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了贺之发的那天晚上,回到营部,看见何子非正在门口转来转去。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干什么?你说干什么,吃辣子鸡丁啊。我说我再跟你一起去吃辣子鸡丁,我也成贺之发了。他问我贺之发是谁,我把下午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说,高,实在地高。我跟你讲,国民党军官贪污腐化成风,早晚会败在腐败上。
我说老何你行啊,这些天觉悟上来了。
何子非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在贵部待了这么长时间,看出来了,你们这些泥腿子,破枪破炮,还能打胜仗,为什么,因为官兵一致,因为深得民心。
我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写个报告,参加红军。
何子非说,不行,我明明知道你们可能会得天下,但是我受不了那个苦,连个女人都没有。
我说,老何,你败就败在“两巴”,上面嘴巴好吃,下面那个巴好动。
岂料这话一讲,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委屈地叫道,我好吃,是因为我有功劳,是你们长官特许我吃的。我下面那个巴好动,我动了吗,我只是说说。
我说你天天跑到“婆娘饭店”吃辣子鸡丁,你是不是对张婆娘有意思啊?
何子非愣了一下说,你说我对张婆娘有意思?
我说是啊,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子非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真的觉得我会对张婆娘有意思?
我说,我没法不这么想,师部奖励的你的三十块大洋,你在张婆娘身上已经花了大半。
嘿嘿……何子非冷笑一声说,你凌云峰什么眼神?就我,一个堂堂的国军少校,一个浑身都是本事的人,我会看中一个成天围着锅台转的寡妇?还满嘴粗话!我宁肯跟她的鸡有一腿。
我说,你这话一听就是反动话,看不起劳动人民。
何子非说,你看得起劳动人民,那我问你,我做媒把张婆娘嫁给你,你接受吗?
我一听这话不是人话,马上打岔,我说我还要到师部开会,我不跟你扯了。
我没有撒谎,我确实要到师部开会,赵政委召集我们开保密防奸会议,我在会上汇报了交流会期间的防特情况,重点是贺之发的情况。赵政委表扬说,干得好,不杀是对的,杀了就断线了,不杀可以放长线。
赵政委说,当前我们的防奸保密工作形势非常严峻,敌人利用各种机会渗透我根据地。这次举办交流会,实际上也是引蛇出洞,发现了好几个特务隐藏线索。
赵政委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交流会还有这么一个意图,同时也知道了,我并不是长洲城防的唯一负责人,真正领头暗中做了大量工作的是政治部的保卫科。当初在山涧峰配属我的马苏,作战经验不足,但是抓特务有两下子,调到师政治部当了保卫科长。
散会之后,赵政委特意把我留下来,单独问了何子非的情况,我说这个人最近变化比较大,对红军有一些新的认识,但是还没有下决心参加红军。
赵政委说,一定要争取,这个人很重要。你看看这个。
赵政委递给我一份材料,我很快就看明白了,原来是敌人的一份秘密情报。根据最近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他们分析我方使用了特殊人才,特别是在本次交流会上,发现了“蜘蛛”的迹象,此人极具军事天赋。敌人的特务机关已经做出相关部署,要尽快抢回“蜘蛛”,万一抢救失败,可以采取果断措施。敌人特务机关开出的价码是,抓获“蜘蛛”奖励两千块大洋,对“蜘蛛”“采取果断措施”,奖励一千二百块。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说,莫非何子非就是“蜘蛛”?赵政委说,我们已经捣毁了敌人的黄庄特务组织,他们交出来的“蜘蛛”的照片,你看看。
我一看,可不就是何子非嘛,不禁叹道,这个老何,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没想到敌人这么重视他。
赵政委说,是啊,这是个怪才,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走。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说,他们说的果断措施是什么意思?
赵政委说,他们的最高目标是把他抢走,如果这个目标不能实现,就杀掉他。
哦,我说,我知道了,我的任务是保护好老何。还有一个问题,何子非是不是特务?
赵政委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他没有当特务的历史。进一步的情况表明,何子非,还有你认识的那个谢谷,都不是地道的地方军军官。谢谷本来是中央军派到地方军里的教官,何子非的工兵营是协助地方军同我们作战的。他们既有监视和督促地方军的任务,同时也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监视的对象,所以,不要把何子非看小了。从现在开始,你要进一步加强对何子非行动的监控,确保他的安全。
从师部回到特务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何子非搬家。他原来是跟工兵排住在一起,房东家单独的一个偏房,现在我让他住到营部,并且和我住在一个房间。
何子非很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又不是营长。
我说你跟我住在一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反正你自己住也是一个人,我不能让你干着急你说是不是?
