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堂客栈,老远看见棚房门前有几个人,原来是安屏和启迪带着公仆送醋来了,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安屏介绍说,这是其中坪中西诊所的医生,这个医生一看就是洋派,胸前还挂着听诊器。医生见我们走路都还正常,放下心来,问我,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
我说,祖传秘方,这里不好讲。
安屏看看我,问我,凌先生,你的手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我的手被马蜂蜇了,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没事,我的铁砂掌坚硬如铁。
安屏说,让我看看。
我只好摊开手掌,手心有一块瘀青。安屏抓过我的手,盯着那块瘀青看了两眼,问我,疼吗?
我的心里一热,我说,这点小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伤,基本上没有感觉。
安屏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又低下头,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草鞋,突然说,你像个英雄。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说,英雄?就这点小事?
安屏说,你打马蜂的样子很好看,就像武松打虎。
我又吃了一惊,我说,你见过武松打虎?
安屏说,没有,可是我见过你打马蜂,也就见过武松打虎了。
说完这话,她笑了,我也笑了。
我刚认识安屏,就和她说了这么多话。以后每想起来,总是觉得意味深长。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在迎击马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风采,让安屏把我当成了英雄?其实,我当时的姿势并不优美,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要当英雄,根本就顾不上啊。可是,安屏却说……这个小女孩,她养尊处优,她无忧无虑,她是没有见过真正的英雄,她要是能够看见我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就好了,那才是势不可当八面威风……
这场突如其来的马蜂事件,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是,战士们的形象还是受到了影响。大家的脸上普遍伤痕累累,集合在一起就更难看,好像是一群稀有动物。
中午开饭之前,我把于众兴和张有田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我说,你们尿泡尿照照,这个样子,知道的说你们是红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从《西游记》里来的。
于众兴的右嘴角被蜇了,肿得老高,把嘴扯向一边,使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面生。他含混不清地说,我们也是好心,总想为其中坪做点事情,哪里想到遇上马蜂呢。
张有田说,你交代了这,交代了那,就是没有说不让捅马蜂窝。
我说,这是常识,你吃饭张嘴还要我教吗?
张有田说,可是,敌人,敌情出现了,我们能无动于衷吗?我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啊。
我说,马蜂是敌人吗?你不惹它,它就是朋友,只有你激怒它,它才攻击你。以后记住,见到马蜂,绕道走。
于众兴和张有田唯唯诺诺,龇牙咧嘴地说,好,好好,绕道走。
训完话,我们就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于众兴说,我们到其中坪一天一夜了,感觉我们做得还不错,今天再住一晚上,也许会有人来报名参军。
我说,可能性几乎没有,我调查了,最近二十年,其中坪没有抽过一个兵丁,但凡摊派,都是以金代丁,历任政府和各路军阀乐于接受这个规则,当地的群众发自内心拥护这个规则,我们也不能破坏这个规则。
张有田说,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干脆我们也找他们要钱,按五个名额计算,每个名额抵五十块大洋,五五二百五十块大洋,回去也好交差。
我断然说,不可,万万不可。我们在葱茏山建立根据地,已经发展得很好了,我们不缺钱。我们最需要的,是人心,更多的人心。尤其是其中坪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心,比金子还重要。
后来,我做出决定,按原计划,再住一晚,天亮前两个小时起床,把门板还上,把天堂客栈的广场打扫干净,给启岩阳谷和安南先生留下一封信,留下我们仅有的三块银元,然后悄悄地离开。
啃过干粮,已是下午两点左右了,我让于众兴把战士们集合起来,带到街西去修路。那段石子路就是芎安说的大路,是通马车的,可能是前不久刚刚遭受了山洪冲击,路面坑坑洼洼,还有一些积水。我算了一下时间,三十多米长的路段,我们的战士干到天黑,应该铺出一条宽敞而结实的路面,这是我们留给其中坪唯一的礼物。
刚刚修了三分之一,安南先生来了,见我们正在干活,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说安南先生有事吗,他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跟我讲,启岩阳谷对我们的印象很好,上午长老会商量了,给红军一批物资,有布匹和药品,已经派人送到百涧镇。这件事情不能走漏风声,因为地方军那边盯得紧,一旦发现其中坪同红军有来往,会找麻烦的。
这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赵政委让我们到其中坪来“看看”,是有深意的,一句话不说,就筹集到一批物资,多么高超的领导艺术啊。
我感激地对安南先生说,其中坪对红军天高地厚,可是,我们能给其中坪留点什么呢?
