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是一件难事。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首先要自己满意,也要使读者满意,理想的译品还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确实是不易实现的难事。我国近代史中,第一代翻译大家严复在谈翻译之艰难时就说过,“一名之立,旬月踟蹰”,“遇理解奥衍之处,非三易稿,殆不可读”。足见翻译之难,也可见严复为实现其译文的“信、达、雅”之用心良苦。
文学翻译,由于文学创作的特点,就更为困难。早在20世纪30年代,著名作家和翻译家郁达夫在其《语及翻译》(原载《星洲日报》半月刊)中谈道:“至于我自己的翻译经验呢,总觉得翻译古典或纯文艺的作品时,比起自己拿起笔来,胡乱写点创作诗词之类,还要艰难万倍;原因,是当下笔时要受原作者的束缚之故。”名作家谈文学翻译尚如此说,比一般译者的体会更能说明问题。这是因为用母语创作可以自由写来,翻译则必须尊重原作。近来,我国译界有人将翻译比作“戴着原文镣铐跳舞”,可谓形象逼真。若能做到从“必然”走向“自由”,舞跳得受看,又不太露镣铐的形迹,那该是高水平的译者了。本人在教学之余,搞过几本文艺翻译,联想酷暑严冬爬格子之难,确实有“苦役”的感觉。诚然,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各种物价大都猛涨,仍从事报酬低廉的爬格子,常被笑为愚蠢之举。但,此生既已注定以外文为生,又想及中外文化交流之意义,便也觉得苦中有乐,安于苦在其中了。
在我的文学翻译实践中,常常有“蒙面旅游”的感觉,因为翻译中常遇到自己不了解、不熟悉的事物,却硬要去理解、去熟悉,还要尽可能好地传译出来。首先必须掌握语言工具,方可获得这种“旅游”的通行证,而文学翻译恰恰是通过语言的转换手段将外域世界、外域的生活与文化、外域的地方风土与人情再现给我国的读者,力争以最佳方式,即以尽可能忠实、贴切的方式让我国的读者同译者一样做这样的异域旅游,认识异域世界,体会异域风情,从而较准确地了解原作者的风格以及原作品的韵味。固然,当今世界沟通工具发达,懂外语的人越来越多,相关的工具书多起来,中外交流也更方便了。凡此种种都为提高翻译质量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优越条件。但是,再好的译者、再好的客观条件终究是有限度的。况且,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多是包罗万象,而个人的知识与经验终究是有限的,绝不可能对异域的事物样样熟悉,更谈不上可能涉及的异国内外古今的事情了。翻译中,即便对在汉语中能找到相应语意文字的情况,往往也不能机械地译出,还要顾及整部作品对语境、文笔和神韵的要求。可以肯定的是,在汉语中找不到相应语意文字的情况会频繁遇到。在这种情况下,译者只能以语言工具为拐棍,做“蒙面旅游”,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与想象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事物或形象,再以适当的方式表达给读者。恐怕,这正是文学翻译的艰难所在。
翻译难,文学翻译更难,而重译文学名著应该尤其难。明显理由有二:1.既是名著,不少人已对之有所了解,读者的期望值高;2.一般已有名家译本,而且早已得到公认。因此,当出版社要我重译《包法利夫人》时,几经踌躇,难下决心。当时,只知道有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李健吾先生是我尊敬的翻译大家之一,李先生文笔流畅,读他的译作时有美的享受。近年来,国内重译世界名著似成一股风。为当代青年着想,也为使世界名著在我国保持应有的光彩,在一定时期里更新译本也是时代的需要。再者,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公认的世界名著,这部作品从1856年发表以来,从争议到获得公认,一百余年里不断地再版,不断地有人研究,似乎又不断地有所发现。可以说,福楼拜是法国作家中国内外研究得最多最透的一个。关于《包法利夫人》的文笔、小说中人物、环境、作者的众多手稿、书信等,都有许多专著。而在我国,真正认识福楼拜及其作品的人为数并不多。想及王佐良先生谈过“翻译有一种过渡性,怎样好的译本也难于永远存在,需要不时重译。因为文化在发展,语言变了,人们对作品的研究也加深了……翻译工作不是呆滞的、停顿的,而是流动的、开放的”,于是下定决心,斗胆答应出版社的要求,重译《包法利夫人》。
本人以巴黎嘉尼埃-弗拉玛尼翁(Garnier-Flammarion)出版社1966年版《包法利夫人》全本为准,并参照法国罗贝尔拉封(Robert Laffont)出版社1984年版进行翻译。遇到两个版本有不同时,又参照其他版本,发现法国罗贝尔拉封(Robert Laffont)版本较粗糙,印刷中多处有漏句、错字,甚至有明显数字错误,而嘉尼埃-弗拉玛尼翁(Garnier-Flammarion)版较可靠,只有个别印刷错误。
