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方面军得到情报,中央红军在江西反“围攻”失利,国民党军腾出手来,两线作战,调兵遣将,葱茏根据地即将面临一场血战。
这时候我的伤完全好了,而且体重也增加了,我通过楚兰医生向赵政委报告,再不让我出院,我会疯掉的。这回,我的报告很快被批准了,并且回到特务营担任营长。我们那个师已经扩编成三个团,四千多人,兵强马壮,是一支主力部队。
我们那个特务营,不是人们后来从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搞情报工作的特务,而是作战部队,由侦察连、警卫连、骑兵通信排和一个工兵排组成,有点混成的性质。其实我更想到步兵部队当营长,但是赵政委跟我说,特务营关系到师部机关的安全,我本人有专科文化,就近可以担负一些参谋和交际任务。首长这样重视我,我当然不能挑三拣四。
何子非跟着我的屁股,也来到特务营,没有明确职务,当然也不是以俘虏的身份,师部给他下了一个头衔,特务营顾问。特务营有一个工兵排,可以随时听他的指挥,造出一座桥。
赵政委当着我的面交代何子非,三个月期满,一座桥造好,何去何从,仍然尊重何子非本人的意见。军需科给何子非送来一套灰布军装,何子非起先不肯穿,说穿上这个衣服,我就是红军了,要是被国军发现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说你干吗要洗清啊,你吃了红军多少鸡蛋!我们省吃俭用供着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他,穿上!再穿你那身国民党军官的黄皮,我们的战士不认识你,搞得不好就给你一枪。
何子非就有些发呆,呆了一会儿,就把他原先的黄皮脱了,穿上了红军的军装,成了一名不在册的红军。我派了一个名叫朱小虎的战士给他当勤务兵,实际上是监督他,防止他逃跑。
不久,就得到消息,蒋介石调动几十万人对我们的根据地进行大规模“围攻”。
师部所在地叫长洲,是个山城,比省城小很多,比县城大一点。长江向北引出一条东溪河,绕城而过,航运比较发达,晚清以来,经济一直很兴旺。城内有小十万人口,商店、医院、学校都有。红军在这里扎下根后,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同当地商会合作,开办了兵工厂、服装厂、卷烟厂,跟四周的几个县开展贸易,经济十分活跃。老百姓受益,所以对红军很支持。
上级分析,国民党的这一轮“围攻”,兵锋所向,长洲首当其冲。我们的前期战略是利用这里的崇山峻岭死守。那时候,我当个特务营的营长还是很威风的,出去勘察地形,身后有一个班跟着,每人一匹快马,一支马枪,背上还有一把大刀。出城执行任务,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嗒嗒嗒,嗒嗒嗒,火星直冒,老百姓站在街两边看,对我们充满了信心。老百姓并不希望打仗,希望我们把国民党挡在山外,照样过安逸的日子。
过去只知道何子非是架桥的,没有架桥就看不出他有什么本事。刚开始,何子非只是跟着我们跑,看我们描绘地形图,在本子上做标注,还挖苦我,说你们红军连地图都没有,恐怕有了也不会看。我说我们红军打仗不用地图,我们直接在地形上布兵谋阵,照样打败你们国民党。
何子非说,这样打游击可以,打大仗不行。将来万一你们坐大了,你连个地图都看不明白,要出洋相的。我说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露一手?何子非说,这样,你给我找一个指北针,一个望远镜,每天再给我炒一个辣子鸡丁,我来给你测绘地图。
我有点不相信他,我说你不是架桥的吗,你还会测绘?
何子非说,岂有此理,我学的是土木工程,我当然会测绘,架桥那只是一个方面。
我把情况向赵政委报告了。赵政委说,好,只要他给我们做事,就要支持他。赵政委让人给我送来了指北针和望远镜,每天一顿辣子鸡丁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我只好动员几个连长,把我们的伙食尾子凑了几块洋钱,给何子非买鸡。
我们特务营的伙夫做不好辣子鸡丁,再说我也不想让何子非一个人在部队大吃大喝,那样会影响战士们的情绪。有一天下午,我专门找到离营部半里路的“婆娘饭店”,跟老板张婆娘商量,请她的厨子每天晚上炒一个辣子鸡丁。自从红军来到长洲,“婆娘饭店”的生意比过去红火多了,张婆娘挣了不少钱,对红军很有好感,自然一口答应,并且表示不收工费,佐料免费。
事情说定了,我当天晚上就告诉何子非,让他到“婆娘饭店”去吃辣子鸡丁,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独自一人去了“婆娘饭店”。这个反动军官可真做得出来,我想他总该客气一下,礼让一下,可是他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说。当然,他就是请我,我也不会去。
睡觉前,何子非回来了,一股酒气。我跟他说,我们只答应给他每天晚上炒一个辣子鸡丁,但是没说上酒,酒钱怎么办?
