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勤于做哲学思考的人,面对当前的事物,总想刨根问底,追寻一个究竟。哲学史上,粗略地说,有两种追问的方式:一个是“主体—客体”结构的追问方式;一个是“人—世界”结构(“天人合一”)的追问方式,也可以说,一个是以“主体—客体”结构为前提;一个是以“人—世界”结构(“天人合一”)为前提。前者是作为主体的人站在客体以外追问客体(即客观事物)的根底,后者是人处于世界万物之中体悟人如何与无穷无尽的万物融为一体;前者追问的是:外在的客体是什么;后者追问的是:人怎样与世界融合为一。所以严格地讲,对于后一种活动来说,不能用“追问”、“追求”之类的语词,这些词总是带有外在性,总是意味着对外在的东西的一种渴望,而后一种活动乃是一种内在的体悟的活动,它所要求于人的是,人怎样体悟到自己与世界万物一体。总之,前者是把世界当作一种外在于人的对象来追问,后者是把世界当作一种本来与人自己融合为一的整体来体悟。我在前面一开始时笼统地都用了“追问”的字样,只是一种从俗的权宜之计。
第一种方式首先是西方传统的概念哲学所采用的由感性中的东西到理性中的东西的追问。
在柏拉图的《斐多篇》中,苏格拉底说他过去曾按照他的前辈们的方法考察事物,这种方法就是,为了要说明某事物,就直接地指向别的事物,即在别的事物中寻找某事物的根底。苏格拉底叙述了他按照这种直接的方法考察事物一再失败的经验,然后,他求助于一种间接的方法。他说:“我担心如果我用我的眼睛看事物或试图借感官的帮助理解事物,我的灵魂便会完全瞎了。于是我想,我毋宁求助于心灵世界,在其中考察存在者的真理。” [1] 苏格拉底把他对“心灵世界”的这种“求助”叫作“奠定基础”,即以“心灵世界”为基础、为根底之意。所谓“心灵世界”就是“理念”。苏格拉底接着举例说,感觉中美的东西之所以是美的,乃是以美的“理念”(“美自身”或“绝对的美”)为原因、为根底。苏格拉底在哲学追问方式上的这一转向,即从直接出现的东西中找根底转向在“心灵世界”或“理念”中找根底,按照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欧洲大陆哲学专家John Sallis教授的说法,乃是“从感性的东西到理解的东西的上升” [2] ,所谓“理解的东西”就是指“理念”,这一转向开启了直接感性中的事物与作为其根底的理念、概念之间的区分,“更确切地说,苏格拉底的转向构成了一个形而上学的领域” 。于是感性中变动不居的东西以恒常的“心灵世界”或“理念”为其原初的根底,而不是以另外的感性中变动不居的事物为根底,——这就是苏格拉底不再因循其前辈的旧思路而开辟的哲学新方向或新的哲学追问方式的要旨。西方自苏格拉底、柏拉图到黑格尔逝世两千多年间的哲学追问方式,就其占统治地位的方面而言,都是在这样的思路下走过的。海德格尔说这一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哲学基本上是柏拉图主义,也就是这个意思。
西方传统哲学中的唯心论的概念哲学或形而上学都以“主体—客体”为前提,按照从感性中个别的、变化着的、有差异的、表面现象的、具体的东西追问到理性或理解中普遍的、不变的、同一的、本质性的、抽象的东西的纵深路线,达到对外在的客观事物之根底的把握。它把普遍的、同一性的概念当作脱离具体的、个别的东西而独立存在的本体,并认为这本体是最根本的、第一性的东西。柏拉图式的唯心论虽然主张作为万物之根底的理念、概念是“预先假定的” ,是潜存于不死的灵魂中的,但要达到对这种潜存于不死的灵魂中“理念”的“回忆”,也需要靠感性中直接的东西的“刺激”作为一种“机缘”以“唤起”理念。这一“唤起”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我所说的从感性中个别的东西上升到理性中普遍的东西的“纵深路线”。即使是集唯心主义之大成的黑格尔,他的“理念”或“绝对理念”从本体论上讲是逻辑上在先的,是第一性的,是万事万物之根底,但他也承认,在现实的人的认识过程中,“按照时间的秩序,人的意识,对于对象总是先形成表象,后才形成概念,而且唯有通过表象,依靠表象,人的能思的心灵才进而达到对于事物的思维的认识和把握” 。可见黑格尔作为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家也承认人的实际认识过程是从感性中个别的东西上升到概念。在谈到柏拉图的唯心主义时,黑格尔指出,不要以为柏拉图的唯心论就像人们“所想象的那种坏的唯心论那样,好像人什么东西也不能学习,完全不受外界的决定,而认为一切观念都从主体产生出来”。柏拉图只是认为不要“从感性的个别性中去肯定它的真理性和存在”,“唯有由思想产生出来的(即理念、概念——引者)才有真理性”,他“反对”“真理是由感觉给予的”,然而要达到对真理、理念、概念的认识,还得从感觉开始:“认识的源泉是多方面的;感情、感觉、感性的意识就是源泉。最初的是感性意识;感性意识是我们所熟悉的,我们的认识从此开始。”
西方近代哲学中的唯物论也以“主体—客体”关系式为前提,采用从感性到理性的追问方式,但它并不把追问到的普遍性、规律性作为独立于个体的感性存在的抽象概念,并认为这样的概念是第一性的。唯物论认为普遍性的、规律性的东西寓于个体的感性存在之中,这两方面的结合就是世界的本质和本根。平常说,世界本质上是物质性的,具有这样的本质的世界乃是普遍与特殊、感性的东西与理性的东西的结合。但唯物论是以主体与客体关系式为基础的,它所理解的世界是外在于人的或者说独立于人的世界,只是靠认识的桥梁才把二者统一起来,这样的世界远非作为知(认识)、情、意相结合的人与世界融合为一的、具有丰富意义的(包括在诗意的)生活世界,而只有这样的生活世界才是西方现当代哲学所关注的。
