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观雪亭同李海伦等人谈论马克思鞋的时候,于众兴和张有田带着四个战士在山坡上等候,没想到,他们很快就捅了一个马蜂窝——不是打比方,是真正的马蜂窝,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在相邻的几棵树上,发现了三个。
我们的战士都很年轻,好动,再说,这次到其中坪来,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打一场恶仗,让他们感觉很不过瘾,突然发现了三个马蜂窝,立马抖擞精神,召开诸葛亮会,商量着怎么为民除害。
于众兴出了个主意,脱掉褂子突然蒙上去,连窝带马蜂一网打尽。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实施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第一个马蜂窝确实被他们端掉了,很顺利。到了第二个,一个战士鬼鬼祟祟地爬到树枝上,刚刚把上衣扑上去,一只漏网的马蜂回过神来,一个弧线迂回,冲上那个战士的额头,使出吃奶的力气蜇了一口。
那个战士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手一松,从树上掉下来。被惊动的马蜂漫天飞舞,追着屁股袭击我们的战士。好在我们的战士都是身经百战,面对敌情尚能稳住阵脚,没有鬼哭狼嚎,多数都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抱头鼠窜。因为此前我一再跟他们交代,讲话声音要小,不要大声喧哗。
只有张有田一个人大叫,有情况!
我们在观雪亭里,听到的就是这一声没出息的喊叫。几个女性都站了起来,紧张地向山坡上张望。我判断不是什么大事,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可能有人踩上蛇了,山高林密,遇上蛇难免。
我不说还好,一说蛇,大家更紧张。启迪“啊”了一声,一边收起画板,一边东张西望。安屏也有点忐忑,很不安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不一定是蛇,没准有人摔着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矮胖子连滚带爬从山上跑下来。跑近了才看清是张有田,脸上已经多处凸起,一只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勉强能够看得出来,眼珠子还在转。
我背起手,不紧不慢地问,怎么回事,大惊小怪什么?
张有田说,马蜂,马蜂,他妈的这里的马蜂太厉害了,比国民党下手还狠。
我一声冷笑,活该,好好的你惹它干什么?
张有田哭丧着脸说,为民除害啊,我们到其中坪,总得干点什么吧。
我说,什么为民除害,弄得不好要死人的。
我这么一说,李海伦的脸都白了,启迪拉着安屏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我继续训斥张有田,知道吗,马蜂是群攻型昆虫,你不惹它,它就不惹你,你一旦惹它,而且端它的老窝,它自然群起而攻之。要是遇到头蜂,你跑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讲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住话头,定睛一看,天哪,果然有两只马蜂,已经冲到眼前,其中一只在李海伦的头顶盘旋,眼看就要短兵相接。
我当机立断,一个箭步上去,挡在李海伦的前面,拉开架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头给前面那只马蜂一个回风掌,准确地将它抓进手心。另外一只马蜂一惊,嗡的一声从我头顶飞过,在阳光下画了一道金色的弧线,然后像飞机一样抖动翅膀,重新俯冲下来。
李海伦和两个女孩惊呆了,李海伦尖叫着抱起了脑袋,启迪则挥起画板在眼前乱舞。只有安屏稍微镇定一些,对我喊了一声,快蹲下!
我当然不能蹲下,我知道马蜂的性格,攻击没有得逞,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它一定会继续寻找目标,如果我蹲下,它就可能攻击别人。
我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目光紧紧地随着马蜂的航线移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马蜂即将同我脑门相撞的刹那,我一只手虚晃一招,另一只手随即跟进,将马蜂夹击在两手之中。
这一切,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却把我累得气喘吁吁。
李海伦把胳膊从脑袋上移开,看着我说,先生,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我一个红军参谋,还打不过小小的马蜂?那也太没有战斗力了。
安屏站起来,看看我夹着马蜂的手说,快把它扔了。
我把手松开,将马蜂的尸体丢在地上,惋惜地说,这东西泡酒,祛风舒络,活血化瘀,可惜被我压碎了。
安屏说,凌先生,你学过武功?
我说,武功没有学过,不过,练过擒拿格斗,我是侦察参谋。
安屏说,哦,侦察参谋。
一边的启迪夹着画板过来了,问我,侦察参谋是什么意思?
