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世界中,每一当前在场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东西,但它的背后都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千差万别的、强弱不等的、然而同样现实的关联。作为产生它的根源,可以说,在场的有限者植根于不在场的无限性之中,但这里的无限性是无穷尽性,是黑格尔的“坏无限”,不是有终结的圆满性,不是黑格尔的“真无限”。黑格尔继承柏拉图主义的传统,以抽象的概念为万事万物之根源,这种“有底论”,实际上就是以“真无限”的概念为底。与此相反,我所讲的在场的有限事物植根于不在场的无穷尽性之中的“无底论”是“坏无限”。“有底论”把有限者放在“真无限”的概念之底中,虽有底却抽象;“无底论”把有限者放在“坏无限”的无底深渊之中,虽无底却现实。世界原本是现实的,是无穷无尽的。 现实中没有“无外”的“至大”,只有永远的“有外”。“无外”的“至大”是“纯思维”的产物。换言之,现实世界原本是黑格尔的“坏无限”。
“有底论”的“真无限”诚如黑格尔所说是一个整体,但那种整体是抽象的、恒在的整体。其实,“无底论”的“坏无限”也不是由于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永远向外跑、不断地一个超出一个,就不能把它们综合为一,只不过黑格尔的“真无限”的整体是靠“纯思维”达到的抽象同一性;“无底论”的“坏无限”则不是靠思维而是靠前面所讲过的想象达到现实的相通相融的一体性。通过想象力,我们可以把“坏无限”中任何一个当前在场的有限物与在它之外的无限多不在场的东西综合为一个整体,这也就是第三章中所讲的“相通”。这种通过想象得来的整体,既是整体,又是无穷的进展和流变。斯宾诺莎在贬义之下把无穷进展称为“想象的无限”,我倒是想在“想象”的现当代意义下(斯宾诺莎这里用的想象一词不是我所讲的现当代意义下的想象),把这种无穷进展称之为“想象的无限”或“动态的整体”,以扬弃黑格尔的“真无限”的整体或恒在的整体。本章的标题实是借斯宾诺莎的术语,却在评价上反其意而用之。
既是整体,又是无穷进展,庄子就是持的这种观点。庄子一方面说“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 ,一方面又主张“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1] 。可见,庄子讲的天地万物一体之整体亦不同于黑格尔的“真无限”之整体,而与我所说的“动态的整体”有某种类似之处。故庄子的万物一体的境界也不是一种超时间的抽象概念的世界,而是“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的境界,“无终始者”就是无穷无尽之意。当然,庄子关于如何达到万物一体之整体的逍遥境界的途径是“心斋”、“坐忘”。“心斋”、“坐忘”并不是我所说的“想象”,但无论如何,它是与认识、感觉、思维不同类的东西。庄子的“心斋”、“坐忘”有主虚静的消极思想,而我所说的“想象的无限性整体”所具有的无穷进展性或流变性,则激发人的无穷向往与追求,激发人在无限性中的追寻。
[1] 《庄子·齐物论》关于庄子的人与万物一体的观点与西方主—客关系式相对立的论述,可参见Graham Parkes, Nietsche and Asian Though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pp.115,116,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