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时分,堂吉诃德离开了小客店,一路上乐滋滋,喜洋洋,兴冲冲,欢欣鼓舞得连马肚带都快撑断了。可是他突然想起店老板劝他上路必备的那些东西,特别是盘缠和衬衫,便当即决定回家一趟,把一切都凑齐全,再找个侍从。他打算雇佣街坊上的一个农民。这人家境贫寒、儿女成群,干骑士侍从这一行倒挺合适。他拿定主意,就掉转洛西南特朝自家村里走去。那马本来就十分恋栈,巴不得赶紧上路,自然蹄不沾地跑了起来。
他没走多远,就听见从右边一片树林深处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哭喊声,显然是有人在那里痛苦呻吟。这时他对自己说:“这可真是上天照应,这么快就带来机会,叫我去尽职尽责,享受如愿以偿的喜悦。在那边哭喊的肯定是某个孤立无援的男子或者某个柔弱无助的女子,正等我前去救援帮助呢!”于是他勒紧缰绳,让洛西南特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不几步远,就进入树林,看到一棵橡树上拴着一匹母马,另一棵上捆着一个男孩,大约十五岁光景,上半身脱得精光,正在不停地哭喊。原来,一个身材粗壮的农夫举着皮带连连抽打他,而且抽一下骂一句,只听他说:“叫你饶舌多嘴!叫你有眼无珠!”男孩只是一个劲儿地央告:
“老爷啊,我下次不敢了。向上帝发誓,我下次不敢了。我保证从今往后小心看管羊群。”
见到眼前情景,堂吉诃德怒声喝道:“你这位骑士好生无礼,居然欺凌无还手之力的弱者,真是岂有此理!请君立即上马,举起长枪(那人还真有一杆长矛倚在拴马的橡树上),待我令君知晓:所行之事实属懦弱卑劣。”
农夫见眼前突然冒出个浑身披挂的角色,还对着他的脑袋挥舞长矛,当时就吓了个半死,连忙好言好语地说:
“骑士先生,我抽打的这个男孩是我的长工,我把在左近放牧的羊群交他看管。可这孩子太不经心,天天都给我弄丢一只。他不用心干活不说,还刁钻得要命,只得打他一顿,可他说我没事找碴,想赖掉该他的工钱。天地良心,他说的全是谎话。”
“你这个下贱坯,胆敢在我面前说孩子撒谎!”堂吉诃德说,“我凭咱们头顶明亮的太阳起誓,我会用这支长枪给你戳出个透心窟窿。莫再狡辩,快付工钱。否则,有主宰你我的上帝为证,我立即便将你清理解决。立刻松绑!”
农夫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地给长工松绑。堂吉诃德问那孩子主人欠他多少钱,答说每月七雷阿尔,一共九个月。堂吉诃德心里一算,一共是六十三雷阿尔,叫农夫马上解囊取钱,不然就等着送命。
那个村野之人吓得战战兢兢,忙说他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不过还得坚持刚才赌咒发誓说的话(其实他什么誓也没起过):没有那么多钱,因为必须扣除送给长工的三双鞋钱,还有一次他生病放血的花销。
“就算是这样吧,”堂吉诃德说,“可他平白无故挨了你一顿鞭子,也足够抵消鞋钱和放血钱了。不是吗?他磨破了你给他的那几双鞋上的皮,你也打破了他身上的皮;他生病的时候,理发匠给他放血;他好好的,你又给他放了血。好了,如此看来,他一点也不欠你了。”
“可是骑士先生,糟糕的是我这儿没钱。让安德列斯跟我回家去,我保准给他,一个子儿也不少。”
“跟他回家?”男孩子说话了,“接着挨打?我怎么那么倒霉!不行,老爷,想都甭想!他见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还不把我当成圣巴多罗买 活活剥下皮来!”
“不会,”堂吉诃德说,“我已经吩咐过了,他会照办的。现在我要他按受封骑士的规矩发个誓,就放他走。保证你准拿到工钱。”
“我的大老爷,瞧您尽说些什么呀!”男孩子说,“我这位主人根本不是什么骑士,从来也没受过什么封。他是阔佬胡安·阿勒杜多,家住金塔纳尔。”
“这也没什么,”堂吉诃德说,“阿勒杜多家族也可以出个把骑士嘛,何况还有个功成名就的说法呢!”
