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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谷终于接受了安南先生的邀请。安南先生对我和谢谷说,你们各派两个人参加宴会,其他人在另外的房间安排饭菜。我和谢谷都说好。这样,我方参加人员除了我,还有于众兴;对方除了谢谷少校,还有贺之发上尉。我们一起回到天堂客栈。

路上,谢谷同安南先生并肩而行,我和于众兴知趣地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走了一段,谢谷站住了,好像等我上前说话。我只好加快脚步,谢谷迎着我,嘴巴动了动,正想开口,目光落在于众兴的脸上,一怔,接着咧嘴一笑。

那一瞬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好像我们不是敌人,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他笑着说,哈哈,这位兄弟面若桃花,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开腔,于众兴抢上去说,我们练功,刀枪不入。说着,还前腿弓,后腿绷,唰唰几下摆了个鹰爪拳。

谢谷收敛笑容,鄙夷地说,这张脸,破成这样,还刀枪不入?出什么洋相!

我说,这是捅马蜂窝捅的,我们红军,不怕捅马蜂窝。

谢谷点点头说,捅马蜂窝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能随便捅。

我笑笑说,既然捅了,我们就不怕付出代价。

谢谷盯着我,突然一笑说,好,凌参谋有担当。读过书?

我说,十年寒窗,江淮农业专科学校毕业,比不上谢谷先生学识,不过马蜂还是认识的。

谢谷有点意外,很注意地又看我一眼说,不谈马蜂了,我们都来想想,这顿饭,该怎么个吃法。

我说,好。

第一次走进天堂客栈,我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感觉哪里都很稀奇。我提醒自己,不要东张西望,没有见过的,不是稀奇,已经见过的,不再稀奇。反倒是谢谷,一边走一边赞叹说,天堂客栈很阔气啊,好像到了外国。

谢谷穿着长筒皮靴,走在过道的青砖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而我和于众兴的草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想,这就是我们同剥削阶级的区别,这也是我们战胜他们的原因。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卑和寒酸,并且产生了一个想法,一旦把谢谷干掉,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皮靴脱下来,我还没有穿过皮靴呢。

进了餐厅,安南先生安排座位,让我和谢谷各坐一边,我看看谢谷,他视而不见;他看看我,我把头扭向一边。这个时候,我们都很尴尬,找不到适合的话题。

正尴尬着,一阵轻风扑面而来,李海伦和两个女孩进来了。我看见谢谷的脸上出现了惊喜的表情。我也惊喜,暗暗佩服安南先生的心计。男女同桌吃饭,我们红军是习惯的,只是不习惯同李海伦这样的洋女人和两个洋女生一起吃饭,尤其是这样一场暗藏杀机的宴会,况且她们还是吃洋饭。但是我知道,这也是安南先生精心安排的。

看来李海伦女士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了,看我和谢谷有点拘谨,笑笑说,怎么,不欢迎我们?

我说,哪里,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共进晚餐,是我们的荣幸。

谢谷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暗自得意,嘴上却说,谢谷先生不必介意,我相信,她们很快也是谢谷先生的朋友。

谢谷愣了一下,随即对我笑笑,这回显得有点友好。谢谷说,凌参谋,你说得对,在这间屋子里,在这个餐桌边上,你我都是上帝的孩子,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一桌餐,我们好好地吃顿饭吧。

我当然听出了谢谷的弦外之音,但是我不打算反唇相讥,我不能像他那样小家子气。

本来我以为,安屏小姐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是自从她伸出她的白手套让谢谷吻了一下,我就感觉这个小女孩不简单,壮起胆子多看她两眼,果然发现她似乎比早晨长大了许多。虽然她极少说话,总是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烁着长长的睫毛,但是我知道,她见的世面,明白的道理,并不比我少。

在上菜的当口,我一直暗中观察,第一次吃这样的饭,不清楚该怎么吃法。在外国人和反动军官的眼皮底下,我必须保持读书人的风度,别人怎么动筷子我就怎么动筷子,我要特别留意安屏小姐的举止。