安南先生看看我,想了想说,你可以栽一棵树,我听说你们红军喜欢栽树。
我高兴地说,好,那我就栽一棵“红军树”,以后革命胜利了,我会回到其中坪,跟它讲讲我的故事。
这样就说好了,安南先生吩咐身后的公仆,到他家院子里给我找一棵树苗。
分手的时候,我发现安南先生有点犹豫,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完。我问,安南先生还有事吗?
安南先生说,你们捅马蜂窝的事,在其中坪有些影响,当地人迷信,认为这是不祥之兆。
我愣住了,想了想说,这件事情确实很愚蠢,是不是有人要撵我们走啊?
安南先生说,那倒没有,明天我就请长老会的人来看你们修的路,我要告诉他们,红军的愿望是好的,捅马蜂窝只是不懂而已。
安南先生离开之后,我把于众兴叫过来,问他,如果连夜返回,有没有困难?
于众兴说,啥时候返回都行,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连夜离开啊,我们带了三天的干粮,还没有吃一半。
我说,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担心我们待久了,会给其中坪惹麻烦。
于众兴说,能有什么麻烦呢,我们住棚房上门板,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就是用点柞蚕丝打草鞋,那是扔掉不要的。
我盯着于众兴说,你是不是不想走啊?
于众兴说,是啊,我还琢磨,明天大早我们去教堂看看,我们的战士,从来没有进过教堂。
我心里一动,于众兴说到我心里去了。白天我在教堂外面走了一圈,隔着栅栏向里面看,有很多奇花异草。教堂有三层楼高,上面有高高的窗子,隐隐能够看见窗玻璃上贴着色彩缤纷的图画。我猜想,那里面是什么情景呢,也许就是天堂的样子。
我对于众兴说,那好,我们就再住一晚,也许明天早晨起来,大家的脸就消肿了。
于众兴说,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你找机会跟那两个女孩谈谈,给她们讲讲革命道理,最好把她们拉走当红军。
我说,别做梦了,我要是能把那两个女孩拉走当红军,今夜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
于众兴说,为什么不试试呢?我们每到一地,都有一群姑娘媳妇跟着走。
我说,不一样,跟我们走的,都是穷人,童养媳居多。
于众兴说,也有富人家的小姐啊,楚兰医生就是大家闺秀。
我说,那是因为爱情,楚兰医生是奔赵政委来的。
于众兴看着我,诡秘地笑笑说,咱们也可以给她们来点爱情啊,凌参谋你也是公子哥儿,又有文化,你相中了哪一位?好像是那个叫安屏的。
我说,胡扯什么,你看看你这双脚,看看你的歪嘴,还谈什么爱情,简直痴人说梦。
于众兴嘴巴一咧,更歪了,嘟嘟囔囔地说,我的脚怎么啦,这是打天下的脚。
我说,别扯了,赶快去干活。
于众兴朝我眨眨眼,扛起铁锹,摇头晃脑地走了。
又干了一个多小时,那段路总算修出了模样,中间公仆过来了,给我带了一棵银杏树苗,对我讲,这是安南先生亲自选的苗子,幼干挺拔,枝丫整齐,成长势头看好。
安南先生精细的安排让我心生感动。从这棵树的身上,就能感受到安南先生对我们红军的体贴,所以,选址的时候,我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叫上两个战士一起到山坡上寻找,最后确定在观雪台亭子左边,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因为那里可以俯瞰其中坪全景,通风好。为了防止积水,我和两个战士还在它的上方挖了一条十几米长的弧形排水沟。
栽好树,回到修路现场,看看天色将晚,我吩咐抓紧收尾,早点回去。
回到天堂客栈的棚房,刚刚把干粮袋打开,白天走亲戚的芎安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公仆,两个人行色匆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迎上去问芎安,是不是有情况?
