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一句格言说,人受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而不是受事物本身所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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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死亡、贫困和痛苦视作是我们的主要敌手。
一些人称死亡为恐怖中之最恐怖者,而殊不知另一些人却称之为人生苦难的唯一避风港、自然之至善者、人生解脱的唯一倚靠,也是治疗百病的通用而速效的良方。可不是这样吗?有些人,面临死亡,惊恐万状;另一些人承受死比忍受生更轻松。
有人抱怨死神太随和:
死神哪!但愿你拒绝懦夫,
而只接纳勇士的献身!
——卢卡努斯
不过,且不谈这些光彩的勇敢者吧。狄奥多罗斯 面对那威胁他、要把他杀死的利斯马科斯 ,回答道:“你只需有斑蝥 之力,就能完成此暴举!”大多数哲人,或是为自己的死亡着意预作安排,或是加速和促成死亡的到来。
我们见过多少赴死的普通民众(面临的不是自然的死亡,而是带有羞辱、有时是充满痛苦折磨的死亡),他们一些人是由于坚忍,一些人是出于自然的单纯心态,都显得十分从容镇定,看不出与平常的举止有什么异样。他们照样处理家事,求助朋友,唱歌,讲道,向民众说话,有时还开上几句玩笑,而且还为朋友的健康干杯,表现与苏格拉底无异。
某人被拉往绞刑架,还提出不要打从某条街经过,说是由于旧债未还,有一名商人可能揪住他不放。另一个人竟向刽子手说,不要碰他的喉部,以免他笑得不可开交,因为他怕痒痒怕得厉害。再有一个人,对来听忏悔的神甫说道(那神甫对他许诺说,他死的当天将与天主共进晚餐):“你自己去好了,我嘛,我要守斋。”还有一个人向刽子手要水喝,那刽子手先喝了再给他,他拒绝跟在后面喝,说怕染上梅毒。
大家都听说那庇卡底人的故事:他已被置于绞刑台上,人们将一名妓女带来给他,跟他说道,如果他肯娶她,可以饶他一命(我们的法律有时允许这样做)。他对这女子端详了半晌,发现她拐脚走路,便说道:“捆吧,把我捆牢吧,她是个瘸腿女人!”
据说,在丹麦也发生过此类事件:有个人,被判斩首,已上断头台,人家向他提出同样的条件,他也拒绝了,因为送给他的女子,脸颊下垂,鼻子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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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疼痛而无其他危险的痛苦,我们都说不要紧;牙痛,痛风,不管多么难受,由于并非致命,谁会视作是大病?现在我们来假设,我们面临死亡,主要是着眼于其中的痛苦。同样,贫穷之所以可怕,无非是因为它把我们投进痛苦的怀抱,要我们忍受饥渴、寒冷、酷热、熬夜。
那么,就让我们仅仅面对痛苦吧。我同意,而且乐意这样认为:痛苦是我们生存最大的祸害,因为我这人是世界上最憎恶痛苦、最想避开痛苦的;虽然,到现在为止,感谢上帝!我还没有认真与之打过交道。不过,此事在于我们自己,通过我们的坚忍,纵使消除不了痛苦,起码也会减轻它;即便身体受冲击,至少保持心灵与理智的坚定不移。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当中还有谁会推崇德行、勇敢、力量、大度和果断呢?如果没有痛苦要挑战,这些品质又在哪里显示出来呢?
勇武渴望危险。
——塞内加
如果无须露宿野地,全身盔甲忍受正午的烈日,吃驴马肉果腹,眼见自己遍体鳞伤,从骨缝中拔出子弹,忍受缝合、烧灼和针探之苦,又从哪里去获得我们想要的超越常人的长处呢?