“一点不错,”安德列斯回答说,“可我这主人,有什么功又有什么名呢?他就知道欠我的工钱,叫我白干活白流汗!”
“你说的也对,安德列斯小兄弟。”农夫赶紧接茬,“你就劳驾跟我走一趟,我凭世上所有的骑士规矩发誓,按我刚才说的,一个子儿不少地把工钱给你,还都熏得香喷喷的。”
“熏香的事就免了,”堂吉诃德说,“我只要你把雷阿尔如数交给他就行了。听着,千万照你发的誓去办。不然的话,我也凭你的誓再发个誓:我一定找回来处置你。哪怕你像蝎虎子一样钻洞了,我也能把你抓到。你想必愿意问清吩咐这番话的人是谁,也好服服帖帖说到做到。告诉你吧,我是勇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专门出来铲暴除强的。好了,愿你与上帝同在,心里千万记住方才的允诺和誓言,否则,我必定按已经宣布的刑罚来惩处你。”
他说完便用马刺戳了一下洛西南特,转眼工夫远离了主仆二人。农夫一直目送他走开,见他出了树林,无影无踪了,这才转向他的长工安德列斯,说道:
“快过来,我的孩子,我要还你的债了。那位铲暴除强的勇士刚才这么吩咐过了。”
“我看该这样,”安德列斯说,“太好了,老爷您得听那位大骑士的话。他那么勇敢,办事又公道,真该长命百岁。您还真得留点神,不然他准回来找您,他那些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看也是,”农夫说,“可我实在太喜欢你了,这会儿想再多欠你点,好加倍还你呀!”
说着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又往橡树上捆,接着又是一顿乱抽,差点把他打死。
“现在你喊呀,安德列斯先生。”农夫边打边说,“快叫那个铲暴除强的人来呀!只怕你看不到他怎么除掉我。告诉你吧,咱们没个完;你不是怕我活剥你吗?实话说,我还真想这么干!”
不过他最后总算放了那孩子,让他去找自己的救星来执行宣判。
安德列斯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发誓非找到勇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不可,然后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让主人加倍还债。说是这么说,可他走开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哭哭啼啼,而主人呢,却在那儿开怀大笑。
勇敢的堂吉诃德就这样铲除了一次强暴。他十分满意自己的作为,没想到骑士生涯竟这么顺利而光荣地开了头,于是一路自鸣得意地朝自家村子走去,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哦,美人之尤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你终于堪称当今天下众佳丽中的幸运者。你恰逢天时,可以随心驾驭、恣意驱遣尽人皆知、永世留名的勇敢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众所周知,他已于昨日获得骑士封号,今天便立即惩处了一桩蛮横至极、凶残绝顶的罪孽和暴行:他从恶敌手中夺去皮鞭,拯救了无辜惨遭蹂躏的弱小童子。”
这时候他正好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突然想起,每逢岔道,游侠骑士总得停下来思考一下何去何从。他自然必须仿效,也止步静候片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便松开缰绳,听凭洛西南特任意走去。瘦马倒是初衷未改,毅然踏上回马房的路途。走了大约两米里亚 之后,堂吉诃德发现迎面来了一大群人。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些去穆尔西亚购买丝绸的托莱多商人。他们一行六人,都打着阳伞,四个用人骑马跟在后面,还有三个步行的骡夫。堂吉诃德老远看到他们,立刻以为又碰上新的奇遇了。他总是忘不了想方设法模仿书上读到的比武庆典之类的场面,觉得眼前的情景挺适合他正想扮演的一幕,于是便威风凛凛地在马鞍上挺直身子,握紧长矛,举起盾牌护住胸膛,停在大路中间,等着那些游侠骑士过来(他早就这样断定了)。见那伙儿人到了可以面对面说话的地方,堂吉诃德就提高嗓门,咄咄逼人地说:“全体停步!如想经此,必先认可一事:普天之下的美女无一胜过拉曼却的女皇、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