上了几道菜之后,安南先生招呼公仆倒酒,跟在公仆的后面,进来一个国民党的士兵,他说他是谢谷少校的卫士,他的职责就是保卫谢谷少校。然后他就站在谢谷的身后,手里还提着枪,目光炯炯,旁若无人。

这么一来,气氛就变样了。安南先生不安地看着谢谷,理查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谢谷的脸拉长了,挥挥手对那个士兵说,出去,好好吃你的饭,这里没有你的事。那个士兵一脸茫然,左看右看,委屈地出门了。

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好笑,也很得意。我暗想,没准这是谢谷特意安排的双簧,耍耍威风,可是,这个威风耍得太愚蠢。

我正在幸灾乐祸,没想到我们也有一个同志进来了,好在他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我还没有回答,这家伙就一头闯进来了。

进来一看,是张有田。谢谷看着张有田那张形状奇特的脸,脸上出现吃惊的表情,询问似的看着我,似乎在问,怎么又有一张桃花脸,难道贵军全体都练刀枪不入?

张有田笨拙地向安南先生、理查德教士和李海伦女士鞠着躬,一路点头哈腰走到我跟前,趴在我耳边说,凌参谋,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向你报告同志们的一个意见。

我心中诧异,但是为了避免像谢谷那样当众出丑,我还是跟他出去了。张有田领着我一直走到天堂客栈的外面,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然后压低声音说,凌参谋,麻黑向我报告,反动派的士兵和客栈跑堂的人认识,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说,那又怎么样?

张有田说,我们担心,反动军阀做手脚,他们会不会在饭菜里做文章啊?

我问做什么文章,张有田说,下蒙汗药啊,把我们蒙翻,然后他们下手。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蒙汗药这个东西我听说过,《水浒传》里面就有吴用给杨志下蒙汗药的故事。

我对张有田说,不要疑神疑鬼,回去好好地吃你们的饭。

张有田还是不放心,嘟嘟囔囔地说,反动军阀歹毒着呢,咱可不能不防啊!

我吼了一句,回去,再也不要出洋相了。

回到就餐的房间,我看见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好看。我镇定下来,向大家道了歉,我说对不起各位,我们一个战士,他是回民,不吃猪肉。

我这么一说,屋里的气氛马上变了,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安南先生说,啊啊,我没想到这个,我粗心了。

安南先生扭头看看侍立的公仆,公仆说,我马上安排。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去之后,宴会就开始了。

安南先生首先讲了一番客气话,他说其中坪本来是个偏僻的地方,突然来了红军和国军的两支队伍,而且是正在战争的两支队伍同时光临,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今晚天堂客栈高朋满座,蓬荜生辉。这里没有派别之分,都是其中坪的客人,希望大家能够像普通人那样,像其中坪接待过的千百个客人那样,暂时把纷争抛之脑后,尽情享受其中坪人的盛情。

安南先生讲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理查德教士,理查德说的是汉话,大意是,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能够坐在一起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求我们学会仁爱。这时,我看出理查德和李海伦是夫妇。

理查德说完了,安南先生两边看看,示意谢谷和我也说两句。我当然知道分寸,向谢谷点点头说,谢谷先生先请。谢谷右手把玩着银酒具,略一思忖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今日相见,前世注定。吃完这顿饭,凌参谋把你们从其中坪征集到的东西交给我们,在下回去交差,我们好聚好散。

我说,我们到其中坪来,没有征集任何东西,上帝可以作证。

谢谷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安南先生。安南说,是的,他们确实不是冲着物资来的。

谢谷问我,不征集物资,你们到其中坪干什么?

我胸有成竹地回答,首长给我们交代,就是把我们红军送给其中坪看看,我们红军也来看看其中坪,算是认门走亲戚。

谢谷的眼睛里闪烁着十二分不信任,说了一句,走亲戚?你们同其中坪有什么亲戚?

