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发离开之后,安南先生算了一下时间,提议我们一起等候谢谷少校。我虽然内心十分抵触,还是同意了,我的想法是,也给谢谷少校来个先礼后兵。
意见一致以后,我们就移步街东,意外的是,在路上遇到李海伦女士和安屏。
李海伦问安南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安南先生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又来了几个客人。你们回去吧。
李海伦说,我知道,红军的敌人来了,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和红军已经是朋友了。
安南先生和理查德一起惊诧地看着我,我说是的,我们早晨相遇了,聊了一阵。
李海伦说,红军朋友,不用担心,天使在这里,上帝就在这里,魔鬼不会伤害你们的。
我想对李海伦说,我们没有什么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红军最不怕的就是打仗。但是这话我没说,我只是向李海伦女士点点头。
安南先生有点犹豫,想了一会儿,跟理查德教士嘀咕了一阵。理查德对李海伦女士说,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见,安南先生的意思,让我们外国人和女性回避,我们就不要添乱了。
李海伦女士怔了一下,朝我笑笑,耸耸肩膀。
我说,请李海伦女士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李海伦说,那好,我们会关注的。
李海伦转身对安屏说,他们男人,不让我们添乱,我们只好回避了。
安屏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充满了关切。
我向她挥挥手,把我瘀青的手掌举过头顶摆了两下。我相信,安屏小姐能够读懂这个手势。
外国人和安屏离开之后,安南先生带着我们一行人步行到东头牌楼下等候谢谷少校。安南先生用心良苦,路上交代一个公仆,到天堂客栈备了一桌饭菜,他是希望我们这两支颜色不同的军队握手言和。
有事不怕事,没事不惹事。我在做好战斗准备的同时,也暗暗思量,如何利用我军的政治优势,同敌人斗智斗勇。我知道,虽然都是国民党的军队,但是地方军同中央军不是一回事,无论是刘大帅还是田总指挥,都是守财奴,只要不占他的地盘,能睁一只眼他们就会闭上一只眼。我们同地方军打过很多仗,多数都是演戏,这一点,谢谷应该是心照不宣的。我希望动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安南先生的斡旋,使这次突如其来的遭遇化干戈为玉帛。我甚至还希望,利用这次机会,向谢谷少校宣传我们的信仰。
我承认,那时候我确实有侥幸心理,有浪漫的幻想,我毕竟才二十二岁啊!
太阳快下西山的时候,从我们头天走过来的小路上,出现了一顶滑竿,后面跟着几个士兵。看见这个滑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刚刚涌起的幻想遭到一瓢凉水。我心里想,别天真了,这是个国民党军官啊,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啊,他能接受我的观点,能够像我们一样不惜身家性命为人民谋利益吗?不可能。那一瞬间,我更坚定了斗争的思想准备,并且产生了强烈的战斗欲望。眼看着滑竿和后面的士兵越来越近,我的耳畔响起了根据地流行的那首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滑竿在离我们还有三十多步的地方停下了,从上面下来一个军官。就像我们后来从电影里见到的那样,鼻梁上架着墨镜,两手戴着雪白的手套。夕阳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迎着夕阳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
安南先生看了我一下,往前迎了几步。我起先没动,后来也移动脚步,跟在安南先生的后面。我决定保持大义凛然的风度,决不示弱。
从滑竿落地,到谢谷走近,走到我们面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不到一分钟吧,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漫长。直到距离安南先生只有四五步的地方,谢谷才停下,摘下墨镜,举起他那高傲的头颅,冷冷地扫视我们一遍。
我知道,他在装腔作势。
我在心里冷笑,少他妈的来这一套,老子见多了,老子不怕你!
想必你就是安南先生吧——这是我听到的谢谷少校的第一句话,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安南先生上前一步,拱拱手说,在下正是安南,有失远迎,请长官原谅。
谢谷少校说,不必客气,卑职奉命前来剿匪,打扰了。
说着话,他摘下手套,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接着说,事已至此,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了。
安南先生说,既来之则安之,长官鞍马劳顿,总得吃口饭吧,在下已在天堂客栈备下饭菜,请——
安南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谢谷少校就举起手,粗暴地打断了安南先生——不必,战争是我们军人的事情,安南先生,你们可以回去了,让我和这位——
直到这时候,谢谷少校才把脑袋偏过来,仰起下巴,蔑视地从眼角瞥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和这位,啊,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过去,我们喊你们共匪,可是今天……
按说,谢谷把他的手臂在我的眼前匆匆晃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按规则,我也应该回以礼节,可是,我抬不起我的胳膊,仇恨紧紧地遏制了我的臂膀。谢谷少校,从他露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用他的步伐,用他的表情,用他的语气,用他的高昂的下巴,向我表示轻蔑、侮辱、不屑、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不忍,一句话差点儿冲出我的脑门,那就来吧,为了不让你肮脏的血玷污其中坪,让我们到山下决斗吧,像真正的骑士那样……
这些话在我的心口汹涌澎湃,熊熊燃烧,眼看它就要冲破我理智的闸门,眼看它就要喷薄而出,眼看它就要向炮弹碎片那样扑向谢谷少校……可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牌楼一侧出现了李海伦女士和理查德教士,他们的身后跟着安屏小姐。原来他们一直没有远离,一直暗中观察我们。可能他们觉察到一场冲突不可避免,所以在关键时刻出现了。
谢谷看见我们目光异样,调整眼角看去,似乎愣了一下,显然,他认出来了,这里有外国人。他看着这几个人外国人缓缓走近,一时竟有些尴尬。估计他对外国人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我看见李海伦女士低头对安屏小姐耳语,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接着我就看见安屏小姐微微一笑,一只手拎起裙摆,向谢谷少校走去。在那一瞬间,我看见谢谷尴尬的目光,气焰一下子降下了许多。我也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要干什么。
终于,安屏小姐走到了谢谷的前方,一双清澈的眸子洋溢着友善的光波,伸出她修长的胳膊,把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手背送到谢谷的面前。
我突然明白了,安屏……或者说她是按照李海伦的交代,是来给我们解围的,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候,其实也隐含着对谢谷的责备,因为他的无礼。他们显然看见了谢谷粗野的态度。
果然,谢谷的表情变得窘迫,腰板也好像柔软了许多。我看见谢谷有点笨拙地、颤抖地举起他自己的右手,从下面托起安屏的白手套,弯下腰,低下头,在白手套上笨拙地吻了一下。
从这一刻起,谢谷就像变了一个人,直起腰的时候,他的脸还是红的,定定神,啪的一声双脚一并,抬臂给安南先生敬了个礼,并且转了半圈,把他的举手礼分别送向理查德教士和李海伦,最后在我的前方放下了。
谢谷气短地说,谢谷失礼了,请包涵。
我也抬起手臂,还了一个礼。我说,其中坪的客人,红军参谋凌云峰,幸会谢谷先生。
谢谷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勉强地向我点点头。
安屏向谢谷嫣然一笑说,谢谷先生,你到其中坪是来做客的吗?
谢谷恭敬地回答,是的,谢谷是来做客的,谢谢尊敬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