听到这阵吆喝,那群商人连忙住脚,想把说这番话的怪物看个究竟。冲着那副模样和连串昏话,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原来是位得了疯病的主儿,心想索性仔细听听要他们认可什么名堂。他们之中有个好打趣的机灵鬼说:
“绅士先生,我们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大美人是谁,让我们见识见识吧。要是真像您夸的那么漂亮,不用强求,我们自然会心甘情愿地承认您言之有理。”
“你们果真有幸见识她,”堂吉诃德驳道,“事实昭然,何须认可?我要求你们的恰恰是:尽管未见其人,也必须深信、认可、称道、捍卫、保护她的美貌。否则,尔等妄自尊大之辈,必得与我交手厮杀。可循骑士之规一一前来,也可按尔曹恶习群起而攻。我已在此恭候,无暇久待,自知有天理助我。”
“骑士先生,”那商人答道,“我以在此诸王公的名义,尚有一事相求于阁下;认可此种未睹未闻之事,不仅我等内心不安,且有辱于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都拉 的诸后妃命妇。因此,还望阁下劳神与我等出示该美人画像一帧,即令微如麦粒,亦可缘缕索簇,我等疑虑将释然而解,阁下也可如愿以偿。其实,我等此刻已对美人姿色颇为神往,纵令她看来仅有一眼完好,而另一只眼不断流出朱砂硫黄,即便如此,我等也将极尽恭维之能事,以取悦阁下。”
“下贱东西!”堂吉诃德勃然大怒,答道,“她眼里流出的不是你说的那种玩意儿,而是晶莹的琥珀和芬芳的麝香。她既不瞎眼也不驼背,而是像瓜达拉马的山毛榉一般挺拔! 我的心上人本是绝世佳丽,尔等对其如此亵渎,必将自食其果!”
说罢便平端长矛,冲着那人奔去。当时他怒火中烧、气盛力猛,多亏洛西南特半路上绊倒在地,否则那不知轻重的商人可就要倒大霉。洛西南特跌倒了,主人在地上滚出老远。他想站起来,可是怎么也不行:长矛、盾牌、马镫、面罩,还有一身沉甸甸的盔甲弄得他动弹不得。就在这挣扎着要起来又无论如何起不来的当儿,他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
“站住,胆小鬼,贼骨头。好好听着,是马把我摔在地上的,不是我自己愿意躺在这里。”
他们之中有个赶骡子的,看来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听到那倒霉蛋躺在地上骂个没完,顿时性起,打算冲着肋条骨回敬几下。他走过去,夺过长矛折成几段,开始用其中一截狠狠揍起堂吉诃德来,硬是隔着浑身盔甲差点把他捣得稀巴烂。骡夫的主人们在一旁大声嚷嚷叫他别打了,快住手,可那小子正在火头上,非得撒光全部怒气才肯罢休。最后还要捡起长矛碎段,一一掰成更小的残片,乱七八糟全扔到脚下的倒霉蛋身上。尽管棍棒雨点似的落下来,可堂吉诃德的嘴始终没闲着,一个劲儿地诅天咒地,臭骂那伙儿他认定了的拦路强盗。
骡夫终于打累了,商人们这才重新赶路,一路上没完没了地议论棒打倒霉鬼的事。堂吉诃德一看就剩自己了,想再试试能不能爬起来。可是刚才完好无缺的时候都办不到的事,这会儿差点给打散了架子,就更甭提了。不过他一想到这种灾祸都怪他的马,而且本是游侠骑士该当经历的,倒也十分欣然。糟糕的是浑身疼痛难忍,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他见自己确实动弹不得,心想还是照老办法,琢磨一下书上都有些什么高招。说着就疯疯癫癫记起来这么一段:巴多维诺如何在山里被卡尔洛托打伤,又如何遇见了曼图亚侯爵 。这故事,孩子们倒背如流,小伙子们百听不厌,老年人如数家珍,不过并不比穆罕默德的奇迹更令人置信。就是这个故事,在堂吉诃德看来,正和他眼前的处境对上了碴儿。于是他立即做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开始在地上打滚,还一面有气无力地念诵相传林中骑士 受伤以后念诵过的话:
你在哪里?我的爱人,
可在为我的苦难心急如焚?
要么是你对此一无所知,
要么是虚情假意早变心。
他就这样一句句背着歌谣,一直背到这两句:
哦,高贵的曼图亚侯爵,
我的舅舅、骨肉亲人!