我说,我们都是中国人,炎黄子孙,血浓于水。

谢谷怔了一下,向我点点头说,凌参谋,会说话。

显然,他更不相信我了。

等大家把话说完,安南先生就提议干杯,来的都是客,一笑泯恩仇。安南先生这样一说,我们几个男人和李海伦都站了起来,举起杯,丁零当啷地碰了一下。我暗暗告诫自己,切莫多喝,但是第一杯我还是喝下去了,我知道我是有酒量的。

安南先生提议完了,理查德先生站起来,按照中国人的礼节敬酒,提议为上帝干杯,一连干了三杯。这回我还是把它喝完了,因为敬上帝的酒我不能不喝,不然,就算上帝不怪罪,理查德和李海伦女士也会怪罪的。

总的来说,这顿晚餐还算平静,没有出现项庄舞剑之类的事情。李海伦显得很活跃,给我们讲他们来到中国传教的历史,讲她在其中坪的生活经历,感觉她和安南父女已经像一家人了。

两个女孩子基本上不动餐具,偶尔瞟我们一眼,然后低头嘀咕,好像不怎么关心我们的话题。

以后才知道,她们在桌子底下画画,安屏为我和谢谷都画了一张素描。这时候我和谢谷不谋而合,在这样的场合里,我们双方都尽量回避冲突。酒过三巡,谢谷还敬了一圈酒,在安南先生面前,他端着酒杯,讨好地夸奖女公子安屏聪明绝顶,才貌俱佳。

安南先生说,我的这个女儿,是当儿子养的。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大事,我希望这孩子将来离开其中坪,跟李海伦女士到欧洲去,好好地过一辈子。

谢谷说,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我们中国人如果能团结一致,致力三民主义建设,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凌云峰先生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的,如果我们能够推翻三座大山,消灭差别,人人平等,我们中国不比欧洲差。我们今天的奋斗,就是要让安屏小姐这样的女孩无忧无虑地成长。

这样一讲,又有一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了。其实那时候我懂的道理并不多,在根据地受到的教育,赵政委讲的那些话,被我鹦鹉学舌般地讲出来,他们都感觉我很有文化。

喝了一会儿酒,气氛就活跃了。谢谷特意走到我的面前,向我敬酒。我也站起来,同他碰杯。谢谷说,凌参谋是个读书人,而且很有头脑。老话说,不打不成交,我提议,我们为今天干杯。

我说好,路遥知马力,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谢谷却在意了,盯着我说,还会见面?怎么个见法?

我不知道我的话哪里有问题,我说,日久天长,同在一个天下,想见面,还是有机会的。

谢谷“哦”了一声,想了想说,凌参谋,还记得那首诗吗,关于人面桃花的?

我说,我学的是农科,读诗不多。

谢谷笑笑,压低声音说,这首诗你一定记得,而且会记住。

我说,请谢谷先生赐教。

谢谷端着酒杯,回首看看餐桌,感觉安南先生好像没有在意我和谢谷少校,理查德教士正跟李海伦女士大声说话,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们最关注的还是我和谢谷这边。

我昂首站立,端着酒杯,等待谢谷的下文。谢谷用更低的声音说,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下面两句?

我冷笑一声说,鄙人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唐诗宋词还是知道几首,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谷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看得出,书香门第,学养甚厚。

我说,过奖,在我们老家,乡野村夫都能背几首唐诗,不然就娶不到媳妇。

谢谷没有在意我的口气,盯着我说,凌参谋,这首诗会不会让你产生特殊的感想啊?

谢谷念出这首诗的第一句的时候,我就揣摩出这个反动军官的险恶用心了。我把杯子往上一举说,谢谷先生,如果明年的今日是我的忌日,那么,明年的今日,也一定是你谢谷先生的耻辱纪念日,因为你双手沾满了红军的鲜血。

谢谷脸皮一紧,随即堆上笑容说,好的,咱们不要这么绷着,咱们像做生意那样讨价还价好吗?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呢。

我说好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谢谷说,你跟我讲实话,你们确实没有在其中坪征集物资?

