斯会不会比我们早到?首先,它必须理清事情的发展,然后它还得找到马丁公司的地址,除非它已经有了。我还想起来,它办公室后面的停车位上一辆车都没有……

接着,我意识到,它可能会用新的全息投影形象,和我们一起搭乘这班地铁。

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简直令人如坐针毡。

马丁在一栋由水泥与玻璃建成的办公楼的四楼工作,那里离巴比肯艺术中心不远。我们跑上前去,看到楼外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我告诉自己,这并不代表什么。

但,当我看到门外那倒在地上的眼熟的轻便摩托车之后,心头顿时一沉。

我决定不等电梯。

等我们一路爬上楼梯,马丁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多嘴了。他的办公室里人声喧哗,除了救护人员,还有几位警察,所以我非常不希望他脱口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盖吉海克斯在这里留下了不少痕迹——墙上有烧焦的印迹,空气里充斥着电离的气味,电脑屏幕和键盘融化成奇怪的形状,椅子也东倒西歪。

受到惊吓的职员们聚集在一起。有些人正在接受急救,但看起来没有人受重伤。盖吉海克斯要么枪法糟糕——这不是没有可能,要么就是并不打算杀人。

有一位员工明显不在其列。

“我在找马丁·弗林特,”我问他们,“他在哪里?”

一位脸色苍白、穿着不合身西服的年轻人看着我眨了眨眼,“那就是他,就在那里,站在你后面。”

“啊对,是的,显然如此。我的意思是……”

“马丁!”

两个方向同时传来呼喊声,我们周围回响着这些声音,听起来仿佛耳语:“马丁……马丁……马丁……”

突然之间,我们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人群在我们周围聚集起来,他们满腹疑问——马丁还好吗?他去哪里了?对于这只闯进他们生活里的怪兽,他知道些什么?

“它在找你,”有人好心地解释了情况,“它指名道姓要找你,指名道姓!到底发生了什么啊,马丁?”

我随机应变道:“他受到的惊吓太大,现在讲不出话。那个怪物对他做了什么?”谢天谢地,我没有看到尸体。“抓了他做人质吗?还是说,他看上去有没有……怎么说呢,像因为被枪击中而惨遭解体?”

马丁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当时他不在这里,”那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说,“所以那个怪物才到处乱打。它说,如果我们不告诉它马丁去了哪儿……”

“不在这里?”马丁终于能够说话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

“你们跟它说了什么?”我问。

“我们别无选择。真对不起,马丁,但它可能会杀掉我们所有人。”

“凯西告诉了它你接的那个电话。”另一位职员加入对话,“从银行打来的那个。她说你去处理事情了,但是她不知道你究竟去的是哪个银行,我们没人知道,所以……”

我转向马丁,“哪个银行?”

“我公寓附近有一家支行,但是我从来没有……”

我四处张望,找到一个没有融化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四分。

“我们给‘你’打电话吧。”我当场拍板。我从地上捡起一只台式电话,检查一番它是否完好,然后把它塞进马丁手里,自己拿着话筒。我示意他拨号。

我听着对面嘟嘟的等待音,思考着等会儿与马丁·弗林特接通后要对他说什么。结果,我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

我听到一阵用八十年代流行歌曲作为来电提示的铃声,那声音很闷,但它越来越近,音量越来越大。一位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士拎着一只眼熟的公文包走了过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

“你走得那么急,都忘了带上这个。我想要追上你,但是……”她把公文包递给马丁,他打开破旧的皮包,翻了半天,摸出铃铃作响的手机,然后无助地看着我。

更多警察来到现场,他们四处询问,做着案件记录。在他们找上我们之前,我赶紧把马丁带走了。我们从无人看守的侧门溜了出去。在奔下楼梯时,我警告他道:“你怕是有很多事得跟我好好解释一下。”

“我已经那么干了,是不是?”马丁愁眉苦脸地说,“改变了我自己的过去,就像《回到未来》一样?现在会发生什么?我是不是要……逐渐消失了?”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地察看它们,还晃动着手指。