他正背这两句歌谣呢,凑巧同村的一个农民街坊打那儿经过,扛着一袋麦子去磨坊,见有人躺在地上,就走过去问他是谁,哪儿不舒服,伤心地嘟囔些什么。堂吉诃德当下认定那就是他舅舅曼图亚侯爵,并不忙着答话,只管往下背歌谣,慢慢讲到他怎么遭遇不幸,皇帝的儿子怎么跟他老婆偷情,全都是歌谣里的事。
听了这一串胡话,那街坊着实发了一阵蒙,然后才上去掀开被棍子打烂了的面罩,拍掉那满头满脸的尘土,直到这时候,才认出那人是谁,便说:
“吉哈纳先生(在变成游侠骑士之前,那位不疯不傻的悠闲绅士大概就是这么称呼的),是谁把您弄成这副模样了?”
可是不管人家问什么,他还是一个劲儿地背歌谣。
见他这样,老街坊也只好先帮他卸下胸甲和背甲,看看伤势再说。结果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然后,想方设法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费了不少力气搀他上了驴背,心想骑这种牲口到底安稳些;又把盔甲什么的连同长矛的碎片归拢在一起捆在洛西南特背上;最后一手抓起马缰绳,一手牵着驴扯手,一步步朝村里走去,还来回琢磨着堂吉诃德说的那些疯话。堂吉诃德心里也不安稳,被打得疼痛难忍的身子在驴背上东摇西晃,时不时喘着粗气,声音大得邪乎,吓得老街坊赶紧又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
可他真像是中了邪,不管眼前看到什么,他都能想起对路的故事。这会儿他放下了巴多维诺,又拉出摩尔人阿宾达拉埃斯,想起此人如何被安特盖拉要塞司令罗德利格·德·纳尔瓦埃斯捉住关进要塞里。所以听到街坊问他怎么了、哪里疼,他顺口说出一串答话,全是摩尔俘虏对要塞司令说的一套宏论,跟他读过的霍尔赫·德·蒙特马约尔 在故事书《狄安娜》上写的一字不差。他背着这段故事简直跟真的一样;结果一通没头没脑的昏话,气得老街坊直咒自己白日见鬼,偏偏碰上这位邻居老爷疯病发作,这会儿只好紧赶慢赶回到村里,省得听堂吉诃德没完没了地絮叨,白白惹一肚子气。这时候又听那人说:
“堂罗德利格·德·纳尔瓦埃斯先生,您知道吗?我刚说的那位美人哈利法 就是如今的佳丽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我要为她建树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的赫赫骑士战绩,过去、现在、将来永远矢志不渝。”
听了这话,那农夫回答说:
“听我说,老爷阁下,我真不知作了什么孽!告诉您,我不是堂罗德利格·德·纳尔瓦埃斯,也不是曼图亚侯爵。我叫佩德罗·阿隆索,是您的邻居。您阁下也不是什么巴多维诺、什么阿宾达拉埃斯,您是正经八百的绅士吉哈纳老爷。”
“我清楚自己是谁,”堂吉诃德说,“我不仅可以是刚才说的那两个人,还可以抵得上法兰西十二骑士 ,甚至世界九大豪杰 。单算他们一个个的功绩也罢,大伙儿的加在一起也罢,都别想跟我比个高低。”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不知不觉到了村口。这时候,天色慢慢黑下来,可是农夫想还是等夜色再浓一些,免得叫人看见我们这位绅士如此狼狈不堪,还骑着有碍身份的小毛驴。最后看时候差不多了,他才进村走到堂吉诃德家门口,只听见屋里乱糟糟一片人声。原来,堂吉诃德的好朋友,村里的神父和理发师都在那儿,正听女管家在高声唠叨呢!
“佩德罗·佩雷斯(这是神父的名字)先生,您老说说看,我这位老爷倒了什么霉!整整三天见不着人影,马呀,盾牌呀,长矛呀,盔甲呀也都不见了。真是作孽啊!我琢磨着准是这么回事,就像人有生必有死。我看都怪那些该死的骑士小说,他弄来那么多,整天没完没了地看,就这么看昏了头。这会儿我想起来了,好几次听他自个儿在那儿嘟囔,说是要当个游侠骑士,跑到四处去闯荡。真该把这些书扔到地狱去见鬼!整个曼却地界哪还有像他那么精明的人啊,就这么给毁了!”