西方现当代哲学特别是欧洲大陆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家如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已不满足于以主体客体关系为前提的追问方式,特别是不满足于概念哲学追求形而上的本体世界,追求抽象的、永恒的本质,而要求回到具体的、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但这种哲学思潮并不是主张停留于当前在场的东西之中,它也要求超越当前,只不过它不像旧的概念哲学那样主张超越到抽象的永恒的世界之中去,而是从当前在场的东西超越到其背后的未出场的东西,这未出场的东西也和当前在场的东西一样是现实的事物,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永恒的本质或概念,所以这种超越也可以说是从在场的现实事物超越到不在场的(或者说未出场的)现实事物。如果把概念哲学所讲的那种从现实具体事物到抽象永恒的本质、概念的超越叫作“纵向超越”,那么,这后一种超越就可以叫作“横向超越”。 [3] 所谓横向,就是指从现实事物到现实事物。“横向超越”就是我在本章一开始提到的以“人与万物一体”或“天人合一”为前提的追问方式。海德格尔所讲的从显现的东西到隐蔽的东西的追问,就是这种横向超越的一个例子。当然,海德格尔最后讲到从“有”到“无”的超越(即对现实存在物的整体的超越),但他所讲的“无”决不是旧形而上学的抽象的本质概念或本体世界。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万物一体”、“天人合一”更明显地是讲任何一个当前出场的东西都是同其背后未出场的天地万物融合为一、息息相通的,从前者超越到后者不是超越到抽象的概念王国,而是超越到同样现实的事物中去。
“纵向超越”是指从表面的直接的感性存在超越到非时间性的永恒的普遍概念中去,这种超越,一般都比较容易理解,但“横向超越”所讲的从在场的东西超越到不在场的东西,这一点可能我们一般感到比较生疏,需要多做一点解释。在场和不在场是西方现当代哲学所用的一对比较新的术语。所谓“在场”(presence)或“在场的东西”(the present)是指当前呈现或当前呈现的东西之意,也就是平常说的出席或出席的东西,所谓“不在场”(absence)或“不在场的东西”(the absent)就是指未呈现在当前或缺席之意。例如,我现在呈现在当前的这个神态是与我的父母、祖辈的血统、我周围的各种环境、我所受过的教育等有形的、无形的、直接的、间接的、近的、远的各式各类的东西或因素息息相通、紧密相连的,然而这些东西或因素并未呈现在当前。我现在呈现在当前的这个神态是在场的东西,那些未呈现的各式各类的东西或因素是未在场的东西。然而,你要了解我为什么会呈现当前这样一个姿态,你就不能死盯住这一点在场的东西,而要超越它,超越到背后那种种不在场的东西中去,把在场与不在场结合为一个整体,这样,你才能真实地了解和把握我当前呈现的这个姿态。这里举的我的姿态这个例子,还是属于可见的东西,但在场并非只指可见的东西。例如,我当前所讲的这套哲学思想,这就是不可见的,但就这套思想是我当前所主张的而言,它就是在场的。我当前这套出场(在场)的思想是以我过去的思想发展、我所受的社会影响等为背景的,然而这些作为背景的东西当前并未出场,你要了解我当前呈现的思想,也需要超越它,超越到上述那些未出场的背景因素中去。
不要以为在场的东西只是指感性中的东西,凡属概念就不是在场的东西。恰恰相反,概念乃是把变动不居的、多样性的特殊方面抽象掉而得到的单纯普遍性,如果说特殊的东西是变化不居的在场的东西,它可以出场,亦可消失、不出场,那么,概念则是永恒不变的东西,是永恒出场的,所以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往往把概念哲学奉为至上的概念叫作“恒常的在场”(constant presence),至于这种概念哲学则一般地被贬称为“在场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presence),其特点就是驱向永恒的在场。 [4]
以“人—世界”结构或“万物一体”为前提的“横向超越”也决不是摒弃概念、普遍性,它只是认为概念、普遍性不是离开感性中的特殊性而独立存在的,所以“横向超越”中的在场的东西和不在场的东西并不只是指简单的个别的东西,而且往往是指包括概念、普遍性在内的复杂的事物,是“理在事中”的事物。例如我们讨论《红楼梦》的故事,这是当前在场的东西,这里既有个别的人、简单的事,但更多的是包含很多人生哲理的复杂情节,我们在讨论《红楼梦》里的复杂故事时,往往要追问这些故事背后的社会背景,以至联想到许多超越《红楼梦》故事本身的人生感叹,这些对于《红楼梦》故事本身来说,就是未出场的东西,它们并不是简单的、个别的东西,而是包含概念、普遍性在内的复杂的东西,它们和当前出场的《红楼梦》故事一样是“理在事中”的事物。可以看到,从在场到不在场的“横向超越”决不排斥平常讲的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过程,它只是把这一认识过程纳入“横向超越”之内,认为在通过这一认识过程达到了对普遍性和“事理”的认识之后,还要更进而超越这在场的“事理”,进入不在场的“事理”。