“这可能是我们这会儿最不该担心的问题。”我低声说。

我们坐在利物浦街地铁站外的一道矮墙上,背靠着栏杆。我已经算过时间,我们没法赶到银行,找到“小”马丁·弗林特,然后按时把他送到面试地点。

如果马丁没有去面试,就不会掉进时间漩涡裂缝回到今天早上,一切就会扭曲。如果马丁参加面试,就会掉进裂缝里,历史就会陷入死循环。

“他会赶到的。”“老”马丁·弗林特坚称,“他会的。我真的非常想要那份工作,我能赚得更多,比现在多得多。我第一次面试很成功,我真的觉得自己这次能有机会。所以,无论银行有什么事,我都肯定……”

“银行到底有什么事,马丁?”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做了什么?这次你得说实话。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我想,有的时候,银行会打电话给我,比如我的账户上出现了在他们看来是‘异常情况’的……”

“比如?”

“我可能……我就……押了个注。一个小小的赌注。好吧,也许没有那么小……”

他瞥了我一眼。他一定看到了我眼里的斥责,因为他立刻自辩起来:“我怎么知道呢?我在离开办公室之前看到了赛马的结果。在医院里,我突然想起来十二点半那场比赛的胜者是谁,赔率是十六比一……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难道不该得到点儿什么吗?”

“你把所有积蓄押到了一匹马上。”我总结道。

“是的,我这么做了。”

“庄家肯让你这么做?”

马丁耸了耸肩,“我花了点时间来说服杰夫,但他认识我,他过去从我这里赚得也够多的了。不管怎么说,那些押其他马会赢的赌注也能让他抵掉大部分了,所以他也不会损失太多……我的意思是,不是说我……”

“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亲爱的日记,看看我吧,我站在了道德的高地上!其实,我才不在乎马丁·弗林特——或者一百只巨型绿色外星虫子——会不会利用时间旅行来发家致富。只要他们小心谨慎,只要他们不一下子赚太多。毕竟,你在过去做的每件事,都会给未来带去后果……

“像那样的公司,”马丁盯着自己的鞋子,嘟嘟囔囔地说,“几千镑对他们来说是小意思,什么都不算。他们不会念念不忘的。”

我们头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的巨响盖过了隆隆的交通,我俩焦虑地望向天空。“是的,”我对马丁说,“你说得大概没错,他们多半不会在意的。”

“你,呃,今天早上说了什么事情,是关于……毁灭的?”

“时间连续体的毁灭,是的。”

“那会很……糟糕,对吧?”

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有没有什么是我们可能、可以做到的,你知道的,就是能阻止那事发生的那种?”

我努力将注意力从血红的天空转移开,重新振作起来。“总会有办法的。”我说,“在事情和博士有关时,尤其如此。”

“博士?”

“我之前也没有完全和你说实话。我这辈子也踩到过几只蝴蝶,很大很大的蝴蝶。”我想,寂静湖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博士找到了拨乱反正的法子,他永远都能。”

马丁·弗林特说:“哦……”

我朝他皱起眉,“又怎么了?”

“只是,我觉得……我好像救了博士的命。在那个停车场里,那个怪物正要……然后我……所以,如果我不在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镇定。雷声充斥耳畔,我们快要走投无路了。

亲爱的日记,请原谅我叙事的混乱时态——我们回到了一切“曾经即将发生过”的地方。

“万无一失投资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大罗素街一间空置的商店上面,它的前门和后门都乏善可陈。

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二分,我们到早了,还有一些时间盈余。

“把事情的经过再和我讲一遍。”我对马丁说。

他照做了。“我在……我会在两点二十到达这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按着门铃,但是没人应答。”他指了指有三个按钮的门禁系统,“我想,也许是我到得太早,就等到了两点半,也就是约好的时间,但没有人来。我开始想,是不是我把时间或者日期弄错了……”

“所以,你决定……”我让他继续说。

“绕到楼后面看看,有没有其他门。”

“确实有。”我回想起来。我脚步匆匆地带着马丁走过一条熟悉的小街,进入了熟悉的鹅卵石地面小型停车场。

“所以,你就是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吧?也就是盖吉海克斯和博士?”