经过将近一年的业余时间爬格子,终于将《包法利夫人》全本译毕。此时,心里踏实地感觉到重译确实是必要的、有意义的。这样说,毫无任何贬低李健吾先生的译本之意。李先生是我敬重的翻译前辈,他的译作也是公认的上品。但是,如前所述,由于时代与个人条件的限制,任何译品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永恒的。如能做到瑕不掩瑜,就值得称道。
关于翻译的“信、达、雅”三标准,对于“信、达”,大家有共识,而对于“雅”的要求早有异议,也有不同理解。严复本人提出的“雅”是要“求其尔雅”,以汉以前的古雅文体吸引心目中的读者,“雅,乃是严复的招徕术”(王佐良语)。而我们一般人对“雅”的理解是对严复的“雅”的引申和外延,泛指译文的文采。钱锺书先生讲“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钱先生这段话可谓是对文学翻译最高标准准确而贴切的释义,应为一切译者努力实践的准则。不过,对于如何“化”、“化”到什么程度,实际上存在不同理解,因此实践中表现各异。近年来,我国翻译界对此有过激烈的争论,已见诸报端。有人主张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是用完全汉化的语言文字再现原作,不露丝毫外文形迹,更多的人主张译文要保留一定的欧味。本人属于后者。在翻译实践中,本人遵循的三个原则是:1.忠于原作;2.不拘泥于原作;3.保持一定的译味。前两点是“信、达”问题,不在话下,关于第三点要说两句:首先,如果说科技翻译完全彻底地汉化是可取的,那么文学翻译在可接受的条件下保持一定的译味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必须的。因为事实上,正是通过这种带有译味的文字,读者能够较深地体会原作的风貌,也可能正是这样的文字体现了原作与译文应有的风采。所以,翻译就是翻译,不必怕有译味;其次,各国语言文字都是不断发展的、开放的、相互影响的、相互渗透的。汉语里不仅在文字上,就连表达习惯也吸收了那么多“舶来品”就是例证,可见,在文化交流中,有译味的文字是不可少的;最后,译文中完全化掉外语的形迹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可能的。还是钱锺书先生说得好:“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实现的理想。”因此,将外文形迹“化无”的要求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理想而已。试问:如果真的达到了“化无”的境界,那还有译品的价值吗?
在翻译《包法利夫人》的过程中,我力求实践出版社提出的要求和我本人遵循的翻译原则。但是,当我终于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心中并无把握就达到了这样的标准,这有待于读者、专家和同行们的鉴定。有一点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读者:《包法利夫人》困扰了我几乎一年的时间,我认真老实地进行翻译,对原文中无把握的地方,包括书中引用的拉丁文,我都尽力查找工具书,请教可能找到的有关专家,力争使问题得到最好的解决。但愿这一切能使我不辜负读者的期望。
福楼拜和他的《包法利夫人》一直是人们用放大镜研究的作家和作品,并且至今仍是人们热衷研究的对象。近期,法国作家雷蒙·让以包法利夫人留下的女儿小白尔特为主人公给《包法利夫人》写的续篇《包法利小姐》(译文发表在《外国文学》杂志,1995年第6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以说,这个续篇是对福楼拜及其作品继续深入挖掘与研究的重要资料。这里译出的《包法利夫人》全本是指除小说之外,还包括公诉状、辩护状、法庭判决书、原文再版时的专家序言,以及福楼拜的年谱,等等。这一切为我们了解作者和作品以及有关的研究情况,提供了最宝贵的资料和线索。同时,为便于读者理解和研究,笔者对原文涉及的拉丁语、意大利语,以及具有特殊意义的科学、历史、文学艺术知识与背景方面的人物、事件都加了必要的脚注。我衷心希望这次重译能让读者感到这个全译本既有欣赏价值,又有研究价值。
在这篇小序中,我讲了接受任务的情况,为什么要重译和怎样译的一些感受和想法,向读者敞开我的心扉,献出我的真心和诚心,也略表我对原作的热爱和对读者的负责之心。王佐良先生说得准确:“翻译者是一个永恒的学生。”我愿意做一个这样的学生,在倾听大家的批评中获得提高,并以此为新的起点,努力为我国的翻译事业做出可能的贡献。
张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