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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
汉纪二十

孝元皇帝上初元二年(甲戌,前47)

乐陵侯史高以外属领尚书事,前将军萧望之、光禄大夫周堪为之副。望之名儒,与堪皆以师傅旧恩,天子任之,数宴见,言治乱,陈王事。望之选白宗室明经有行散骑、谏大夫刘更生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并拾遗左右。四人同心谋议,劝导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上甚乡纳之。史高充位而已,由此与望之有隙。

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自宣帝时久典枢机,明习文法;帝即位多疾,以显久典事,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遂委以政,事无大小,因显白决,贵幸倾朝,百僚皆敬事显。显为人巧慧习事,能深得人主微指,内深贼,持诡辩,以中伤人,忤恨睚眦,辄被以危法;亦与车骑将军高为表里,议论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等。

望之等患苦许、史放纵,又疾恭、显擅权,建白以为:“中书政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罢中书宦官,应古不近刑人之义。”由是大与高、恭、显忤。上初即位,谦让,重改作,议久不定,出刘更生为宗正。

望之、堪数荐名儒、茂材以备谏官,会稽郑朋阴欲附望之,上书言车骑将军高遣客为奸利郡国,及言许、史弟子罪过。章视周堪,堪白:“令朋待诏金马门。”朋奏记望之曰:“今将军规模,云若管、晏而休,遂行日昃,至周、召乃留乎?若管、晏而休,则下走将归延陵之皋,没齿而已矣。如将军兴周、召之遗业,亲日昊之兼听,则下走其庶几愿竭区区奉万分之一!”望之始见朋,接待以意;后知其倾邪,绝不与通。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许、史,推所言许、史事,曰:“皆周堪、刘更生教我;我关东人,何以知此!”于是侍中许章白见朋。朋出,扬言曰:“我见言前将军小过五,大罪一。”待诏华龙行污秽,欲入堪等,堪等不纳,亦与朋相结。

恭、显令二人告望之等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史状,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龙上之。事下弘恭问状,望之对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国家,非为邪也。”恭、显奏:“望之、堪、更生朋党相称举,数谮诉大臣,毁离亲戚,欲以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谒者召致廷尉。”时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为下狱也,可其奏。后上召堪、更生,曰:“系狱。”上大惊曰:“非但廷尉问邪!”以责恭、显,皆叩头谢。上曰:“令出视事。”恭、显因使史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验师傅。即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制诏丞相、御史:“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无他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及堪、更生皆免为庶人。”

上复征周堪、刘更生,欲以为谏大夫;弘恭、石显白,皆以为中郎。

上器重萧望之不已,欲倚以为相;恭、显及许、史子弟、侍中、诸曹皆侧目于望之等。更生乃使其外亲上变事,言“地震殆为恭等,不为三独夫动。臣愚以为宜退恭、显以章蔽善之罚,进望之等以通贤者之路。如此,则太平之门开,灾异之愿塞矣”。书奏,恭、显疑其更生所为,白请考奸诈,辞果服;遂逮更生系狱,免为庶人。

会望之子散骑、中郎伋亦上书讼望之前事,事下有司,复奏:“望之前所坐明白,无谮诉者,而教子上书,称引亡辜之诗,失大臣体,不敬;请逮捕。”弘恭、石显等知望之素高节,不诎辱,建白:“望之前幸得不坐,复赐爵邑,不悔过服罪,深怀怨望,教子上书,归非于上,自以托师傅,终必不坐,非颇屈望之于牢狱,塞其怏怏心,则圣朝无以施恩厚!”上曰:“萧太傅素刚,安肯就吏!”显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语言薄罪,必无所忧。”上乃可其奏。冬,十二月,显等封诏以付谒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以问门下生鲁国朱云,云者,好节士,劝望之自裁。于是望之仰天叹曰:“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谓云曰:“游,趣和药来,无久留我死!”竟饮鸩自杀。天子闻之惊,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狱,果然杀吾贤傅!”是时,太官方上昼食,上乃却食,为之涕泣,哀动左右。于是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皆免冠谢,良久然后已。上追念望之不忘,每岁时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终帝之世。

臣光曰:甚矣孝元之为君,易欺而难寤也!夫恭、显之谮诉望之,其邪说诡计,诚有所不能辨也。至于始疑望之不肯就狱,恭、显以为必无忧。已而果自杀,则恭、显之欺亦明矣。在中智之君,孰不感动奋发以厎邪臣之罚!孝元则不然。虽涕泣不食以伤望之,而终不能诛恭、显,才得其免冠谢而已。如此,则奸臣安所惩乎!是使恭、显得肆其邪心而无复忌惮者也。

