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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象不同于思维的特点

1.两种不同超越的目标决定两种不同的途径

旧形而上学按照纵深方向,追求抽象的永恒的本体世界或自在世界,并以之为当前事物之底,所以它所崇尚的把握事物的途径是思维。单纯的感性认识或感性直观只能把握多样性、个别性,不可能达到同一性、普遍性,因而不可能达到永恒的本质概念或理念,只有通过思维的功能,对感性材料进行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分析和综合的加工制作,从多样性中抽取出同一性,以至最高、最大的同一性,这才是抓到了事物之底。可以看到,旧形而上学之所以奉理性、思维至上,是和它以认识同一性(相同性)作为它的最高任务分不开的。

哲学的“横向”转向以后,它所追求的是隐蔽于在场的当前事物背后之不在场的、然而又是具体的事物,它要求把在场的东西与不在场的东西、显现的东西与隐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哲学的最高任务不只是达到同一性或相同性,而是要进而达到各种不相同的东西相互融合的整体,亦即达到天地万物之相通、相融。

通过什么途径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呢?这就不能靠思维,而要靠想象。当然也可以对思维做广义的理解,把想象包括在思维之中,但我这里乃是就思维之不同于想象的特点而言的。

2.对想象的现当代解释

对想象也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把外在对象看成是“原本”,而意识中对“原本”的摹仿或影像就是想象的东西。按这种“原本—影像”的公式(schema of image-original)来理解想象,乃是旧形而上学的观点。另一种理解是康德初步提出来的:“想象是在直观中再现一个本身并未出场的对象的能力。” [1] 以后,现代哲学家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又对康德的想象做了发展。这种意义下的想象,不是对一物之“原本”的摹仿或影像,而是把不同的东西综合为一个整体的能力,具体地说,是把出场的东西和未出场的东西综合为一个整体的综合能力。康德提出了“三重综合”,其中的第二重综合叫作“想象中再生的综合”。例如,把一条直线分成1、2、3、4……许多部分,当我们看到第2时,实际上已经将第1包含进去了,否则就不会说它是第2;当看到第3时,实已将第1和第2都包含进去了,否则就不会说第3,依此类推。反之,如果我看到后面某一点时,却忘了前面的诸点而不能把前面的诸点包含进来,不能把前面的诸点与后面正在看到的某一点综合起来,那就无法说这是“一条”直线,即无法形成关于这条直线的整体观念。所以当人浏览到一条直线的最后一点时,必须把前面的各个点同时再现出来,或者说“再生”、“再造”。人们正在看的那个点是“眼面前的”、“出场的”(“在场的”),那些同时“再现”、“再生”的、被包含着的以前诸点,则是“不在场的”、“非眼面前的”,这种不在场的、非眼面前的东西之“再现”、“再生”,是一种非现实的潜在的出现,这就叫作“想象”。又例如,昨天的事物已经过去了,如何把它同今天的事物结合为一个整体呢?那就要把昨天的、已经不在场的事物“再现”出来,这种“再现”与今天当前的在场的东西之出现不同,它是一种非现实的、潜在的出现,一种想象中的出现,所谓非现实的、潜在的出现,就是说保留了不在场的东西之不在场的性质。但唯有通过这种出现,才能与今天当前的在场的东西结合为一个“共时性”的整体,正是这个整体构成我们想象的空间,它使不同的东西——在场的与不在场的、显现的与隐蔽的、过去的与今天的……互相沟通、互相融合。

其实,正如胡塞尔所举的例子,即使是一个简单的东西(thing),也要靠想象才能成为一个“东西”,例如一颗骰子,单凭知觉所得到的在场者,只是一个无厚度的平面,不能算作是一个“东西”,我们之所以能在知觉到一个平面的同时就认为它是一颗立体的骰子,是一个有厚度的东西,乃是因为我们把未出场的其他方方面面通过想象与知觉中出现的在场者综合为一个“共时性”(“同时”)的整体的结果。如果要把骰子之为骰子的内涵尽量广泛地包括进来,则我们在知觉到骰子当场出场的一个平面时,还同时会想象到赌博、倾家荡产、社会风气、制造骰子的材料象牙、大象……一系列未出场的东西,正是这无穷多隐蔽在出场者背后的东西与出场者之间的复杂关联构成骰子这个“东西”之整体。骰子这个小小的“东西”之整体是如此,世界万物之整体亦然。从存在论上来讲,世界万物无穷无尽,它们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相互关联之网;从认识论上来讲,我们不可能同时知觉到无穷多的万事万物,不可能让万事万物都同时出场,但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当前在场的有限之物出发,通过想象把无穷多未在场的东西甚至实际经验中从未出场的东西(包括实际世界中认为不可能出场或出现的东西)与在场的有限物综合为一体,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在想象中让无穷多未出场的万事万物与在场的有限物综合为一体。平常我们说,人不能同时看到万物,不能在看到地球的这一面时同时看到另一面,只有上帝能做到这一点,我以为想象就具有上帝的这种功能。它既能看到此,又能同时想象到彼,把二者综合为“共时性”的整体。所以要把握万物相通的整体,就要靠想象,否则,在场与不在场之间、显现与隐蔽之间、过去与今天之间,就永远只能相互隔绝,我们又如何能由此及彼,达到当前事物与背后隐蔽的东西之间的融合为一呢?

胡塞尔发展了康德的思想,对想象多有论述。海德格尔从康德的“三重综合”和“图式”说中找到启发,更从时间的角度分析了想象之所以可能的前提。他批评了关于时间的旧概念的局限性,发展出他自己的“时间性”(temporalitaet),即过去、现在、未来融为“共时性”的整体的理论,客观上为想象空间提供了深刻的理论根据。按照海德格尔的思想,时间不能仅仅像旧的理解那样不过是诸时间点的系列或诸多“现在”的单纯系列(a pure sequence of nows),根据这种旧的理解,则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的尚未到达,那么,在场者与不在场者彼此分离,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分离,“敞亮”与“隐蔽”分离,如何能形成一个让我们驰骋于其中的想象空间呢?想象空间是由过去的东西在现在中的潜在出场或保存和未来的筹划在现在中的尚未实现的到达而构成的“共时性”的统一体。只有凭这样的想象,才能让“敞亮”与“隐蔽”同时发生,从而让我们玩味无穷。

想象空间之所以可能,在于超越在场的东西,在于时间的三个环节——过去、现在、未来——各自都有超出自身而潜在地进入另一环节的特性。这种超越在场和超出(绽出)自身的特性,不同于旧形而上学的超越。旧形而上学区分和分裂感性的东西与非感性的东西,前者是不真实的,是摹本,后者是真实的,是原型。超越,在旧形而上学看来,就是超越到非感性的东西即时间之外的“常在”中去,“常在”乃是抽象的思维的产物,这种超越“听命于思维” [2] ,这是一种思维至上主义。我们这里所说的想象不同于思维,凭这种想象所做的超越乃是超越到不在场的、却仍然在时间中的东西中去,而不是超时间的干巴巴的抽象。


[1] Cant,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Hamburg,B151,1956。

[2] Otto Pöggeler, Heidegger's Path of Thinking ,Daniel Magurshak英译本,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p.118。 zf7XvCLs3MU3+ebQctRtBsTS6FTslaxIAzmttT1YwA639F6/f6389xtdEgtlx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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