他外甥女也这么数落着,话更多一些:
“尼古拉斯(这是理发师的名字)师傅,您也知道,我这位舅舅一看起那些坑人的倒霉小说,常常是两天两夜不停。看完了,顺手把书一扔,又顺手抓起剑柄,满屋子走来走去往墙上乱捅,一直到累得不行了,就说已经砍死了四个高塔一样的巨人;累得浑身出汗了,就说那是打仗受伤流的血;然后赶紧喝一大罐凉水,觉得浑身舒坦了,就说那凉水是仙浆,是他的朋友大魔法师爱死鸡粪 博士给他弄来的。说起来也都怪我,早该告诉二位,我舅舅尽干些疯疯癫癫的事,早点想办法也不至于弄成现如今这副样子。他弄来那么多歪门邪道的书,早就该一把火烧掉,就像烧死异端分子那样。”
“我看也是,”神父说,“说什么明天也得把那些书拉出来示众,然后判处火刑。往后就不再会有人读了它们之后,去干我朋友干的事了。”
这些话都让农夫和堂吉诃德听见了。农夫这才明白他邻居得的什么病,便开始大声说道:
“诸位阁下,请快开门,巴多维诺老爷和受重伤的曼图亚侯爵老爷来了,安特盖拉要塞司令、勇敢的罗德利格·德·纳尔瓦埃斯带着摩尔俘虏阿宾达拉埃斯来了。”
屋里的人闻声跑出门外,于是难免一番老友重逢、主仆致意、甥舅相见。堂吉诃德一直待在驴背上下不来,人们一个个上前去拥抱他。他说:
“都别乱动,都怪这匹马把我摔成重伤。快扶我上床,最好把女法师乌尔干达 叫来给我医病治伤。”
“你们听听,真是晦气透了。”女管家接着就嚷嚷,“叫我一下子说准了老爷的毛病出在哪儿!谢天谢地,您快上楼去吧,没这个乌耳疙瘩,我们也能把您治好。真该死;我再说一遍:真该死;我要说一百遍:真该死!那些骑士小说,把老爷您害成这个样子!”
大伙儿连忙把他扶到床上,想看看伤势如何,结果连个小口儿也没有。他说是他的马洛西南特把他摔散了架子;那时候,他正跟十个巨人交手呢,你就是走遍大半个世界,也难见到那么又高又大、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瞧瞧!”神父说,“这出戏里还有巨人呢!凭着十字架发誓,明天不等天黑,我非把那些书烧个一干二净。”
他们问了堂吉诃德一大堆事,可是他一概不回答,只说他想吃东西,早点睡觉,这在当时确实比什么都要紧。一切都照办了。神父详细盘问老街坊是怎么碰见堂吉诃德的。那人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碰见他的时候说了哪些昏话,回家路上又胡诌了些什么。听了之后,神父硕士更觉得非抓紧把事情办完,第二天就叫上他的朋友理发师尼古拉斯,一起来到堂吉诃德家里。
主人还在睡觉,他们向外甥女要过钥匙,去开收藏坑人书本的房间。姑娘满心情愿,马上交了出来。三人一起走进去,女管家也跟在后面。他们看到有一百多册大部头装帧精美的书籍,还有不少小薄本。女管家一见这些书,便急急忙忙离开房间,不一会儿端着一盆圣水和一把小扫帚回来,说:
“硕士老爷阁下,劳驾在这屋里洒上圣水。书里那些成群的魔法师说不定会跑出来个把捉弄咱们,不让咱们惩治他们。得趁早把他们赶出人世。”
女管家憨头憨脑的样子逗得神父直乐。他叫理发师把书一本本递过来,他想先看看都写些什么,不一定所有的书都该判处火刑。
“不行!”外甥女说话了,“一本也不能放过,全都是些坑人的东西。还不如从窗户里往院子扔,堆得高高的,一把火烧掉拉倒;再不就弄到牲口栏里,在那儿点着,省得浓烟熏人。”
女管家也这么说。她们俩巴不得把那些其实没招谁惹谁的纸片早早除掉。可是神父觉得不妥,至少先得看看书名嘛。尼古拉斯师傅递到他手里的头一套书就是《阿马迪斯·德·高拉》四卷本。神父说:
“这可真是鬼使神差!据我所知,这本书恰恰是在西班牙出版的第一部骑士小说,从它开始,其他的就源源不绝地问世了。我看,既然它开创了这么糟糕的流派,自然不能宽恕,就判处火刑吧。”
“别忙,先生。”理发师说,“可我也听说,这是所有骑士小说里写得最好的一部。既然在同类里它是独一无二的,我看就放过吧。”
“也对,”神父说,“就凭这个暂且饶它一命。咱们再看看旁边那本。”
“这本是,”理发师说,“《埃斯普兰迪安的英雄业绩》,阿马迪斯·德·高拉的嫡亲儿子。”
“说真的,”神父马上接茬,“对这儿子可不能像对他父亲那么仁慈了。拿去,管家太太,打开那扇窗户,丢进后院。由它打头,咱们堆起一大摞,准备点火。”
女管家满心乐意地照办了,走运的埃斯普兰迪安就这样飞进后院,静静等着烈火焚身。
“下一本。”神父说。
“紧接着的是,”理发师说,“《阿马迪斯·德·希腊》,还有旁边这些,我看都是阿马迪斯家族的。”
“得,都请到后院去。”神父说,“该烧掉的不光是平提吉涅斯特拉王后、达里内尔牧童连同他的牧歌,还有作者那些莫名其妙的连篇鬼话。哪怕我的生身父亲装扮成游侠骑士到处逛荡,也该跟他们一起扔进火里。”
“我也这么想。”理发师说。
“我也是。”外甥女插嘴说。
“那就这么着,”女管家说,“来吧,全都给我到后院去!”
说着,手里就接过一大摞书。她连来回上下楼梯也免了,干脆一股脑从窗户扔下去。
“那个大块头是谁?”神父问。
“这位是,”理发师回答说,“《堂奥利万特·德·拉乌腊》。”
“这本书的作者还写过《百花园》。”神父说,“说老实话,我真说不清这两本书中哪一本真话多点;说得更确切点,哪一本谎话少点。我只知道眼前这本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该滚到后院去。”
“下面这本是《弗洛里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理发师又说。
“弗洛里斯马尔特·德·伊卡尔尼亚先生也在那儿呀?”神父说,“我怕他也得马上去后院。虽说他出身离奇、战功赫赫,可是就凭作者那佶屈聱牙的文笔,他也只能有这个下场。管家太太,把这本书扔到后院,还有那一本。”
“真痛快,我的老爷。”那女人一面答应着,一面兴高采烈地执行命令。
“这本是《骑士普拉提尔》。”理发师说。
“这是一部古书了,”神父说,“可我看也没法饶过它,叫它快去跟那些个做伴吧。”
当然这也照办了。
又翻开一本书,两人一看题目是《十字骑士》。
“按说书名这么神圣,本来可以不计较里面说的那些荒唐事,不过常言道‘十字架后藏魔鬼’,也烧了吧。”
理发师又拿起一本书说:
“这本是《骑士明镜》。”
“我认识这位阁下,”神父说,“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班先生就在它那儿游荡呢,还带着他那帮哥儿们伙计,个个都赛过大盗卡柯。还有十二骑士领着那位尽说实话的史官图尔平 。说心里话,我真想只判他们终身流放,因为他们总还和大名鼎鼎的马太奥·博亚尔多 的创作沾边。这一位提供的素材又帮助虔诚的基督徒诗人卢多维柯·阿里奥斯托 构思了他的作品。这后一位要是也在这儿,可是不讲自己的家乡话,偏转外国腔,我就一点也不客气了。不过他如果讲家乡话,我就把他高高举到头顶上。”
“我倒是有本意大利语的,”理发师说,“可我看不懂。”