马丁点点头,“我一开始先听到他们互相冲着对方大吼,然后就看见了奇怪的闪光。我转过建筑物的一角,就看到——他是叫‘博士’吧——博士站在通往大门的台阶最上面。那个怪物……”

“大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我问。

马丁皱起眉,“是……开着的吧,我记得。不,是关着的,门是关着的,我确定是关着的。”

我爬上通往消防出口的台阶,我之前就是在这里看到“史密斯先生”的。我停下来检查出口的门,它没法从这边打开,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推了推门,它纹丝不动。当然,音速起子可以在几秒之内将其解锁,前提是,起子持有者当时有那个时间。

“那盖吉海克斯呢,”我问,“它在哪里?”

“它在这里。”马丁站在我后面说,“它就站在这里,台阶的下面。这……这能帮上忙吗?”

“可能可以。”我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他。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致幻口红。本来,基于我为它付出的代价,我不该用它来做这个。不过现在不得不这么做了。

我用口红在消防出口大门上留了一句话——那是三个三十厘米高的字。我还在下面加上了表示三个亲吻的xxx,作为我的签名,然后我站直身子,欣赏自己的杰作。

“我们现在做什么?”马丁问。

“我们在这儿等着,”我回答,“观察事态发展。”

“就这些吗?”

“如果我们特别、特别走运的话……是的。”

我们在垃圾桶后面找到了藏身处,这里能提供即将上演的好戏的完美视角。我们蹲在那里,紧张忐忑,一语不发。雷暴依然轰隆作响。

马丁坐立不安,我火大地压低声音警告他,但他呜咽着说自己的腿抽筋了。这时我们听到一声轻咳,那窸窸窣窣靠近的声音听着一点儿都不像脚步声。

一个矮个子、胖乎乎、穿着西装的人影出现在停车场入口处。

他通过镶边的圆眼镜扫视了一圈铺满鹅卵石的后院,看看自己的怀表,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转身走回街上,走出了我们的视线范围。

“那……那就是他,”尽管没有必要,马丁还是说得很小声,“史密斯先生。”

我轻轻打开马丁的公文包,看了眼他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两点十六分。“他到早了。”

“那意味着什么?是坏事吗?”

“那意味着他已经到了,也意味着这出好戏的一位主角已经就位,只等上场,等剩下两位登场,就正式开始。那还意味着,我们有一个机会。”

就像博士一直说的那样,历史的恢复力很强。我只希望它的恢复力够强。

说到博士……他是下一个出现的。

他是背着手、吹着口哨溜达到这里来的。他边走边踢开并不存在的石子儿,朝每个方向张望,独独不看“万无一失投资公司”的后门。他完全是在表演哑剧里“漫不经心的路人甲”。

突然,他歪歪头,像是听见了可疑的声音,然后他支起一根手指放在下巴上,摆出思考的造型。我觉得他好像低声自言自语了些什么。

他以为有谁在看他吗?我指的是,除了马丁·弗林特和我——当然还有外星虫子——之外。

“啊哈!”博士大叫着转了个圈,他夸张地伸出一只手,直直指着门。然后,他挺直背,从夹克里掏出音速起子。现在,他的表情已经非常严肃了。

表演结束了。

他爬上通往后门的台阶。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马丁抓住我的胳膊,指甲盖陷进我的肉里。我顺着他惊恐的眼神看去,“史密斯先生”回来了。这家伙偷偷摸摸地穿过小停车场,摸出爆能枪,瞄准了毫不知情的目标的后背。

马丁全身紧绷,时刻准备冲出去。我坚定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摇了摇头。我暗自祈祷自己做得没错。

“史密斯先生”已经在博士身后了。我突然想,如果博士今天死在这里,我们就永远不会有过去的那些相遇了。然而,就在此时,他走到消防出口门前,他不会错过我用口红写给他的信息——“看身后”。

他猛地转过身。

盖吉海克斯的武器消失在它的全息投影里。

“你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吧,”博士说,“怎么称呼?”