何子非倒也没有过于反对,当初我们在教会医院住在一起,挺聊得来的。
那天晚上,听着何子非的呼噜声,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想我和这个反动军官相处的日子,我越来越发现他像个孩子,他的眼睛里闪动的是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目光。虽然他有一些毛病,可是,谁没有毛病呢?再说,这些毛病好像也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内。从何子非我想到了国民党特务的那份绝密情报,想到了“采取果断措施”这几个恶毒的字眼,我感到一阵不安。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山涧峰的山坡上,我和何子非策马勘察地形,突然,身后的侦察排不见了,树林里出现了很多头戴钢盔的人,我说老何快跑……身后枪声大作,我们策马冲下山坡,跑到一片空旷的田野里,一棵摇曳的玉米秆儿摇身一变,成了穿着便衣、头戴礼帽的贺之发,贺之发手里举着驳壳枪,狞笑着向何子非射击。我一勒缰绳,夹紧马肚子向何子非扑了过去,挡在他的前面,大叫一声,有种冲老子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何子非端着油灯站在我的面前。他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啦,我有那么可怕吗?第一天住在一起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说,你还好吧?
何子非更奇怪了,我怎么啦,我当然很好。
我说,你没事就好,哦,我也活着,更好。
何子非说,你是不是做了噩梦?我跟你讲,做噩梦的人都是心里有魔鬼,早晚会得神经病的,我从来不做噩梦。
我心想,你当然不做噩梦,要是你知道你的长官要对你采取“果断措施”,恐怕你的梦就不那么美妙了。当然,这话我没有说,还没有到时候。
过了两天,赵政委传下一个命令,让我和何子非带领工兵排到横洞河边受领任务,架桥。
我前面说过,长洲城南有条大河,由西北向东南,将长洲城切开一角,从而使西南地面的白旗镇同主城区隔河相望,十几里的河道上只有一条铁链木板桥,除此之外,就只能用木船摆渡了。红军住进来之后,当地士绅就向师部提出来,希望红军能给长洲建一座桥。可是,红军虽然有工兵,但是没有大型设备,特别是缺乏工程技术人员。反“三路围攻”胜利之后,我们缴获了一些钢材,师首长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启动这项工程。
那几天,我陪着何子非勘察地形,从头到尾走了三四遍,我以为何子非这个自称“浑身都是本事的人”,一定轻而易举。但是看了几遍地形之后,他居然跟我说,这个桥我造不了,我没办法。我说,你吃了我们那么多辣子鸡丁,连个桥都造不了,中看不中用啊!
何子非说,我再也不吃辣子鸡丁了,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
我说为什么做不到,我们红军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何子非不理我,那天他果然没有去吃辣子鸡丁,很早就上床蒙着床单睡觉了。不过,我注意到他没有打呼噜。
其实我也明白,造这个桥肯定不是简单的,要不当地士绅早就把它造成了。何子非跟我讲过,造桥要在中间造,两边的人都方便,可是横洞河穿城的一段,是山路,地形崎岖不平,不好打桩。河面最窄的也有六十多米,加上水流湍急,打上桩也不好固定。
何子非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相信,只要何子非两夜不打呼噜,那他一定就能拿出办法。
没想到,不到两夜,当晚下半夜,何子非突然打起了呼噜,一声高过一声。我心想,这伙计倒是能沉得住气,我在替他着急,他居然没事人一样呼呼大睡。我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何子非一个长长的呼噜,打得鬼哭狼嚎。我怕他憋死,赶紧跳下床去推他,老何,老何你醒醒。
老何醒了,一骨碌翻下床,差点儿掉在地上。
我说老何你慢点,你怎么啦?
何子非站稳了,揉揉眼睛,傻傻地看着我说,我怎么啦,我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找到办法了。
我说,不会吧,你做梦还在想办法?
何子非说,我是谁啊,我是何半仙啊,我做梦就是跟神仙摆龙门阵。
我说,你见到神仙了吗?
何子非说,你还记得,咱们在山涧峰战斗中缴获的三门榴弹炮吗?
