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发现棚房的旮旯里有一团乱麻,细细的,软软的,就像金丝,扯出几根,很结实,估计是其中坪人扔掉的柞蚕丝。
我灵机一动,把昨天穿破的草鞋找出来拆了,选出一些堪用的稻草,跟这团乱麻缠在一起打草鞋。这些年,我学会了一个本事,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稻草或者麻线,把脚一伸,几个趾头挂上绳子,就是一架草鞋机。很快,我就打好了一双丝草相间的草鞋,穿在脚上走了几步,感觉很软和,比稻草养脚多了。
这双草鞋,给了我一个好心情。
太阳出来了,我把队伍集合起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到街上走走,看看其中坪的全貌。
战士们说,太愿意了。
于众兴问我,今天上街穿什么鞋子?我说,穿草鞋,把布鞋省下来。
说完我又补充说,如果大家发现有废弃的柞蚕丝,就拿回来,打草鞋,既软和又结实,一双至少抵三双稻草鞋。
大家这才发现我穿了一双新草鞋,一起羡慕。
我选择的路线是从东往西,先到街后一个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岩石上,俯瞰其中坪全景。这时候太阳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放眼望去,群山迷蒙,潮水一般涌动着霞光。那些砖墙瓦顶的建筑,那指向天穹的教堂的十字架,让我们感到这里离天庭很近。除了偶尔的惊叹,战士们很少说话,好像大家都在聆听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
估计其中坪的居民们都起床了,我们开始往回走。街面上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东街共有三家银店,里面摆着一些我们没有见过的银器,其中有一家的店主,一看模样就是洋人,见到我们,老远就“哈啰哈啰”地打招呼,满脸堆笑。我们不懂洋文,跟着“哈啰哈啰”地回礼,也是满脸堆笑。
我们一路从东向西,由高往低。正走着,一个战士轻微地一声惊呼,让我们整个队伍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此时正是霞光渐浓的时刻,我们随即看见了,在左前方的红亭子里,坐着两个女孩,穿着长裙,正在那里专注地画画。我注意到,亭子的瓦檐下面有一块匾额,镌有“观雪”两个字。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要打搅她们。我向大家做了个手势,队伍悄无声息而又迅疾地从亭子外面经过。就在这时候,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哈啰,孩子们,你们看!
正在画画的女孩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然后一起站起来,向我们微微鞠了一躬。她们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两个女孩,一个名叫安屏,另一个叫启迪,是城里女子中学的学生。那个最先看见我们的洋女人,是安屏和启迪的美术教师李海伦女士。李海伦从亭子里奔出来,迎着我们说,你们,红军?
我说,是的,我们,中国工农红军。
李海伦女士很高兴,向两个女孩一挥手说,孩子们,红军,一群特别的人,他们吃饭唱歌,感谢他们的上帝。
两个女孩一起看着我们,微笑致意。
李海伦又说,孩子们,告诉他们,你们是谁。
一个女孩说,我是启迪。另一个说,我是安屏。说完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欢迎远方的客人。
我很惊讶,为她们的整齐划一,我揣摩,这应该是其中坪上流社会的礼节。我回头对于众兴交代一句,让大家在附近看看柞树。交代完了,我向李海伦说,对不起,不会打扰你们吧?
李海伦说,美好的早晨,遇到美好的红军,是上帝的安排。孩子们,你们欢迎这位先生吗?
两个女孩又一起行礼,鹦鹉学舌一般回答,我们欢迎。
她们讲了这句话,就抬头含笑看我,不怯场,稍微有点陌生感。其中的一个女孩,就是自报名为安屏的那位,似乎对我的八角帽和上面的五角星很感兴趣,看了好几眼。
我意识到这个情况,就找到了话题,一会儿我可以跟她们讲讲,八角帽和五角星的含义。我正这么想着,突然,那个女孩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随即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足足有五秒钟。那天我穿的是草鞋。我低头看看我的脚,还好,是新草鞋,金色的柞蚕丝和金色的稻草在朝霞里熠熠闪光,我的脚趾也在朝霞里熠熠闪光。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缩脚,马上觉得不合适,反正是无处可藏,我索性把脚放回原处。
那个叫启迪的女孩问安屏,你怎么啦?
安屏把目光从我的脚上移过来,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失礼了。
我向她点点头说,安屏小姐,是不是我的脚吓着你了?