不要躲避祸患和痛苦,正如哲人们所说的,在某些同样有益的事情中,那越艰苦的就越值得去做。
“寻欢作乐、嬉笑、嗜赌,是轻浮的伴侣,事实上沉溺于其中的人并不感到幸福,而在愁苦中,由于坚定和刚毅,倒常常找到幸福。” (塞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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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以后,我在三种状态下生活过。第一个时期,历时差不多二十年,没有稳定的生计,依靠别人施与和资助,无存款单,无固定预算。我的花费全赖来钱的机缘而定,轻松快活,无忧无虑。那时的境况最好不过。朋友们的钱包总是向我敞开,因为我约束自己,把按期还债作为重于其他一切的义务;朋友们眼见我为还债所做的努力,竟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延长偿付期限。于是我也以俭朴、忠诚、不欺不瞒的态度回报他们。我自然而然地感到还债的乐趣,仿佛从肩上卸下了重负,也仿如摆脱了控制人的魔影;正像我从事正义之举、做出令他人高兴的事情也感到某种快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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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时期,是我有了钱。由于对钱财的重视,我很快就获得可观的积蓄(就我的境况来说);我认为,日常开支之后的盈余才算是拥有,而期望中的收入,即便再明确不过,也不能作为依靠。因为我想,怎么?如果我遇上这样或那样的意外呢?有了这种无聊而又有害的想法之后,我就不断费心思,凭借多余的积蓄,防备一切不测。有人向我指出,意外事故多得防不胜防,我还会这样回答:即使这不能全防,也可防几个,可以防好些。
这样做不是没有忧虑、操心的。我得保守秘密。我嘛,平时敢于大谈自己,谈到本人的钱财便口出谎言;就像其他一些人,富的装穷,穷的充富,不凭良心坦诚地道出自己的拥有。如此谨慎,可笑又可耻。
我要出门旅行吧?总觉得自己带备不够。而我带钱越多,忧虑也越重,一会儿担心旅途不安全,一会儿担心运送行李的人不可靠;我像自己认识的其他人一样,行李不在眼前就不放心。我把钱箱留在家里吧?多少疑虑和烦人的想法随之产生,而更糟糕的是,不可对人言!我的思绪始终记挂着这边。总而言之,守财比挣钱更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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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几年的情况都是这样。不知哪个精灵,像那位锡拉库萨人一样,令我摆脱了这种状况,让我花掉这笔积蓄而尝到豪华旅游的乐趣,抛弃那种愚蠢的念头。于是我进入了第三个时期的生活状态(我照说自己的感觉),当然更加快乐也更有规律;也就是说,我量入为出,有时稍微超支,有时略有盈余,但二者相差不远。我有一天就活一天,以可够应付目前和日常的需要为满足;至于异常的特殊需要,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储备也不可能满足的。
指望命运之神给我们充分的装备与之对抗,那是痴心妄想。唯有凭我们自己的武器对其抗争。而偶然到手的武器又会在关键时刻不听我们使唤。我之所以积蓄,那只是为了近期使用,而不是要购置田地——这对我没有什么用处——,为的是买得欢乐。 “不贪婪就是富有,不滥花就是收入。” (西塞罗)
我不担心财产缺失,也不希望自己的财产增加。 “财富的果实在于富裕,而富裕的标志是满足。” (西塞罗)
我特别感到庆幸,自己到了自然倾向于悭吝的年龄时得到了改正,摆脱了老年人的通病、人类一切痴狂中最可笑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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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富足和贫困取决于个人的看法;财富乃至荣誉与健康只是拥有者觉得美好和快乐,才是美好和给人快乐的。是好是坏凭各人自己的感觉。不是人家认为他幸福他就幸福,而要他自己认为才是。只有相信这一点才真实可靠。
命运对我们既不好也不坏,它只给我们提供材料和种子;我们的心灵比命运强大,可以随意改变和利用它;心灵是幸运处境或不幸处境的唯一原因和主宰。
外部附加物从内部结构获得气味和色彩,正如衣服给我们暖身,其热量不是来自衣服,而是来自我们自己,衣服适宜于保暖和储热而已;如果拿它去盖冰冷的物体,它同样会起保冷的作用。冰雪就是这样储存的。
同理,学习对于懒汉,戒酒对于酒鬼,肯定是个折磨;而节俭对于挥霍的人是苦事,锻炼对于体质虚弱和游手好闲的人则是刑罚;其余亦如此。事情本身并不那么痛苦,也没有那么困难,而是我们的软弱和怯懦造成这样的。要判断事物的伟大和高尚,就得有伟大和高尚的心灵;不然我们会把自己的卑劣加之于事物。一支笔直的船桨在水里似乎是弯曲的。重要的不仅仅是见到事物,而是以什么方式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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