总之,从在场到不在场的超越是由显现处超越到隐蔽处,也可以说是由明处超越到暗处。
德国现代哲学家、20世纪现象学派创始人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在很多地方就谈到事物的“明暗层次”(Abschattungen)的统一,谈到事物总要涉及它所暗含的大视野。这实际上意味着,感性直观中出场(“明”)的事物都是出现于由其他许多未出场(“暗”)的事物所构成的视域之中。美国哲学教授萨利士(John Sallis)把它称为“horizontal structure” [5] ,这个词可以译作“视域的架构”,不过我倒是更倾向于译作“横向的架构”,以表示出场的、显现的东西出现于由未出场的、隐蔽的东西所建构起来的视域之中,前者以后者为其背景、根源或根底。这里的根源、根底不是旧形而上学所讲的抽象的本质或独立的自在世界,而是现实的东西,是作为当前出场者的背景、作为隐蔽的东西的现实事物。但以上的阐释和申述实已超出了胡塞尔现象学的范围,胡塞尔的现象学只是暗含着这样的思想成分,也可以说,现象学自身在这里突破了它自身。海德格尔关于隐蔽与显现的理论,关于“在手”与“上手”的理论,关于“此在”与“世界”相融合的理论,既标志着他与胡塞尔的破裂,又是胡塞尔现象学的发展。胡塞尔的现象学是“纵向”的西方旧形而上学向“横向”的西方现当代哲学的过渡。
事物所隐蔽于其中或者说植根于其中的未出场的东西,不是有穷尽的,而是无穷尽的。具体地说,任何一个事物都与宇宙万物处于或远或近、或直接或间接、或有形或无形、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之中,平常说的普遍联系的观点实际上从某个角度看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只不过平常讲相互联系时讲得太一般化、太简单了,而未从隐蔽与显现、在场与不在场以及超越当前的角度对普遍联系做更深入的分析和发挥。所以按照这种观点来看,我们可以说,每一事物都埋藏于或淹没于无穷尽性之中。这也就是说,事物是无根无底的。如果我们把概念哲学或旧形而上学以“理念”、“自在世界”、“绝对理念”之类的东西作为根底的“纵向超越”理论称为“有底论”,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种“横向超越”的理论称为“无底论”,也可以说,“无底论”所讲的“底”是无底之底。由“有底论”到“无底论”,也是西方旧形而上学向现当代哲学的转向的特征之一。
[1] 柏拉图:Phaedo 99e.译自Benjamin Jowett英译本: The Four Socratic Dialogues of Plato ,Oxford,244页,1949。并参见John Sallis, Delimitation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204。
[2] John Sallis, Delimitation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204.
[3] “纵向超越”与“横向超越”这两个词,我原来是从当代美国哲学教授、海德格尔哲学专家John Sallis所用的“横向的架构”(horizontal structure)那里引申而来的(详细阐述见后)。后来在写另一本著作《解读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时发现法国现代哲学家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1907—1968)在其著作 Genesis and Structure of Hegel's Phenomenology, Evanston,North Westem University Press,1974年版中用了vertical transcendence和horizontal transcendence两个词(见该书第544页脚注),正好可以译作“纵向超越”与“横向超越”,但伊波利特几乎没有对这两个词做什么界定。窥其大意,前者是指无限精神或上帝超越于时间中的历史发展或有限精神的发展之外,后者是指无限精神完全表现于时间中的有限精神的发展之内,这是一种在时间之内的超越,亦即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我感到我的用法和伊氏的用法基本意思是一致的。
[4] Otto Pöggeler, Martin Heidegger's Path of Thinking, 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INC.1989,pp.69,102。
[5] John. Sallis, Delimitations, p.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