汉元帝初元二年(甲戌,公元前47年)

乐陵侯史高以外戚的身份主管尚书事宜,前将军萧望之、光禄大夫周堪做他的副手。萧望之是当时著名的大儒,他与周堪都曾担任过元帝的老师,旧情很深。元帝对二人很信任,屡次宴请接见二人,谈论历代的安危兴衰,陈述国家的大政方针。萧望之推荐皇族出身,精通儒家经典,品行纯正的散骑、谏大夫刘向任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同在元帝左右,纠正元帝的过失。四人同心合力,筹谋商议,规劝引导元帝实行古代制度,打算多方纠正政治上的失误。元帝对此,心意十分向往,且纳用其言。史高不过在高位上充数罢了,因此跟萧望之有了嫌隙。

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从宣帝时代,就长期掌管中枢机要,熟悉法令条文。元帝即位后多病,因为石显长期担任要职,又是宦官,无婚姻之家,少骨肉之亲,在朝廷中没有党羽,精明干练,可以信任,于是就把大权托付给他。朝廷事无大小,都通过石显转奏,再由皇帝裁断。石显的权势,超越所有朝臣,文武百官,都对他恭敬地侍奉。石显为人乖巧聪明,通晓事理,很能领会皇帝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旨意。他心肠阴险狠毒,以似是而非的狡辩诬陷他人,任何一点小小的怨恨,都会被他滥用法律加害。他跟车骑将军史高内外勾结,在讨论国家大事时,常坚持奉行旧制度,不接受萧望之等人的主张。

萧望之等人憎恶许氏家族和史高家族的放纵,又痛恨弘恭、石显的专权,于是向元帝建议:“中书是传宣诏书的地方,位居朝廷中枢,掌管机要,应该由光明正大的人士担任那里的工作。武帝因为常在后宫游玩宴乐,才改用宦官,这不是古代的制度。应解除宦官兼任中书官职的规定,这才符合古代君主不近受过刑罚之人的礼制。”这项建议激化了萧望之与史高、弘恭、石显的矛盾。而元帝刚即位不久,谦让谨慎,不想轻易改变祖先的安排。所以这件事久议不决,最后把刘向由中朝调出,改任外朝官宗正。

萧望之、周堪多次向元帝推荐著名儒士和学者,作为谏官人选。会稽郡人郑朋暗中试图投靠萧望之,于是上书元帝,揭发车骑将军史高派遣门客到各地营私,以及许、史两大家族子弟的罪恶。元帝把这份奏章拿给周堪过目,周堪建议说:“命令郑朋在金马门等待召见。”郑朋遂上一份签呈给萧望之,说:“现在将军为国家谋划法制,只不过像管仲、晏婴那样罢了,还是忙得过了中午才吃饭,直追周公、召公的勋业才停止?如果像管仲、晏婴便止休,那么我将回故乡延陵看守祖先的坟墓,直到老死。如果将军复兴周公、召公留下的事业,不倦地兼听群言,那么我也许愿意竭尽小小的力量,奉献给您!”萧望之开始接见郑朋,推心置腹相待。后来看出他是一个投机取巧的邪恶之徒,与他断绝了往来。郑朋是楚地士人,由失望而怨恨,于是就改而投靠许、史家族。对他过去所做的事解释说:“那都是周堪、刘向教唆我干的,我远在函谷关以东,怎么知道朝廷里的事?”侍中许章于是奏请元帝亲自召见郑朋。在跟元帝对话后,郑朋出了皇宫,宣称:“我向圣上检举萧望之有五项小过,一项大罪。”待诏华龙,品行恶劣,也想加入周堪等人组成的派系,周堪等不肯接纳,于是华龙也与郑朋勾结在一起。

弘恭、石显命令郑朋、华龙二人控告萧望之等密谋罢黜车骑将军史高,使圣上疏远许、史两大家族。等到萧望之休假那天,让郑朋、华龙呈递奏章。元帝交付弘恭查办。在询问萧望之时,萧望之回答说:“外戚身居高位,大多荒淫奢侈,我期望圣上疏远他们,是为了扶正国家,并没有邪恶的意念。”弘恭、石显上奏说:“萧望之、周堪、刘向,结党营私,互相称许推荐,多次诋毁国家重臣,离间陛下的亲戚,图谋控制朝廷,独揽权势。作为一个臣子是不忠,诬陷陛下是无道。请派谒者把全案移送廷尉。”当时元帝即位不久,不了解移送廷尉是关进监狱,于是就批准了奏请。后来,元帝要召周堪、刘向,左右回答说:“他们已被逮捕关押。”元帝大惊说:“不是仅仅由廷尉问话吗!”责备弘恭、石显,二人都叩头谢罪。元帝说:“快让他们出来做事!”弘恭、石显唆使史高对元帝说:“陛下刚刚即位,没有以德感人而闻名全国,却先用法律核验师傅。既然已把九卿、大夫级官员下狱,应就此将他们免职。”元帝于是下诏给丞相、御史:“前将军萧望之,做过我八年的师傅,没有其他罪过,现今事情久远,记忆遗忘,难于明了,赦免他的罪过,收回他的前将军、光禄勋印绶;而周堪、刘向一律免官,贬为庶人。”