“史密斯。”披着伪装的外星人答道。

博士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哦哦哦,我也会用这个化名,我们的假身份说不定还是亲戚呢。让我们来看看——你用的是安装在机械强化护甲里的全息投影仪,对吧?不过,你移动时发出的窸窣声让你露馅儿了。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博士!”

博士眯了眯眼,接着继续用愉快的语调说:“所以,现在我们算是认识了……”

“你可不是第一个企图阻止我的时间特工!”盖吉海克斯嘶声道。

“我不是时间特工。”博士说。

“上一个人也是这么说的!”

“但我会阻止你。”

“这不可能。”扭曲的笑容再次回到“史密斯先生”脸上,那把枪也突然出现,“因为我已经目睹了未来。”它扣下扳机。

与此同时,博士打开了音速起子,盖吉海克斯在一道令人作呕的绿光里现出了原形。

它的机械护甲被破坏了,发出嘶嘶的声音,还火花四溅。连接爆能枪和护甲的管子上有一道烧坏的裂痕,盖吉海克斯的武器爆炸了——连同它的机械右手一起。

它惊恐不已地摇晃着,“你做了什么?!”

“护甲5000有一个设计缺陷,”博士几乎面露歉意地说道,“松开右边的螺丝,就能让控制板短路,然后……”

他的话被打断了。盖吉海克斯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扑向博士。它身后的鹅卵石地上留下了黏稠的反光痕迹。

通往消防出口大门的台阶拖慢了它的速度,博士爬上栏杆,正要跳下来,突然,第二只巨型虫子出现在他的正下方。它的护甲也噼里啪啦地爆裂着,它也少了一只手。

“史密斯先生,或者不管你真的叫什么,听我说,”博士朝着一只虫子,然后转向另一只,大喊,“我之前没有意识到——我应该意识到的——你们的时间漩涡控制器安在你们的护甲里,那……”

话没说完,第一只虫子就把他撞到后面的砖墙上,紧紧缠住了他。博士拼命挣扎,但是怪物体型巨大,让他脱不了身。

然后,突然之间,那个怪物消失了,接着它重新出现在几米外、几秒前的位置上。博士逃脱了,大口喘着气。

剩下的那个盖吉海克斯也在大口喘气。

它的护甲被闪光的能量缠绕着,显然这给它造成了极大的痛苦。此外,那些能量还在四处飞溅,一道光束击中了马丁和我前面的蓝色垃圾桶,我俩赶紧蜷缩起来。那个垃圾桶存在的痕迹被抹去了——至少是在这个现实里。但是,亲爱的日记,这还不是最糟的。

那能量将空气撕扯出裂缝——它们每次会打开一两秒。我从裂缝里瞥见了时间漩涡,这使我不得不把脸转开。“你在哪里,马丁·弗林特?”我低声问。

我听见博士恳求道:“你必须让我走近一些,我才能修……”

“不,离我远一点!”

“你不明白,现在……”

“都是你干的好事!是你!”盖吉海克斯怒吼道。

“雷暴,你一定注意到雷暴了吧?早在我来之前,它就已经来势汹汹了。那是你干的。你在未来与过去之间跳来跳去、大赚一笔,结果把时间-空间漩涡戳成了筛子。我可以修好它,如果你……”

“去死吧!博士,去死!”

“我之前听到这段了。”马丁·弗林特——我身边的这个,不该在这里的这个——吸了口气说。我一开始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之前在这里,”他更急切地说,“他们的这段对话第一次发生时,我就在这里。”

啊,亲爱的日记,那句话让我的心瞬间凉透了。

我们看向迸发的漩涡能量和空气中的裂缝后的停车场入口——那空荡荡的入口。“我应该在这里的,”马丁坚称,“我应该就站在那儿的啊。我在哪里?”