我说,侦察参谋嘛,就是……察看敌情,勘察地形,就是知己知彼……
我正字斟句酌,旁边的张有田跳了起来说,侦察参谋,就是跑得比兔子快,跳得比猴子高,爬得比乌龟慢……
我气不打一处来,冲张有田吼了一嗓子,少贫嘴,看看你干的好事……说到这里,我突然打住,向山坡高喊,听着,不许到观雪亭来,所有人,沿来路紧急撤退,到北边独立树下集合。
李海伦惊魂未定,问我,凌先生,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来?
安屏替我说,为了不把头蜂引过来。
我说,安屏小姐聪明。
安屏问,凌先生,你还知道马蜂的特性?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在农业专科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是林木,兼修昆虫。
安屏担忧地说,你说得对,弄得不好要死人的,怎么办?
我说,你们赶紧离开这里,方便的话,帮我弄点醋送到天堂客栈的棚房。
安屏说,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帮他们解毒的。
我刚想说好,想想不对。我说,这个你不能看,相信我,我是学过专业的。
安屏说,那好,我们走了。
又对李海伦说,我们走吧,凌先生有祖传秘方,不宜外传。
我笑笑说,就算是吧。
安屏她们离开后,我摊开手掌,手心已经肿胀起来,疼痛钻心。被我击毙的这两只马蜂,估计是头蜂,毒针硬,毒性大,至少有一根扎破了我的手心,毒性早就发作了。我忍着剧痛,跑步赶到独立树下。我们那几个战士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就像一群雕像,一动不动地哼着,等着,看着。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看我示范,赶紧挤压,把毒汁挤出来。
战士们一声不吭地挤着自己的脑门、腮帮子、脖子,独立树下回荡着胸膛里滚出来的闷雷。
挤压得差不多了,我又下了一道口令,全体解裤带,撒尿洗伤口。
于众兴一直抱着脑袋,没完没了地挤,脸部被挤得血肉模糊,听我这声喊,问我,撒尿洗伤口,咋洗?
我问他,你哪里被蜇了?
于众兴说,全在头上脸上,你让我们用尿洗脸吗?
我说,就是这个意思,尿里有碱,可以解毒。
于众兴捂着脸大叫,不,打死我也不用尿洗脸。
我说,如果你不听我的,送命不一定,但是你不能再回其中坪了,你从这里直接回长洲。
于众兴跳起来嚷嚷,为什么?
我呵斥道,用不了一个小时,你的脸就会肿得比屁股还大。赵政委让我们把红军送给其中坪的人看看,就看你那张屁股脸?赶快冲洗!
于众兴拉长驴脸仰起脑袋,往天上看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嘟嘟囔囔地呻吟,我自己尿不出来,来吧,凌参谋,你来帮我吧。我想闻闻,读书人的尿是个啥味道。
战士们听话,各自端着自己的家伙,用手掌接尿,左一把右一把地揉搓。张有田也尿不出来,大呼小叫,说一点也尿不出来,越急越尿不出来。后来我让一个战士支援他,好不容易接到一巴掌尿,还没有送上张有田的脸,张有田一躲,洒了。
那个战士心疼得直嚷嚷,排长,你别乱动啊,全都洒了,一会儿咱也没有尿了,咋办?
张有田说,兄弟啊,我再也不乱动了,来吧,再别洒了。
大约忙乎了半个小时,我挨个问大家,有没有出现头晕目眩恶心的情况。大家都说没有,唯独张有田说,我想吐,我的肚子翻江倒海。
我吓坏了,如果出现呕吐现象,就有可能是肠胃中毒。这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卫生员。我说,那咋办呢?我们唯一的消毒药品就是尿,实在不行,你先喝几口尿,好歹可以缓解一下。
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纯属病急乱投医。张有田一听急了,两只手乱摆,嚷嚷道,不用了,我想吐,可是我舍不得吐,我早晨啃了两块玉米饼子啊。
我说,不吐行吗?我看你脸色苍白,没准毒素已经进入肠胃了,你还是先喝两口尿吧。
张有田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做了两个蛤蟆跳,嘴里说,没事,没事,你看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我说,好。要是再想吐,一定要喝尿。
返回的路上,我让大家往柞树林绕一下,在水渠边上洗洗,防止把一身尿味带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