“就是看懂了也没什么好处,”神父回答说,“那位上尉先生 真是自找挨骂,把这本书带到西班牙,还译成卡斯蒂利亚语,结果原来的韵味大为减色。译诗的人都犯这个毛病。不论你有多大本事,下多深功夫,总是弄不出人家土生土长的那股味道。所以我说呀,这本书,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讲法国事情的书,通通都扔进一口枯井里存放起来,等日后再仔细商量商量怎么处置它们。不过要剔除两本,一本叫《贝尔纳多·德尔·卡尔皮奥》,保准还在那儿躲着呢;另一本叫《龙塞斯瓦列斯》。这两本一到我手里,马上就得转到女管家手里,最后落进火堆里,一点也可怜不得。”
理发师在一边表示完全赞成,必须这样做才妥当。他深知神父笃信基督,追求真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说真话。这会儿他又打开一本书,一看是《帕尔梅林·德·奥利瓦》,旁边一本是《帕尔梅林·德·英格兰》,神父扫了一眼便说:
“这个奥利瓦应该撕个粉碎、烧得连灰儿也不剩。这个《帕尔梅林·德·英格兰》嘛,得收起来,当作绝无仅有的珍品保存。甚至该专门做个匣子,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从波斯王大流士手里缴获的那件战利品一样。他夺到之后就用来存放诗人荷马的作品了。我说老伙计呀,这本书有两点值得称道:一来它本身就是一部好书,二来听说作者是一位贤明的葡萄牙君王。就说米拉瓜尔达城堡的那些历险故事吧,简直棒极了,编排得妙不可言;文辞优雅明快,不仅符合而且维护了谈吐机智得体者的身份。所以我说,不知道尼古拉斯师傅你老兄怎么想,就让这一本,还有《阿马迪斯·德·高拉》免去火刑吧。其余的嘛,也不必费心劳神,通通除掉拉倒!”
“不行,老兄。”理发师马上说,“我手上的这本可是名声不小的《堂贝利亚尼斯》。”
“这一本嘛,”神父说,“第二、三、四部火气太大,需要一点清热的泻药;还得砍掉扬名战车那些段落和其他更荒唐的昏话。光凭这些,也足够判个异地流放了;然后视其改正情况,再决定从宽发落还是从严惩处。不过老兄,眼下你还是先拿回自己家去,可千万别叫别人读它。”
“就这么办。”理发师回答说。他已经懒得一本本地翻看那些骑士小说了,就叫管家太太拣那些大部头的,通通扔进后院去。
听这话的人不聋也不傻,早就憋足了劲儿等着烧书,简直比立刻弄一大块上等精细衣料还心切。只见她几乎一把抓起八本书往窗外抛去,由于每次拿得太多,有一本半道掉到理发师脚边,他忍不住想知道作者是谁,结果看到书名是:《著名骑士提兰特·埃尔·布兰科的故事》。
“我的上帝!”神父大喊一声,“原来提兰特·埃尔·布兰科在这儿!快递过来,老伙计。老实说,我觉得这本书简直是享之不尽的欢愉、取之不竭的乐趣。这里面有勇敢的骑士堂吉列耒松·德·蒙塔尔班和他弟弟托马斯·德·蒙塔尔班,还有骑士封塞卡,还讲到提兰特跟恶狗打架的事,‘令我销魂’姑娘如何灵巧应对,‘悠闲寡妇’如何假意奉承,皇后娘娘如何爱上她的侍从伊波利托。老兄,实话对你说吧,就文笔而言,这本是世上最棒的书。里面的骑士们照常吃饭,照常在床上睡觉,也在那儿死去,死前也照常立下遗嘱,等等,都是其他这类书里提都不提的事。当然,写这本书的人时不时也有意无意地胡编乱造,不过还不至于被发配到海船上,终身服苦役。你拿回家去好好看看,就知道我这话没错。”
“好吧,”理发师答道,“剩下这些小薄本该怎么办呢?”