何子非醉醺醺地说,酒钱,什么酒钱?张婆娘给我上了四个菜,两荤两素,她陪着我,讲明了是她请客。
我一听愣住了,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啊。我说,张婆娘为什么要让你白吃白喝?
何子非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是红军啊,红军给他们打天下,红军来了她的生意兴旺了,她请我喝顿酒算什么?
我一听就火了,想当初我们在其中坪吃了一顿饭,临走的时候还把三块银元塞给其中坪的公仆。这个何子非,还没有参加红军,就打着红军的旗号大吃大喝,这简直就是让我们红军背黑锅嘛。
我决定同何子非好好谈谈,可是他已经躺在铺板上,转眼就打起了呼噜。我想还是算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晨喝了稀饭,我让何子非跟我一起上山。何子非说,你看你的地形,我去干什么?我得画地图啊。
我说你不跟我们到现地,你画什么地图?
何子非看看我,满脸不屑地说,谁说画地图非要到现地?我老何就有这个本事,秀才不出门,知道外面事,这就叫运筹帷幄你懂不懂?
我当然不相信他的鬼话,可是转念一想,赵政委让我尊重他,那我就再尊重他一次吧。我说,那好,你可不要给我偷奸耍滑,要是我发现你糊弄我们,辣子鸡丁取消了是小事,我们红军是有纪律的。
何子非火了,嚷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何子非就是为了骗吃骗喝?我跟你讲,做事是有章法的,我不能跟你们土包子一样打游击。
我第一次见何子非发火。这一次我相信了他,我带领侦察排接上师参谋长,就看地形去了。
傍晚回到驻地,我惦着何子非的进展,到他屋里一看,见他和尚打坐一般,坐在席子上,闭着眼睛打盹,面前放着几个小本本。
我拿起小本本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是长洲中学的地理课本,里面有几张地图,被他撕下来了,画得花里胡哨。
我把课本往何子非面前一摔,我说你整了一天,就整了几张课本里的地图?他说我就整了这几张地图,怎么啦?我说我们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拿这个东西糊弄我们?他睁大眼睛说,我怎么糊弄你们了,我在分析这一带的地理特征,这些地图可以提供很多参考。我说早知道中学课本里有地图,我们就不用凑钱给你买辣子鸡丁了。他嘿嘿一笑说,你这个人真小气。这样吧,你给我准备十根竹竿,明天我跟你们去看地形。
次日大早,何子非果然跟我们一起出发了。刚刚走到城外一块平地上,他就喊停下,让一个战士原地不动,他跑出七八十步,十个战士每人拿一根竹竿,一根连着一根,一直连到他的脚下。他用皮尺量了竹竿的长度,在本子上算了一会儿,拿指北针对好方向,然后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向远方的四方山山头瞄准,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一阵,站起身来告诉我说,从这里到四方山,三千二百米。我把这几个明显的地物距离测好了,这一块的地形图就有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这是利用勾股定理,已知一边两角,求另外两边。我心里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什么想不到?用指北针和竹竿代替了测量仪器,确实是一般人想不到的。
那天上午我们如此这般忙乎了很长时间,又换了几个地方。我看他在纸上画了很多三角形,对照地物地貌一看,眼前方圆十里的地物地貌大都有了轮廓。跟着他一连干了六七天,长洲防区的地图就成形了,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段以及可能的路线都做了特别的标注。他跟我们吹嘘,自己能把长洲方圆五十里的地形堆成沙盘,还说,以后有了专业的测绘地图,你们可以对照一下,我测绘的地图,精确度八九不离十。
后来的事实证明,何子非不是吹牛,他画的地图在反“三路围攻”中确实派上了很大的用场。举一个例子,我们那时候没有大口径火炮,但是国民党军有。有了何子非的地图,我们就能够判断出国民党的炮兵阵地位置,同时也能够确定我们前沿阵地的位置。重要的是,就是以这张地图为出发点,我们红军干部的战术意识增强了,很多人学会了图上作业,最受益的当然还是我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