我说记得啊,都被我们的迫击炮炸毁了,拉到兵工厂炼钢了。
何子非愣了一下说,赶快,赶快跟我到兵工厂。
我知道这伙计显灵了,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喝令备马,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赶到城北的红军兵工厂。还好,那几门破炮还在。兵工厂的人打着电筒,陪我和何子非在废铁车间来回寻找。何子非越来越精神,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拿着一根铁棒,这里捅捅,那里捣捣,嘴里念念有词,这下好了,有办法了。
何子非让兵工厂的同志将榴弹炮大卸八块,两条腿和炮管正好焊接成一个三脚架,又用小炮的两条腿和炮管把三脚架焊接成三角锥。
第二天一大早,何子非带着我和工兵排,来到他选定的河段,交代船夫把船摇到河中间,他的腰里拴着一根绳子,准备下水。我一看,这不行,他下去了,万一出事怎么办?我说老何你不要下,我下。
何子非眼睛一瞪说,你下,你下去干什么,喂鱼啊?我得亲自摸清河床地形,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我讪讪地说,我知道了,这个我代替不了。老何,你可得保重啊,遇到情况你就拽绳子。
说完这话,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何子非向我挥挥手说,你们记住,我拉绳子,一慢二紧,三下两次,别一有动静就拉。
我说我知道了。
何子非系好绳子,瞅准一个位置,扶着船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我趴在船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绳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突然发现,这个国民党军官,干事是很认真的,并且有点儿……大丈夫气概。我在心里想,老何啊老何,你千万当心啊,哪怕这个桥造不了,咱也别把自己搭进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咱们哪。
我这么想着,就有点走神,突然听到旁边拿着怀表的张有田说,营长,快一分钟了,老何他不会……不会……
我说,什么,他拉绳子没有?
张有田说,他没有拉绳子,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不拉绳子。
我听这话不对,问张有田,怎么啦?
张有田说,他不会……潜水逃跑吧?
我的脑子哗的一下装满了水,我盯着张有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蠢货就是疑神疑鬼,想当初在其中坪,你还担心安南先生给我下蒙汗药!
一定是我的表情过于狰狞,张有田吓坏了,后退着说,营长,我是以防万一啊,毕竟,他还没有参加红军……
我吼了一声,闭嘴,他没有参加红军,他也是红军!
就在我喊这一声的时候,一个战士惊喜地叫了起来,营长,绳子,绳子动了。
我一个激灵,定睛看去,可不,绳子动了,一慢二紧,三下两次。
我让战士们赶紧往上拽绳子,几秒钟后,何子非一头蹿出水面,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拖上船,他瘫在木板上,牙帮骨咯咯打战,哆哆嗦嗦地说,不,不行,不,不行……
他一连串说了好几个不行,把我吓坏了,不知道他说的不行是什么不行,是造桥不行还是这个地方不行?我说老何你别急,你歇歇,慢慢说。
何子非哇哇地吐了两口水说,不行,下午,你们,给我,找一根,空心,竹竿,我得,好好,摸摸……何子非的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句子,没有一句是完整的。
我听明白了,何子非是说他还没有勘察清楚,还需要进一步勘察,在水下时间太短不行,需要一根空心竹竿透气。
后面的事情我简单地讲,我没有给何子非找空心竹竿,当天中午,我带着张有田,策马跑了半个长洲城,终于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一根十多米长的橡皮软管,为了确保皮管不被激流冲瘪,在何子非下水之后,我派了十二个会水的战士,轮流潜入水下,守护皮管。何子非在水下摸了半个小时,回来后画了一张图纸。
到了第四天的上午,我们用木船将兵工厂焊接的三个三角锥运到何子非指定的地段,何子非带着几名工兵战士在水下安装。到了下午,河面中央出现了一个乒乓球桌大小的作业案板,工兵战士就在案板上操作,将十几根钢筋和石板嵌入河床,桥桩终于落地了。第六天,长洲城内三十多个石匠按照何子非的图纸,做好了九十块凸凹石条,在河岸组装成三角锥。
何子非比画着跟我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水深不好打桩。我在地面组装的是活桩,到了水下,它们一个咬死一个,就成了固定的桩,而且水压越大,咬得越紧,越是牢固。
说实话,我还是不太明白,但那时候,我已经完全相信何子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