元帝再次征召周堪、刘向,准备任命他们当谏大夫。弘恭、石显向元帝进言,从中作梗,元帝于是任命二人当中郎。

元帝一直非常尊重萧望之,想倚重他,让他担任丞相。弘恭、石显,与许、史两家族的兄弟,以及侍中、诸曹,都怨恨萧望之等人。刘向于是指使他的外亲就地震灾难上书说:“地震发生,大概是针对弘恭等来的,而不是因为萧望之、周堪、刘向三个匹夫。我非常愚昧,但我认为,应该罢黜弘恭、石显,以示对于压制善良的惩罚。应该进升萧望之等,以便疏通贤者的道路。如果是这样,则天下太平的大门洞开,灾异的泉源也就阻塞了。”奏章呈上之后,弘恭、石显怀疑是刘向干的,要求元帝准许追究其中的奸诈真相。上书人在供词中果然承认是受刘向指使。于是逮捕刘向,囚禁于牢狱,免官,贬为平民。

恰好萧望之的儿子散骑、中郎萧伋也上书为其父的前案呼冤。奏章交付给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复查后上奏说:“萧望之以前被指控的罪证很明确,并不是诬告陷害。他却教唆儿子,向陛下上书,引用《诗经》上关于无罪的诗篇。有失大臣体统,不敬,请逮捕审讯。”弘恭、石显等了解萧望之平素气节高尚,不可能接受下狱的屈辱,因此建议说:“萧望之侥幸没有牵连进前案中去,而又得赐爵位封邑,他不悔过认罪,反而满腹牢骚,教唆儿子上书,把过失推到陛下身上。自以为是陛下的师傅,无论怎么都不会治罪。如果不用监狱的痛苦压制萧望之,阻止他的怨恨,那么陛下就再也无法施厚恩于臣子了!”元帝说:“萧太傅素来性情刚烈,怎么肯去坐牢?”石显等人说:“人所最重视的是性命,而萧望之被指控的,不过语言上的轻罪,必定不会有什么可担忧的。”元帝于是同意奏请。冬季,十二月,石显等把诏书封好,交给谒者,命令让萧望之亲自拆封。同时下令太常迅速调发执金吾所属车马,赶来包围萧望之住宅。谒者到达萧宅,召萧望之。萧望之就此问他的学生鲁国人朱云,朱云是崇尚节操之士,劝萧望之自杀。当时,萧望之仰天长叹说:“我曾经立于将相之列,而今年纪已超过六十。这么老的年纪被关进监狱,去苟且求生,岂不鄙贱?”遂呼唤朱云的字说:“游,快把药和好,不要延长我等死的时间!”于是饮下鸩酒,自杀身死。元帝接到报告,大为震惊,拍手说:“我本来就怀疑他不会去坐牢,果然杀了我的好师傅。”这时,太官正呈上午餐,元帝不肯进食,泪流满面,悲哀感动了旁边的人。于是召石显等责问,石显等承认当初判断错误,都摘掉官帽,叩头请罪,过了很久,事情才算了结。元帝追思哀悼萧望之,不能忘情,每年四季都派使节去他坟墓前祭祀,直到自己去世。

臣司马光曰:元帝这位君王,太容易受欺骗而又难以醒悟了!弘恭、石显诬陷萧望之,其阴谋诡计,诚然有时候很难分辨。至于他开始怀疑萧望之不肯入狱,弘恭、石显却说必定不会出现意外,不久萧望之果然自杀,则弘恭、石显的欺诈,已经很明显了。属于中等智慧的君王,谁不情绪激动,勃然大怒,给奸邪的臣子以惩罚!而元帝则不然,虽然以痛哭流涕、不进食来哀悼师傅,却终究不能杀掉弘恭、石显,只不过使他们脱下官帽谢罪而已。如此,奸臣怎么惩治呢?这正是导致弘恭、石显肆意妄为而不再有忌惮的原因。 gv25viKP87JDsCj/y+r2eiEw8n9+1C/g/7W0enzuZKAK8IHSS3Sq7yUttIQkmb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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