博士跃过栏杆,跳到鹅卵石地面上。

他围着敌人打转,想要靠近对方,但总是被炸开的火花或乱舞的机械手臂挡开。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空档,便冲了过去,结果盖吉海克斯剩下的那只机械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博士跪倒在地,拼命想要讲话,却只能发出喘气和咳呛声。巨型虫子血红的眼睛从触角上鼓了出来,它的金属手指越掐越紧,越掐越紧……

“它会杀了他的,”马丁尖声说,“你得做点什么!”

我用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摇了摇头,“我也希望我可以,马丁。”我说,“但我不行,不能是我。”

博士派我来到这里,他不敢干涉自己的时间线。然而,如果我直接介入他的过去,那后果几乎一样糟。和马丁一样,我会改变将我带到这里来的事件。但如果万不得已,我会那么做,然后承担所有后果。

但是,我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尽管,亲爱的日记,那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我转向马丁,把手放在他垮下来的肩膀上,说:“‘马丁·弗林特’救了博士,”我提醒他,“之前是那样,现在,事情也必须那样发生,这样,历史才可能被修复。”

“但是他……他不在这里!”马丁反驳道。

我坚定地看着他,“不,马丁,‘他’就在这里。”

过了足足一秒,他才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接着,不同的情绪从他脸上闪过:先是惊骇,接着是恐惧,然后是放弃,最后——比我想的要快,这确实值得称赞——他的脸上露出了毅然决然。

马丁将目光转向拼死挣扎的博士。

他仔细看着,等待出手的时刻——正确的时刻,与上次一样的时刻。一切都必须和之前那次一模一样。

他是否真的理解他要做什么?我依然不知道。

换作普通人,这会儿早给掐死了。而博士的情况也不太好,他的脸憋得通红,眼睛开始暗淡。

马丁·弗林特出手了。他冲出藏身处,用肩膀撞向盖吉海克斯,然后他将破破烂烂的公文包举起来,当作护盾挡在他们中间。盖吉海克斯松开博士,博士晕乎乎地跌倒在地。

盖吉海克斯撞上了自己办公室的后墙。马丁一定撞到了那护甲里的什么东西,因为在最后一声响和一股残烟后,护甲彻底报废。巨型虫子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或者死了。

马丁也晕乎乎的,最后那道裂缝在他身边贪婪地张开嘴。他控制不了自己,跌进了裂缝中。转瞬之间他就没了踪影。裂缝在他身后重新合上,仿佛他俩都不曾存在过。

博士已经站了起来,音速起子捏在他手里。

“不,”他呻吟着,“不,不,不,不。”他在盖吉海克斯身边蹲下,扫描了它,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再呼了出来。

“你现在可以出来了。”他平静地说。

我从垃圾桶后面走出来,“你好呀,亲爱的!”

“瑞雯·宋。为什么每次有威胁到宇宙、时间、空间的存在的事儿,你似乎都参与其中?”

“实际上,我刚才帮了你个大忙。它怎么样?”

“它会活下去的。我会通知联合情报特派组,他们可以在十五分钟内派一支小队来把它弄走。所以,如果我十分钟之前打电话给他们的话……”

他站起来,转向我,“我更担心你的朋友,他叫什么?他刚才跌进了……”

“时间漩涡裂缝,是的。他会被扔回过去,大概八到十小时之前。得有人去找他。”

他向我投来不解的一瞥,我的回应则是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手腕上的装置今天第二次背叛了我。“手镯真好看,”博士说,“看上去很眼熟。”

“真是聪明的男孩子。”

“那,我想我们会有一次约会?”

“我想是的。”

“我能捎你一程吗?”

我摇摇头,“我得去解决一些私人问题,但我搞定之后,我们有一个约会,在圣殿沙滩。”

他的脸沮丧地拧成一团,“我没有同意这个提议,对吧?”

“我觉得我们可以跳过那部分,节省时间。”我冲他甜甜一笑,“我有没有提,我帮了你很大的忙?”