“我看,”神父说,“这些不像是骑士小说,大概是诗集。”说着便打开一本,书名是《狄安娜》,作者叫霍尔赫·德·蒙特马约尔。他以为剩下的可能都属于这类,就说:“这些书跟刚才那些不一样,不能烧掉。它们没有也不会像骑士小说那样害人,这些书对人的头脑倒是有益无害的。”
“算了,硕士先生!”外甥女这时说话了,“您最好都拿去烧了,跟刚才一样。别弄得我这位舅舅治好了骑士病,一读这些书,又得上个想当牧人的症候,整天在树林子里、草场子上游来逛去,又弹琴又唱诗的;那就更糟了!听说想当诗人这病,一得上就甭想治好,还容易传给别人。”
“这姑娘说得对,”神父说,“还是趁早把咱们老朋友路上的这些坑坑洼洼填平才好。就从蒙特马约尔的《狄安娜》开始吧,我看就不必烧了,可是得删去什么魔法师费利西亚、什么神水仙液、几乎所有的长言诗 ,只保留散文部分,那它可以有幸成为这类作品中的佼佼者了。”
“下面这本,”理发师说,“是萨拉曼卡人的《狄安娜续集》,下面还有一本《狄安娜》,作者叫希尔·波罗。”
“这样吧,”神父说,“萨拉曼卡人的这本就加入后院的一堆跟它们做伴去;希尔·波罗的这本权当是阿波罗 本人的作品先收起来。接着来,老兄。咱们得快点,时候不早了。”
“这本书,”理发师又打开一本说,“是《爱情佳运十章》,作者叫安东尼奥·德·洛弗拉索,一位撒丁岛的诗人。”
“我敢以我的教士职位起誓,”神父说,“自从阿波罗落地、缪斯 诞生、诗人出世,还是第一次编出这么离奇有趣的书。在世上出的同类作品里,这一部可以说独一无二、到了顶了。谁要是没读过这本书,这辈子就算没见识过有意思的东西。老兄,快把它递过来,撞着它真难得,简直比捞到一身佛罗伦萨教士袍还来劲儿。”
说着就心满意足地把那本书放在一边。理发师接着说:
“下面这几本是:《伊比利亚牧人》《埃纳雷斯的精灵》《虚妄的忌妒》。”
“无能为力啊,”神父说,“只好交给非神职人员管家太太去处置了。别问我为什么,省得啰唆个没完。”
“下面这本是《费利达的牧人》。”
“其实他不是牧人 ,”神父说,“而是一位机敏的朝臣。这本书可是稀世珍宝,快收起来!”
“这本大书的标题是,”理发师说,“《诗中选粹》。”
“就是选得多了点,”神父说,“否则会更精粹一些。里面固然不乏杰作,但也必须清理、芟除不少下等货色。收起来吧,这位作者是我的朋友 ,他确实写过许多气势恢宏、格调高雅的作品。”
“这一本是,”理发师又说,“洛佩斯·马尔多纳多的《诗歌集》。”
“这本书的作者嘛,”神父说,“也是我的好朋友。从他嘴里出来的诗句谁听了都喜欢。这位歌手的声音柔和动听,让人人心动。就是田园牧歌写得稍长了一些,不过精品不怕多,跟刚才挑出来的那些收在一起吧。咦,旁边那本书是什么?”
“是米盖尔·德·塞万提斯的《伽拉苔亚》。”理发师回答道。
“我和这位塞万提斯成为至交已经有好多年了。就我所知,与其说他有写诗的才气,不如说他有惹祸的晦气。这本书确实不落俗套:吊吊你的胃口,可又不把话说完。他答应要写续集,看来只好等着了。这次世人对他太苛刻了,或许在书上做点改动,会多少得到一些宽容。咱们等着瞧吧,眼下你先把这本书锁进自己家里。”
“老兄阁下,这正是我的意思。”理发师说,“下面连着来了三本:堂阿隆索·德·埃尔西利亚的《阿劳加纳》 ,科尔多瓦法官胡安·鲁弗的《奥地利颂》,还有克利斯托瓦尔·德·维鲁埃斯的《蒙塞拉特圣山》。这位作者是巴伦西亚人。”
“这三本书,”神父说,“都是西班牙语英雄史诗里的杰作,可以和意大利最著名的同类作品媲美,称得上西班牙诗歌中的名贵珍品,好好收起来吧!”
神父实在懒得再往下看了,决定把剩下的书一股脑全烧掉。可是这时候,理发师又打开了一本,题目是《安赫利卡的泪水》。
神父听到书名忙说:“要是把这本书烧了,连我也会流出泪水的。这位作者 不仅在西班牙,在全世界也算个有名气的诗人了。他翻译的几篇奥维德神话故事也精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