芎安说,是有情况,国民党军队来了,安南先生请你马上到长老会去一趟。
一听这话,我的头皮都麻了,果然,怕有鬼就有鬼。
正在吃饭的战士们得到了消息,放下手中的干粮,从衣襟里面抽出隐藏的驳壳枪,并且压上了子弹。
那个公仆阴沉着脸看着我说,不能,你们绝不能在这里开枪,上帝绝不容许。
我让战士们把子弹退下来,把枪继续掖在衣襟里。我对公仆说,你们放心,就是死,我们也不会死在其中坪,我们不会让其中坪背黑锅的。
我交代于众兴,不要轻举妄动,但是要做好撤退准备。然后我跟着芎安和公仆,直奔长老会。
这次,启岩阳谷会长没有出现,长老会只有安南先生、理查德教士和一个头戴礼帽的男人。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南先生递给我一封信,我匆匆看了几眼,就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头天我们向其中坪开拔的时候,在一个叫云杉的小山村露宿住了一夜,没想到那个小山村里潜伏着一个特务,就是他向国军某师师部发了一份电报,报告了红军一支小分队的行踪。国军某师认为我们此行,一定是为征集军用物资而来,派了一个名叫谢谷的少校,带领一个排的兵力乘汽车从邻省的公路星夜翻过葱茏山,前往其中坪准备围攻我们,夺取军用物资。好在其中坪是一个特殊的地盘,谢谷少校不敢造次,派了一个副官先行到达其中坪,要求当地把红军的工作队撵出其中坪,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我竭力冷静下来,攥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我看清了,信笺上印着“剿匪指挥部”的字样。他妈的,他们一直把我们叫作“匪”,他们“剿匪”剿到其中坪来了。那就来吧,人对人个顶个,老子不怕你!
安南先生问我怎么打算。我说,敌人已经堵在眼前了,我们还能怎么办?他敢下手,我就敢还手。我们红军从来就不怕打仗。不过,我不想在其中坪开火,我们这就离开,在哪里遇到敌人,我们就在哪里战斗。
安南先生说,我让人给你们带路,从后山走,避开他们。
我说,我们走了,他们找你要人怎么办,我不想给其中坪带来麻烦。
安南先生说,你们已经给其中坪带来麻烦了。我希望你们尽快离开其中坪,至于以后怎么办,那是我们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一直冷眼相观的戴礼帽的男人开腔了,阴阳怪气地对安南先生说,这位红军先生说得对,如果安南先生帮助他们秘密逃脱,国军长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其中坪的安宁,我劝你们还是绝了这个念头。
我气愤地说,不用绝,老子从来没有这个念头。
戴礼帽的家伙嘿嘿一笑说,再说,你们也逃不出去,谢谷少校带来了一个排,几条路口都被封锁了。
这家伙这么一说,我更来气了,我向他逼近一步,冷笑一声说,老子并不怕你,老子只是不想在其中坪开火,如果你们敢在这里下手,老子可以血洒其中坪,让你们成为千古罪人。
头戴礼帽的家伙嘿嘿一笑说,红军兄弟,你干吗要血洒其中坪啊,你们把枪缴了,把你们征集到的物资缴了,投降,啥事都没有了,跟我们到国军吃香喝辣的吧。
我义愤填膺地说,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缴枪投降的人吗?
头戴礼帽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知道你不是缴枪投降的人。可是怎么办呢,难道你真想把其中坪变成战场吗?一场血战下来,倒是成全了你英雄之名,可是其中坪呢,从此就改变模样了。
这时候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去通报你们的谢谷少校,我们坐下来谈谈,如果双方能达成一致,我们搞个君子约定,让我们离开其中坪十里。十里之外,你们伏击也好,追击也罢,让我们像真正的军人打一场。
安南先生说,不妥,我不赞成,我们其中坪人一向反对倚强凌弱。贺先生,你们兵力一个排,他们仅仅七个人,况且你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样的战争是不道德的,非君子所为。依老夫愚见,谈判是可以的,但必须是对等的,我也主张你向你们的长官报告,请他到其中坪,老夫亲自参与谈判,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安南先生的一席话,让我对这个中年人肃然起敬,他确实是在替我们着想,尽管我知道敌人不会答应这个提议,也不可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但我还是被安南先生打动了。
没想到情况出现了转机,那个名叫贺之发的家伙——以后知道他是国军某师的军需官,这次充当谢谷少校的助手——居然同意了安南先生的提议,答应向谢谷少校报告,并表示争取实现谈判。贺之发能有这个态度,也许是因为安南先生态度强硬吧。
后面的事情,当然又是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