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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教会医院住到第十天的时候,发生了霍楠战役。蒋委员长亲自挂帅,指挥国民党中央军、地方军阀、地方民团向我们的葱茏根据地发动一轮胜过一轮的攻势。

我们师在霍楠战役中打头阵,攻击地方军一个师的指挥所,战斗中俘虏了一名敌军工兵营长,名叫何子非。他只是负了一点小伤,小腿被弹片擦破了一块皮,既不能马上参加红军,也不能发给路费回家,赵政委就把他送到教会医院,并且安排跟我同一病房。赵政委亲口跟我讲,要我密切注意他,一是不能让他自杀,二是不能让他逃跑。赵政委说,这个人是架桥专家,留着有用。

我不知道架桥专家对革命有什么用处,但是赵政委这么说,我不能不重视。我很快就发现,担心何子非自杀是多余的,因为第一天夜里他就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说他梦见红军要枪毙他,他不想死。担心他逃跑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第一天就跟我讲,虽然他住进了教会医院,但这里是红军的根据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得把伤养好,否则回到家里还得自己花钱。

有天晚上,何子非对我说,你们红军日子过得不赖啊,有吃有喝还有女人陪着。

我说你胡说什么,这是教会医院,临时帮助我们红军的。

何子非嬉皮笑脸地说,你看那个护士的屁股,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屁股。

他说的护士,就是米沙。作为一个伤员,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米沙的屁股,而这个混蛋,伤还没有养好,就发现米沙的屁股跟别人不一样。

我警告何子非,我们红军有纪律,不许调戏妇女,如果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别怪我不客气。

我讲这话的时候,态度是认真的,表情是严肃的,口气是凶狠的。何子非一定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跟我辩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这个人让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起床,何子非使劲地刷牙,一遍又一遍,就像擦皮鞋那样反反复复,一只毛刷在他的嘴里鼓捣出很多泡沫。我在一边看着,心里想,这个混蛋一定为他昨夜的混账话感到后悔了。使劲地刷吧,把你的肮脏念头都刷出去吧。

洗漱完毕,一起到伤员灶房吃饭。我们伤员对这里的伙食非常满意,被俘的国民党军官却挑三拣四。何子非瞅着眼前的南瓜汤、玉米饼子和咸菜,半天不动筷子。我说你吃饭吧,吃完了我们还得上课。这个反动军官说,我一个少校军官,桥梁专家,你们就给我吃这个?我说不吃这个你吃什么?他说,没有牛奶面包,总得有馒头稀饭吧,这么粗糙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咽得下去?

这时候我看见楚兰医生和包扎所的两位男医生也来到伙房。我对何子非说,你一个少校军官算什么,看见没有,我们的医生也吃这个。

何子非眼皮一翻说,这个我吃不下去,你跟你们的长官说,要不把我毙了,要不让我滚蛋吧。

我当然不会理睬他,我说你爱吃不吃,饿死你个混账东西。我拿起玉米饼子,津津有味地啃了一口,又端起热腾腾的南瓜汤,碗在手里转了半圈,南瓜汤就下去半碗。

何子非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眉头越皱越紧。他越是这样,我吃得越是香甜,还不停地吧嗒嘴,舔舔嘴角。我知道我的吃相很难看,但是我故意这样,我看这个反动军官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吃完饭,按照包扎所的规定,要集中学习。我估计何子非会耍赖,不参加学习,但是我想错了。到了集合的时间,这伙计和我一样搬起小凳子,到医院后面的花园里参加学习。

这天是赵政委亲自来讲课,讲世界革命形势。他从法国的大革命讲起,讲到了苏联的十月革命,讲到了中国革命同世界革命的关系。他说,什么是革命,就是要彻底推翻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让全体人民都过上好日子。他还说,革命成功,就是要战胜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军阀,但是一个革命者,首先要战胜的是自己,是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如果我们把革命理解成打天下坐江山,大家都当官老爷,还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那么我们同历史上改朝换代的帝王将相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利用人民的流血牺牲夺取的胜利果实,反过头来继续欺压人民,那就是反革命。

赵政委的每一句话都讲在了我的心坎里。我知道,赵政委讲的反革命,指的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也讲国民革命,但是他们干的那些事情,其实就是反革命。

赵政委讲完,让我们大家讨论,我正想发言,没想到被何子非抢了先。何子非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报告长官,革命是不是就是不给饭吃?

我看见赵政委的眼睛里诧异地闪过一道光,我暗暗高兴,我希望赵政委抬手一枪把这个反动军官毙了。要知道,那时候枪毙一个反动军官,并不需要开会商量。

可是,赵政委并没有掏枪,而是平静地看着何子非说,何少校,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谁不让你吃饭了?

何子非说,你们的南瓜汤和玉米饼子我咽不下去,我的嗓子发炎了。

赵政委说,嗓子发炎了,喝南瓜汤正好消炎啊。

何子非说,我当国军的薪水是每月三十块银元,我愿意拿出十块银元当伙食费,我不想用南瓜汤消炎。

赵政委耐心地说,我们红军官兵一致,一律是供给制,没有薪金。吃饭也是一样,有什么吃什么,请何先生担待。

何子非眼皮一耷拉说,长官,我现在还不是红军,我不能和你们的官兵一致。要么你枪毙我,要么你放我走。

我看见赵政委的脸色很难看,我仿佛看见赵政委的右手已经伸向腰间摸手枪了。可是,没有出现我希望看到的那一幕,我看见赵政委笑笑,咳嗽两声说,何先生,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现在既不会枪毙你,也不会放你走。你现在还没有参加红军,是因为你不了解红军。再过三个月,如果你提出离开,我们不仅送给你路费,而且武装保护。

何子非叫了起来,三个月?为什么要三个月?

赵政委说,你是桥梁专家,总得给我们造一座桥吧。

何子非傻眼了,不相信地看着赵政委说,你说什么?你让我造桥?

赵政委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们根据地有一条横洞河,两边的百姓来往,靠的就是一条木船,太不方便了。

何子非说,河面多宽?

赵政委说,不宽,三四十米吧,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去看地形。

何子非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冷气,三四十米,这么一点宽的河面,是个猴子都能造座桥。

赵政委说,你没有看见地形,河面虽然狭窄,但是河谷很深,据说当地士绅造了几次都没有造成,还是需要专家设计的。

赵政委这么一说,何子非才不吭气了。毕竟,造桥是他的本分,作为一个俘虏,让他设计一座桥,他没有理由拒绝。

赵政委临走之前,交代楚兰医生,给何子非改善伙食,早餐加一个鸡蛋,中午加一个肉菜,晚上加一个白菜炖豆腐。

你想想,我和何子非住在一个病房,我是久经考验的红军指挥员,而他,目前还是我们的敌人,内心还充满着对我们的敌意。可是,他却被当成座上宾,我依然每天玉米饼子南瓜汤,咸菜萝卜不换样,我的心里能够平衡吗?

我不仅很平衡,而且很自豪,因为我和何子非不一样,我已经从我的那个剥削阶级家庭出来了,我已经战胜了自己,我已经成了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而这个何子非还在为自己活着,仅此而已。他哪里知道,就从吃饭这件事情上,我们已是两个境界了。 wrnEY5DHFZ+6Jde3ug6qPANwNM2Us/y91hB8jf4YuN36vEewE5BM7fzXQXapcj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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