博士抬头看了看翻滚的天空,雷暴依然势头不减,电闪雷鸣仍在继续。“哦,好吧,行吧。”他勉强同意了,“但我必须提前说清楚,我不会再穿人字拖了。”

他转身要走,但我俩都僵住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停车场入口——一个四五十岁、沉着肩的男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西服,拿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棕色公文包。博士看着他,皱起了眉,“那是不是……”

我奔到那人面前,“马丁·弗林特。”

他有些疑惑地握住了我伸出的手,想要张望躺在我身后鹅卵石地面上的怪物。“呃,是的,我……我是来参加面试的,和史密斯先生。但我迟到了几分钟,因为有个小问题……”

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果断地让他转过身去,将他带回外面的街道上,“马丁,恐怕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所以,最终,事情经过如下:

马丁·弗林特在早上十点四十五分离开他位于伦敦郊区的地下公寓。他得先去办公室几个小时。然后,当天下午,他和一家新近成立但很有潜力的公司约了面试,那家公司在大罗素街。

他在办公室时,接到了银行的电话,对方告诉他,他的账户被清空了。他匆忙离开办公室,去处理这个问题。

我想,那意味着他必须和银行经理或客服代表开个极为耗时的会。他们无疑会向他保证,将全力调查此事。但他的全部积蓄——将近一千五百英镑——可能都拿不回来了。

怪不得他忘了时间!

他到达面试地点时已经迟了,没人给他开门。他绕到楼后,碰到了两个陌生人。他们告诉他,“万无一失投资公司”突然破产了。马丁的联系人“史密斯先生”,已经离开英国。

他还注意到,停车场里有一只巨大的绿色外星虫子,我希望他对此别想太多。

他把自己的公文包忘在了办公室,回去拿时,另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还等待着他:一只巨大的绿色外星虫子为了找他,威胁了他的同事们。更令他费解——但必须提到的是,他的同事们坚称,马丁在袭击发生后不久,就回来拿走了他的公文包。

事情到这一步,他肯定要开始担心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了。

回家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公寓一团糟。但失踪的东西只有他衣柜里的几件衣服,他的床上却莫名多了一套医院的睡衣。

两个从联合情报特派组来的男人等着和他谈话,他那天傍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回答他们的问题,但最后还是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以,那就是2016年7月7日星期四的故事。那是一个晴朗暖和的夏日,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也是马丁·弗林特糟糕的一天。

星期五要好得多。

星期五早上,马丁在家门口发现了自己的公文包和丢失的衬衫,西服裤和袜子叠好放在上面。他重要的工作文件都完好无损地放在包里,里面还有他的手机……以及另一件东西,那是一张下注单,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

他将下注单拿给附近博彩公司的庄家,他小心翼翼地,因为他担心这是一场骗局。结果他发现自己赢了两万多英镑,那足够修好他的公寓,还能做很多别的事。

你是对的,亲爱的日记,博士大概不会赞同这个做法。但,谁会告诉他呢?而且,我恰好知道,他自己就赢过好几次彩票大乐透。如我之前所说,当规则有利于他时,他就会严格遵守。

那笔钱是马丁应得的。

这是因为: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另一个马丁·弗林特——别问我他是从哪儿来的,因为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正困在一个永恒的时间循环里。

他的每一天都是七月七日星期四。每个早上,他都在一个停车场发着抖醒来,他的记忆是一团糨糊。每个下午,他都会跌进时间裂缝,那会将他送回过去,然后一切会从头再来。

每一天,他都会将毕生积蓄押在一匹马上;每一天,他都会在自己的公寓外被一个陌生人强吻,然后被一只巨型绿色外星虫子袭击;每一天,他都会做出世界上最勇敢的决定。

每一天——他永恒生命的每一天——马丁·弗林特都拯救了这个宇宙。 w0LzVGCUfEUgHzLdADZCWomfoubzEqhPQpPQwT3d/rH50iEv1tBNxBZogeNWbe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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