我说,我们没有征集物资,我再说一遍,我们就是把红军送到其中坪给他们看看,你也可以把这个任务理解为进行红色宣传,这样你就有下手的理由了。

谢谷把杯子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说,如果我提议,你们今夜开拔,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这一仗不打,你回去不好交差。

谢谷点点头说,是啊,人在军旅,身不由己啊,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再说……他看着我,把下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说,我明白。不过,如果你想以君子的方式解决,那么,明天上午,我们在云杉村交战,无论是伏击、追击还是面对面的决斗,我们都接受。

谢谷说,为了公平起见,明天早上,你们提前半小时出发,道路你们自己选择,这样我们双方都在暗处了。枪声一响,我们都可以交差了,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我说,好的,谢谢!

谢谷点点头说,那好,一言为定。

我和谢谷商讨交战的时候,餐桌边上的空气越来越凝重,没有人再说话了,连安屏和启迪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我们。李海伦女士终于沉不住气了,瞪着眼睛问,你们,谢谷先生,凌云峰先生,你们在说什么?

谢谷转过身去,笑容可掬地说,尊敬的女士小姐先生们,我和凌云峰先生已经达成协议,我们将以十分友好的方式解决我们的纷争并完成各自的任务。

李海伦问我,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说,谢谷先生说的是真话,我们不会让其中坪夹在中间为难,不会让上帝失望,不会让女孩们受到惊吓。明天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就会离开其中坪。至于我们怎么回去交差,我和谢谷先生都已经找到办法了。

这时候,我看见安屏小姐的睫毛闪了一下。

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理查德突然说,谢先生,凌先生,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我和谢谷都没有说话,不知道理查德的问题是什么。

理查德说,从我们西方人的角度来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内部纷争是正常的。可是,如果当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受到外来侵略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摒弃一切前嫌,共同御侮。我知道,贵国的东北和上海,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可是你们,还在这里兵戎相见,难道,你们不要你们的国家了吗?

理查德的话一下子把我们问蒙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老实说,我虽然有点文化,也知道一点历史,可是,对这样重大的问题还是缺乏思考。小时候读书,我崇拜屈原、岳飞、陆游、文天祥,只是不明白,那时候的国家和现在的国家是不是一回事。也不太明白,我们和国民党、和军阀之间的斗争,同爱国有没有关系。

我抬头看看安南先生,他好像很受触动,一直微笑的表情凝固了。他的目光落在理查德那张自负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收回,微微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理查德先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的这个问题,让年轻人为难了,这不是他们能够回答的。

我终于找到了感觉,我想说,这是因为蒋委员长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看着谢谷,想听听他是怎么回答。谢谷沉默良久才说,爱国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我等无名之辈,人微言轻啊。

我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红军官兵浴血奋战,就是为了救国救民。

安南先生看看我,又看看谢谷,低沉地说,我们中国,积重难返……我们当前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精诚团结,可这也是最难做到的……

我和谢谷都没有说话,安南先生的意思我们都明白。

安南先生说,中国缺的不是人才,缺的是团结。兄弟阋于墙,外人看笑话。

我说,安南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如果我同谢谷先生说,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他同意吗?我们到其中坪来,是来看看的,是来走亲戚的,他就带兵来挑衅,我们怎么团结啊?

谢谷说,凌先生,你能保证你们没有军事企图?

我说,我当然能保证,可是你不能保证,你的到来,本身就是军事行动。

安南先生眼看我们又要吵起来,赶紧说,这个话题太大,不是你们二位能够说清楚的。可是,国难当头,谁来救这个国家呢?首先就要靠读书人。

我说,我们并不想打仗,尤其是不想和中国人打仗。

谢谷说,是啊,我还想北上抗日呢,可是,我能做得到吗?

安南先生看看我和谢谷说,你们真的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看着谢谷,谢谷看着我,我端起酒杯,走到安南先生的面前恭敬地说,安南先生,您放心,我们会解决的。

安南先生转向谢谷问,谢先生,你能保证,你们这一次……至少这一次,不会兵戎相见?

谢谷的表情僵硬了许久,说了一句话,对不起安南先生,我不能保证。 oi+ERkTA6VYXIdePvCyORfwtuqXxjQnrlS3ejKMflXmPIyFmWuzusjXGfwFEHP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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