安屏掩饰地说,没有,没什么,我只是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鞋子。
李海伦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红军先生,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我们谈谈,我对你们的事情太有兴趣了。
我说,那好,如果你们对我的鞋子有兴趣,那我就从它讲起。
观雪亭是一个五边形的亭子,我选了南边的木凳坐下,正好同画画的女孩对面。
直到这个时候,李海伦和启迪才发现,我穿的是草鞋,这双草鞋唤起她们很大的热情。她们不像安屏那样矜持,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饶有兴致地察看我的双脚。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神色坦然,面带微笑,任她们像研究猴子那样研究我的草鞋。
我知道,我的双脚并不好看,因为长年累月穿草鞋,还经常打赤脚,我的脚趾很大,茧皮很厚,皲裂遍布,可能趾甲缝里还有泥巴。可是,我不能把它们藏起来,我必须让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它们像平时一样自由呼吸,自由伸展。李海伦女士、安屏小姐和启迪小姐看到的,是一双多灾多难的,同时也是自信的、高傲的红军脚。
能看出来,安屏小姐没有她们那样高的兴致,她的表情很复杂,说不上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厌恶。我心里想,看吧,好好地看吧,这就是你们听说过的泥腿子。我们红军,没有皮鞋,没有袜子,连布鞋也穿不起,可是,你们知道,就是这样的泥腿子,走过多少路吗?
研究了一会儿,李海伦看着我,看看安屏,又看看启迪说,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鞋子?
安屏没有说话,启迪不肯定地说,草鞋,用草编织的鞋?
李海伦说,用草编织的鞋,它有名字……牌子吗?
我哈哈一笑说,有,我们叫它马克思鞋。
李海伦似乎吃了一惊,马克思?你是说,那个德国大胡子?难道,是他发明的?
我说,不是,是我们红军发明的。我们信仰马克思主义,所以把它命名为马克思鞋,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
李海伦还是不明白,歪起脑袋问我,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信仰?
我说,是的,因为信仰,也因为贫穷。我们穿马克思鞋,走革命路,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贫穷,让更多的人不穿草鞋。
李海伦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哦,神奇,我明白了,上帝为世界受难,你们为信仰穿草鞋。
我说,也可以这样说吧。
看得出来,对于中国工农红军,其中坪确实知之甚少。李海伦的兴趣是真实的,从草鞋开始,她问了我很多琐碎的问题,譬如红军要不要祈祷,红军的女人穿不穿草鞋,为什么帽子上是五角星,为什么要露天宿营,怎么洗澡,红军的队伍里有没有男人打女人的事情,等等。
有些问题我可以答得上来,有些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不含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些问题我可以超常发挥,比如露天宿营和上门板。我对李海伦说,这不仅是因为财富问题,更是精神问题,我们对于理想信念的执着追求,就像你们对上帝那样虔诚,我们执行纪律的时候,我们的上帝就在我们的心里……
李海伦女士的问题令我感到轻松,我的回答流畅而又自信。从李海伦和女孩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们对我的欣赏。这时候我非常感激我的政委赵禹,他一直想培养我成为一名政工干部,当然这是后话,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更擅长的还是作战,擅长在战斗中运用战术。
在我同李海伦女士交谈的时候,安屏和启迪基本上不插话。安屏好像比初见时沉闷了一些,脸上甚至有淡淡的愁容,我揣摩是我的双脚和那双草鞋引起的,显然,我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
就在我动动屁股准备告辞的时候,李海伦女士又提出一个问题,她说,听说你们红军的女人没有文胸,都是用粗布捆绑乳房,是不是这样?
我刚刚欠起的屁股又跌回到木凳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谈别的我可以口若悬河,但是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我连文胸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更不清楚红军的女人为什么要用粗布捆绑乳房。再说,这样难以启齿的问题,就算我清楚了,可是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抓耳挠腮地说,这个情况我不知道,但是……可能……她们可能用粗布捆绑……因为,我们红军太穷了,买不起李海伦女士说的那种……文胸……这是军事秘密。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这几句,脑门已经冒汗了。
关键时刻,还是安屏小姐帮我解了围,她轻轻地站了起来,用很亲昵的声音对李海伦说了一句洋文。李海伦笑着对我说,我们的天使说,你们中国女人普遍不戴文胸,但是我要告诉你,这很野蛮,我觉得你们的革命,首先要解决的是女人戴文胸的问题。
天哪,这个洋女人,她居然把革命,把这么神圣的问题,同女人的文胸联系在一起,这么漫不经心,这么轻慢。可是在当时,我没有反驳她,我没有想好反驳她的理由。
我不打算同李海伦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我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准备返回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我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就听到不远处一阵惨叫。我一听,是张有田。
终于,故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